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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文嚼字〔1〕




  以擺脫傳統思想的束縛而來主張男女平等的男人,卻偏喜歡用輕靚艷麗字樣來譯外國女人的姓氏:加些草頭,女旁,絲旁。不是“思黛儿”,就是“雪琳娜”。西洋和我們雖然遠哉遙遙,但姓氏并無男女之別,卻和中國一樣的,——除掉斯拉夫民族在語尾上略有區別之外。所以如果我們周家的姑娘不另姓綢,陳府上的太太也不另姓蔯,則歐文〔2〕的小姐正無須改作嫗紋,對于托爾斯泰〔3〕夫人也不必格外費心,特別寫成妥鉐絲苔也。
  以擺脫傳統思想的束縛而來介紹世界文學的文人,卻偏喜歡使外國人姓中國姓:Gogol姓郭;Wilde姓王;D’An-nunzio姓段,一姓唐;Holz姓何;Gorky姓高;Galsworthy也姓高,〔4〕假使他談到Gorky,大概是稱他“吾家rky”〔5〕的了。
  我真万料不到一本《百家姓》〔6〕,到現在還有這般偉力。
  一月八日。


  古時候,咱們學化學,在書上很看見許多“金”旁和非“金”旁的古怪字,据說是原質〔7〕名目,偏旁是表明“金屬”或“非金屬”的,那一邊大概是譯音。但是,銫,鎴,錫,錯,矽〔8〕,連化學先生也講得很費力,總須附加道:“這回是熟悉的悉。
  這回是休息的息了。這回是常見的錫。”而學生們為要記得符號,仍須另外記住腊丁字。現在漸漸譯起有机化學來,因此這類怪字就更多了,也更難了,几個字拼合起來,像貼在商人帳桌面前的將“黃金万兩”拼成一個的怪字〔9〕一樣。中國的化學家多能兼做新倉頡〔10〕。我想,倘若就用原文,省下造字的功夫來,一定于本職的化學上更其大有成績,因為中國人的聰明是決不在白种人之下的。
  在北京常看見各樣好地名:辟才胡同,乃茲府,丞相胡同,協資廟,高義伯胡同,貴人關。但探起底細來,据說原是劈柴胡同,奶子府,繩匠胡同,蝎子廟,狗尾巴胡同,鬼門關。字面雖然改了,涵義還依舊。這很使我失望;否則,我將鼓吹改奴隸二字為“弩理”,或是“努禮”,使大家可以永遠放心打盹儿,不必再愁什么了。但好在似乎也并沒有什么人愁著,爆竹畢畢剝剝地都祀過財神了。
  二月十日。

         ※        ※         ※

  〔1〕本篇最初分兩次發表于一九二五年一月十一日、二月十二日北京《京報副刊》。
  本篇第一節發表后,即遭到廖仲潛、潛源等人的反對,作者為此又寫了《咬嚼之余》和《咬嚼未始“乏味”》二文(收入《集外集》)予以反駁,可參看。
  〔2〕歐文 英、美人的姓。如美國有散文家華盛頓,歐文(W.Irving,1783—1859)。
  〔3〕托爾斯泰 俄國人的姓。如俄國作家列夫·托爾斯泰(B.C.DEFGHEI,1828—1910)。
  〔4〕Gogol 果戈理(H.B.JEKELM,1809—1852),曾有人譯為郭歌里,俄國作家,Wilde,王爾德(1856—1900),英國作家。D’An-nunzio,鄧南遮(1863—1938),曾有人譯為唐南遮,意大利作家。
  Holz,何爾茲(1863—1929),德國作家。Gorky,高爾基(M.JENMOPI,1868—1936):蘇聯無產階級作家。Galsworthy,高爾斯華綏(1867—1933),英國作家。
  〔5〕“吾家rky” 即吾家爾基。舊時常稱同宗的人為“吾家某某”,有些人為了攀附名人,抬高自己,連同姓的也都稱“吾家某某”。
  這里是對當時某些文人把“高爾基”誤為姓高名爾基的諷刺。
  〔6〕《百家姓》 舊時學塾所用的識字課本。宋初人編,系將姓氏連綴為四言韻語,以便誦讀。
  〔7〕原質 元素的舊稱。
  〔8〕
,嚏A錫,錯,矽 化學元素的舊譯名。其中除錫外,其他四种的今譯名順序為銫、鍶、鈰、硅。
  〔9〕“黃金万兩”拼成的怪字,其形如“
”。
  〔10〕倉頡 亦作“蒼頡”,相傳是黃帝的史官,漢字最初的創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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