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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半月記


  兆陽同志:
  我不肯輕易失信:只要答應了寫稿子,我就必定寫。可是,對您,恐怕我要失信一次了。在您約稿的時候,我已知道將有新疆之行,去祝賀新疆作家協會分會的成立。雖然如此,我還是點了頭,因為當時我是這么估計的:五月十九日動身,二十二日大會開幕,大概月底可以赶回來。那么,六月十五日以前交給您一篇稿子,可能不成問題。可是,大會延至二十五日開幕,而且開了七天,六月一日才閉幕。六月六日回來,感到非常疲乏,無論如何在十五日前也交不出一篇象樣的文章了!我心中十分不安,可是除了向您道歉,別無善策!就請原諒我吧!
  為了容易邀得您的諒解,我把這封信寫長一些,希望它能冒充文章。不過,您若不肯刊用,就不必刊用,我決不會上哪儿去告您一狀。您放心吧!
  這是我第一次到新疆去。我渴望能夠在開會前后,看看天山南北,開開眼界。可是,除了烏魯木齊,我只抓緊了時間,走馬觀花地看了看石河子軍墾區,別的什么也沒能去看。
  主要的原因是內地的作家到新疆去的太少了,所以听說我來到,大家都要求見見面。看清楚了這個情形,我馬上決定:先見人,后游覽。參加大會的蘇聯作家們用兩天的時間,去游吐魯番;我沒有去——我利用這兩天開了四個座談會,會見了中學語文教師、兵團文藝工作者、《天山》編輯部,和一部分業余作家。我是這么想:假若時間不夠,無從去看吐魯番和其他的地方,反正我會見了朋友,總算“盡職”。反之,我若把時間都花費在游覽上,來不及會見友人,便悔之晚矣。朋友比高山大川更重要,您說是不是?
  在半月之間,我作了十次“座談報告”——這是我新造的詞匯。大家都知道我的身体不太好,所以不便約我作長篇大論的報告,而邀我座談。事實上,座談會上不是遞條子,便是發問,我只好作大段獨白,等于作報告。除了前段提到的,我還向語文學院的教授与學生、八一農學院的大部分學員、石油管理局的野戰隊隊員、廣播電台的文藝干部与石河子的文藝愛好者作了座談報告,并在屈原紀念會上和烏魯木齊市的青年寫作者見了面。
  座談報告而外,還接到了八十多封信,我都作了簡單的答复。信中有的還附著文稿,實在找不到時間閱讀,只好道歉退還。
  您看,這半個月可以說是很緊張吧?不過,我個人怎么忙并不是主要的。我必須說的是:祖國人民的生活水平逐漸提高了,到處如饑如渴地要求更丰富的文化生活,需要大量的文藝作品,所以也就重視作家。特別是青年們,他們作著前無古人、備嘗辛苦的事情,因而不但需要文藝作品,并且希望有人寫寫,或自己寫寫他們的艱苦与狂歡、愿望与成就。他們正把沙漠變成良田,叫石油從地下噴射出來,在向來沒人知道的地方建起城市,畫在世界地圖上面。他們正創造歷史,自然希望有人,或自己,寫下這段歷史來。可是,內地的作家來的太少,他們的經驗只能存在心里,無處去說。他們自己想寫,而不大會寫,也無人來輔導他們。這就是他們想看看我的原因。他們明知我一個人并解決不了他們的問題。他們不是要看我個人,而是把我看作一個象征,跟我握手就似乎等于和一切作家握手:你們來吧,來寫我們的經歷吧,假若你們沒工夫寫,教給教給我們怎么寫,讓我們自己動手吧!
  是的,若是只有万古積雪的天山,一望無際的待墾的荒地,俯拾即是的煤与鐵,而沒有人,又有什么可寫的呢?人的悲歡,人的冷暖,人的勇敢或怯懦,人的聰明与意志,在与雪山、沙漠、煤田作斗爭的時候,才會顯露得特別分明。這些便是戲劇資料、小說資料和詩的資料。參加這些斗爭的青年怎能不切盼有人來寫寫這樣的戲劇、小說与詩歌呢?
  前面說過,在烏魯木齊而外,我只看見了石河子。好,就以石河子來說,難道不是一個奇跡么?原來的石河子只有几間賣茶水的小屋,立在烏魯木齊——伊犁的大道道旁,等待著行人在此休息、打尖、飲馬。此外,便什么也沒有了。今天呢,這里建起了一座新的城,有銀行、郵局、百貨店、食堂、電影院、學校、醫院、榨油厂、拖拉机修配厂和体面而舒适的招待所。城外,原來只有葦塘万頃,今天變成了產小麥与棉花的廣闊綠洲。看,天山在南,沙漠在北,中間是一望無際的綠油油的麥田与棉田。每一塊田的四周都整整齊齊地种上了防風矮樹,樹蔭下便是灌田的水渠。這是几年來,四個師(現編為兩師)的戰士的創造,完全從無到有,把荒原變成沃野。据說,在剛一動手開荒的時候,戰士們都須用泥把臉与身上涂嚴,否則牛虻和蚊子會把他們咬坏。那時候,連首長也得住地窩子——地下挖個洞,上面蓋些葦棍儿。那時候,狼与野獸白天也會向他們襲擊。英雄的本質便是不向困難低頭:他們不但開了地,而且蓋起來宿舍、學校与醫院等等。他們沒有工程師,但是房子蓋得不但質量好,而且朴雅可愛。他們會自己燒磚,也會自己安電燈。他們有手,有腦,有決心,他們就創造了一切,給世界地圖上添了一座新城,一座從來沒有過人剝削人的新城。在參觀醫院的時候,我听到剛生下來的娃娃的啼聲。幸福的娃娃們,生在一個万事全新的城市里!
  不過,現在這座城還不過僅具雛型而已。過几年再看吧,它將有很大的紗厂,跟很大的煉油厂——克拉瑪依离這儿不遠,原油通過輸油管,在這里提煉。南邊,將有很大的火車站。到那時候,這座城要沒有三、四十万人口才怪!是呀,修建城中心的地方已經留出來了啊,都种上了樹,象個公園。
  這的确是件新事。戰士們不再領餉,而都拿工資。而且,据我去到的那一團的政委說,今年希望能上繳利潤一百多万!好家伙,這的确是創舉!
  在這個墾區里原有些兄弟民族的農戶,散居各處。他們熱情地和墾荒部隊合作,遷到几處,聚族而居。這樣就有了辦農業合作社的條件,也就馬上利用了這個條件,組織起來。從公路上,我看到了一兩處新村:房子,學校,全是新的。當然,他們的生活方式与社會制度也都是新的。
  嗯,且不說別處,單憑這一個軍墾區,就有多少新事值得寫呀!“來吧,作家們,來看看我們,寫寫我們,給勞動創造世界作個證人吧!”晚上,我和當地的中學校教師与文藝愛好者開座談會時,有人這么說。我說:“大家寫吧,不要專等著作家!”我知道,我的話很不帶勁。我切盼作家們到新疆去。老作家們歲數大了,受不了過多的勞苦,也可以來看看,來說說練習寫作的方法,來打打气。年輕的呢,到這里來生活,管保有所收獲。
  況且,軍墾區之外,還有多少多少建設值得寫啊!我和石油管理局野戰隊的青年男女座談了一次,他們贈給我一小玻璃管克拉瑪依的原油,還有几小塊云母与瑪瑙。他們拾到了這些寶物,也收集了最寶貴的人生經驗。他們不但認識了新疆的山河与寶藏,也認識了他們自己,建設社會主義的青年勇士!沙漠上的狂風,天山上的積雪,都使他們有時痛苦,又有時狂喜。痛苦啊,狂喜啊,有青年的地方就是有詩料的地方!可是,為什么詩人不來呢?
  說到這里,應當寫几句關于新疆作家協會分會成立的情況,我本是為祝賀分會成立而去的。不過,信已寫得很長了,我就把這件事另行匯報給中國作家協會,不在這里多說了。
  會后,擬到南疆去看看,可是,我得陪同參加分會成立會的七位蘇聯作家來京參觀。我作對了:假若我沒在前几天抓緊時間作“座談報告”,而會后甩手一走,可就真對不起那些位希望与我見面的朋友們了。

        祝您
  健康,并致
  敬禮!
                           老舍

  1957年6月11日載一九五七年七月號《人民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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