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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總往我家跑,是個什么意思?”
  她圓瞪著眼,當著我的面責問胡先生。這時候,他挺像一位紳士,要是臉上沒有瘢痕,就更像了。那可能是早年還是打架斗毆的小流氓時代,動刀動槍留下的紀念,不過,倒增添了一點男性魅力。
  胡先生一笑,是那种富有感染力的笑。然后申辯,“我哪敢有什么意思?”
  每次見到使我的老上級痛不欲生的暴發戶,我馬上想起毛澤東引用過的清人龔自珍的一句詩:“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材。”不管你喜歡也罷,反對也罷,時勢造英雄,無論如何,這是一個應運而生的,弄好了成正果,弄不好至少也是個天罡星之類的人物。不但,他的笑,少見,老實講,一個人,不腰裹万貫,是笑不出那份篤定和信心的。
  也是那天,我們一齊看片,他扭過頭來,問我:“你看,我想雇兩個作家玩玩,找誰為好?”看我目瞪口呆的德行,他知道我誤會了。“我不是想玩女作家的意思,你別往那儿琢磨。我只是打算找兩個作家,作我的雇員,需要時陪我聊聊——”
  我也倒沒有義憤,皮之不存,毛之焉附?作家本來就是要附在一塊皮上的毛,什么時候也得當雇員的。但我對他估計錯了,以為他不過開開玩笑,無話找話,有兩個錢,燒的。誰知第三天,他的秘書,一位美國哈佛回來的博士生,奉他的命和我洽談細節,包括請誰?多少錢?合同期?加班加點費用——“這是什么意思?”
  “也許胡先生半夜想起來,要談談呢!”
  是他媽狂了些,不過,有錢使得鬼推磨,他那秘書說,我不幫忙,胡先生也會物色到的。說話的口气,像柔柔花十塊錢雇個臨時演員似的。
  看完《血誡》的毛片,自然坐胡先生的高級奔馳回家。在車上,姑奶奶瞪眼了,一臉怒火。
  我覺得柔柔沒理由嫌人家挑毛病,慢說胡先生是投資贊助者,一個普通觀眾的話即使沒有道理,也該讓人家講嘛!他先聲明了,在商言商,一不做,二不休,既然要突破,那就索性撕破臉。他說他只懂做買賣,一筆大生意,可不能前怕狼后怕虎,要做就大做,要不做,那就拉倒。
  “這里沒你的發言權——”她一句話封住了他的嘴。
  “那也不至于發脾气啊!”“告訴你——”她聲色俱厲,“別搞階級報复!你跟我后媽搞什么,我不過問,哪怕你們睡覺。不過,你別去招惹我們家老爺子!”
  胡先生說,“難道不許我對這位革命前輩,表示一點敬意?
  他們打江山不容易,我現在也在打江山,我明白!”
  “別放你媽的屁!”
  我一直研究不透這個家伙,在他身上,真誠和虛偽,老實和狡獪,善良和狠毒,溫柔和殘酷,扑朔迷离,誰也摸不清是怎么一回事的。他果真是對徐祖慈致以革命敬禮嗎?難道他不可能像雇兩個作家玩玩一樣,雇兩個老干部來開開心,解解悶?
  起因其實是不久以前的一次郊游。
  那天,柔柔要不是出外景,她會跳腳攔阻的。她那個高貴階層的尊嚴,她可以丟,老頭子不能丟。她早就被她爸逐出貴族層面了,“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但她卻要維護這种尊嚴,實在是很難理解的复雜感情。所以她決不愿意曾經赫赫揚揚的,至少也是個要員或是要人的徐祖慈,和一個出身低微的暴發戶在一起,盡管是她的情人。
  可朱虹打電話給我時,只是說老頭子太不快活了,讓我豁出一天工夫,去陪他散散心!多年部屬,義不容辭,我就放下稿紙奔去,到了他家門口,居然停著兩輛奔馳車,一輛我認識,徐祖慈的,另一輛,要比我首長的車高上好几檔,据說,北京市大概一共也沒有几輛。
  問了他家的司机小吳,才知道敢情是胡先生的。
  原來是他請他們兩口到郊區去打高爾夫球,去釣魚,去野餐,輕松一下。拉我來是朱虹的點子,好沖淡一下拉不下架子的沒落高干和新興暴發戶之間的,還不能馬上融洽起來的气氛。徐祖慈一直挂搭著臉,可能覺得丟人,這個攤過煎餅,搗過服裝,蹲過局子,吃過官司的胡先生,還睡著他的女儿。要放在二十年前,早把胡先生拖進青紗帳,給解決了,埋都不會埋的,將手槍往褲腰帶上一掖,揚長而去。可現在,他對不亢不卑的胡先生,無技可施。何況朱虹左哄右騙,維持局面,我真佩服她,渾身解數都使了出來,兩邊討好;可平素她最能擺譜的,夫人的架子比她丈夫還大呢!居然禮賢下士,不恥下問到這個程度,看她那副模樣,徐祖慈挂在嘴邊的話,“完了,全完了!”已不再是讖言而是現實了。
  胡先生是個說不准年齡的男子,正如誰也摸不准他的除了賺錢以外的脾气、性格、愛好、志趣一樣。你可以說他是上院議員,但也像穿著紳士衣服的痞子,你可以說他是正經的好人,可行起事來,和坏蛋別無二樣;有人認為他是當代英雄,有人看他不過是條蛀虫。反正,好多人仰承他的鼻息行事,也有好多人恨不能宰了他。他對我說過:“作家,你別把我寫到你的大作里去!拜托了!”
  “為什么?”
  “我看過一本書,我只記住其中的一句話,人出娘胎,是頂著母親的血污,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因此我想,那樣子要寫在書上,大概不好看!”
  我越來越覺得他不好琢磨了。那天,天色清晴,絕是個賞心悅目的野游天气,可徐祖慈的臉上彤云密布,接踵而至的倘不是一頓碗大的冰雹,也該是電閃雷鳴的台風暴雨。幸而在貴賓室門口,有人叫了徐祖慈一聲,這才云開霧散,雨霽天晴,把這個一甩袖子非要回家的老頭子留住了,也使犯難的朱虹放下了包袱。胡先生盡管不動聲色,安之若素,我怀疑,神通廣大的他,是不是有意地精心安排?
  听到呼喊,突然來了精神的徐祖慈,撇下我們,快步朝叫他的這位老領導走過去。
  那是個笑容可掬的小老頭,沖他敢拍著肩膀,隨便稱呼那個不雅的綽號,便知道是什么人物了。“好啊,好啊,在這儿總算見到一個熟人,徐混,走,領教領教你的兩下子!”
  “哪敢跟你老人家比試!”徐祖慈垂手侍立,一臉恭敬。
  小老頭拉著他的手,前往那一片綠茵的賽場。不下十几個侍候場面的人員,前追后赶地跟隨著。我在后面,听不清平素嗓門挺亮的徐祖慈在說些什么,倒是那小老頭,矮老婆高聲,朗朗而談。什么閉關自守之害,什么必須迎頭赶上時代,等等等等……當然也無多少新鮮見解。顯然徐祖慈是在認真領會的,居然冒出一句,“我是從來不贊成提倡清教徒的!”
  “對對!”他又拍拍徐祖慈,“你還算有勇气去闖點禍的一個,徐混,有你的——”
  兩個年紀一把的老人,都開心地笑了。
  胡先生真是沉得住气,一直到快要掄高爾夫球杆時,他才出現。
  頭一回開洋葷,徐祖慈那雙握過鋤把、槍把和印把的手,對身后小車上的器械,不知該怎么擺弄?他只是在電視里見過,半點也不喜歡。還曾以一個惜土如金的庄稼人口吻,唾罵過這种資產階級的玩藝,一塊好地竟拿來長青草玩,簡直混賬透頂!一看那小老頭玩得十分開心,他哪敢大放厥詞?尤其目睹他半拉眼睛也瞧不上的暴發戶,很輕松隨便走過來,還可以說是漫不經心地向他過去的頂頭上司打招呼:“HI!”他愣住了。
  而小老頭居然也舉起手,“HI”地一聲回應,讓他更是不可思議。跟著出現的一個場面,把徐祖慈那种階層最后一道精神防線也沖垮了。
  胡先生落落大方地和這位熱情的小老頭,像外國人那樣擁抱。還說,“這回你跑不掉了,你答應的,輸了請我喝酒!”
  樂得合不攏嘴的老首長,捶著胡先生,“好好,我請,我請!”
  后來,是胡先生的主意,還是朱虹的建議,我不敢肯定,反正徐祖慈去洗了几次桑拿浴,似乎對按摩女郎弄得他通体舒泰的感覺,好像更适應些。洋酒也習慣了,法式大菜吃得還算順口。那天,他在長富宮,多喝了兩杯清酒,把約我來替他寫一篇反掃蕩的紀念文章事,忘在腦后。只是對我說,唯有日本料理,怎么也不喜歡。天婦羅還能接受,醬湯就難以下咽。我也不完全是幽默,調侃他說:“這是口味問題,和你們當年抗日是兩回事。”
  他問我:“你在說什么?”
  我只好照直講在反掃蕩中老阿姨殺日本鬼子,和他現在不愛吃生魚片,大概聯系不到一塊。
  他還沒想起叫我來他府上的目的。在1942年“五一”反掃蕩中,老阿姨從鬼子炮樓里把他救出來,他已經喝了斷頭酒和兩個豬肘,准備進法場了。那個鬼子小隊長很仁義的,徐祖慈對我講過,那是個正規軍人,行刑前准許提出要求,哪怕是找個花姑娘,也能答應。但老阿姨身中七彈,九死一生,換來他一條命,誰知若干年后,她竟被他逼得懸梁自盡。
  在電話中,他急不可耐地要我快來,肯定不是寫他這段負心史。誰知道,他和朱虹應胡先生之約,去吃素燒和壽司了。
  徐至柔一听說是胡先生會鈔,臉色倏變:“朱虹(從來這樣叫的),你到底要把爸羞辱到什么時候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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