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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琴在周氏的房里吃了午飯。飯后,天還沒有黑,眾人坐在窗下閒談。周氏安閒地躺在一把藤椅上。她不大說話,卻怀著好意听年輕的一代人起勁地談論。綺霞捧了一只銀水煙袋站在她旁邊給她裝煙。
  琴和淑英三姊妹,還有覺民,都在這里。有的坐在竹椅上,有的坐的是矮凳。旁邊還有一只茶几,上面放著一把茶壺和几個茶杯。黃媽提了一壺開水來把茶壺沖滿了。她剛剛走開,覺新就牽著海臣來了。淑貞站起來把她坐的竹椅讓給覺新,自己走到琴身邊去,琴把身子略微移動,淑貞便偎著琴坐了。
  “海儿,到婆這儿來,”周氏看見海臣,胖臉上露了喜色,便坐起來,伸出手喚道,她回頭對裝煙的綺霞說:“不要裝了,你去端個凳子給四小姐坐。”綺霞答應一聲,捧了煙袋進房里去了。
  海臣本來要到琴那里去,現在听見周氏喚他,便往周氏那邊走去。他靠了周氏的膝頭站著,周氏撫摩著他的頭,拉著他的手問了几句話。
  “三弟剛才有信來,”覺新剛剛坐定,便低聲對琴說。
  眾人臉上的表情都有了一點改變。淑華忍不住第一個說道:“在哪儿?快給我看!”
  “在三爸那儿,”覺新答道。
  “怎么會在三爸那儿?你把三弟的信拿給三爸看?”覺民惊訝地問道。聲音里略帶一點不滿。
  “我每封信都拿給三爸看。他這樣吩咐過的,”覺新無可奈何地答道。
  “我認為并沒有給三爸看的理由。三弟的信又不是寫給他的,是寫給你,寫給我們的,”覺民嚴肅地說。
  “但是三爸是家長,他的話我們不能不听,”覺新帶點憂郁地說。
  琴看了看淑英,淑英微微紅了臉埋著頭在弄衣角。琴瞅了覺民一眼,不等他開口就插嘴問覺新道:“三表弟在上海還好嗎?他信上說的什么?他為什么總不給我寫信?”
  “三哥上個月不是有信給你嗎?我都看見的!”淑華接口對琴說。這時綺霞端了一個矮凳出來,就放在琴的旁邊,招呼淑貞坐了。
  覺新接著說道:“他說過兩天就給你寫信。他倒很好。他的信也不長。不過……”他沉吟了一下低聲對覺民說:“他寄了一篇關于大家庭的感想的文章來,叫我看了交給你拿去發表。這個我沒有給三爸看。我知道三爸看了一定會抱怨我。三弟上一封信里寫了几句激烈的話,三爸看了就不高興。他抱怨我不該把三弟放走,他說三弟將來一定會變坏的,我也有責任。”
  “這叫做自作自受。你為什么要把信給他看?”覺民不了解覺新的心情,卻也抱怨他說。
  覺新不理睬,好像并沒有听見覺民的話似的。他偷偷地把周氏看了一眼,看見她只顧調逗海臣,并不注意他們講話,就輕聲說:“不過我擔心的不是三弟會變坏,倒是怕他將來會變成革命党。所以我有點……”他突然閉了口,不再說下去了。
  “革命党”三個字在淑華、淑貞的耳里是完全陌生的,她們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淑英略略知道一些,那是從她最近讀過的西洋小說上面知道的。但是她還不能夠十分了解。真正了解的只有覺民和琴,然而琴也被這三個字嚇住了。
  “不見得罷,”琴略略皺一皺眉頭,疑惑地低聲說。但是她又嚴肅地問覺新道:“那篇東西在哪儿?給我看看。”
  “你帶回去看罷,我等一會儿給你,”覺新低聲答道。
  “我去拿,在抽屜里罷?”覺民急于想看那篇文章,就站起來對覺新說。
  “嗯。你就在我房里看,不要給別人看見,”覺新小心地囑咐道。
  “我曉得,”覺民應了一聲,便在茶几上端起一個茶杯喝了兩口冷茶,然后放下杯子吹著口哨往過道里去了。
  覺新掉過頭茫然地望著他的背影。
  “大哥,”淑英忽然懇求地喚道。“你下次給三哥寫信的時候,請你托他打听打听上海學堂的情形。”
  “你替哪個打听的?”覺新回過頭惊奇地問道。
  淑英沒有即刻回答,她似乎沒有料到覺新會問這樣的話。但是琴卻在旁邊自語似地插嘴說:“也許是為她自己打听的罷。”
  “二妹,你自己……?”覺新惊訝地望著淑英激動的臉色問道。
  淑英略略抬起頭看了覺新一眼,她的臉色漸漸地變了,最后她淡漠地答道:“我不過隨便說句話。我自己打听來做什么用呢?琴姐知道的。”
  琴帶著同情的眼光看了看淑英,她起初有點莫名其妙,但是后來也就明白了淑英的心情。她不說什么,卻走去倒了半杯茶自己喝了,然后又斟了一杯走到淑英旁邊,把茶杯遞給淑英,一面說:“二表妹,你吃杯茶罷。”淑英先不去接茶杯,卻仰起頭看琴。琴對著淑英微微一笑,眼光非常柔和。淑英默默地望著琴,臉上的憂郁也漸漸地淡了。她連忙伸出手去接了茶杯,同時還說道:“琴姐,難為你。”
  “你們在耍什么把戲?這樣鬼鬼祟祟的!”淑華看見這情形,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心里有些納悶,忍不住大聲問道。
  “這又奇怪了。偏偏你一個人心眼儿細。我不過給二表妹倒杯茶,有什么鬼鬼祟祟的?”琴帶笑地望著淑華回答道。
  “你要吃茶,我也給你倒一杯。”她便往茶几那面走去。
  “啊喲,我不敢當,”淑華故意做出惊惶的樣子大聲說。“我沒有福气使喚一個這樣闊气的丫頭,看把我折煞了。還是讓我自己來倒罷。”她說著就站起來,走到茶几前面,爭著去拿了茶壺在手里。
  “三女,你怎么跟你琴表姐爭茶壺呢?她現在還是客人,你應該讓她點,”周氏故意開玩笑地說。她還慫恿海臣到琴的身邊去,她對他說:“快,快,你快到琴孃孃那里去,勸勸她們不要打架。”
  海臣真的到琴的身邊去了,拉著琴的衣襟喚她。
  琴听見周氏的話有點不好意思,就搭訕著說:“我好心好意地給三表妹倒茶,哪儿是跟她爭茶壺?大舅母看錯了……”還沒有說完,琴看見海臣走過來,就蹲下去抱起他,跟他講話。
  淑華听見繼母的話,不覺失笑了。這時她剛剛喝了一口茶,听見琴的話,又看見海臣走過來,她忍不住噗嗤一笑,把一口茶全噴在自己的衣服上。她連忙放下茶杯,一面咳嗽,一面摸出手帕揩了水跡。
  “阿彌陀佛,”淑英在背后低聲念道。
  “哪個在念佛?”淑華故意掉頭望著淑貞問道。
  “二姐,”這許久不說話的淑貞含笑答道。
  “這叫做眼前報應,”琴忽然掉過頭說了這一句,就站起來,牽著海臣的手回到座位上去,讓海臣站在她的膝前。
  “報應還在后頭勒!”淑華冷笑道。
  “已經夠了,”淑英說。
  “善有善報,人家的好報還在后頭!佛爺連人家的終身大事也管的,”淑華報复地說了,自己第一個笑起來。
  眾人都笑了,只有淑英和琴沒有笑。琴裝著不曾听見的樣子,只顧埋頭逗海臣。淑英略略紅了臉,也想裝出不在意的樣子,就往四面看。她忽然注意到覺英站在天井里,對著屋檐嘟起嘴“屋啊”,“屋啊”地叫。覺群、覺世兩個堂兄弟和堂妹妹淑芬在他旁邊,聚精會神地望著屋檐上的什么東西。她心里更加不舒服,便叫一聲:“四弟!”
  覺英應了一聲,抬起頭看她一眼。他依舊站住不肯動。
  “四弟,你又在做什么?”淑英气惱地問道。
  覺英笑了笑,又嘟起嘴“屋啊”“屋啊”地叫起來。
  “他在喚鴿子。二妹,你管他也沒有用,他不怕你,”覺新看見覺英不理淑英,便皺了皺眉頭,溫和地勸慰淑英道。
  忽然起了一陣扑翅膀的聲音,一只背上帶黑花的白鴿從屋檐上飛了下來。它在天井里石板上跳來跳去。覺英和覺群、覺世馬上跑過去捉它。淑芬頓著腳接連地嚷著:“快!快!”鴿子帶跳帶扑地奔逃。這時天色已經陰暗了,那只鴿子大概看不清楚周圍的景物,它在石板過道兩邊的几個花盆中間跳了几轉,終于被覺英一下子抓住了。
  “捉到了,捉到了!”覺群、覺世兩個高興地嚷著。
  “四弟,”淑英忍不住又嚴肅地叫了一聲。
  覺英興高采烈地跑到石階上面來。覺群、覺世和淑芬都跟在他后面。淑芬不住地嚷著:“四哥,給我看。”覺英不理睬她。他匆忙地朝著周氏喚了一聲“大媽”,接著又招呼了琴。然后他把手里捏著的鴿子給淑英看,一面得意揚揚地說:“這只‘馬蹄花’是公的,而且是紅沙眼。不曉得是從哪儿飛來的。到底給我捉住了。”
  覺英一只手捏著鴿子,那只美麗的生物在他的手里變得服服帖帖的,也不掙扎一下。淑英嫌厭般地把頭一扭,說:“我不要看。”淑貞和淑華卻很感興趣地看著那只新奇的小生物。海臣也跑過去要覺英把鴿子放在他的眼前給他看。
  “四弟,你放了它罷。人家好好地飛著,你為什么一定要把它捉來關起?”淑英不愉快地對覺英說。
  “那不行。這樣好的鴿子,哪個舍得放走!”覺英固執地答道。他又對覺群說:“五弟,你去給我拿把剪刀來,我要剪掉它的翅膀。”
  覺群答應一聲,就跑進過道到后面去了,不到一會儿的工夫他拿了一把剪刀回來。
  覺英用左手捏住鴿子,右手拿起剪刀,又叫覺群拉開一只翅膀,便齊著羽毛剪去,差不多把翅膀剪去了一半。然后他又去剪另外的一只。
  “真作孽呀!”淑英閉著眼睛憎厭地說。
  覺英剪好了兩只翅膀,把剪刀遞還給覺群,于是一松手把鴿子往地上一擲。鴿子在地上扑了兩下。海臣連忙跑去捉它,居然捉到了。他很高興,就嚷起來,卻又被鴿子掙脫了去。鴿子跳下了石階。它想飛,但是飛不起來。它只顧扑著、跳著。覺世先跑去捉它,后來覺英和覺群都跳下石階去追它。覺英一下子就把它捉在手里了。
  “四爸!四爸!”海臣在階上看見覺英捉到了鴿子,便高興地大聲喚道。他要覺英把鴿子拿過來給他玩。覺英并不理他,卻捏著鴿子興高采烈地帶跑帶跳出了拐門往外面去了。覺群和覺世也跟著跑出去。淑芬也跑到外面去了。
  “海儿,過來,不要跟你四爸去鬧,”琴說著就去把海臣拉過來,抱起他坐在她的膝上。
  “他倒方便,剪了一地的羽毛就走掉了,”淑華抱怨地說。淑英皺了皺眉尖,歎了一口气,抱歉似地站起來,自語道:“我去喊翠環來掃罷。”
  “何必喊翠環?喊綺霞來掃就是了,”覺新接口說。綺霞正站在堂屋的側門口,靠著門框听他們談話,這時听見覺新的話,便急急地走進上房里去,拿了撮箕和掃帚出來,把地上的羽毛掃干淨了。
  “老四這种脾气真沒法改,”周氏把頭搖了搖,閒談地對淑英說。“二姑娘,你們兩姐弟性情差得真遠。你那樣用功,他那樣愛耍。你爹也不大管他,就讓他去。”
  “爹不曉得罵過他多少次,打也打過的,他那牛性子總改不掉,”淑英答道。她的話還沒有說完,覺民就從過道里走出來,他問道:“你們在說哪個?”
  “四弟,”覺新接口答道。他看了覺民一眼,低聲說:“你看過了?”
  覺民點了點頭,便走去對淑英說:“二妹,你又談四弟的事情。你何苦自尋煩惱?你每回談起四弟都要生气,又何苦來?”
  “我想他年紀再大一點,說不定會變好的,”琴順著覺民的口气安慰淑英道。
  “我也曉得,”淑英低聲答道。“不過我常常想,要是我有一個好一點的弟弟,我的處境也許比現在好……還有七弟,雖然才四歲多,就已經淘气了。”她還想說下去,忽然覺得心里難受,她好像看見憂郁慢慢地從心底升上來,她害怕自己到后來不能夠控制,就閉了口,埋著頭不再說話了。
  夜已經來了。眾人看不見淑英臉上的表情,但她的聲音卻是听見了的,然而知道這聲音里面含著什么樣的東西的人就只有覺民和琴兩個。覺新只在聲音里听到了一點點寂寞和憂郁,這就引起了他的同感。他覺得心里微微地起了一陣痛。他在鎮壓自己的悲哀。他想不到找話去安慰淑英。
  琴的心被同情激動著,雖然海臣纏著她,要她講故事,但是她的心卻在淑英的身上。她不僅同情淑英,而且她自己的隱痛也被淑英的話触動了。她不禁感慨地說:“可是我連一個這樣的弟弟也沒有。這樣看來,還是你好一點。”她是把這些話用安慰的口气來說的。
  “琴姐,你何必歎气?四弟不就是你的弟弟?我們弟兄很多,只要你不嫌棄,都可以看做你的弟弟,”淑華笑謔地說。琴懂得淑華的意思也就不分辯了。她裝出不在意的樣子開始對海臣講故事。
  “三妹,人家在說正經話!你總愛開玩笑!”覺民听不入耳,就正言對淑華說。
  “我沒有跟你說話,不要你來岔嘴!”淑華賭气把嘴一噘,這樣說了。但是臉上還帶著笑容。
  覺民不答話,對淑華微微一笑,便去听琴講故事。淑華也不再作聲了。琴慢慢地用很清晰的聲音講述一個外國的童話,一個睡美人的故事,不僅海臣的注意力被她的敘述完全吸引了去,連淑貞也聚精會神地傾听著。這樣的故事在海臣的腦子里完全是新奇的,所以在她敘述的當中他時時拿各种各樣的問話打岔她。
  周氏和覺新兩人沒有听琴講故事,他們在一邊談話。他們談的便是周家搬回省城來的事。房子已經租好,周氏看過也很滿意,現在正叫人在那里打掃,周家到時便可搬進去住。他們又談著周家的种种事情,后來又談到覺新的兩個表妹身上。
  “蕙姑娘的親事是從小就定下的。男家是她父親的同事,還是上司做的媒,當時就糊里糊涂地定下了。后來才曉得,姑少爺人品不大好,脾气坏。外婆同大舅母都不愿意,很想退掉這門親事。但是大舅又不肯丟這個面子。男家催過几次,都被外婆借故拖延了,不曉得怎樣現在卻到省城來辦喜事。”周氏雖然只是在平舖直敘地說話,但聲音里卻含了一點不滿。蕙是大的一個,第二個叫芸,是覺新的二舅母的女儿。
  “蕙表妹年紀并不大,我記得今年也不過二十歲,”覺新壓住心里感情的激蕩,故意用平淡的聲音說。
  “二十歲也不算年輕。本來依男家的意思,蕙姑娘十六歲時就應該嫁過去的。那位姑少爺好像只比她大兩歲,”周氏答道;她也同情那個少女,但她的同情卻是短時間的,她說過這番話以后,自己不久就會忘記了,所以她不會想到她的話會給覺新一個打擊。這不僅是因為覺新關心那個少女,主要的還是覺新在這件事情上面看見了自己一生演過的悲劇。知道又多一個青年被逼著走他走過的那條路,就仿佛自己被強迫著重新經歷那慘痛的悲劇。他的心里發生了劇痛,像一陣暴風雨突然襲擊過來似的。他极力忍耐,過一會儿那痛苦又消失了。
  琴還在講故事,几個年輕人都靜靜听著,只有海臣仍舊時時發出一些奇怪的問話。淑英本來也在听琴講故事,但后來她卻注意到周氏同覺新的談話,最后就專心去听他們講話了。不過她依舊是在偷偷地听。她并不參加他們的議論。他們的話使她想到一些別的事情,她也感到痛苦。她要不想那些事情,卻又不能夠。到這時候她不能再忍耐了,便站起來輕輕地走過去,就靠了覺新坐的那把竹椅站著,突然鼓起勇气用戰抖的聲音發問道:“大媽,既然周外婆同舅母都不愿意,為什么不退婚呢?這樣不苦了蕙表姐一輩子?”
  覺新听見這問話,連忙惊訝地回過頭看她。月亮進了黑云堆里,天色很陰暗。但是借著從堂屋和上房兩處射來的電燈光他看見了她的一對鳳眼,水汪汪的,好像就要哭出來一般。
  周氏略略抬頭看了淑英一眼,但是她并沒有注意到什么。她微微地歎一口气,然后答道:“人世間的事情就是這樣安排的。不如意的事多得很。一切全憑命運,誰也怨不得誰。橫豎做女人的就免不了薄命。大半的女人都這樣經歷過來的,豈止你蕙表姐一個?你不看見你梅表姐的事情?我們又有什么辦法可想?我只求來生再不要做一個女子。”周氏就用這樣的話把她自己的隱微的悲哀遣走了。她沒有想到她的話會在淑英的心上產生什么樣的影響。她甚至想不到淑英為什么要拿那樣的話問她。
  淑英是怀了求助的心思來向她問話的。然而這個答复卻像一個拳頭打在她的額上,她的眼前一陣暗,一個希望破滅了。而且破滅的似乎還不止一個希望。“我只求來生再不要做一個女子。”這句話在她的耳邊反复地響著。這太可怕了,單是一句話就可以把她的全部希望毀滅了。她以前沒有听見過這樣的話。這太不公道了。為什么女子就不如男子呢?為什么做一個女子就免不了薄命?就應該讓別人給她安排一切?為什么命運就專門虐待女子?她不能夠相信,她不能夠相信命運。但是她又有什么辦法呢?事實不是分明地擺在眼前嗎?然而她并不甘心。她還想找話來質問周氏。可是她的思想卻變得遲鈍了。她一時說不出話來。
  “媽這話我不贊成。這不能夠說是命運。”覺民雖然在听琴講故事,但是周氏們的談話他也斷續地听了几句進去。周氏回答淑英的話他是听見了的。他知道這句話對于淑英是一個不小的打擊,他便掉頭去看淑英,正遇著淑英的求助的、絕望的眼光。淑英的眼里還含了一汪淚。他的心被愛怜打動了。他忍不住帶笑地開始反駁他的繼母的話。他的主要目的還是在安慰淑英。“做一個女子并不就是倒楣的事。男女都是一樣的人。不過气人的是大多數的女人自己年輕時候吃了苦,后來卻照樣地逼著別人去吃苦,好像是報仇出气一樣。所以事情就沒有辦法了。……”
  周氏并不生气,她不過微微一笑。等覺民的話告了一個段落,她才放慢了聲音平靜地說:“你真是讀新書讀呆了。講新道理,我自然講不過你。然而做女人的從來就講三從四德。人家都這樣講,這樣做,要是你一個人偏偏標新立异,人家就要派你不是了。人年紀大了,就明白一點,多懂點人情世故,并不是報仇出气。”
  覺民搖搖頭,心里很不滿意,但是臉上還勉強留著笑容。他還想反駁繼母的話,卻又害怕真的爭論起來,一時不能夠控制自己,說出了沖犯她的話。他便不開口了。覺新望著覺民的臉。但是他的眼睛似乎看不見什么。不,他看見了過去的幻影。每個影子都拖了一盤鐵鏈。每盤鐵鏈上都系了一張字條,寫著:“三從四德。”一個女人的面龐,兩個女人的面龐在他的眼前晃了過去。他痛苦地噓了一口气。
  琴的故事還沒有講完,但是她后來卻趁著海臣發問的時候注意去听周氏們的談話。這時她忽然掉過頭去撒嬌似地大聲反駁周氏說:“大舅母的話也不對。若是沒有人標新立异,世界上哪儿還有進步?”“琴姑娘,我不懂你那些新名詞,我說不過你,我是個老古董了,”周氏并不存心跟那些比她小一輩的人爭論,而且她缺乏年輕人的熱誠,對于自己的主張也并不熱心擁護,所以她用一句笑話把話題支開了。
  “老古董?媽,你怎么會是老古董?”淑華听見繼母的話就噗嗤笑起來,大聲說,把眾人都惹笑了。
  “老古董?哪個是老古董,”一個清脆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來的是淑貞的母親沈氏。她抱了一只雕花的銀水煙袋,穿著滾寬邊的短襖。覺新連忙站起來,喚了一聲“五嬸”,就把座位讓給她。
  “媽說媽是老古董,”淑華帶笑答道。“五嬸,你相不相信?”
  “啊,你媽哪儿是老古董?老古董明明在爺爺的房里。你碰它一下,可就值价了。其實讓它擺在那儿不去理它,它一點用處也沒有,”沈氏坐下來,一本正經地說,她感到一种滿足。
  “我曉得你在說哪個!”淑華得意地笑道。“你說陳——”
  “三妹,”覺新嗔怪地瞅了淑華一眼,阻止她說下去,她便閉了口。
  “對啦,”沈氏毫不在意只顧得意地說。“三姑娘,你真聰明。要是我們貞儿有你一半聰明也就好了。”她說到這里就向四面望了一下,用眼光去找淑貞。淑貞不敢答話,膽怯地偎在琴的身邊。
  “五舅母這句話說得不公平,四表妹原本也是很聰明的,”琴看見淑貞的畏縮的樣子,覺得可怜,便仗義地說。
  “琴姑娘,你不曉得,我們貞儿今年十四歲了,可是連麻將也不會打。你說她笨不笨?”沈氏理直气壯地說。她吹起紙捻子接連抽了几口煙。火光一閃一閃地照亮了她的臉。煙袋里的水聲有規律地響著。
  眾人都不作聲。顯然大家都不以她的話為然,但是也不便反駁她。覺民很不滿意,就獨自輕輕地吹起口哨。琴听見沈氏的話不覺起了一陣惡心。但是她极力忍住了。她對淑貞反而更加怜愛。她暗暗地抓起淑貞的微微戰抖的手,緊緊地握著。
  “琴孃孃,再擺一個,再擺一個,”海臣捏住琴的另一只手央求道。
  “下回再擺罷,今天擺一個就夠了,”琴放了淑貞的手,把兩手伸去抱住海臣的肩膀,俯下頭溫和地對他說。
  “不夠,不夠,”海臣搖搖頭堅持地說。
  “海儿,你不要再吵琴孃孃了。琴孃孃講了好多話,太累了,讓她歇一會儿罷,”覺新在旁邊阻止道。
  “嗯,”海臣應了一聲。過后他又拉著琴的手說:“琴孃孃,你累嗎?好,你歇一會儿,下回來你給我多擺一個,要更長的。”
  “好。你真听話,這才乖勒,”琴一時高興就捧起海臣的臉,在他右邊臉頰上吻了一下。海臣受了夸獎,心里非常快活,便得意地說:“爹爹說我乖,婆婆也說我乖,我會听話,我不愛哭。”
  淑華第一個噗嗤笑了,她接著說:“海儿,到我這儿來。我給你擺個好听的‘龍門陣’。”
  海臣把頭扭一下,扁了扁嘴答道:“我不要听你的‘龍門陣’。你只會擺《孽龍》,擺《熊家婆》,我听過八十道了。還是琴孃孃擺的好听。
  眾人笑起來。覺民連忙帶笑稱贊道:“說得好,說得好。”
  “好,你記住,下回你再找我擺龍門陣,我就撕掉你這張小嘴,”淑華笑罵道。
  剛剛在這時候大房的袁成從外面走了來向周氏說:“太太,姑太太差人來接琴小姐回去。”他的瘦長的身子站得筆直。
  “曉得了。是張升嗎?你喊他在門房里等一會儿罷,”周氏不去問琴的意思,就吩咐道。
  “是,”袁成垂著兩只手恭敬地答道。
  “大舅母,我還是現在就走罷,”琴連忙說,她就站起來。
  “琴姐,”淑貞馬上抓住琴的一只膀子,十分依戀地輕輕喚道。她的手微微顫動,聲音也微微顫動,好像琴一去就會把她的什么寶貴的東西也帶走似的。
  “琴孃孃,你真要回去嗎?你就住在我們家里,大家在一起耍,多有趣。你天天給我擺龍門陣,好不好?把姑婆婆也接來,”海臣天真地拉著琴的袖子絮絮地說。
  “海儿,你說得真好。我回去過兩天就會再來的。我家里故事書很多,下回我帶几本來,一定多給你擺几個龍門陣,”
  琴撫著海儿的短頭發,愛怜地說。
  “書沒有帶來不要緊,你不要自家回去,就喊袁成去拿來好了,”海臣依舊天真地說話,使得琴也忍不住微笑了。
  “好倒好,不過我明天早晨就要上學,”琴回答道。
  海臣沉吟了一下,便正正經經地說:“上學是很好的事情。爹爹說好人都要上學。我長大了也要做個好人。爹爹每天教我認字。爹爹說,我好好地認字,好好地听話,媽媽也高興。爹爹說,媽媽在天上,她天天看得見我,我看不見她。我想天上一定也很有趣。媽媽一定很快活。她一定也想我。我想我總有一天會看見她。我要告訴她好多好多話。”他指手畫腳地說,臉上帶著認真的表情,好像在敘述一件重大的事。他沒有一點悲哀,但是他的話卻引起了好些人的痛苦的回憶。覺新起初滿意地微笑著,后來暗中垂淚了。
  “你媽媽一定也很喜歡你,”琴勉強掙出了這一句,一把抱起海臣來,緊緊地抱著他,半晌不說話。
  覺新伸手揩了一下眼睛,忽然注意到那個中年仆人還恭恭敬敬地站在旁邊,便吩咐道:“袁成,你去罷。你喊張升在門房里多等一會儿。現在還早得很。”
  “是,大少爺,”袁成恭敬地應道,便轉身走了。他走了十多步路的光景,又被沈氏叫了回來。
  “袁成,外面有胡琴的聲音,一定是唱戲的瞎子走大門口過,你赶快去把他們喊進來!”沈氏吩咐道。
  “是,”袁成恭敬地應了一聲,就放開大步往外面走了。“琴孃孃,你不要走,要唱戲羅,”海臣高興地對琴說。
  這時候眾人才注意到從外面送進來隱約的胡琴聲,檀板聲,碰鈴聲。那些樂器凄涼地哭著,婉轉的哭聲無力地在空中飄蕩,使這春夜也帶了悲哀的情調。眾人的心逐漸地被這些聲音吸引去了,好像它們把他們帶到一個地方,帶到他們的失去了的回憶那里去。眾人茫然地傾听著這些聲音,各人沉溺在自己的回憶里。只有海臣是高興的;淑華是激動的;沈氏是平靜的。但是外面的聲音突然停止了。
  “琴姑娘,你不忙走,我請你听瞎子唱戲,我今天打牌贏了錢,”沈氏興高采烈地說。
  “好,多謝五舅母,我就等著听一兩折戲再走,”琴陪笑道。她剛把話說完,覺英、覺群、覺世、淑芬四個人從外面跑了進來。覺英跑上石階,向著淑英、淑華兩個問道:“哪個喊瞎子來唱戲?”
  “五嬸今天打牌贏了錢請客,”淑華順口答道。她接著反問覺英:“你們今天不讀夜書?”
  “今天先生有事情,放學,”覺英得意地回答。
  “四爸,五婆婆請琴孃孃听戲,”海臣在旁邊說。
  淑英看見九歲的淑芬跟著三個哥哥在外面跑,便對她說:
  “六妹,你還不回屋去?你跟著四哥他們跑來跑去,四嬸曉得會罵你的。”
  “不要緊,媽不會罵我,”淑芬气咻咻地帶笑回答,她昂起頭,小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她走到淑英的身邊,搖著淑英的膀子說:“二姐,你心腸真坏。你們听瞎子唱戲,倒喊我一個人回屋去!”
  淑英皺了皺眉,正要回答。何嫂動著她的兩片鰱魚腳從過道里走出來,喚道:“孫少爺,去睡罷。”她走到琴的面前去牽海臣的手。
  海臣留戀地看了琴一眼,把身子一扭,嘴一扁,回答道:
  “我不睡。我要听唱戲。”
  “現在不早了。你再不睡,明天早晨又爬不起來。走,好好地跟我去睡,”何嫂堅持地說,但聲音依舊是溫和的。
  “琴孃孃,你喊她過一會儿再喊我去睡。我不想睡,我要陪你耍,”海臣不回答何嫂的話,卻伸起頭,低聲對琴說。
  琴惊訝而又愛怜地望著他,正要說話,卻被覺新搶先說了:“海儿,你乖乖地跟何嫂去睡。戲你又听不懂。你把琴孃孃纏了很久,你讓她歇一會儿罷。你是我的乖儿,你要听爹爹的話。”
  琴連忙說:“不要緊,我很喜歡他。讓他多耍一會儿也好。”她的手依舊在撫弄海臣的膀子和頭發。
  “爹爹,我听話,我就去睡,”海臣看了覺新一眼,溫順地答道。
  “你不多耍一會儿?”琴怜憫地問道。
  海臣搖搖頭,聲音清晰地答道:“我不耍,我要去睡覺。”
  “真乖,我們孫少爺真懂事,”何嫂在旁邊稱贊道。她又對他說:“我們走罷。你給琴孃孃請個安。
  “琴孃孃,”海臣喚道,他真的就蹲下去請了一個安,然后站起來,對琴說:“你二天來,多帶兩本故事書。你早點喊我,我陪你多耍一會儿。”
  天井里突然熱鬧起來。三個瞎子用竹竿點著路從拐門走進。他們后面跟著一群人,大半是公館里的奶媽和女佣。四房的楊奶媽抱著淑芳,丁嫂牽著覺先,三房的袁奶媽牽著覺人。
  “去給婆婆、五婆婆請安,”何嫂牽著海臣的手囑咐道。
  海臣跟著何嫂去給周氏、沈氏都請了安,又招呼了他的爹爹,然后跟著何嫂往過道那邊走了。他兩三次回過頭來看圍著瞎子的那一群人。
  瞎子們站在天井里等候主人吩咐。他們在低聲談話。
  “五太太,瞎子喊來了。請五太太吩咐在哪儿唱,”袁成走上石階垂著雙手恭敬地向沈氏問道。
  “大嫂,你說在哪儿唱好?”沈氏客气地問周氏。
  “在老太爺窗子底下,好不好?”周氏說。
  “好,你喊他們在老太爺窗子底下唱,”沈氏掉頭吩咐袁成道。
  “是,”袁成應了一聲,就走下石階,把瞎子們引到堂屋那一面的窗下。那里原有一張方桌和兩把椅子,沈氏的丫頭春蘭又回到房里去端了一根板凳來,三個瞎子圍著方桌坐了。奶媽、女佣們也各自端了几根板凳放在階下,几個人擠著坐在一根板凳上面。天井里顯得更熱鬧了。覺英、覺群、覺世、淑芬四個小孩帶笑帶嚷地在堂屋里穿來穿去。
  瞎子坐定了,拿出戲折子請主人點戲。春蘭穿過堂屋走過來把戲折子遞給沈氏。
  “給大太太看罷,請她先點。”沈氏一揮手,要春蘭把戲折子交給周氏看。
  “五弟妹,你點好了,我不會點,”周氏推辭道。
  春蘭把戲折子拿在手里望著沈氏微笑。沈氏便說:“那么,你拿給琴小姐點罷。”
  “我更不會點,還是五舅母點好,”琴連忙說。
  “琴姑娘,你就點一折罷,”沈氏慫恿道。
  琴沒有辦法,只得拿起折子翻了一下,她不知道應該點什么戲才好,便把折子遞還給春蘭,低聲說:“我實在不會點,你還是拿給你們太太點罷。”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淑英忽然走過來,在她的耳邊小聲說:“琴姐,你就點《寶玉哭靈》。”
  琴惊訝地掉頭看了淑英一眼,然后把戲名對春蘭說了。春蘭又穿過堂屋到那邊窗下去告訴了瞎子。
  于是胡琴聲響起來,接著是檀板和碰鈴的聲音。先前一刻在那邊人聲嘈雜,一下子就靜了下來。眾人注意地傾听著,等待著。
  賈寶玉到瀟湘淚如雨洒,
  秋風冷蒼苔濕滿徑黃花……
  一個男人的聲音合著拍子悲哀地響起來。這聲音是十分柔軟的,它慢慢地穿過堂屋飄到左上房窗下,又慢慢地飄進每一個人的耳里,到了每個人的心坎,變成了絕望的哀泣。
  那個中年的瞎子繼續唱著,調子很簡單,但是他似乎把感情放進了聲音里面,愈唱下去,聲音愈凄楚。好像那個中年人把他的痛苦也借著戲詞發泄了出來。他的聲音抖著,無可奈何地抖著,把整個空气也攪亂了。在這邊沒有一個人說話。眾人都漸漸地沉落在過去的回憶里面,而且愈落愈深了。在戲里賈寶玉不斷地哭訴著:
  兄愛你品行高溫柔秀雅,
  兄愛你貌端庄美玉無瑕……
  他愈哭愈傷心,于是——
  賈寶玉只哭得腸斷聲啞,
  并不見林妹妹半句回答……
  覺新咳了一聲嗽,站起來,沿著廂房走去。淑英從怀里摸出一方手帕去擦眼睛。這個動作被琴看見了。琴默默地望著淑英,心里也有些難過。她不想再听下去,但是聲音卻不肯放松,它反而更加響亮了。
  覺新沿著廂房前面的石階慢慢地踱著。他埋著頭走,不知不覺地到了拐門口。忽然從外面飄進來一個黑影,把他嚇了一跳。他听見一個熟習的聲音在喚他“大哥”。他定了神看,原來是陳劍云。
  陳劍云是高家的遠房親戚,覺新的平輩,所以習慣地跟著覺民們稱覺新做大哥。他不過二十几歲,父母早死了,住在伯父家里,在中學畢業以后,因為無力升學,就做一點小事,掙一點薪水糊口。
  “劍云,你好久沒有來了,”覺新惊喜地說。“近來你的身体怎樣?還好罷?”
  “還好,謝謝大哥問。不過近來興致不大好。又怕你們忙,所以不敢到你們府上來打攪。”劍云謙虛地答道,他的黃瘦的臉上露出笑容,接著他又問道:“琴小姐在這儿嗎?”
  “在這儿。五嬸請我們听戲,你到上面去坐坐罷,她們都在那儿,”覺新溫和地說,便邀劍云到左上房窗下去坐。
  劍云遲疑了一下,連忙說:“我就在這儿站站也好。你到上面去坐罷,不要管我。”他不等覺新答話,忽然低聲問道:“這折戲是哪個點的?”他皺了皺眉頭,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如意的事情。
  “琴妹點的,”覺新順口答道,他并不去思索劍云為什么要問這句話。
  劍云听見琴的名字就不作聲了。他痴痴地望著周氏的窗下。月亮從云堆里露出來,天井里比先前亮一點。他看見了坐在那里的几個人的輪廓。他知道那個斜著身子坐在竹椅上面的女郎就是琴。琴的面貌和身材長留在他的腦子里面。他決不會看見她而不認識。琴的面貌在他的眼里不住地擴大起來。他的心跳得厲害。他的臉也發燒了。他為一种感情苦惱著,不知道應該怎樣做才好。他有些后悔不該到這個地方來了。
  覺新不明白劍云的心理,但是他知道劍云的性情古怪,而且境遇不好。他有點怜憫劍云,就帶了關切的聲音說:“我們到上面去坐罷,你吃杯茶也好。”
  “嗯,”劍云含糊地答道,他的耳邊還蕩漾著那個唱紫鵑的瞎子的假裝的女音。過后他忽然猛省地掉頭去看覺新,一面說:“好。這折戲就要完了,等唱完了再去,免得打岔她們。”“那也好,”覺新說了這三個字,就不再作聲了。
  “大哥,我托你一件事情,”劍云沉吟了半晌,忽然吞吞吐吐地對覺新說。
  覺新惊訝地掉過頭來看劍云,朦朧的月光使他隱約地看見了劍云臉上的表情。這張黃瘦臉依舊是憔悴的,不過似乎比從前好一點。眼神倒很好,但是從兩只眼睛里射出來求助的痛苦的光。他知道劍云一定遇到了什么不如意的事情。
  “什么事?”覺新同情地問道,他希望不會有重大的事故。
  “我的飯碗敲破了,”劍云短短地答道,聲音里充滿了苦惱。
  “啊,”覺新知道劍云以前在王家做家庭教師,因為生肺病辭職,后來身体養好一點,就到一家報館做事,還不到三個月,現在又失業了。覺新也替劍云著急,便安慰道:“這不要緊,另外想法子就是了。”
  “所以我來請你給我留意一下。有什么管理員、家庭教師、報館里的事情,不論錢多少,我都愿意干,只要有碗飯吃就行了,”劍云听見覺新的話便鼓起勇气接下去說。
  “好,你放心,我一定給你想個辦法,”覺新听見這番話,很感動,便不假思索,很有把握似地一口答應下來。
  “那真該千恩万謝了,”劍云感激地看了覺新一眼,低聲答道。
  戲突然完結了。眾人的心馬上松弛了許多。接著來的不是宁靜,卻是一陣喧鬧。覺新趁這時候把劍云拉到左上房窗下,跟眾人見了禮。覺新把椅子讓給劍云坐,他死活不肯。綺霞從屋里端了一個春凳出來,他才坐下了。
  瞎子又傳話過來請點戲。沈氏這次讓劍云點,劍云不肯。后來還是沈氏自己點了一折《瞎子算命》。這是一折開玩笑的戲,公館里有不少的人听過它。所以戲名說出來的時候,從覺英起,許多人都快活地笑了。
  這折戲里唱詞不多,大半是對話,而且是帶了一點性的諧謔味的。但是奶媽、女佣們卻時時滿意地在那邊哄然大笑了。楊奶媽、喜儿和陳姨太用的錢嫂三個人的笑聲特別響,特別尖。拐門口也站了几個人:仆人蘇福、袁成、文德和覺新的轎夫老王等都進來听《瞎子算命》。
  外面,在街上,鑼聲突然響起來,是二更時分了。金屬的聲音壓倒了那個瞎子裝出的小家婦女的嬌語。琴討厭這折戲,正苦于沒法躲過,就以鑼聲為借口對周氏們說出了要走的話。
  周氏還沒有答話,淑英姊妹听見琴說要回去,心里有些難受,便极力挽留她,縱使能夠多留住琴一刻,她們也高興。她們怕的是琴去了以后她們就會落回到單調寂寞的生活里去。然而她們三姊妹這時的感覺也并不是完全相同的:淑英在琴的身上找到一個了解她而又能安慰她、鼓舞她的人,琴一走,雖然是极短期間的分別,也會使她感到空虛,感到惆悵的;淑華因為琴的來得到快樂,她覺得大家在一起游玩閒談,很有趣味而又熱鬧,琴走了以后她又得過較冷清、寂寞的日子,所以她覺得留戀;至于淑貞,這個懦弱的女孩沒有得到父母的寵愛,而琴很關心她,愛護她,琴是她的唯一的支持和庇蔭,跟琴分別自然會使她充滿恐懼的思想。
  琴因為要預備第二天的功課,堅持著要早些回家去,便對她們說了一些解釋的話。淑華還纏住她不肯放她走,覺民知道琴的心思,卻出來給琴解圍,他說:“三妹,你就讓她早點回走罷,橫豎她下個星期還要來。現在打過二更了。她回家去還要預備功課。”
  “三妹,听見沒有?二哥說話多么有道理!”淑英在旁帶了醋意地對淑華說。
  “不行,二哥說話也不算數,”淑華昂起頭得意洋洋地答道。
  在對面,《瞎子算命》也唱完了,沈氏的注意力松弛了許多,她才來听淑華姊妹講話。周氏躺在藤椅上面不作聲,她似乎睡著了。其實她卻在听她們講話。劍云坐在陰暗的角落里,怀著顫抖的心听進了琴說的每一個字。他很激動。雖然沒有人注意他,而且不會有人看見他的臉,但是他的臉燒得厲害,連耳根也通紅了。他一面還斷續地在想一些夢一般的事情。
  “三妹,不要爭了,就讓琴姐早些回去罷。橫豎她今晚上要回去的。本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覺新忽然徹悟似地對淑華說,他也感到一种無可奈何的寂寞心情。
  淑華不再作聲了。綺霞還站在旁邊等候周氏吩咐。周氏便說:“綺霞,你還不去喊張升給琴小姐提轎子?”綺霞答應一聲,連忙走了。這時瞎子又傳話過來請點戲,沈氏要周氏點,周氏隨便點了一折《唐明皇九華宮惊夢》。
  琴听見戲名略略皺一下眉頭,便站起來向眾人告辭,說是要到大廳去上轎。周氏卻阻止她,要她等著轎子提進來,在里面天井里上轎。琴后來答應了。覺民從怀里取出一卷稿紙趁眾人陰暗中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地遞給琴。琴明白這是先前說過的她的三表弟覺慧從上海寄來的文章,便接過來揣在怀里。
  中門開了,兩個轎夫提了一乘轎子進來,張升打一個燈籠跟在后面。轎子放在天井里石板過道上,張升打起轎帘等著琴上轎。淑英三姊妹陪著琴走下石階。琴走進轎子,張升挂起下轎帘,又把上轎帘也放了下來。轎夫們抬起轎子,但是琴還揭起上轎帘伸出頭來看她們。
  胡琴聲吵鬧似地響了起來。一個須生的響亮的嗓子唱著《惊夢》的第一句:
  賢妃子比從前玉容稍減。
  “完了,這一天又過去了,”淑英望著轎子出了中門,不覺歎一口气,低聲自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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