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心
(1900年3月1日)
境者心造也。一切物境皆虛幻,惟心所造之境為真實。同一月夜也,瓊筵羽觴,清
歌妙舞,繡帘半開,素手相攜,則有余樂;勞人思婦,對影獨坐,促織鳴壁,楓葉繞船,
則有余悲。同一風雨也,三兩知己,圍爐茅屋,談今道故,飲酒擊劍,則有余興;獨客
遠行,馬頭郎當,峭寒侵肌,流潦妨轂,則有余悶。“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与
“杜宇聲聲不忍聞,欲黃昏,雨打梨花深閉門”,同一黃昏也,而一為歡憨,一為愁慘,
其境絕异。“桃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与“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
春風”,同一桃花也,而一為清淨,一為愛戀,其境絕异。“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
酒臨江,橫槊賦詩”,与“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
欲飲無管弦”,同一江也,同一舟也,同一酒也,而一為雄壯,一為冷落,其境絕异。
然則天下豈有物境哉,但有心境而已!戴綠眼鏡者,所見物一切皆綠;戴黃眼鏡者,所
見物一切皆黃;口含黃連者,所食物一切皆苦;口含蜜飴者,所食物一切皆甜。一切物
果綠耶?果黃耶?果苦耶?果甜耶?一切物非綠、非黃、非苦、非甜,一切物亦綠、亦
黃、亦苦、亦甜,一切物即綠、即黃、即苦、即甜。然則綠也、黃也、苦也、甜也,其
分別不在物而在我,故曰三界惟心。
有二僧因風颺剎幡,相与對論。一僧曰:“風動”,一僧曰:“幡動”,往复辨難
無所決。六祖大師曰:“非風動,非幡動,仁者心自動。”任公曰:三界惟心之真理,
此一語道破矣。
天地間之物一而万、万而一者也。山自山,川自川,春自春,秋自秋,風自風,月
自月,花自花,鳥自鳥,万古不變,無地不同。然有百人于此,同受此山、此川、此春、
此秋、此風、此月、此花、此鳥之感触,而其心境所現者百焉;千人同受此感触,而其
心境所現者千焉;億万人乃至無量數人同受此感触,而其心境所現者億万焉,乃至無量
數焉。然則欲言物境之果為何狀,將誰氏之從乎?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
憂者見之謂之憂,樂者見之謂之樂,吾之所見者,即吾所受之境之真實相也。故曰:惟
心所造之境為真實。
然則欲講養心之學者,可以知所從事矣。三家村學究,得一第,則惊喜失度,自世
胄子弟視之何有焉?乞儿獲百金于路,則挾持以驕人,自富豪家視之何有焉?飛彈掠面
而過,常人變色,自百戰老將視之何有焉?“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
自有道之士視之何有焉?天下之境,無一非可樂、可憂、可惊、可喜者,實無一可樂、
可憂、可惊、可喜者。樂之、憂之、惊之、喜之,全在人心,所謂“天下本無事,庸人
自扰之”,境則一也。而我忽然而樂,忽然而憂,無端而惊,無端而喜,果胡為者?如
蠅見紙窗而競鑽,如貓捕樹影而跳擲,如犬聞風聲而狂吠,扰扰焉送一生于惊喜憂樂之
中,果胡為者?若是者,謂之知有物而不知有我;知有物而不知有我,謂之我為物役,
亦名曰心中之奴隸。
是以豪杰之士,無大惊,無大喜,無大苦,無大樂,無大憂,無大懼。其所以能如
此者,豈有他術哉?亦明三界唯心之真理而已,除心中之奴隸而已。苟知此義,則人人
皆可以為豪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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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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