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
表例說明:(一)凡在本朝任一方鎮,擁土地人民以為憑借者,皆謂之上等社會;
(二)凡欺人孤儿寡婦,假名禪讓以竊國者,不以入革命之列。
准此以談,則數千年歷史上,求所謂中等社會之革命者,舍周共和時代國人流王于
彘之一事,此后蓋閔乎未有聞也。
(或疑中等与下等之界線頗難划,同為無所憑借,則中与下等耳,于何辨之?曰:
起事者為善良之市民,命之曰中等;其為盜賊,命之曰下等。或由下等而漸進為中
等,不能計也,或裹脅善良之市民,亦不能計也。)夫泰西史上之新時代,大率以生計
問題為樞紐焉,即胎孕革命者,此亦其重要之一原因也。故中等社會,常以本身利害之
關系,遂奮起而立于革命之場。若中國則生計之与政治,向固絕對影響者存也,故彼中
革命一最要之机關,而我獨闕如也。
四曰革命之地段。吾欲假名泰西之革命曰單純革命,假名中國之革命(歷史上的)
曰复雜革命。長期國會時之英國,除克林威爾一派外,無他革命軍也;獨立時之美國,
除華盛頓一派外,無他革命軍也。自余各國前事,大都類是(其成者每類是,反之而各
地蜂起者每不成。)中國不然。秦末之革命,与項羽、漢高相先后者,則陳涉、吳廣也,
武臣也,葛嬰也,周市也,田儋也,景駒也,韓廣也,吳芮也,如是者數十輩。西漢末
之革命,与光武相先后者,則樊崇也,徐宣、謝祿、楊音也,刁子都也,王郎也,秦丰
也,平原女子遲昭平也,王常、成丹也,王匡、王鳳也,朱鮪、張印也。陳牧、廖湛也,
李憲也,公孫述也,隗囂也,竇融也,盧芳也,彭寵也,張步也,劉永、董憲也,如是
者數十輩。東漢末之革命,与曹操、劉備、孫權相先后者,則黃巾十余大部也,董卓也,
北宮伯玉也,張燕也,李傕、郭汜也,袁紹也,袁術也,呂布也,公孫瓚也,張魯也,
劉璋也,韓遂、馬騰也,陶謙也,張繡也,劉表也,公孫淵也,如是者數十輩。隋末之
革命,与李唐相先后者,則王薄、孟讓也,竇建德也,張金稱、高士達也,郝孝德也,
楊玄感也,劉元進也,杜伏威、輔公拓也,宇文化及也,李弘芝也,翟讓、李密也,徐
圓朗也,梁師都也,王世充也,劉武周也,薛舉也,李軌也,郭子和也,朱粲也,林士
弘也,高開道也,劉黑闥也,如是者數十輩。自余各朝之鼎革大都類是。(以臚列此等
人名,干燥無味,故后代闕之。)即如最近洪楊之役,前乎彼者,廣西群盜,既已積年;
后乎彼者,捻、回、苗、夷,蜂起交迫,猶前代也。由是觀之,中國無革命則已,苟其
有之,則必百數十之革命軍同時并起,原野厭肉,川谷闐血,全國糜爛,靡有孑遺,然
后僅獲底定。苟不爾者,則如漢之翟義,魏之毋丘儉,唐之徐敬業,并其破坏之目的亦
不得達,更無論成立也。故泰西革命,被革命之禍者不過一方面,而食其利者全國;中
國革命,則被革命之禍者全國,而食其利者并不得一方面。中國人聞革命而占栗,皆此
之由。
五曰革命之時日。泰西之革命,其所敵者在舊政府,舊政府一倒,而革命之潮落矣,
所有事者,新政府成立善后之政略而已,其若法蘭西之變為恐怖時代者,蓋僅見也,故
其革命之時日不長。中國不然,非群雄并起,天下鼎沸,則舊政府必不可得倒,如是者
有年;既倒之后,新政府思所以削平群雄,綏靖鼎沸,如是者复有年。故吾中國每一度
大革命,長者數十年,短者亦十余年。試表列之:
(附注)若晉、十六國、南北朝間,混亂固极矣,然其性質复雜,不純然為革命,
且大革命中复包含無數小革命焉,故今不列于表。又東漢末舊政府既倒后,猶擁虛號,
其嬗代亦与他時代之性質稍异,以嚴格算之,其年數略可減少,謂獻帝建安十八九年間
為一段落可也,則亦二十年矣。
由是觀之,中國革命時日之長,真有令人失惊者。且猶有當注意者一事,則舊政府
既倒以后,其亂亡之時日,更長于未倒以前是也。(其間惟元明之交,其現象出常例外,
則由革命軍太無力,久不能倒舊政府耳,其性質非有以异于前代也。)當其初革伊始,
未嘗不曰,吾之目的,在倒舊政府而已。及其机之既動,則以懸崖轉石之勢,波波相續,
峰峰不斷,馴至數十年、百年而未有已。泰西新名詞曰“強權強權”,強權之行,殆野
蠻交涉之通例,而中國其尤甚者也;中國之革命時代,其尤甚者也。如斗蟀然,百蟀處
于籠,越若干日而斃其半,越若干日而斃其六七,越若干日而斃其八九,更越若干若干
日,群蟀悉斃,僅余其一,然后斗之事息。中國數千年之革命,殆皆若是。故其人民,
襁褓已生金革之里,垂老猶厭鼙鼓之聲,朝避猛虎夕長蛇,新鬼煩冤舊鬼哭,此其事影
響于社會之進步者,最酷且烈。夫中國通稱三十年為一世,謂人類死生遞嬗之常期也。
其在平和時代,前人逝而后人直補其缺,社會之能力,始繼續而不斷;若其間有青黃不
接之頃,則進化之功用,或遂中止焉矣。英國博士福亞氏,嘗以統計上學理,論人口死
亡之率,謂:“英國生產者一百万人中,其十五歲至四十五歲間,以肺癆病死者七万二
千三百九十七人。譬如每人以三十年間力作所得,平均可得二百磅,則是肺癆一症,使
英國全國之總殖損失千四百四十七万九千四百鎊也。”此等語隨机指點,已有足令人瞿
然惊者。然此猶生計上直接之損害也,若語其間接者,則壯者死亡离散,而生殖力之損
耗,有去無來,人道或几乎息。觀中國歷史上漢末、隋末、唐末之人口,比于前代全盛
時,十僅存一,(參觀《中國史上人口之統計》篇。)此豈盡由于殺戮耶?亦生殖力之
銳減為之原也。坐是之故,其所影響者,若生計上,若學術上,若道德上,若風俗上,
前此經若干年之群演,而始達于某級程度者,至是忽一切中絕,混然复還于天造草昧之
態狀,文明之凝滯不進,皆此之由。泰西革命,蒙革命之害者不過一二年,而食其利者
數百歲,故一度革命,而文明之程度進一級。中國革命,蒙革命之害者動百數十歲,而
食其利者不得一二年,故一度革命,而所積累以得之文明,与之俱亡。此真東西得失之
林哉!
六曰革命家与革命家之交涉。泰西革命家,其所認為公敵者,惟現存之惡政府而已,
自他皆非所敵也;若法國革命后,而有各党派之相殘,則其例外僅見者也。中國不然,
百數十之革命軍并起,同道互戕,于舊政府之外,而為敵者各百數十焉,此鼎革時代之
通例,無庸枚舉者也。此猶曰异党派者為然也。然其在同党,或有事初起而相屠者,如
武臣之于陳涉,陳友諒之于徐壽輝之類是也;或有事將成而相屠者,如劉裕之于劉毅,
李密之于翟讓之類是也;或有事已成而相屠者,如漢高祖、明太祖之于其宿將功臣皆是
也;求其同心戮力、全始全終者,自漢光武以外,殆無一人。夫豈必遠征前代,即如最
近洪楊之役,革命之進行,尚未及半,而韋昌輝与石達開同殺楊秀清矣,昌輝旋复謀殺
達開矣,諸將复共殺昌輝矣。軍至金陵,喘盧甫定,而最初歃血聚義之東、西、南、北、
翼五王,或死或亡,無复一存矣。其后陳玉成被賣于苗沛霖,而上游始得安枕;譚紹洸
被殺于郜云官等,而蘇州始下,金陵隨之而亡。豈必官軍之能強,毋亦革命家之太不濟
也。吾前進屢言,非有高尚、嚴正、純洁之道德心者,不可以行革命,亦謂此而已,亦
謂此而已。彼時洪楊等固無力以倒北京政府也,借令有之,試思其后此与張總愚、賴汶
洸輩之交涉何如?与苗沛霖輩之交涉何如?即与其部下石達開、陳玉成、李秀成、李世
賢輩之交涉何如?此諸党魁之各各互相交涉又何如?其必繅演前代血腥之覆軌,無待蓍
蔡矣。此真吾中國革命史上不可洗滌之奇辱也。
七曰革命時代外族勢力之消長。嗚呼!吾觀法國大革命后,經過恐怖時代,巴黎全
市,血污充塞,而各國聯軍干涉,猶能以獨力抵抗,不移時而出拿破侖,大行复仇主義
以震懾歐陸。吾因是以反觀中國,吾不自知其汗浹背而淚承睫矣。中國每當國內革命時
代,即外族勢力侵入之時代也。綜觀歷史上革命与外族之關系,可分為五种:
一曰革命軍借外族之力以倒舊政府者,如申侯之以犬戎亡周,李世民這以突厥亡隋,
石敬瑭之以燕云十六州賂契丹等類是也。
二曰舊政府借外族之力以倒革命軍者,如郭子儀之以吐蕃、回紇討安史,李鴻章之
以戈登滅洪秀全等類是也。
三曰舊政府借外族之力以倒革命軍而彼此兩斃者,如吳三桂以滿洲亡李闖,而并以
亡明是也。
四曰革命軍借外族之力以倒政府而彼此兩斃者,如成都王穎以劉淵為大單于,同抗
王室,卒不能成,而遂以亡晉是也。
五曰革命軍敗后,引外族以為政府患者,如漢初陳豨、盧綰輩,東漢初盧芳輩之導
匈奴,唐初劉黑闥、梁師都輩之導突厥等類是也。
此皆其直接關系也。若語其間接者,則如劉項鬩而冒頓坐大,八王亂而十六國勢成,
安史扰而蕃鶻自強,五代棼而契丹全盛,闖獻毒氛遍中原,而滿洲遂盡收關外部落,此
則未假其力以前,而先有以養其勢者矣。嗚呼!以漢高之悍鷙,而忍垢于白登之役;以
唐太之神武,而遣憾于高麗之師;我國史之污點,其何日之能雪耶?即如最近數十年間
西力之東漸,固由帝國主義自然膨脹之力,而常胜軍之關系,亦宁淺薄耶?識者觀此,
毛發俱栗矣。
以上七端,皆中國革命時代所必顯之現象也。事物公例,因果相倚,因果相含。欲
識過去因,請觀今日果;欲識未來果,請觀今日因。今后之中國,其必以革命而后獲救
耶,抑不革命而亦可以獲救耶?此屬于別問題;若夫革命而可以救中國耶,抑革命而反
陷中國于不救耶?此則正本論之所欲研究也。若后有革命軍者起,而能免于此七大惡特
色,以入于泰西文明革命之林,則革命者,真今日之不二法門也。而不然者,以百數十
隊之私人野心的革命軍同時并起,蹂躪于全國,而蔓延數十年,猶且同類相屠,而兩造
皆以太阿之柄授外族,則過此以往,必有太息痛恨于作俑之無后者。抑今日國中迷信革
命之志士,其理想必与此七大惡特色不相容,無待余言也。今后若有一度能為革命史上
開一新紀元,以一洒种种之污點,吾之欣喜愿望,宁有加焉。雖然,理想之与事實,往
往不能相應,此不可不詳察也。當思泰西革命之特色何以若彼,中國革命之特色何以若
此,此其中殆必有一原因焉。今者我國國民全体所受之因,与夫少數革命家所造之因,
其誠能有异于前代与否,是即將來結果之同不同所由定也。吾見夫所欲用之以起革命之
多數下等社會,其血管內皆含黃巾、闖、獻之遺傳性也;吾見夫以第一等革命家自命之
少數豪杰,皆以道德信義為虱為毒,而其內部日日有楊韋相搏之勢也;吾見夫高標民族
主義以為旗幟者,且自附于白种景教,而借其力欲以摧殘异己之党派,且屢見不一見也。
夫景從革命者,必賴多數人,故吾觀彼多數人者之性質而吾懼;主持革命者,必賴少數
人,故吾觀彼少數人者之性質而吾滋懼。吾懼乎于理想上則彼上七大特色万不愿有,而
于事實上則彼七大特色終不能無也。此吾所以于衣被全歐、震撼中國之革命主義,而言
之猶有余栗也。嗟夫!今而嘵嘵,复奚為者?公等而持不革命而可以救中國之論也,則
請實為不革命以救中國之預備;
公等而持必革命而可以救中國之論也,則請實為革命以救中國之預備。革命以救中
國之預備奈何?毋曰吾學習武備,吾運動會党,吾密輸入器械,而吾事畢矣;必虛心商
榷,求所以免于彼七大惡特色者,其將何途之從,如何而使景從我者免焉,如何而使我
躬先自免焉!若有以此道還問諸鄙人者,則鄙人舍其迂遠陳腐之議論,仍無以為對也。
曰:汝而欲言革命、欲行革命也,則汝其學克林威爾,汝其學華盛頓,汝其用最善良之
市民。乃若當今號稱革命巨子者之所稱道,割斷六親,乃為志士;摧棄五常,乃為偉人;
貪黠傾軋,乃為有手段之豪杰;酒色財气,乃為現本色之英雄;則吾亦如某氏所謂刀加
吾頸,槍指吾胸,吾敢曰:“期期以為不可,期期以為不可也!”吾為此言,吾知又必
有詈我者曰,汝責人無己時。
雖然,吾為吾國憂,吾為吾國懼,吾宁能已于言?所責者在足下耶,非足下耶?惟
足下自知之。足下而僅欲言革命而不欲行革命也,則吾复何云,凡吾之說,悉宜拉雜之,
摧燒之;
足下而誠欲行革命也,誠欲行革命以救中國也,則批鱗逆耳之言,毋亦有一顧之价
值耶?毋徒囂囂然曰:某也反對我革命論,是欲做官也,欲巴結滿清政府也。孔子不云
乎:“不以人廢言。”就使其人而果于欲做官、欲巴結滿清政府之外無他思想也,苟其
言誠有一二當于理者,猶當垂听之。足下試一度清夜自思,返觀內照,吾所責者而誠非
足下也,則當思与足下同政見者,其可責之人,固自不少,宜如何以轉移之?苟不轉移
之,吾恐足下之志事敗于彼輩之手也。若吾所責者而有一二類似于足下也,則吾哀哀泣
諫,求足下改之;若不改之,吾恐足下之志事,終不得就也。若曰吾所責者非可責也,
而必曰破坏舊道德為革命家應行之義務,則刀加吾頸,槍指吾胸,吾敢曰:倡此論者,
實亡中國之罪人也,實黃帝子孫之公敵也!吾宁不知革命論者之中,其高尚嚴正純洁者,
固自有人,顧吾所以且憂且懼而不能已者,吾察其机之所趨有大不妙者存,吾深慮彼之
高尚嚴正純洁者,且為法國羅蘭夫人党之續也。或曰:凡子之所責者,皆言革命者耳,
非行革命者,子何憂之之甚?信如是也,則吾為多言也夫,吾為多言也夫。雖然,信如
是也,則吾為中國風俗人心憂,吾為中國前途憂,滋益甚也。
------------------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