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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信 十月二十夜

  今晨接到你懇切的信,真是歡喜。我深深地謝你。今天午前太忙,連讀信的時候都沒有,到午后來才得展讀了。你的身子完全复原了,我真是歡喜。是你的朋友中有人死了嗎?還是追悼的你國內的那位夫人呢?真的,死是一生之中最后的最悲慘的悲劇。假如我自己見背于我所最愛的人的時候,我怎么能夠生存在這世上呢?
  人到屬纊時的慘狀我凝視過的回數很多。在那樣的時候我總不知不覺地要流眼淚。我雖然不知道是什么原故,但總有無上的悲哀潮涌上來,竟至不能不哭。我這樣每被小姐們嘲笑。許多的同輩看著人的臨終也能漠然不動,我真不了解。我自己也曉得死也并不是生的反對,并且有許多圣者是死以求生的,如象耶穌更是為使他人活而自己就死。要高高地上升的時候,不能不深深地下沉,這我也是很知道的。生死只是表現的變遷,我雖然深信不疑,但在辭世之時的确是最悲苦的罷?
  十二點鐘已過,打了一點鐘了。自己的職務算告了終結。哥哥,你此刻做的是什么好夢呢?你是夢見祖國?還是夢見你怡樂的家鄉?怕是罷?院內的人都入了歡娛的夢境,但我卻不能不這樣徹夜地做苦工。是幸還是不幸,我是全然不知道的。但是我想到我這樣能夠比別人還多做得一些工作,感謝和喜悅不覺便涌上胸來。
  我頂喜歡的庄子的鼓盆的故事也拜讀了。好象古時的人(就象庄子一樣的人)都是在作假的一樣。一點悲哀也沒有,真正是由衷地喜悅,那也不能說是不好。但在事實上恐怕不能夠罷?悲哀不是當然應有的嗎?那樣的超人的心在我是不能了解的呢。好,不多說罷。“不語是花”呢。
  哥哥的關心我很多謝,但我另外也沒有什么不滿足的。我今年春天到此地來的時候,穿的衣裳及其他种种的物品都留給弟妹們了。我自己只赶我自己的力量得來的一點少許的衣裳帶了來,多數的衣裳大抵是給現在住在東京的妹子去了(多是我母親縫給我的)。我自己是以自力得來的物品為限度的。要起不知足的心腸時,便這樣也不足,那樣也不足,會鬧到沒有盡頭。我的主義是什么事情都以被賦与的物品而滿足。我雖然什么也沒有,但沒有不足的事情,請你不要擔心,你的心我是很感謝的。
  哥哥,你倒要應該保重,不要再受風邪才好。
  哥哥的國度是大陸,什么事情的規模都是很宏大的。太狹小了的,我不喜歡,我是比較地愛遠大的人,宏大的景致我尤其愛好。我對于哥哥的國度有一种怎么也不能說出的傾慕,你歸國的時候,千万不要留我一人在這里呢!真的你要把我帶去呀!
  我替你縫了一件“羽織”1,一條“褲子”2,費了一個月的工夫才縫好了。在外邊托人縫原是可以早辦到的,但我想要你穿我自己手制的衣裳,所以偷些時間來縫,竟至費了這么久的時候。真是害羞得很,送也不好送得。但已經操了一番心,縫好了又不能不送,我只好給你送去,你怕不喜歡罷。但請寬怀地穿用罷。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憑空做的,怕一定不合身。你能領受我的心的時候,我真不知道是怎樣地幸福喲!哥哥的衣裳的尺寸我一點也不曉得。但是男學生穿著長“褲”,我不大喜歡,所以我縫得稍微短了一點,或者怕會太短了罷。總之你穿上身試一下看,不好的時候隨后改縫。“羽織”的扣帶原是想在休息的時候出外買好送去的,但眼前怕沒有机會,請你赶自己喜歡的買罷。
  
  1作者原注:日文,和服的袍子,音讀如“哈凹里”(haori)。
  2作者原注:日文,和服的裙子,音讀如“哈瓜馬”(hagma)。

  我的眼睛已經漸漸好了。夜勤毫不容情地接連而來,使你關心,真是對不住,請恕我。
   
第二十二信 十月二十六日

  好几天沒有寫信了,我真是無辭可托。請寬恕我罷。前天接到你懇切的信,我真是歡喜。我每朝每夕都在念著你的安否,得到信后,我才安了心了。以后請你務必要留意罷。我是無恙地依然在工作著,請你放心。我近來也忙得什么似的,凡事不能自由。真是失禮了。哥哥,你以后也要漸漸地忙起來了呢,請你奮勉地做去罷。
  哥哥,你摘抄來的日記我十分愉快地拜讀了。我也想把我的日記摘抄一些寄去,但是我的不成功呢。你那儿的美的風景如象映在眼前一樣,我實在想去一次,但是在目前怕終不能夠罷。此刻本科醫生還沒有來,我偷著時間寫這封信,最大急行地把筆尖在紙上運進。我是應該早回信的,直延到此刻,真是對不住呢。哥哥,我前回寫給你的信,太寫了些不近情理的事情,我自己雖然知道,但就給三四歲的小儿一樣竟向你說了許多全沒分曉的話。你不知道是怎樣地擔心呢。我的不懂事處,連自己也在惊訝。請你不要介意,容恕我罷。往日的我也還不是這樣的不懂事,今日的我——啊,不知道是怎么做起了的呢?哥哥,請在你寬大的心中把我海涵了罷。我對于我的哥哥太不謙遜了,太不客气了,連我自己也是很曉得的,我哪有什么瞞著我的哥哥不肯說的事体呢?連對于父母兄弟也不能說的話,我已經到了現在,除我哥哥而外哪還有第二人可以訴說的呢?雖然曉得是對不住哥哥,但不知不覺之間便把一切的話都寫出了。女子是軟弱的。尤其是動過一次心的女于是非常軟弱的。在我自己也覺得不動心的昔日和動了心的今日,完全象虛誑一樣變成了兩個人。我為什么這樣地軟弱了呢?連我自己也在見怪。稍微有點事情便想哭,便感著無上的苦痛,我前回寫信給你的時候便是這樣一种心境,真是使你擔心不淺了。
  日前你送給我的款子,我不知道究竟要怎么使用才能最為有益。哥哥,你假如吃緊時候,我立地給你送回,請你請你真正把我當成妹子一樣看待罷。我總覺得是應該送還哥哥,我盡它那樣留心地保存著在。送還你,你一定下受,反象辜負了你的心,雖然覺得對不住,但我也只得感謝著領受了。哥哥,我的事情你干切不要關心,你大關心我了,連我也不安。無論有怎樣的事情此地是不能立刻离開的,就有不能下走的突發事件要使我离開,我也要力求自活的道路。赶自己能夠活到的什么地步活下去,我要盡力地免得累贅了你。不消說我是終生仰仗你的人,但我能夠自活便自活,也是必要的。你是應該把世上的事情一切都忘記,專心一意地用功的人,而我才不能不使你如此關心,我想起來便覺得身受刀戳一樣。哥哥,這是我的祈愿。我在目前,就無論有怎么的事情,我也能純洁地自活下去,請你專心讀書,我的事情暫且不要顧慮罷。愉快的休假到了的時候,我們又圖再會呢。啊,明年的夏天是怎樣地怎樣地夠等喲!從目前起還要等八個月才能來,真是太長呢!在這八個月里面又不知道會有什么變化?是變幸福呢?還是不幸呢?于我也,于我的哥哥也。哥哥,你到那時候請也還是在那古海岸徘徊著的哥哥一樣罷,永遠地,永遠地……我到那時要成為再象女人一點的柔順的女人和你相見。
  有种种事情想和你說,但是時候不待了。這樣的亂筆怕很難認罷?來月稍微有些休息時間,到那時候再慢慢地寫,多多地寫,不消說在休息之前也還是要寫。……
  哥哥,你就有几天不寫信給我,我也不擔心的。請你專心地用功。我是盡力地寫給你,但要在不妨害你用功的范圍內。
  哥哥,病院生活并沒有什么悲慘的,不過我的心与從前不同了。我初到這里來的當時,無論有什么苦處,我也感謝著領受了神所授与我的苦杯。我在那時候每回總努力去學習神所教示我的意旨,我現在的心完全不是那樣深刻的心了。所以我稍微有點事情便感著不滿,我對于這儿的生活最初所怀抱的決心完全變了,所以時時總覺得是無意義的生活一樣。自己要滿足于自己所處的最善,我雖知道這是頂必要的事情,但無心之間又不免放肆。真是不好。我每在放肆的時候請你多多地責備我罷,不然這個惡習永不會拔除,后來會成為天性呢。(或者怕已經成了也說不定,的确是的罷?)但是總還可以改到某种程度,請你一注意到的時候便責備我。要這樣才是你對于我應盡的義務呢,哥哥。我是只要在心里想著什么事情便寫在紙上的,一點也不曉得作偽,怕很有些時候使你不滿意的罷?那時候請你也著實地指責我。我相信這是我們兩人成為一心的好的方法。
  哥哥,我對于世間上的什么東西都沒有奢望。世間上的名譽財富于我有什么呢?我与其成為世間的強者過送著空虛的內生活,我宁愿是個弱者,只要能夠過著內充的真實的生活時便滿足了。哥哥,我不和世間上的少女一樣,物質上的幸福我是連夢想也沒有想求過,所以就說到金錢上來,我也沒有什么用處。不消說我從病院里僅僅得到极微少的薪資,但我不和別的女人一樣,我無所需要,所以我也就比較地少所貪求。對于什么事情都怀著不滿的心,是制造罪惡的根本,所以我是滿足于過送比人不如的生活的。象我是無論如何不能成為別的許多女人一樣。我是愚人,也是沒法呢,請你恕我。
  但是,哥哥,我領受著的錢,還你你是不收的,雖是對不住,也只好收受。但是,哥哥,我們該拿來買什么的好呢?我們買些永遠永遠可以保存的東西罷,買哥哥和我兩人的東西呢。買什么好的呢?哥哥,你想到有什么沒有?你以后不要再這樣用心了罷!沒有寫的地方了,請保重。我是睡也睡得,吃也吃得。
  獻給我的哥哥。
   
第二十三信 十月二十九日

  哥哥:晨安呀!今天雖然不是休息,但誰也沒有來,只有我一個人,我所以得著空閒來寫這封信,哥哥,你今天也怕是休息罷?東京的今天在下雨呢。昨夜耐著思睡的眼睛走到神田去買了書來,歸時是十點過了,在電車里面看見一位很象我哥哥的人,戴的是大學的制帽。……昨夜想寫信給你的,就因為這樣的原故沒有寫成。前天晚上禮拜五是夜勤,那時也想寫信,但是晚上有年輕的先生們起來鬧了一陣,等到鬧好了回去的時候,已經是兩點半了。以后太疲倦了便一直睡到了早晨,所以也沒有寫成。東京也冷起來了,你那儿呢?但是你那儿在南方,怕還是暖和的罷?至于在我的家鄉時,現在是最美的時候呢!我隨時都在追慕著田園的秋暮時分。想在遠隔塵世的深山之中寂寞地但是高貴地去生活著的景慕,強烈地在我心中浮動,雖然我知道在那樣的生活之中一定也不能永久滿足,一定會感覺著空虛。
  哥哥,那古海岸現在怕也很寂寞呢?月島海岸現在也寂寞了喲。我和哥哥兩人乘過的渡船,現在我是一個人乘來乘往,但是我每回過渡的時候,都覺得我的哥哥在我的旁邊一樣呢。
  哥哥,我前天晚上目擊了一個悲慘的人生之末路。在這樣的社會里,這樣的机會是很容易遇著的。將死者臨終之回憶顯然地現在那人的面上。在要死的那一剎那才轉回來了的人的良心真是赤裸裸的呢!
  一個中年的婦人得了病進院來。她是經過了多少世面的女子。听說她是換過五六個男子了。到她死的時候,來的人一個也沒有。我看著她這無父無母,無兄無弟,就嫁過五六次的丈夫,而到這最終的一剎那竟一人也沒有來吊唁的慘淡的情狀,我不禁索索地戰栗起來。
  她在臨終的苦痛中呻吟,忏悔的眼淚如線地從她的頰上流下。我看見她這樣的光景,我也不免哭了起來。
  看看便要斷气了。有兩個從前做過她丈夫的男子同時走來向著她用溫婉的聲音安慰了一遍。
  ——“一切的事情都了結了,一切都沒有罣慮的地方,你安安心心地去罷!”
  一個男子這樣說,別的一個也同樣地反复著說了几遍。
  她听了這話覺得比死還要痛苦的光景,叫了許多人的名字,只是口口聲聲求恕求饒,自己認她的不是。她這樣苦悶著,但不久之間力也盡了,就好象睡了的一樣死過去了。
  在這樣的社會里要遇著死的場面是并不稀奇的,但象這樣的悲慘的死是很少見的了。
  我竟也不能不想到我自己的身上來。我的最后呢……又是怎樣的喲!我受著強烈的強烈的良心的苛責,我是怎樣難過的呀,哥哥!……我自己真是罪人。犯著這不可容恕的罪惡的我,我的臨終呢?哥哥,我就無論死在什么地方,無論是怎樣的死,我都不要緊。我就無論過著怎么悲慘的一生,死著怎樣慘淡的死,我都不要緊。哥哥,但是我要滿足著才能死去。我要在那一剎那自己回顧自己的一生,可以由衷地滿足著,才能歡喜地死去。但是今日的我,要想被授与以那樣的幸福,罪是太深了呀!近來便是祈禱也很是痛苦了。無論如何也不能祈禱的那樣的事情多起來了。
  哥哥,我自己陷在罪惡之中,成了這樣的狀態,我自己一點也不要緊,但我哥哥也必定是難過的。我這樣一想來,我便是……啊,哥哥!你恕我,你恕我,我并不是不曉得,但是哥哥你請鑒察我的心罷。你請恕我罷,哥哥……你請恕我罷!
  在下雨。今天的午后,駒場的農科大學有運動會,我本不想去,但被朋友們約了,又不能不去,下起雨來才好呢,心里這樣想著,便果然下起了雨來。
  信本想在清早寄出的,寫到半途有人來了,又出了緊急的事情,沒有寫完,后半是夜里補寫的。信箋弄髒了,不好換寫,請恕我。
  昨夜到神田去買德文讀本,不知道哪一种好,到底要哪些种才是最宜于初學的呢?我此后也覺得不能不用功了。
  親愛的哥哥。
   
第二十四信 十一月七日

  昨天接到你的信和許多德文書來,我真感謝你。我時常不客气,你一點也不加以責備,什么事情都寬待我,我真是慚愧,我深深地向你施禮。但是獨于沒有相片寄來,我真是悲哀呢!
  等了又等的休假如夢一樣過去了,我在休假中寫給你的長信終沒有接到嗎?怕是郵局遺失了。但是我的信總是寫些不要不緊的話,幸還沒有要事倒不要緊呢。自己寫了的信連現在也記不清楚了。以后又是劇烈的努力期到來了,珍重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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