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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我敢說,十年過后,或許用不了這么久,胡先生會成為政界或財界的一位大亨。
  這是我的老上級最為痛心疾首的事情了。因為他不可能沒有耳風,而且他女儿也不諱言,她和胡先生的關系。徐祖慈沒和胡先生有了密切來往之前,總問我:“這說明什么問題?”
  “有什么問題說明的呢?男歡女愛,柔柔是個羅曼蒂克的女孩子!”
  “過去,這個不要臉的東西,跟外國人睡,現在,越來越下作了,跟暴發戶睡!”那副咬牙切齒的表情,讓人望而生畏。我知道,他的痛恨,來自他的無能為力。如今他不但對徐至柔愿意跟誰睡覺,干預不著,而且胡先生在她眾多睡覺的人中的不一般的份量,這最使他認為喪心病狂的現實,也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徐祖慈沒辦法使自己冷靜。
  “完了!全完了!”老頭子只有搖頭不迭。
  胡先生是個貨真价實的暴發戶,英雄不怕出身低,八○年他搗賣服裝起家,全部資產只有兩千元。如今,他有多少個兩千元,連自己也說不清楚的。這個人,有時候,有點市井气,有時候,又顯得挺斯文,這是給我留下的印象。我和他交往很少,不可能了解他對柔柔只是一般地玩玩呢?還是有一點真情實感?或者,如徐祖慈所分析的,出于一种階級仇恨,志在報复,金枝玉葉怎么樣?我也能消遣消遣。當然,更不會知道他在生意場中,究竟怎樣的厲害?听說,不知是恭維,還是詛咒,胡先生的行事准則是:“有奶便是娘,有娘便是狼。”這似乎也令人毛骨悚然的。
  “這种人生哲學有什么不道德嗎?”柔柔反過來問我。“我不想為他辯護,因為我不是他的什么人。一個有錢的性伴侶罷了,法律沒有規定,不許和暴發戶睡覺,對不對?至于他怎么想,我不管——”
  我不可能一下子有那么多鈔票,所以也無法体會暴發戶的心理。也許他是非要和公爵夫人、侯爵小姐睡睡覺的雅各賓党人?否則,我想他有那么多錢,會找不到一個比柔柔更出色的女人?難道,他們有志同道合的地方?
  “為什么我就不能和他好呢?爸,我倒要請教——”有時,他們父女倆鑼對鑼,鼓對鼓地正面沖突。
  “他是什么東西?一個暴發戶,一個挖社會主義牆角的坏人!”
  “爸,你對胡先生政治上的評价,我不和你辯論。你說他是暴發戶——”她冷笑地說:“你當年鋌而走險的時候,不也是無產階級,光棍一條么?”听她說到這里,我就想起那位婦救會長。
  老頭子气得胡子也飛了起來。
  當時,我在場,不能看父女倆打將出手。連忙勸說:“帝王將相,宁有种乎?劉邦,下邳一亭長,不照樣當他的皇帝?”我實際給他台階下,他卻認為我在捧暴發戶。
  “你給我少放屁——”他有時忘情了,發號施令,作威作福,仍是老樣子。
  話說回來,我還宁愿徐祖慈關在書房,沉湎在昨天里,忘掉眼前的一切。這樣,他訓斥誰几句,擺個臭譜,拿個架子,日子還容易過些。就怕他清醒地看到自己,一天比一天地失去尊嚴,失去力量,失去追逐女人的雄心,更重要的,是失去頭頂上那塊蔭庇他的老天,呆坐在那里,一臉憂郁。這副模樣,我同意朱虹的看法,即使他這次不萌死念,也維持不了多久。
  “拉秧的瓜!”他這樣比喻自己。
  几年前,他剛退居二線的時候,就這樣自暴自棄了。后來,到了請他不必再到机關去,連點卯也不必了,實質上是讓他別再礙事,回家養老得了。說得很客气,有事會來向他求教,一切待遇不變,他的奔馳車照用不誤,其實這也未必不好,他卻無依無傍地惶惶不可終日。我去看望他,也許他不把我當外人,居然對我涕泗橫流:“完了!”
  “至于嗎?”
  他半天不言語,好像從那一刻起,他就垮了。也就從這時開始,罵歸罵,恨歸恨,接受柔柔進他的家門。
  當然,似乎擋不住的潮流,胡先生跟著也登堂入室。不過,他可不是柔柔帶來的,而是朱虹作為客人請來的,辦公司,發揮老同志余熱,是老婆有求于人,憑什么吼人家滾蛋?再則,皇帝都不打送禮的,自打退下來以后,門庭冷落,已經少人孝敬,即使孝敬也較菲薄,哪想到胡先生的厚禮,給他帶來意外的惊喜呢!于是,盡管知道他是什么東西,他是柔柔的什么人,有什么辦法,只能忍受他大搖大擺地進來,大模大樣地坐在面前,大腿架二腿,硬要你承認這個平起平坐的現實。
  “完了,全完了!”等姓胡的告辭出去,他痛心疾首。
  這句話成了他的口頭禪,他女儿勸他,“得啦,爸,就算胡先生來過,也不敗坏你的名節!比咱們家門檻高得多的人家,他也平趟!歡迎還來不及呢!”
  “滾!都給我滾!把他的東西給我扔出去!”他轟他女儿,轟他老婆,當然,也轟我。不過,誰也不滾,這也使他痛心,几年以前,敢如此對他不敬嗎?
  “好了好了,爸,我讓他以后不來就是——”
  朱虹跳起來:“柔柔,你們歸你們,我們歸我們,這是兩碼子事!”
  對于她后媽,她才不在乎:“夠了夠了,安靜會行不行?”
  徐祖慈長歎一聲,有气無力地說:“唉!我快走完我全部路程了!”
  “爸,你能不能談些別的比較現實些的話題?”
  “難道,死不是一個即將面臨的現實么?”
  “你出生入死,還怕死?爸!”
  “不是怕死,而是覺得活得沒有什么意思!”
  我也只好安慰他:“你一時半時且不會离開我們呢!”
  也許朱虹成天廝伴著他,感覺到他不對頭的异象多些,“你少胡思亂想,你也不掂量掂量,你一拍屁股走了,我怎么辦?小剛怎么辦?這個家怎么辦?你打算撒手啊?沒門……”這种“夫人”式的嘮叨,誰听了誰頭疼,只有小剛例外,因為他有听而不聞的本領。
  這种時候,我發現柔柔在這個与她無關的家,多一分鐘也不愿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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