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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談〔1〕




  請愿的事,我一向就不以為然的,但并非因為怕有三月十八日那樣的慘殺。那樣的慘殺,我實在沒有夢想到,雖然我向來常以“刀筆吏”的意思來窺測我們中國人。我只知道他們麻木,沒有良心,不足与言,而況是請愿,而況又是徒手,卻沒有料到有這么陰毒与凶殘。能逆料的,大概只有段祺瑞,賈德耀〔2〕,章士釗和他們的同類罷。四十七個男女青年的生命,完全是被騙去的,簡直是誘殺。
  有些東西——我稱之為什么呢,我想不出——說:群眾領袖應負道義上的責任〔3〕。這些東西仿佛就承認了對徒手群眾應該開槍,執政府前原是“死地”,死者就如自投羅网一般。
  群眾領袖本沒有和段祺瑞等輩心心相印,也未曾互相鉤通,怎么能夠料到這陰險的辣手。這樣的辣手,只要略有人气者,是万万豫想不到的。
  我以為倘要鍛煉〔4〕群眾領袖的錯處,只有兩點:一是還以請愿為有用;二是將對手看得太好了。


  但以上也仍然是事后的話。我想,當這事實沒有發生以前,恐怕誰也不會料到要演這般的慘劇,至多,也不過獲得照例的徒勞罷了。只有有學問的聰明人能夠先料到,承認凡請愿就是送死。
  陳源教授的《閒話》說:“我們要是勸告女志士們,以后少加入群眾運動,她們一定要說我們輕視她們,所以我們也不敢來多嘴。可是對于未成年的男女孩童,我們不能不希望他們以后不再參加任何運動。”(《現代評論》六十八)為什么呢?因為參加各种運動,是甚至于像這次一樣,要“冒槍林彈雨的險,受踐踏死傷之苦”的。
  這次用了四十七條性命,只購得一种見識:本國的執政府前是“槍林彈雨”的地方,要去送死,應該待到成年,出于自愿的才是。
  我以為“女志士”和“未成年的男女孩童”,參加學校運動會,大概倒還不至于有很大的危險的。至于“槍林彈雨”中的請愿,則雖是成年的男志士們,也應該切切記住,從此罷休!
  看現在竟如何。不過多了几篇詩文,多了若干談助。几個名人和什么當局者在接洽葬地,由大請愿改為小請愿了。埋葬自然是最妥當的收場。然而很奇怪,仿佛這四十七個死者,是因為怕老來死后無處埋葬,特來掙一點官地似的。万生園多么近,而四烈士〔5〕墳前還有三塊墓碑不鐫一字,更何況僻遠如圓明園。
  死者倘不埋在活人的心中,那就真真死掉了。


  改革自然常不免于流血,但流血非即等于改革。血的應用,正如金錢一般,吝嗇固然是不行的,浪費也大大的失算。
  我對于這回的犧牲者,非常覺得哀傷。
  但愿這樣的請愿,從此停止就好。
  請愿雖然是無論那一國度里常有的事,不至于死的事,但我們已經知道中國是例外,除非你能將“槍林彈雨”消除。正規的戰法,也必須對手是英雄才适用。漢末總算還是人心很古的時候罷,恕我引一個小說上的典故:許褚赤体上陣,也就很中了好几箭。而金圣歎還笑他道:“誰叫你赤膊?”〔6〕至于現在似的發明了許多火器的時代,交兵就都用壕塹戰。這并非吝惜生命,乃是不肯虛擲生命,因為戰士的生命是寶貴的。在戰士不多的地方,這生命就愈寶貴。所謂寶貴者,并非“珍藏于家”,乃是要以小本錢換得极大的利息,至少,也必須賣買相當。以血的洪流淹死一個敵人,以同胞的尸体填滿一個缺陷,已經是陳腐的話了。從最新的戰術的眼光看起來,這是多么大的損失。
  這回死者的遺給后來的功德,是在撕去了許多東西的人相,露出那出于意料之外的陰毒的心,教給繼續戰斗者以別种方法的戰斗。
  四月二日。

         ※        ※         ※

  〔1〕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二六年四月十日《國民新報副刊》。
  〔2〕賈德耀 安徽合肥人。曾任北洋政府陸軍總長,三一八慘案的凶手之一,當時是段祺瑞臨時執政府的國務總理。
  〔3〕群眾領袖應負道義上的責任 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二日,研究系机關報《晨報》發表陳淵泉寫的題為《群眾領袖安在》的社論,誣蔑徐謙等“非迫群眾至國務院不可,竟捏報府院衛隊業已解除武裝,此行絕無危險,故一群青年始相率而往”。并公然叫嚷:“吾人在糾彈政府之余,又不能不詰問所謂‘群眾領袖’之責任。”陳西瀅在《現代評論》第三卷第六十八期(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七日)評論三一八慘案的《閒話》中,也企圖把這次慘案的責任,推到他所說的“民眾領袖”身上去,說他“遇見好些人”,都說“那天在天安門開會后,他們本來不打算再到執政府。因為他們听見主席宣布執政府的衛隊已經解除了武裝……所以又到執政府門前去瞧熱鬧。……我們不能不相信,至少有一部分人的死,是由主席的那几句話。要是主席明明知道衛隊沒有解除武裝,他故意那樣說,他的罪孽當然不下于開槍殺人者;要是他誤听流言,不思索調查,便信以為真,公然宣布,也未免太不負民眾領袖的責任。”
  〔4〕鍛煉 這里是羅織罪名的意思。
  〔5〕四烈士 指辛亥革命時炸袁世凱的楊禹昌、張先培、黃之萌和炸良弼的彭家珍四人。他們合葬于北京西直門外約二里的万生園(即今北京動物園),在張、黃、彭三人的墓碑上都沒有鐫上一個字。圓明園在北京西直門外二十余里的海淀,是清朝皇帝避暑的地方,清咸丰十年(1860)被侵入北京的英法聯軍焚毀。三一八慘案后,被難者家屬和北京一些團体、學校代表四十多人,于二十七日召開聯席會議,由民國大學校長雷殷報告,他認為公葬地點以圓明園為宜,并說已非正式地与內務總長屈映光商議,得到允諾等。會議遂決定成立“三一八殉難烈士公葬籌備處”,并擬葬各烈士于圓明園。
  〔6〕許褚 三國時曹操部下名將。“赤体上陣”的故事,見小說《三國演義》第五十九回《許褚裸衣斗馬超》。清初毛宗崗《三國演義》評本,卷首有假托為金圣歎所作的序,并有“圣歎外書”字樣,每回前均附加評語,通常就都把這些評語認為是金圣歎所作。金圣歎(1608—1661),名人瑞,江蘇吳縣人,明末清初文人,曾批注《水滸》、《西廂記》等書,他把所加的序文、讀法和評語等稱為“圣歎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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