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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九



  江宁·半山園
  “凄愴江潭”·君臣相知相思的哀音,
  預示著“變法”的旗落號息·王安石
  決定把僅有的“半山園”捐贈于佛門·

  “安得病身生雙翼,長隨沙島自由飛。”王安石病臥“南窗榻”已一年有余,病情忽輕忽重。“攘攘生死夢,久知無事揀”的人生歸宿,常使他的衷心飛向北山墓地儿子王髣和弟弟安國的荒草青冢。直至元丰七年“井烴從蕪漫,青藜亦倦扶”的五月中旬,他才离開病榻,強扶竹杖,走出茅屋,常在老妻吳氏的攙扶下,艱難地登上半山亭,眺望著北山外天際漫起的云靄晚霞,心里翻騰著紛亂的思緒,在久久地痴情果思中,茫然而忘其夜歸,有時直至銀河橫空、斗柄轉移。
  五月二十九日,王安石的二女婿蔡卞奉詔從京都來到半山園探視其病情,并帶來了皇帝趙頊的關怀和恩典,也帶來了朝廷變幻的風云。
  蔡卞,字元度,福建仙游人,時年二十六歲,眉清目秀,英俊瀟洒,詩文兼优,熙宁十年進士,年僅十八歲,人稱奇才,現任中書舍人之職。此職原為寄祿官,實不任事,“元丰改制”后,掌起草詔令,若事有失當,亦有奏請皇帝重新考慮之權。其兄蔡京,現知開封府,亦為京都權勢人物。王安石前年十一月病倒,葉濤請玄音和尚赴京都向尚書左丞王安禮告急,時王安禮恰遭侍御史張汝賢彈劾,其罪名是“王安禮与王珪陳乞子任差遣,為害大政”、“王安禮不能修身治家,居官湖州、潤州時,与娼女共政”。王安禮罪案在審,不能离開京都,急修書一封,佯稱“政務繁忙”,不能侍兄病于榻前,請玄音和尚攜銀兩速回江宁,并以王安石病情告蔡卞,蔡卞躊躇數日,借中書合人草擬詔令之便,乞假南下江宁探視王安石的病情。當時皇帝未置可否,一年之后,于元丰七年五月二十日,皇帝趙頊突下詔令,命蔡卞南下江宁,探視王安石的病情,贈給王安石的是一顆怀舊思友的心,是愴楚凄涼的四個字:“凄愴江潭”。
  蔡卞的到來,立即拂去了半山園久積的沉寂郁悶,王安石夫婦极是歡欣。他們有兩個女儿,現都在京都,長女嫁吳充之子吳安持為妻,次女嫁蔡卞為妻,兩個女儿都捎來了孝敬父母的問候和禮品,只此一點,就足以暫時消散王安石心頭的憂愁。“我營兮北渚,有怀兮歸汝”,王安石拄著竹杖,領著蔡卞觀賞半山園的清溪、石橋、蔬畦、魚塘、垂柳、亭台,隨口吟出了半山園春天的清雅秀麗:“春風過柳綠如繰,晴日囗紅出小桃。池暖水香魚出處,一環清浪涌亭皋”。吳氏今日頓覺身輕神爽,催促葉濤赶快進城購買美味佳釀,自己親自執鏟割蔬,執网捕魚,操勞于廚房,親自烹制蔡卞喜食的清炖魚蝦。
  几支蜡燭,燃起洋洋喜气,一桌酒肴,騰起親人團聚的天倫之樂。王安石居首位,臉上煥發著丈翁的歡愉;蔡卞居左位,葉濤居右位,臉上浮現婿子的恭謙;吳氏,臉上挂滿了丈母的慈愛,忙不迭地為蔡卞、葉濤斟酒夾菜,并為王安石斟酒半杯,以示可解臥病一年多來滴酒不沾之戒。
  酒過三巡,歡情方濃,蔡卞舉杯站起,面北拱手,遙祝皇上“万壽無疆”,繼而神情肅穆地轉述了皇上詔令南下探視的突然決定,然后鄭重地說出了皇上贈給王安石的四字口諭:

  “凄愴江潭。”

  葉濤知道,“凄愴江潭”之語,是出于北周庾信的《枯樹賦》,“沉淪窮巷,蕪沒荊扉,既傷搖落,彌嗟變哀”,長年悲斯啊!他杯停唇邊,默而不語。
  王安石神情一震,心里驟然騰起一股苦澀的悲哀、哀痛交織的預感:皇上的病情轉危了,“變法”旗落號息的時候快要來臨了。“凄愴江潭”,他眼前似乎展現著熙宁三年深秋的一天,在瓊林苑為皇上講讀度信所作《枯樹賦》的情景,年輕皇上感情真摯地吟著《枯樹賦》中寒冰凄哀的辭句,晶瑩的淚珠在閃著清光。“凄愴江潭”,這凄絕情深的四字贈語,是哀歎,是問候,是自訴,是君臣相知相思、難以忘卻、難以再見的告別,也是君臣際遇十多年來恩怨是非不須訴說、也訴說不清的心音啊!他不敢再往深處追思,也不敢向蔡卞詢問皇上的病情,淚水潸然而下,閉目銜悲。

    昔日种柳,
    依依漢南;
    今看搖落,
    凄愴江潭;
    樹猶如此,
    人何以堪。

  吳氏望著丈夫的神態十分害怕,她怕今夜的歡宴不歡而終,更怕丈夫的病情出現反复,為了驅散“凄愴江潭”四字帶來的陰影,急忙站起,為蔡卞、葉濤斟酒,并想勸慰丈夫几句,但她一時心頭酸楚,竟說不出話來。在此之際,葉濤開口了:
  “元度,朝廷政局近來有何變化?……”
  蔡卞唉歎一聲,談了起來:
  “朝廷‘用兵西夏’的潰敗,已引起了朝政的急劇變化,百官怨憤騷起,圣上心亂無依,宰執大臣皆推卻責任,相互舉表彈劾,朝廷已無宁日。尚書左丞蒲宗孟已貶知汝州,知樞密院事孫固已調知鄭州,韓縝接任樞密院事。去年六月,原宰相、致仕老臣鄭國公富弼病故,臨終之際,手封‘疏奏’一份著儿子由洛陽來到京都,逞呈圣上。其‘疏奏’主要論點是:其一,天下現時之狀是:上自輔臣,下及庶士,畏禍圖利,習成弊風,忠詞讜論,無复上達,致使皇上聰明蔽塞,天下禍患已成,但朝廷尚不知警怀改悔,創文補救。其二,現時宰執大臣之狀是:輔臣皆貪寵患失、柔從順媚之人,事一出于上,則下莫任其責,小人因得以為奸,事成則下得竊其利,事不成則皇上獨當其咎。其三,現時宮闈之臣的情況是:臨陣監軍,委以統制方面,皆非所宜,在外則挾權估寵,陵轢上下,入侍左右,寵祿既過,則驕怨易啟,勢位相友,猜奪隨主,立党生禍。其四,論其治道之要:諛佞者進,則人主不聞其過,惟惡是為,所以致亂;讜直者進,則人主日有開益,惟善是從,所以致治。富弼的這份‘疏奏’來自洛陽,也許代表著洛陽一群致仕老臣的共識,已在圣上心中產生了影響……”
  王安石閉目默然,聚精會神地听著。富弼畢竟還是那個富弼!富弼死了,但靈魂還活著,皇上健在,但勵精圖治的靈魂失落了。在一場新的風暴面前,這副失落靈魂的軀体,還能維持多久呢?“凄愴江潭”正是一顆無可奈何的心靈在悲歎啊。世間的事物原本也許就是這樣的:日出日落,潮起潮退,花開花謝,月圓月虧。現時是日落潮退的時日,日出東山,潮起灘頭的年月又在何時呢?他想到身居洛陽的司馬光,低聲插話詢問:
  “司馬君實近日如何?”
  蔡卞收住對富弼“疏奏”的議論,急忙回答:
  “司馬君實仍箝口禁舌,對朝政不置一言。听說前年老妻病亡,孤獨益深,話語更少,且所患中風偏癱之疾似無好轉,仍然是舉步困難,話語不清,右手不能寫字,然此公亦奇特之人,据說依然蟄居于獨樂園中的釣魚庵,晨昏不歇,用左手執筆,致志于《資治通鑒》的著述。”
  王安石閉目而自言自語:
  “君實之致志于事業,或為政,或為文,堪稱人表。昔日居群牧司,曾欲傍司馬府邸而筑屋,效‘孟母擇鄰’之義,為雱儿延司馬君實為師,惜因忽倏分离而未果。”
  王安石微微搖頭,似在擺脫往日的回憶:
  “蘇子瞻居黃州情狀如何?”
  蔡卞應諾談起:
  “兩年前,蘇軾在黃州代滕甫上呈奏表,論西夏事,被王珪、蔡确彈劾為‘訕諷朝政’,因章惇、孫固及三叔(王安禮)為其辯誣而免禍。后‘永樂兵敗’,圣上思蘇軾錚諫之明,起再用之意。今年元月二十一日,圣上召宰執大臣于福宁殿御堂,歎息而語群臣:‘蘇軾黜居思咎,閱歲滋深,人才實難,不忍終棄’,并欲以江州團練副使徙之。蔡确、張璪默而不語,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王珪以蘇軾‘未知悔改’為由而以為不可。圣上不悅,翌日即出手禮,詔徙蘇軾居汝州為團練副使。此詔一出,朝廷百官紛議,京都文壇雀躍,皆以為圣上欲以蘇軾口無遮攔,耿直敢言之風,掃滌朝廷重臣估寵衰靡之气……”
  王安石仍是閉目靜听。蘇子瞻被寬恕而徙往汝州,皇上之意恐非計于今日,而是意在未來。深沉的思慮啊,未來一個年幼的君王,是需要一個耿直敢言的老臣保駕的,既能夠贏得民心,又可以彈劾群臣,皇上沒有看錯,但愿知恩重情的蘇子瞻,莫辜負皇上的所托。他閉目伸出手來,摸索著端起酒杯,默默地為蘇軾喝下了一杯祝福酒。
  蔡卞仍在談論:
  “二月十四日,圣上強扶病弱之軀,在延和殿召對群臣,晉封濮陽郡王宗暉為嗣濮王,封宗晟為高密郡王,封宗綽為建安郡王,封宗隱為安康郡王,封宗援為漢東郡王,封宗愈為華原郡王。并以罕見的舉止,攜八歲皇子延安郡王趙人庸侍立于御座之側,群臣多有不解。三月四日,圣上宴請三朝重臣文彥博于瓊林苑,群臣更為惊詫。文彥博元丰四年知開封府,因反對朝廷‘用兵西夏’而被貶居洛陽留守御史台,并糾合洛陽致仕老臣十多人而倡作“耆英會”,借詩酒怨謗朝廷,圣上聞知,令其致仕歇息,誰知突然敬若著龜。文彥博從洛陽入京之日,圣上遣皇子延安郡王趙人庸驅車迎至南薰門外,并以宗室請王陪宴,圣上自制詩以贈,頗有為其雪冤平反之意,其隆重堂皇,實為近年所未有……”
  王安石神情黯然了:這分明是确立皇子趙人庸嗣位的暗示,暗示著朝政將落入文彥博等人之手,暗示著一個“勵精圖治”時代的即將結束。“凄愴江潭”,蔡卞奉詔而來,原是為了傳送一個大時代逝去的挽歌啊!他的心真要碎了。
  蔡卞接著說出了一個更為惊心的消息:
  “現時皇上是深居簡出,已有一個月沒有早朝了。宰執大臣各營其私,各有所圖,圣上以上种种用心,未必能如愿以償。据小婿所知,在嗣君這樣的重大事体上,王珪圓滑,不露痕跡,蔡确狡黠,有意于岐王趙顥,忠于皇上暗示主立延安郡王趙人庸者,唯尚書右丞李清臣一人……”
  王安石全然木呆,淚珠從閉合的眼角悄悄滾落。
  吳氏坐在王安石的對面,丈夫痛苦的心境她看得真切。
  親人啊,你已無回天之力了,若再這樣痛苦的折磨下去,遲早會發瘋的。
  她急忙截住蔡卞的話語,拖出一個輕松愉快的話題:
  “元度,朝廷的事情已談了不少,該談談京都親人的情況了。你三叔和甫近來好嗎?你大姊近來如何?她生性軟弱,是惹我最挂牽的,你仔細說說。”
  蔡卞一時語塞,急忙端起酒杯,借飲酒掩飾:三叔、大姊若處境安好,我何略而不詳地拖到此時啊!
  王安禮遭侍御史張汝賢彈劾,時逾一年,皇帝近日已有諭示:“安禮果如此,何以复臨百官”,罷貶已不可兔,只是時日問題。
  王安石長女身居吳府,以淚洗面,吳充任宰相遭罷之后,于元丰三年憂郁而亡,吳府上下人等以為遭此劫難与王安石結親有關,吳安持官場坎坷,亦有怨憤王安石之意,遂遷怒于妻子。
  這些与官場沉浮有關的恩恩怨怨,蔡卞能仔細談嗎?
  蔡卞放下酒杯,佯作輕松之狀:
  “三叔居尚書左丞之位,慎獨而處,不曾卷入紛爭,自然無切身之虞,公務之外,沉迷于讀書,生活頗為安閒。大姊居吳府,上孝婆嬸,下慈婢役,安持內兄常贊其賢惠多才。只是近一年來,聞阿爸病恙而心焦,郁情于怀,不能自己。我臨行去吳府告知,大姊不及修書,特從內室取出昔日詩作一首,以述其怀。”
  說罷,從怀中取出詩作,呈于吳氏。
  吳氏接過讀出:

    西風吹入小窗紗,
    秋气應怜我憶家。
    极目江山千里恨,
    依然和淚看黃花。

  詩作中女儿的悲聲和苦淚,一下子刺疼了母親的心。
  吳氏似乎從“秋气”、“黃花”這些字句中看出了蔡卞善意的說謊,為軟弱女儿“极目千里”的淚恨痛哭失聲。
  王安石似乎早已知道朝政紛爭帶給這個女儿的天外飛災。一場“變法”已斷送了弟弟安國、儿子王髣的生命,現時又該輪到大女儿償還這個債務了。
  他听著女儿“和淚看黃花”的哭訴,內疚的悔恨和著“凄愴江潭”的悲哀化作淚水,涌滾而落。他雙手舉起,仰頭發出一串悲壯的苦笑和自嘲:
  “‘凄愴江潭’,壯心難酬,千古憾事。我負天下黎庶之望,我欠人間還不了的債啊!我雖識天下興衰之理,卻定力尚淺,輕躁急為,導致了欲東而西的結局,使自己走進了這荒僻的半山園。我生命未了,壯心猶存,常思匡正前失,從頭修為,但世情、人望、軀体、精力、流光、歷史都不再給我御風弄云的時間和机遇,只有茫茫然寄希望于后來者了……
  “‘凄愴江潭’,情莫能訴,愛莫能助。我与皇上,在朝為君臣,在野為賓友,胸怀結草之酬,身處蓬蒿之地,耳塞國蔽,八年于茲,雖知有天狼噬日之禍,卻無彎弓射天之策。老而將歿,深自悔責,連自己軟弱命苦的女儿也無力保護啊……
  “‘凄愴江潭’,道失路窮,誰知我心?也許只有虛無的佛門才是弱者、失意者安撫靈魂的歸宿。無度,請把我的心意帶給我那軟弱命苦的大女儿……”
  王安石含淚吟出:

    青燈一盞映窗紗,
    好讀《楞嚴》莫憶家。
    能了諸緣如夢幻,
    世間應有妙蓮花。

  吳氏悲极,掩面痛哭,王安石咽淚安撫妻子:
  “夫人,現時只能讓我們的女儿在《楞嚴經》里尋覓自己的歡樂了。人生原是一种尋覓,有得到的,有失落的,莫再傷心自戕了。我們要此半山園何用?莫若創做一座禪寺,為天下弱男弱女的靈魂祈福超度。”
  深夜沉寂,燭光搖曳,王安石自嘲忏悔的悲治聲似滾滾雷聲回蕩在茅屋廳堂。
  在這“凄愴江潭”的哀訴聲中,“書場浪子”突然興沖沖地推門而入。
  他手中拿著一封書信,是蘇軾從筠州蘇轍住處托人帶來的!
  蘇子瞻要在赴汝州的途中,過江宁拜訪王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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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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