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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他到了家。房門半掩著,他推開門進去。母親立在方桌前洗衣服。他一看便知道舊洋磁臉盆里面泡著的正是他的罩袍。
  “宣,你回來了!”母親惊喜地說。
  “我累得很,”他喘息地答道。接著他苦笑地對她說:“媽,你還在給我洗衣服!我不是說過拿給外面洗衣服的大娘去洗嗎?”他把書桌前的藤椅掉轉方向在它上面坐下來。
  “包月洗要八百元一個月,太貴了!橫順我在家里沒有事做。我不比樹生,她可以到外面去掙錢,”母親發牢騷地說。
  “樹生回家來過嗎?”他忍不住問了一句。
  母親馬上變了臉色,不高興地回答:“她沒頭沒腦地發了一頓脾气又走了。我看她越來越不象話。你也得管管她。象她這种脾气,我實在伺候不了。我想等你身体好一點,我要回昆明去住一個時候。唉……”(她改換了語調歎一口气)“我离開云南二十多年了。我二哥他們不曉得老到什么樣子……”她的眼睛里開始閃著淚光。
  看見母親的眼淚,他覺得心里一陣難過,他自己也就想哭了。他連忙安慰她說:“媽,你不要傷心。我不會偏袒她,我是你的儿子——”
  不等他說完她便插嘴說:“是啊,她不過是你的姘頭。她動不動就說走。其實她走了倒好。她走了,我另外給你接一個更好的來。”
  母親的這句話激起了他的反感,他不敢反駁,卻用不安的聲調說:“我們這樣人家,還有什么錢來結婚?連自己都養不活,還會有人嫁給我?”他苦笑了。
  “養不活,怕什么!這個年頭哪個有良心的人活得好?拖也好、捱也好,我們總要活下去。我們不能因為沒有錢,就連妻子、儿女都不要了!”母親憤慨地說。
  “不過我實在离不開樹生,結婚十四年了,我們彼此相當了解……”他痛苦地說,話還未說完,他覺得一陣頭暈,就把藤椅放還原,將頭壓在書桌上。他象睡著了一樣,半天都不出聲息。
  母親走到他的身旁,用充滿慈愛和怜憫的眼光看他。“你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她低聲說,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接著她又喚道:“宣。”他應了一聲,卻不抬起頭來。
  “你到床上去躺躺罷,”她柔聲說;“她會回來的,你何苦這樣難過。”
  “我不是為了她的事情。”他有气無力地搖搖頭說:“她會回來,我知道。我先前還看見她。”
  “你看見她?她去公司找過你嗎?真不要臉!還好意思向你告狀!”母親气紅臉,离開他走一步,大聲說。她惱怒地想:這個女人究竟在玩什么花樣?
  他痛苦地看了她一眼,皺著眉頭說:“她沒有講什么。她……她不過說時局不……大好。”
  “時局好不好,跟她有什么相干!”母親气憤地說:“她要走,一個人走就是,做什么還要來害人!”
  “媽!”他不能忍耐地叫起來,“這太過份了!為什么她要這樣恨樹生?為什么女人還不能原諒女人?”她不走,她說過,她不走。她就要回來。
  “她回來?她還有臉見我?”母親又惊奇又憤恨地說。
  “是我要她回來的,”他畏怯地說。
  “你還要她回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她在房里走了兩步,忽然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下,兩手蒙住臉,好象在哭。她又取下手,站起來,自語似地說:“我什么苦都受得了,就是受不了她的气!我宁肯死,宁肯大家死,我也不要再看見她!”她咬牙切齒地說,仿佛就在咬那個女人的肉似的。她說完并不理他,馬上走進她的小屋去了。
  他的腦子里雜亂地響著各种聲音。他呆呆地望著她,仿佛在做夢。聲音漸漸地靜下來。他忽然明白了,立刻站起來,走進母親的屋子里去。
  母親側著身子躺在床上,臉向著牆壁,低聲在哭。
  “媽!”他大聲喚道。她應著,翻身坐起來,淚珠從她的起皺的眼角落下。
  “你還有什么話?”她啞聲問道。
  “媽,你不要難過,我不讓她回來就是羅,”他立在床前,溫和地說。
  她用手帕揩了眼淚,臉上露出了一點喜色。“你這是真話?”她問道。
  “媽,是真話,”他不加考慮地回答。
  “那么你答應我了?”她不放心地再問一句。
  “我答應你。你放心罷,”他望著他母親的受苦的面顏,他感情沖動地回答。他忘了自己,忘了病,也忘了他的過去和將來。
  “只要你肯答應我,只要我不再看見那個女人,我什么苦都可以吃,什么日子我都過得了!”她帶著欣慰的口气說。她站起來。“其實她哪里會回來啊?我看她一定會跟著她的什么主任飛蘭州的,”她露出一點得意的口气說,她覺得自己得到胜利了。她的憤怒消失了。她的痛苦也消失了。她心平气和地走出她的小屋,回到洋磁臉盆前面,把她的一雙變得粗糙的手伸進冰冷的水中去。
  他帶著苦笑跟在她的后面,默默地望著她搓洗衣服。他忽然覺得頭發暈,眼睛發黑,心里難受得很,他差一點跌倒在地上。他連忙靠著牆壁,閉上眼睛養神。
  母親埋著頭,看不見他這情形。她還在對他講話。她說:“家里少了那個女人,什么事都簡單多了。……小宣這個星期一定要回來的。這個孩子很可怜,他媽從來不管他。……今天外面謠言更多,人心惶惶,好象大禍就要臨頭。我卻不管。這些年頭什么日子我沒有過過!未必還有更苦的在后頭!……你公司里有什么消息嗎?”
  “啊,”他好象從夢中醒過來似地應道:“沒有,”他搖搖頭。
  “那么不會搬蘭州……”她又說。
  “好象要搬,又好象不搬,我不大清楚,”他答道,接連咳了几聲嗽。
  “怎么你又在咳嗽?你快躺下去歇歇罷,”她關心地說,她抬起頭來看他。“你快去睡!你臉色這樣難看!你的病剛剛好一點,現在怕又要發作了,”她惊惶地說。
  他一直咬緊嘴唇在支持著。但是他听見母親的這几句話以后,他的精神的力量馬上崩潰了。他并不回答她,卻搖搖晃晃地走到床前,倒在床上。他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她惊問道,連忙走到床前來。
  “我睡一下,我睡一下,”他喃喃地說。
  “宣,你要當心啊。時局這樣坏,你又病倒,叫我怎樣辦?”她有點張皇失措的樣子,帶著哭聲說。
  “我不是病,我不是病,”他有气無力地說,接著他又咳了几聲嗽,他的咳聲空虛無力,很可怕。
  “你還要說不是病!還不肯休息!要是真的再倒下來,你怎么受得住?”母親著急地責備道,她的淚水順著臉頰直流。
  “媽,你放心,我不會死。我們這种賤骨頭不會死得這么容易,”他吃力地、感傷地說。而其實他所想的正是這個“死”字。“死”使他悲觀,使他難過。
  “你不要說話,你先睡一會儿罷,”她忍住悲痛說,她給他蓋上了棉被。
  “其實死了也好,這個世界沒有我們生活的地方,”他自語似地說。
  “你不要這樣想。我們沒有偷人,搶人,殺人,害人,為什么我們不該活?”母親憤恨不平地說。
  就在這個時候房門突然大開,樹生回來了。
  “怎么,宣,你又躺下來了?”她順口問了一句,聲音還是那么清脆,臉上帶著笑容。
  “我走累了,現在躺一會儿,”他連忙撐起半個身子答道。
  母親看見樹生進來,大吃一惊。她一張臉漲得通紅,半天說不出話。羞和憤壓倒了她。
  “你睡你的,不要起來。我給你帶來好消息:獨山克服了,”樹生望著他高興地大聲說。“這是晚報。”她把手里捏的一張晚報遞給他。
  “我們可以不逃難了,”他讀完了那條消息放心地說;他想下床,可是他剛剛移動他的腿,身子就倒了下去。他歎了一口長气。
  母親什么話也不說,就板起臉孔躲進小屋去了。“媽,”他在床上喚她,可是她連頭也不回過來。
  “讓她去,讓她去,”樹生低聲對他說,一面做了一個手勢。
  他搖搖頭懇切地說:“這樣不好。你看我的面上對媽客气點。你們和解罷。”
  “她一直恨我,怎么肯跟我和解?”樹生說,她仍然保持著愉快的心情。
  “可是你們兩個人我都离不開。你跟媽總是這樣吵吵鬧鬧,把我夾在中間,我怎么受得了?”他開始發牢騷。
  “那么我們兩個中間走開一個就成羅,哪個高興哪個就走,這不很公平嗎?”樹生半生气半開玩笑地說。
  “對你這自然公平,可是對我你怎么說呢?”他煩躁地說。
  “對你也并沒有什么不公平。這是真話:你把兩個人都拉住,只有苦你自己,”樹生坦然答道。
  “可是我宁愿自己吃苦啊,”他痛苦地說,終于忍耐不住,爆發了一陣咳嗽,咳聲比他們的談話聲高得多。
  妻連忙走到床前,母親立刻從小屋里跑出來。兩個女人都站在他的身邊,齊聲問著:“怎么又咳嗽啦?”
  他側起身子,咬著,喘著气,喉嚨痒,心里難過。他眼淚汪汪地望著她們。
  “你喝點茶罷?”妻說,他點點頭。母親卻搶著去端了一杯茶來。妻看了母親一眼,也不說什么。
  他咳出了兩三口痰,緩了一口气,接過了茶杯,喘吁吁地說:“我要死了。”
  “哪里的話?你不要怕,過兩天就會好的,”妻柔聲勸他道。
  “我不怕,”他搖搖頭說。“不過我知道我不會好了。我滿嘴腥气,我又在吐血。”
  妻不由自主地朝床前痰盂里看了一眼。她打了一個冷噤,但是她仍然安慰他道:“吐血也沒有多大關系。你上次吐血,不是吃几付藥就好了嗎?”
  他感激地看了妻一眼,他說:“你自己就不相信中醫,我這個病哪里是隨便几付藥就可以醫好的?”
  母親不說話,埋著頭在揩眼淚。妻似乎還保持著鎮靜,她繼續溫和地勸他;“就是肺病罷,也可以養得好。”
  他痛苦地笑了笑,眼里還包著淚水。“養?我哪里有錢來養病?偏偏我們窮人生這种富貴病。就說要養罷,一睡就是三五年。哪里來的錢?現在你們大家都在吃苦。我還要亂花錢。”
  “我可以設法,只要你肯安心養病,錢總有辦法,”妻沉吟地但又是懇切地說,顯然她一面說話,一面在思索。她兩只大眼睛忽然一亮,她想起了陳主任剛才對她講的那句話:“我們搭伙做的那批生意已經賺了不少。”她有辦法了。她含笑地加一句;“你只管放心養病,錢絕不成問題。”
  “我不能再增加你的負擔,”他搖頭說;“我知道你的收入也不算太多,用處卻不少。就說你能找到錢,我將來拿什么來還,我不能給你們留一筆債啊!”
  “你的身体比錢要緊。不能為了錢就連病也不醫啊!”妻勸道。“只要你能養好病,我可以籌到這筆錢。”
  “万一我再花你許多錢,仍舊活不了,這筆錢豈不等于白花!實際上有什么好處?”他固執地說。
  “可是生命究竟比錢重要啊!有的人家連狗啊、貓啊生病都要醫治,何況你是人啊!”妻痛苦地說。
  “你應該看明白了:這個年頭,人是最不值錢的,尤其是我們這些良心沒有喪盡的讀書人,我自然是里面最不中用的。有時想想,倒不如死了好,”他說著,又咳起嗽來,咳得不太厲害,但是很痛苦。
  “你不要再跟他講話,你看他咳得這樣,心里不難過嗎?”母親忽然抬起頭,板著臉責備妻子道。
  妻气紅了臉,呆了半天才答道:“我這是好意。他只要肯好好養病,一定治得好。”她接著又加一句:“我難過不難過,跟你不相干!”她把身子掉開,走到右面窗前去了。
  “他咳得這樣,還不讓他休息。你這是什么居心?”母親帶著憎厭的目光瞪了妻一眼。她的聲音不大,可是仍然被妻听見了。
  妻從窗前掉轉頭來,冷笑道:“我好另外嫁人——這樣你該高興了!”
  “我早就知道你熬不過的——你這种女人!”母親高傲地說。她想:你的原形到底露出來了。
  “我這种女人也并不比你下賤,”妻仍舊冷笑說。
  “哼,你配跟我比!你不過是我儿子的姘頭。我是拿花轎接來的,”母親得意地說,她覺得自己用那兩個可怕的字傷了對方的心。
  妻變了臉色,她差一點失掉了控制自己的力量。她在考慮用什么武器來還擊。但是他,做著儿子和丈夫的他插嘴講話了。
  她們究竟為著什么老是不停地爭吵呢?為什么這么簡單的家庭,這么單純的關系中間都不能有著和諧的合作呢?為什么這兩個他所愛而又愛他的女人必須象仇敵似地永遠互相攻擊呢?……這些老問題又來折磨他。她們的聲音吵鬧地在他的腦子里響著,不,她們的失聲在敲擊他的頭。他的頭發痛,發脹。他心里更痛。那些關切和愛的話語到什么地方去了呢?現在兩對仇恨和輕蔑的眼光對望著,他的存在被忘記了。這爭吵要繼續到什么時候?什么時候他才能夠得到休息?
  “媽,樹生,你們都不要說了。都是一家人,彼此多少讓點步,就沒有事了,”他痛苦地哀求道。他心里想說:“你們可怜我,讓我休息罷。”
  “是你母親先吵起來的。你親眼看見,我今天并沒有得罪她,她憑什么又罵我是你的姘頭?我要她說個明白!”妻把臉掙得通紅,她的心的确被刺傷了,她需要著補償。
  “你是他的姘頭,哪個不曉得!我問你:你哪天跟他結的婚?哪個做的媒人?”
  他絕望地用棉被蒙住了頭。
  “你管不著,那是我們自己的事,”妻昂然回答。
  “你是我的媳婦,我就有權管你!我偏要管你!”母親厲聲說。
  “我老實告訴你,現在是民國三十三年,不是光緒、宣統的時代了,”妻冷笑道。“我沒有纏過腳,——我可以自己找丈夫,用不著煤人。”
  “你挖苦我纏過腳?我纏過腳又怎樣?無論如何我總是宣的母親,我總是你的長輩。我看不慣你這种女人,你給我滾!”母親咬牙切齒地說。
  他實在忍受不下去了。他覺得頭要爆炸,心要碎裂。一個“滾”字象一下結實的拳頭重重地打在他的胸上。他痛苦地叫了一聲,立刻掀開被頭,瘋狂地用自己兩個拳頭打他的前額,口里接連嚷著:“我死了好了!”
  “什么事?什么事?”妻惊恐地叫著,就跑到他的床前,俯下頭看他。
  “宣,你怎樣?”母親惊惶地問道。
  “你們不要吵……”他抽泣地說,他只說了這五個字,就蒙著臉低聲哭起來。
  “你不要難過,……我們以后再也……不吵了,”過了片刻母親悲聲說。
  “你們會吵的,你們會吵的……”他病態地哭著說。
  妻默默地望了他一會儿,她咬著下嘴唇在想什么。她怜憫地說:“真的,宣,以后不會再吵架了。”
  他取下蒙臉的手。一雙淚眼看看母親,又看看妻。他說:“我恐怕活不到多久了。你們讓我過點清靜日子罷。”
  “宣,你不會的,你安心養病罷,”母親說。
  “你只管放心罷,”妻說。
  “你們只要不吵架,我的病也好得快些,”他欣慰地說,他差不多破涕為笑了。
  可是等他沉沉睡去,母親出去請醫生,妻一個人立在右邊窗前看街景的時候,這個三十四歲的女人忽然感覺到象被什么東西搔著她的心似地不舒服。一個疑問在她的腦子里響著:
  “這种生活究竟給了我什么呢?我得到什么滿足么?”
  她想找出一個明确的答复,可是她的思想好象被困在一叢荊棘中間,掙扎了許久,才找到一條出路:
  “沒有!不論是精神上,物質上,我沒有得到一點滿足。”
  “那么我犧牲了我的理想,換到什么代价呢?”
  “那么以后呢?以后,還能有什么希望么?”她問自己。
  她不由自主地搖搖頭。她的腦子里裝滿了近几年生活中的艱辛与不和諧。她的耳邊還隱隱約約地響著他的疲乏的、悲歎的聲音和他母親的仇恨的冷嘲、熱罵,這樣漸漸地她的思想又走進一條极窄的巷子里去了。在那里她听見一個聲音:“滾!”就只有這一個字。
  她輕輕地咬了一聲嗽。她回頭向床上看了一眼。他的臉帶一种不干淨的淡黃色,兩頰陷入很深,呼吸聲重而急促。在他的身上她看不到任何力量和生命的痕跡。“一個垂死的人!”她恐怖地想道。她連忙掉回眼睛看窗外。
  “為什么還要守著他?為什么還要跟那個女人搶奪他?‘滾!’好!讓你拿去!我才不要他!陳主任說得好,我應該早點打定主意。……現在還來得及,不會太遲!”她想道。她的心跳得厲害。她的臉開始發紅。
  “我怎樣辦?……‘滾’你說得好!我走我的路!你管不著!為什么還要遲疑?我不應該太軟弱。我不能再猶豫不決。我應該硬起心腸,為了自己,為了幸福。”
  “我還能有幸福么?為什么不能?而且我需要幸福,我應該得到幸福……”
  她的眼前忽然閃過一張孩子的臉,一張帶著成人表情的小孩臉。“小宣!”她快要叫出聲來。
  “為了小宣——”她想。
  “他沒有我,也可以活得很好。他對我好象并沒有多大的感情,我以后仍舊可以幫助他。他不能夠阻止我走我自己的路。連宣也不能夠。”
  她又掉轉頭去看床上睡著的人。他仍舊睡得昏昏沉沉。他不會知道她這种种的思想,這個可怜的人!
  “我真的必須离開他嗎?——那么我應該犧牲自己的幸福來陪伴他嗎?——他不肯治病,他完結了。我能夠救他,能夠使他母親不恨我,能夠跟他母親和睦地過日子嗎?”
  她想了一會儿,她低聲說出來:“不能。”接著她想:沒有用,我必須救出自己。……
  飛机聲打岔了她,聲音相當大,一架中國戰斗机低飛過去了。
  她得到結論了:找陳主任去。他可以幫忙她离開這個可怕的地方。
  她興奮地把頭一昂,她覺得渾身發熱,心也跳得很急。但是她充滿勇气,她不再躊躇了。她從抽屜里拿出手提包,走出門去。她已經走到門外廊上了,忽然想起他母親不在家,他一個人睡在床上,她不放心,便又推開門,回到房里去,看看他是不是睡得很好。
  她剛走到他的床前,忽然他在夢中發出了一聲哭叫。他喚著她的名字。她吃了一惊,連忙問:“什么事?什么事?”她俯下頭去。
  他向外一翻身,伸出一只手來抓她的手。她把右手送了過去,他抓到她的手便緊緊捏住。他低聲呻吟著。再過三四分鐘,他睜開眼來。他的眼光挨到她的臉,就停住不動了。“你在這儿!”他惊喜地說,聲音軟弱無力。“你沒有走?”
  “走哪里去?”她問。
  “蘭州去,我夢見你离開我到蘭州去了,”他答道,“把我一個人丟在醫院里,多寂寞,多害怕!”
  她打了一個冷噤,說不出一句話來。
  “幸而這是夢,”他無力地噓了一口气,“你不會丟了我走開罷?”他的聲音顫得厲害。“其實我們相處的日子也不會多了,我看我這個病是不會好的了。”不僅聲音,連他的眼睛也在哀求。
  “我不會走,你放心罷,”她感動地說,她的心冷了。剛才的那個決定在這一瞬間完全瓦解了。
  “我知道你不會走的,”他感激地說;“媽總說你要走。請你原諒她,上了年紀的人總有點怪脾气。”
  這個“媽”字象一記耳光打在她的臉上,她惊呆了,她臉上的肌肉微微在抖動,似乎有一個力量逼迫她收回她那句話,她在抗拒。
  “謝謝你,謝謝你啊,”他很興奮地說。“我不會久拖累你的。還有小宣,說起來我實在不好意思,我并沒有好好盡過做父親的責任。”
  “你不要再說了,”她抽回她的手,略帶粗聲地打斷了他的話。他那些話似乎是故意說來折磨她的,她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她想找個安靜的地方暢快地哭一場,她仿佛受了多少的委屈。結果她還是坐在床沿上。
  他半天不作聲,后來忽然歎了一口气,柔聲喚道:“樹生。”她側過頭看他。“其實你還是走的好。我仔細想想,你在我家里過著怎樣的日子啊,我真對不起你。媽的脾气又改不了……她心窄……以后的日子……我不敢想……我何必再耽誤你……我是沒有辦法……我這樣的身体……你還能夠飛啊……”他的喉嚨被堵住了,他的聲音啞了。
  她站起來,短短地歎一口气,說:“你還是睡一會儿罷。現在多想這些事情又有什么用?你應該認真治病啊。”
  他突然又爆發了一陣咳嗽。他接連咳著,好象有疾粘在他的喉管上,他在用力要咳出它來,可是他把臉都掙紅了,卻始終咳不出什么。
  她輕輕地替他捶背,又給他端來一杯開水。他喝了兩口,又咳起來。這一次他咳出痰來了。痰里帶了點血絲,不過她沒有看見(他也不讓她有机會看清楚)。
  “醫生快來了罷,”她為了安慰他,順口說道。
  “其實何必再看醫生,白淘神,還要花錢,”他歎息說。“我是為了媽的緣故。”
  “你到這种時候,還只想到別人,你太老好了,”她關心地說,但是關心中還夾雜了一點點埋怨。“你真不應該為了媽反對,就不進醫院,就不用我的錢認真治病。你自己身体要緊啊!”她短短地歎一口气:“這個世界并不是為你這种人造的。你害了你自己,也害了別人……”
  一陣腳步聲打岔了她。她知道母親回來了,一定是跟醫生一塊儿來的。她便走到方桌前在一個凳子上坐下。
  于是門被推開,母親伴著張伯情醫生走進來。醫生向她和他打招呼。仍舊是那張和善而又通世故的臉。仍舊是那樣近于敷衍的診斷。
  “他不過是在拖著他捱日子啊。他哪里能治好他的病?”她想道。她略略皺著眉頭。
  “不要緊,不要緊。多吃兩付藥就會好的,”醫生很有把握似地說。
  “我看這是肺病罷,”他膽怯地說。
  “不是,不是,”醫生搖頭道。“是肺病還了得。肝火旺。吃兩付藥,少走動,包你好。”這個老人和藹地笑了笑。
  “謝謝你啊,”送走醫生時,母親還接連地感謝道。妻一句話也沒有說。
  “媽,我看用不著去拿藥了,”他忽然說。
  母親正拿著藥方在看,听見他這句話,便惊問道:“為什么呢?”
  “我看吃不吃藥都是一樣,我這种病不是藥醫得好的,”他斷念似地答道。
  “哪有藥醫不好病的道理?”母親不以為然地說,她折好了藥方。“我去給你拿藥。”她拿著手提包,預備走出房門。
  “你身邊錢不夠罷?”他問道。
  “我這里還有錢,”妻馬上接嘴說。
  “我有,”母親望著他說,并不看妻一眼,好象沒有听見她說話似的。妻紅了臉,眉毛一豎,但是哼都不哼一聲,就走到窗前去了。
  “媽,你拿一千元去罷,我今天借支了薪水,”他說,一面伸手在自己的衣袋里掏錢。“你把伙食錢扯了,還是要填補的。剛才請醫生已經扯過錢了。”
  “你放心,我有錢,我另外找了點錢,”母親說。
  “你在哪里找的錢?……我知道,你一定把你那個金戒指賣掉了!”他說。
  “我是老太婆,不必戴戒指,放著它也沒有用處,”母親解釋地說。
  “那是爹送給你的紀念品,你不能因為我的緣故賣掉啊,”他痛苦地說。
  “橫豎我跟你爹見面的日子近了,有沒有它都是一樣,”母親裝出笑容回答道。
  “不過你就只有這一件貴重東西,現在連這個也賣了。這是我沒有出息。我對不起你,”他帶著悔恨地說。
  “事情既然做過了,還說它做什么?你好好地養病罷。只要你身体好,我就高興了,”母親說罷,不等他講話就匆匆地走了出去。
  妻仍舊立在窗前,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屋子里只有老鼠啃木頭的聲音。
  他翻來覆去地想著,他的腦子不肯休息。他睡不著,他感動地說:“媽也很苦啊。她為了我連最后一件寶貝也賣掉了。”他的話是說給妻听的。可是妻靜靜地立在窗前,連頭也不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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