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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這一天覺慧睡得非常好。第二天早晨,他去看祖父的病,他以為祖父至少要罵他几句。
  祖父床上的帳子挂起了半幅,把祖父的上半身露了出來。祖父側著身子躺在那儿,頭朝外面地擱在墊得高高的枕頭上。臉上沒有血色,瘦削的臉顯得更瘦削了,嘴微微張開,口沫在兩撇八字胡上面發亮。依舊是禿頂。高的顴骨上嵌著一對時開時閉的凹入的大眼睛。現在的祖父顯得非常衰弱,可怜,不再是那個威嚴可怕的高老太爺了。
  祖父正在困難地呼吸著。他看見覺慧走近,便睜大眼睛注意地看他,漸漸地臉上露出了笑容,雖然這個笑容是無力的,而且給人以凄慘的印象。“你來了,”祖父先說。祖父從來不曾對覺慧這樣溫和地說過話。
  覺慧答應了一聲,他不大明白祖父怎么一下子就變得和善了。
  “你過來,”祖父很費力地說,又勉強笑了笑。覺慧把身子靠近床。
  “你給我倒半杯茶來,”祖父說。
  覺慧走到方桌前,在一個金紅磁杯里倒了半杯熱茶,送到祖父面前。祖父抬起頭,覺慧連忙把杯子送到祖父的嘴邊,祖父吃力地喝了兩口茶,搖搖頭說:“不要了,”疲倦地躺下去。覺慧把茶杯放回方桌上去,又走到祖父的床前來。
  “你很好,”祖父把覺慧望了半晌,又用他的微弱的聲音斷續地說,“他們說……你脾气古怪……你要好好讀書。”
  覺慧不做聲。
  “我現在有些明白,”祖父吐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說。
  “你看見你二哥嗎?”
  覺慧注意到祖父的聲音改變了,他看見祖父的眼角嵌著兩顆大的眼淚。為了這意料不到的慈祥和親切(這是他從來不曾在祖父那里得到過的),他答應了一個“是”字。
  “我……我的脾气……現在我不發气……我想看見他,你把他喊回來。……我不再……”祖父說,他從被里伸出右手來,揩了揩眼淚。
  陳姨太剛梳好頭、擦好粉、畫好眉毛,從隔壁房間走進來。她看見這個情形,便責備覺慧道:“三少爺,你這樣大,也該明白事理。你爺爺病到這樣,你還要惹他傷心!”她還記得昨晚上的那件事。
  祖父連忙阻止她說:“你不要怪他。”陳姨太掃興地噘著嘴,便也不作聲了。祖父又催促覺慧道:“你快去把你二哥喊回來。……,馮家的親事……暫時不提。……我怕我活不長了……我想看看他,……看看你們大家。”
  覺慧從祖父的房里出來。他先到覺新的房里。覺新正在跟瑞玨談話,兩個人的臉上都帶著愁容。
  “爺爺喊我去把二哥找回來,他說馮家的親事暫時不提了,”覺慧一進門,就高興地大聲說。
  覺新惊喜地問:“真的?”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當然是真的。爺爺說他現在明白了,”覺慧得意地說,“我原說我們會胜利。你看,我們到底胜利了!”他十分高興地笑起來。
  “告訴我,他怎樣對你說的?”覺新笑著站起來,他去握瑞玨的手。瑞玨要把手縮回,卻已經被他握在手里了。他們夫婦都很高興。一個大問題就這樣容易地解決了。對于他們這好像是一個奇跡,他們想這個奇跡會給他們帶來幸福。
  覺慧便把祖父的話重述了一遍,覺新夫婦注意地听著。覺慧愈說愈高興,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忽然門帘一動,錢嫂進來說:“老太爺喊大少爺。”覺新馬上出去了。
  覺慧還沒有走,他又跟嫂嫂談了几句話,后來何嫂領了海臣從外面進來,他又逗海臣玩了一陣。
  他跑到覺民的住處去,他的确是跑到那里去的。起初在家里他并不著急,他在快樂的談話里耗費了一些時間,等到他走在街上的時候,他才想起他把事情耽誤了,他本來應該把好消息早早告訴覺民的。
  這個消息給覺民帶來大的快樂。他們興奮地交談了几句話,便匆匆忙忙地离開了黃存仁的家。
  他們先到琴那里去。這個消息如何帶給琴以更大的快樂,這是他們預料到的。在這三個青年的面前立著美妙的前途,現在它比在任何時候都顯得更近了,好像它就在他們的手邊,他們只要一舉手就可以拿到它。它的出現并不是像奇跡那樣,這是他們的許多年來的痛苦的代价和掙扎的結果,所以他們更寶貴它。
  他們就這樣地把時間花費在興奮的談話上面,然后慢慢地走回家去。覺民還預備了一些話:怎樣對祖父說,怎樣對繼母說,怎樣對大哥說。他的心里充滿著快樂。他覺得自己是凱旋地歸來了。
  覺民走進了公館的大門,家里并沒有什么變化;他走進二門,進了大廳,也沒有什么變化;他再由側門進到里面,也沒有什么變化。還是從前那個家。覺民想:“我以為家里至少有些變化了,怎么還是跟從前一樣?”他疑惑地想道。
  然而他究竟看出一些變化來了。祖父的房里好像起了一陣騷動。有一些人急匆匆地從房里出來,又有一些人急匆匆地到那里去,都帶著惊惶的表情,不敢大聲說話。
  “發生了什么事情?”覺慧惊疑地說,一把抓住覺民的膀子拉著他快快地走。他忽然感到一种預兆,他的心情馬上改變了。
  “說不定爺爺……”覺民只說了這几個字立刻咽住了。他的心顫抖起來,他害怕那個快到了手邊的希望飛去了。
  他們兩個走進了祖父的房間,只見黑壓壓的站了一屋的人。他們看不見祖父。那些人的背給他們遮住了一切。他們隱約地听見一种輕微的怪聲。沒有人理會他們。他們努力擠進去,終于到了里面。他們看見祖父坐在床前沙發上,垂著頭在那里抽气。輕微的怪聲就是從他的口里發出來的。他們不明白他在做什么。
  覺民看見這個情形,抑制不住感情的爆發,他要向祖父的身上扑過去。克明把他攔住了。克明惊訝地看他一眼,但是并不說一句話,只對他搖搖頭。
  “爺爺喊我把他找來的,說是想見他,”覺慧走上前去對克明解釋道。
  克明悲痛地把頭搖了搖,低聲說:“現在太晏了。”
  “太晏了!”這三個字沉重地打在覺慧的頭上。他几乎不懂得這個“太晏了”的意思。但是看見祖父痛苦地抽气的樣子,他便明白現在的确是太遲了。他們將永遠怀著隔膜,怀著祖孫兩代的隔膜而分別了。
  覺慧不能夠忍耐了,他不顧一切地跑到祖父面前,搖著祖父的手,大聲叫著:“爺爺!爺爺!我把二哥找來了!”
  祖父不答應,只是微微地在抽气。
  覺新和別人要拉開覺慧,覺慧索性把身子靠在祖父的膝前,一面搖著祖父,一面用悲慘的聲音叫“爺爺”。覺民立在他的旁邊,注意地看他。
  祖父忽然噓了一口气,把兩只眼睛大大地睜開。他看看覺慧,好像不認得這個孫儿似的。他低聲問:“你鬧什么?”一面舉起右手揮動一下,好像是叫他走開的樣子。
  覺慧把頭仰起,死命地看著祖父的瘦削的臉。祖父臉上那种茫然的樣子漸漸地消失了。嘴唇張開了,像要說話,但是并沒有說出什么。他把頭側著去看覺民,嘴唇又動了一下。覺民叫了一聲:“爺爺!”他似乎沒有听見。他又把眼睛埋下去看覺慧。他的嘴唇又動了,瘦臉上的筋肉弛緩地動著,他好像要做一個笑容。可是兩三滴眼淚開始落了下來。他伸手在覺慧的頭上摩了一下,他又把手拿開,然后低聲說:“你來了。他……他……他……”(覺慧拉著覺民的手接連說“他在這儿。”覺民也喚著:“爺爺。”)“你回來了。……馮家的親事不提了。……你們要好好讀書。唉,”他吃力地歎了一口气,又慢慢地說:“要……揚名顯親啊。……我很累。……你們不要走。……我要走了。……”他愈說,聲音愈低,他的頭慢慢地垂下去,最后他完全閉了口。
  克明走過來喚了兩聲“爹”,老人并不答應。克明又去摩他的手,然后帶哭地吐了三個字:“手冷了。”于是眾人圍上前去,大聲叫著各樣的稱呼。呼喚聲漸漸地停止了。忽然所有的人不知由誰領頭,全跪下去,大聲哭起來。在短時間內大家除了痛哭外,不曾想到別的事情。
  死的消息比什么都傳布得更快。不到几分鐘,全公館都知道老太爺去世了。一部分的仆人忙著往親戚處報喪。很快地客人就來了。女客們還幫忙痛哭一場,有的還在哭聲中訴說自己的心事。
  工作開始了。男的,女的,都分配了工作。三四個女眷被派來守著尸首哭。死人已經被抬到卸下帳子的床上了。
  工作進行得很快。許多人同時忙著。堂屋里的神主,供桌,其他的陳設以及壁上的畫屏等等都搬到后面被稱為“后堂屋”的桂堂里去了。不久棺材就抬了進來,這是几年前就買好的,寄放在別處。据說价錢并不貴:不過一千兩銀子。做“開路”法事的道士請來了。他查定了小殮的時辰。殮衣、殮具等等也都很快地預備好了。人們把老太爺的尸体沐浴過了,穿上了殮衣,于是舉行小殮,使死者舒舒服服地躺在棺材里,把他生前喜愛的東西都放到棺里去,滿滿地裝了一棺材,不留一點儿空隙。
  小殮完畢,時候已近傍晚。人們又請了一大群和尚來“轉佛”。和尚共是一百零八個,每人捧了一支燃著的香,口里念著佛號,不住地在堂屋和天井里兜圈子,從這道門進堂屋,又從那道門走出去,走了階上又走階下。在和尚的后面跟著覺新和他的三個叔父。他們手里也捧著香。覺新領頭走,因為他現在是“承重孫”了。
  大殮的時候到了,就在第二天上午十點鐘。日期和時辰也是道士決定的。那時哀哭的聲音響成了一片,也有人真正在流眼淚。覺慧沒有參加,据說因為他的生肖跟大殮的時辰有沖突。不能夠參加大殮的并不單是他一個人,另外還有几個。覺慧知道這是道士的胡說,不過他也不反對,他想:“我已經跟爺爺訣別過了,用不著管你們這些鬼把戲。橫豎棺蓋一釘牢,什么都完了。”
  總之老太爺死了。他的死給這個家帶來了大的變化。一切的事情都停頓了。堂屋成了靈堂,彩行的人來扎了素彩;大廳成了經堂。靈堂里有女人哀哭;經堂里有和尚念經。靈堂里挂起了挽聯和祭幛;經堂里挂起了佛像和十座閻羅殿的圖畫。鬼又一次在這個公館里出現了。
  眾人都忙著死人的事情,或者更可以說忙著借死人來維持自己的面子,表現自己的闊綽。三天以后,“成服”——紛至的禮物,盛大的儀式,眾多的吊客。人們所要求的是這個,果然全實現了。只苦了靈幃里的女眷:因為客來得多,她們哭的次數也跟著加多了。這時候哭已經成了一种藝術,而且還有了應酬客人的功用。譬如她們正在說話或者正在吃東西,外面吹鼓手一旦吹打起來,她們馬上就得放聲大哭,自然哭得愈傷心愈好,不過事實上總是叫號的時候多,因為沒有眼淚,她們只能夠叫號了。她們也曾鬧過笑話。譬如把嗩吶的聲音听錯了,把“送客”誤當作“客來”,哭了好久才知道冤枉哭了的;或者客已經進來了還不知道,靈幃里寂然無聲,后來受了禮生的暗示才突然爆發出哭聲來的。
  至于做承重孫和孝子的那几個人,雖然“報單”上說過“泣血稽顙”的話,但是他們整天躲在靈幃里,既不需要哭,又不必出來答禮。吊客來的時候,他們伏在舖了草荐的地上不動;吊客去了,他們可以睡下去或坐起來暢談各种事情。
  覺民兩弟兄在這一天的确比較苦些。在別的日子他們可以實行消极抵抗的辦法,就是說,完全不管。但是在“成服”的日子,他們卻不得不出來“維持場面”(這是他們自己的說法)。不用說他們自己并不愿意,不過他們也不太重視這件事情。他們被安排在外面答禮,換句話說,就是陪著每一個客人磕几個頭。每次當禮生唱到“孝子孝孫謝”時,他們已經磕了不少的頭。他們每次看見叔父們和哥哥覺新頭上戴著麻冠、腦后拖著長長的孝巾、穿著白布孝衣和寬大的麻背心、束著麻帶、穿著草鞋、拿著哭喪棒、低著頭慢慢地走路的神气,總要暗暗地發笑。他們感到了看滑稽戲時的那种心情。
  覺民和覺慧就這樣地被關在家里過了一個整天。第二天吃過早飯他們兩個人都跑出去了。覺慧先走,他自然是到閱報處去工作,他一直到晚上才回家。那時覺民還不曾回來。
  大廳上很清靜,誦經的和尚早散去了。覺慧走進里面,堂屋里沒有一個人。靈前一對蜡燭上結了大燭花,燭油繼續流下來,堆滿了燭台。香爐里的香也已經燃完了。
  “怎么今天就這樣凄涼?他們都跑到哪儿去了?”他這樣自語著,就走到供桌前拿起鋏子把燭花挾去,又點燃了一炷香。
  “不行。單分田、分東西,不把古玩字畫拿出來分,這樣分家還是不徹底!”忽然從祖父的房里送出來克定的聲音。
  “古玩字畫是爹平生最喜歡的東西,他費了很大的苦心才搜集起來,我們做儿子的不能隨便分散,”克明在房里解釋道,他一面說話一面喘气。
  “我并不希罕這些東西。不過現在不分,將來也會有人獨吞的,”克安生气地大聲說。“凡是爹的東西,都應該拿出來大家平分!”
  “好!你們主張分,明天就分罷!憑良心說,我并沒有獨吞的心思,”克明說著,气惱地咳了兩聲嗽。
  “三哥,你當然不會獨吞。你做律師有那么多的收入,還希罕這一點小東西?”克定冷笑道。
  于是房里起了一陣響動,接著是几個女人說話的聲音。忽然門帘一動,克定從房里走出來,嘴里抱怨著:“什么遺命,遺贈,都是假造的!這樣分法很不公平!”就往外面走了。
  覺新神气沮喪地從房里走出來。
  “你們就在分家了!這么快!”覺慧譏笑地說。
  “我和媽不過做個傀儡罷了。我得了爺爺遺命所給的三千元西蜀商業公司的股票,四爸他們還不大肯承認,”覺新痛苦地回答道。
  “姑媽呢?”覺民剛從外面走進來,听見覺新的話,就接口問道。
  “姑媽只得了一點東西,還有五百塊錢的股票,這還是列在‘遺贈’里面的。陳姨太倒分得一所公館,是爺爺遺命給她的。你要曉得我們家里就只有我們這一房跟姑媽的感情好,哪個肯替姑媽講話?”覺新感歎地說。
  “那么你為什么不講話?”覺民責備道。
  “三爸來了,”覺慧忽然低聲插嘴道。
  這時門帘又一動,克明帶著咳嗽聲從祖父的房里慢慢地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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