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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十


    津京·福宁殿·王安石書房·鄭俠畫室
  “天命”折磨著大宋京都的人們·一場“賭
  博”揭蓋·王安石在雷雨滂佗中仰天暢笑

  天道遠,人道近。大旱之中已万念俱灰的庶民百姓,使皇帝趙頊在延和殿決斷的一切,第二天就以霹靂之勢見諸于京都,而且虔誠無比。“天命”畢竟是震撼人心的。
  京都外城陳州門、南薰門、戴樓門、順天門、利澤門、金耀門、西北水門、衛州門、新酸棗門、封丘門、陳橋門、東北水門、新曹門、新宋門、東水門內“開倉凜、賑貧乏”的粥棚開張了,安撫著涌入京都的流民。皇城司士卒維持著秩序,干當官宣講著皇上的恩德。樞密副使吳充,騎著馬巡視著外城十五門的情景,一日三次地走進福宁殿,向皇上趙頊稟奏“皇恩浩蕩”之狀。
  京都的大相國寺、興國寺、報恩寺、祐國寺、淨因寺、法云寺、慶愛寺、龍興寺、上方寺、繁塔寺等十大禪寺,各在庭院之中,大擺祭壇,焚香敬天。在此起彼伏整日不歇的鐘聲、鼓聲、磐聲中,各禪寺的和尚身披袈裟,手數佛珠,傾巢而出,吟誦著朝廷下發的祈雨祝文:

    我大菩薩,為世導師,救危難于三涂,化清涼于
  五濁。比者官吏不德,刑政失中,訟獄非情,賦斂失
  節,故此驕陽,害死天物。警惕當世,以求悔悟。今
  皇上圣明,傍采民言,悉心交儆,敬佛祈天。伏愿江
  海貢潤,田野蔥綠,林木蒼莽,龍天會朝,布為三日
  之霖,适副圣上之望……

  參知政事馮京奔走于十大禪寺,每當深夜磐鼓之聲暫時停歇,便風塵仆仆地走進福宁殿,把一日香火輝煌的佛事稟奏給皇上。
  呂惠卿、曾布、呂嘉問不得不代替“臥病在床”的王安石,分頭帶領二府、三司的一批官員,忙碌在京都的街頭、市井、雜賣務、雜買務,用鑼聲、喊聲、宣講聲和連夜印制的“貼示”,向商賈、小販宣布“暫停市易法”的諭示,向黎庶細民宣布“暫停青苗、募役追呼”,宣布“暫停新法十八事”。回答他們的是惊訝,是人聲歡鬧、鞭炮齊鳴,繼而是對新法的詛咒、對他們的戲弄和侮辱。他們奉旨作為祭物敬天祈雨,等同奉旨埋葬自己。晚上回到各自的屋宅,忍著淚水喝著更加添愁的苦酒。
  朝廷百官、京都細民、文人墨士,都似乎在這迅雷不及掩耳的霹靂聲中恢复了靈性,他們或自我宣揚先知,或借題發泄艾怨,或自詡六年的忍耐,或自造六年的委屈,或真心地祈天降雨,或假意地從眾湊趣,一夜之間,大宋京都涌起新潮:高門大戶、柴門小屋前均擺起香案,焚起香火。
  几十年一直冷落的司天監,也一夜之間成了寵儿。觀察天象,原本是摸黑熬夜。頂風冒雨,坐冷板凳、無人理睬的職務,此時,一下子大紅大紫,個個都變成了神仙似的人物。皇上、后宮一日三問,中樞重臣頻頻關注,御史、諫官不斷探風,害得司天監年老的提舉陳繹和少監、監丞們拋家离舍,吃住在觀天台上。白天頂著烈日,汗流泱背地尋覓著無蹤無影的云朵;夜間忍著疲累、強撐眼皮,仰望著密密麻麻的繁星。他們苦苦地尋覓著雨霖的蛛絲跡象。
  汴京,真是一座花樣翻新的都會。就是在這旱災煎熬、敬天祈雨的悲哀气氛中,也表現了不同凡響的气派:滿街滿巷的香案、香火,滿街滿巷的瑞靄祥霧,滿街滿巷的祈雨聲、鞭炮聲,應和著十大禪寺的鐘聲、鼓聲、磬聲,襯托著十五座城門“開倉凜、賑貧乏”的宣揚聲、吵鬧聲……人們同聲而不同德地把千万顆心獻給冥迷神秘的上蒼,成全著監安上門小吏鄭俠的預言。
  一天過去了——熱烘烘的一天。
  兩天過去了——焦灼灼的一天。
  三天過去了——火辣辣的一天。
  第四天黎明時分,隨著司天監提舉陳繹驅車奔向大內福宁殿、稟奏天上星辰有所變化的粼粼車輪聲,東方天際一片黑乎乎的云浪涌出,迅速地向頭頂滾動。
  十大禪寺早起聚于庭院做佛事、念祝文的和尚們首先發現了,不約而同地放大了誦頌祝文的音量和調門。撞鐘的和尚長了勁頭,用最大的气力撞擊出威于平日十倍的鐘聲,為滾動升騰的黑云伴奏,向京都沉睡未醒的人們報喜。
  這時,福宁殿里的皇帝,已听完司天監提舉陳繹“今日有雨”的稟奏,下旨敲響大內鐘樓上的皇權之鐘,以昭示京都臣民:一場救災救難的雨霖即將降落!
  禪寺的鐘聲和大內的鐘聲,應和著響徹京都上空,汴京城在鐘聲中惊醒了,發狂了。
  皇宮,隨著皇帝、皇后喜沖沖地奔向丹墀,王公、嬪妃、近臣、宦侍、宮女、仆役亦不顧禮數舉止地奔出各自宮門,望著東方滾涌而上的烏云,狂呼著:皇上圣明。
  官邸、吏宅,大臣、官員及其眷屬、仆役,衣著不整、七嘴八舌地贊歎著看門小吏鄭俠預言的靈驗。
  街巷里,黎庶細民紛紛涌上街頭,望著翻涌而上的黑云,神情大振,急忙燃起更多的祭香,燃起更多的鞭炮。滿城的鞭炮聲和著鐘聲,震得偌大京都搖搖晃晃。
  監安上門鄭俠也被不停的鐘聲和驟然響起的鞭炮聲牽出門外。他面色憔悴,亂發如麻。《流民圖》上呈以來,他一直靜等著皇上和上蒼判決自己的生命。倚門望著天頂那團云彩,他忍不住一聲狂笑,疲竭地癱坐在台階上。
  王安石在病榻上被震耳的聲響惊醒了,他詢問守護在床榻前的妻子和儿子:
  “外面發生了什么事?”
  儿子王雱望著父親,語塞頭低。雨霖降落之時,就是父親罷官遭貶之日。
  妻子吳氏畢竟更了解丈夫。她淺淺一笑,回答中帶著深情的安慰:
  “安心歇息吧,烏云漫空了,要降雨霖了,人們都在迎候著喜雨。我們安閒舒心的日子就要來臨了……”
  王安石霍地掀被坐起,挪腿掙扎下床,扶著妻子和儿子的手臂站定,笑著問儿子王雱:
  “為什么不早點喚醒我?此時的一場雨霖,胜過五世恩澤、七級浮屠、九鼎皇位!快扶我去看看,我要親眼看著雨霖降落,親耳听听天下黎庶的歡呼!”
  王安石執意要妻子吳氏和儿子王雱將自己攙扶出門,走進花園,走上亭台,眺望如墨潑染的天空。三天來壓抑在心頭的郁悶在一陣自持不住、翻胃倒腸的強烈震動之后徐徐地消散了。他喃喃自語:
  “干旱而望云霓啊!好,好,能落一場雨霖就好!雨潤大地。雨潤禾本,雨潤百姓,雨潤人心啊……”
  突然,一聲炸雷在空中作響,一道閃光撕裂了云層。雨要落了……
  皇帝趙頊和皇后跪倒在福宁殿的丹墀上。
  王公、嬪妃、近臣、宦侍、宮女、仆役、大臣、官吏跪倒在各自宮院、府邸的門前。
  王安石和妻子、儿子跪倒在花園里的亭台上。
  鄭俠跪倒在畫室門前的台階上。
  流民、市民跪倒在京都縱橫交錯的街巷里。
  雨啊,快快降落吧……
  隨著那雷聲和閃電的消失,天上的黑云停止了滾動,慢慢地擴散著、飄失著……不到半個時辰,又閃出了那一團火燙的烈日!
  跪伏在地的人們全然傻了:捉弄人的上蒼!愚弄人的上蒼啊!
  “天道”茫茫不可期。
  第五天,天上不見一絲云彩。十五個城門內的粥棚,日夜依然卷動著爐火和炊煙。可鍋里的粥越來越稀,流民的行列卻越來越長。維護施粥秩序的皇城司士卒,首先吃不住連日的曝晒,亂了當值的秩序。宣講皇上恩德的皇城司干當官,今天已不再露臉。樞密副使吳充倒是按時巡視,但他的臉色越來越陰沉:糧米不繼,流民出現了混亂……連他胯下的坐騎,也顯得萎靡不振。
  第六天,天上還是一團烤炙皮肉的烈日,沒有一絲清風。十大禪寺的鐘聲、鼓聲、磐聲仍在響著,但聲音明顯地減弱了。香灰已積滿了香案上巨大的鋼爐,可香案前做佛事、念祝文的和尚日益減少,有些年老的和尚經不住曝晒接連昏倒。參知政事馮京看到這般情景,不胜感慨。他決定明天巡視,不再騎馬,要改坐轎子。
  第七天,如舊,地面上冒著一層白蒙蒙的熱气。滿街滿巷的香案依然燃著香火,市民們卻躲在屋檐陰涼處閒聊著。聊粥棚爭食的毆斗,聊雜賣務物价的暴漲,聊停止新法十八事的利弊,聊司天監那些觀云測雨的“神仙”是白吃飯,聊傳聞中臥病在床的王安石,也聊各自家中米缸將盡的艱難。文人墨士們三五成伙地聚集在茶館里,在竹帘作扇人工拉動生風的“天扇”下,胡亂猜測——猜測看門小吏鄭俠人頭落地的時間,猜測王安石下台后的去處,猜測皇上收拾這尷尬局面的辦法,猜測天下大亂將在何州何府冒頭,也猜測朝廷里將出現的人事變動。朝臣們已不再以彈劾新法湊熱鬧,各自躲進清涼的內室里,開始琢磨看門小吏鄭俠的欺君誤國罪行和平日与鄭俠過從密切的大臣官員,斷定這一場雨霖在十天之內是下不來了,而一個唆使鄭俠繪圖上表的朋党必將出現于朝廷。朝臣中的許多人,似乎忘記了几天前自己曾為鄭俠的繪圖上表而歡呼叫好。
  四月四日,“敬天祈雨”的第八天,這場荒唐賭博揭蓋的日子臨近了。這一天,清晨就熱得离奇。
  七天七夜忙碌在觀天台上已顯体力不支、神智昏迷的司天監提舉、少監、監丞和年輕官員們,在一夜目不轉睛地觀察星辰云雨一無所得的焦慮中,突然面對黎明出現的奇异天象,全都傻眼了。不見微風、不見霞片、不見云霓、不見岱巒翳气,只見一個完整的火焰般的烈日從東方天際升起!風伯哪里去了?云師哪里去了?雷公哪里去了?電母哪里去了?連四海龍王、九江河神都在這一天同時偷懶讀職了嗎?不解的天象,預示著大災大難的天象啊,隨著烈日的升騰,司天監的“神仙”們心神憔悴地呆坐在觀天台上,面面相覷而眼皮耷拉了。
  這些埋頭苦干、忠于職守的司天監官員,几十年來的觀星望气,很少進行關于气象變化的探究,他們的全部心血几乎都耗費在紫微垣星相的變化上,為大宋的几代皇帝提供“帝星明暗、臣星隱現、煞星出沒”的“天命”情報,在析云測雨上,原本就所知有限。在這北方地區“十月不雨”的特殊气象變化中,更是無能為力。特別是三天前那場上蒼捉弄世人云而無雨的惡作劇發生之后,他們更是心惊膽寒,莫衷一是了。年老的提舉陳繹,習慣于依從“天命”,苦思苦解之后,他從遠古的神話中尋得了詮釋現實异狀的依据:看門小吏鄭俠在奏表中所賭的“十日不雨,乞斬臣宣德門外”,這“十日不雨”四字,不就是遠古“十日耀世”的隱語嗎?鄭俠所謂的“麥苗焦枯、五种不入”的現實,不就是遠古那“焦禾稼、殺草木、民無食”的再現嗎?鄭俠所彈劾的“今台諫充位、左右輔弼,又皆貪猥近利”,不就是暗示今之重臣皆遠古為害為患的犬契豸俞、鑿齒、九嬰、封豕希、修蛇嗎?老提舉心底蒼涼了:“天命”在懲罰大宋,這一切終非我等世俗庸人所能理解……
  烈日升至中天,陽光更熱更廣更灼更素養了。毒熱的气浪加劇了老提舉的灰心和疲勞,他再也撐不起沉重的眼皮,身子一軟,也癱倒在觀天台上。
  焦灼熱毒的烈日,烤炙著大內皇宮。居于福宁殿的皇帝趙頊,如同熱鍋上的螞蟻,身心焦躁地徘徊在悶熱的御堂里。宮女奉皇后之命走進御堂為他揮扇驅暑,他搖頭拒絕;宦侍奉皇后之命從冰窖里抬來巨大的冰塊送進御堂為他消熱,他揮手赶走。
  七天七夜期待雨霖降落的廢寢忘食和三天前上蒼“云而無雨”的灰心失望,使趙頊對“天命”產生的迷信、敬畏,在今天這火辣辣烈日的威懾下,進而演化成惶恐無狀的惊駭。
  趙頊強烈地意識到,“敬天祈雨”如果失敗,將會導致一場混亂的發生。“天命”乖戾的暗示,將會粉碎朝廷現有的一切權威;黎庶希望的落空,將會爆發對現行一切朝政的不滿;群臣信心的渙散,將會加劇政爭的激化;饑餓流民對生活的絕望,將會產生鋌而走險的事端。看門小吏鄭俠那顆血淋淋的人頭落地,也許會成為一切混亂發生的借口。“災荒出禍端”,這條古訓就在眼前。
  他心亂如麻,發現《流民圖》并不可能使他左右逢源。他開始怨恨看門小吏鄭俠居心叵測的獻圖呈表,怨恨后宮相逼,更怨恨自己輕率地決定暫停新法十八事,終于在這暫短的七天七夜中,動搖了群臣、黎庶對整個朝廷的信心,釀成了這樣一种京都沸動、万民敬天、騎虎難下的荒唐局面。天命不可欺,民心不可欺,流民的饑腸餓腹更是不可欺啊!他突然想到三年前司馬光在呈表彈劾王安石時所預言的情狀:

    ……十年之外、富室既盡,常平已坏,帑藏又空,
  不幸有方二三千里之水旱,餓殍滿野……將何之矣!秦
  之陳胜吳廣、漢之赤眉黃巾、唐之黃巢,皆窮民之所
  為也。大勢既去,雖有智者,不能善其后矣……

  皇帝趙頊念憶至此,心神惊悸,汗水濕衣。他停止踱步,頹然跌坐在身旁的軟榻上,口中自語:
  “司馬光是有遠見的。‘方二三千里之水旱’果然來了,‘餓殍滿野’之狀已出現于京都,難道‘秦之陳胜吳廣、漢之赤眉黃巾、唐之黃巢’也在這些饑餓流民之中嗎……”
  “天命”!這也是“天命”嗎?趙頊雙手抱頭苦苦地思索著。在流民、黎庶可能危及江山社稷的惊恐焦慮中,他心中突然萌生了對“天命”的逆感,期望在“人道”中尋覓出對付“天命”的辦法。司馬光那清懼、肅穆的身影又閃現在他的心頭,三年前“朝辭進對”中那清朗鏗鏘的聲音又響在他的耳邊:

    ……天下事不可忽,必須思患預防……万一犬羊
  奔突,間諜內應,或盜賊乘虛,奸人竊發,州府手無
  寸鐵,就要坏大事了……

  “思患預防”,金石之言,司馬光畢竟是忠國忠君的。皇帝趙頊在司馬光“金玉之言”的引導下,他惊恐而痛苦地為“敬天祈雨”失敗后可能發生的混亂謀划對策:如何拱衛皇宮的安全?如何維持京都的平靜?如何驅赶流民出京?如何消除不測事件?如何處置万惡不赦的鄭俠……他在宰執大臣中遴選執行這一机密任務的忠信者。他想到王安石,這位現時憤懣填膺的“拗相公”是不會領受這一重托的;他想到樞密使陳升之,這位一向處事圓滑的“筌相”是不敢承擔這一任務的;他想到參知政事馮京,其人敢作敢當,曾任過樞密副使,對“駐京禁軍”情形亦有了解,倒是個适當的人選,但因其是守舊老臣富弼的乘龍快婿,有引起朝廷党爭之嫌,不可用!他想到樞密副使吳充,其人忠于王事,克守臣道,位居西府,職權所系,且与王安石為姻親,与司馬光的關系亦善,确是一個既能依朕的旨意行事,又可緩沖各方面壓力的人物……
  趙頊猛地抬起頭來,面色嚴峻,高聲召來宦值,發出了“召吳充即刻進宮議事”的諭旨。
  獨居書房的王安石,此時倚椅閉目。他的眉宇間積淤著厚厚的憂愁,整個人似乎變得更矮小了。他面前的桌案上,展著一疊箋紙,墨硯已經打開,一支狼毫筆濡墨后放在筆架上。他正在進行著那“人世反覆那得知,讒言人耳須臾离”的悲憤哀怨的沉思,完成著一份積憤難吐的辭職奏表的腹稿。
  這七天七夜,他是在病床上度過的,是在花園亭台上望著熱毒的烈日度過的,是在深夜里佇立庭院仰望著晶亮的繁星度過的,也是在思前慮后、瞻前顧后的痛苦煎熬中度過的。三天前那場黑云漫空的情景,曾激動著他那一貫蔑視“天命”的心,希望即便是荒唐巧合,也能消解黎庶的渴盼。哪怕讓自己一個人承擔輸家的責罰,成全年輕皇帝成為“天命”化身,成為人世間一尊英明的“神”。誰知一聲炸雷,轟毀了一切。“天命”把朝廷這場荒唐的賭博推向傾家蕩產、瘋魄迷魂的邊緣——混亂的朝廷,混亂的京都。混亂中孕育著失控的局勢!這是“天命”的神力所致,還是“圣命”的威力所導啊!
  王安石也看清自己已身處絕境。“嫁時羅衣羞更著,如今始悟君難托”,“天命”靈与不靈,雨霖落与不落,与自己的命運已經毫無關系了。就是“十日不雨”,自己雖成“贏家”,“變法”還能气勢若虹地進行嗎?從皇帝在延和殿突然宣布這場“賭博”開始的那一刻起,自己就被置于“群疑并興,人怨總至”的被審地位,而暫停新法十八事的決斷,自毀清白,已動搖了“變法”的根本。潑水難收啊!
  呂惠卿七天不露面了,他也在“天命”与“圣命”的雙重壓力下,彎了腰骨嗎?曾布七天不臨門了,被這場賭博嚇破了膽嗎?呂嘉問七天音訊杳無,被新法十八事的暫停攪亂了心胜嗎?陳升之、馮京、吳充七天來不再登門議事,真的是在粥棚、禪寺為“敬天祈雨”奔波、勞累嗎?“群疑并興,眾怨總至”已使自己成為一個孤獨而無人敢于接近的人,一個實實在在的孤家寡人啊!
  王安石低聲吟歎著: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八年辛勞,毀于一張《流民圖》,六年‘變法’,毀于一場‘有無雨’,荒唐啊,亙古未有的荒唐!但這令人痛心疾首的荒唐,不也是人締造的嗎?虛緲的‘天命’是后宮意志的借托,年輕皇帝成了無知的判官。鄭俠只是一塊供人拋擲的石頭,所謂‘十日不雨,乞斬臣于宣德門外’的時限,只是啟動群臣為揭露、彈劾新法‘罪惡之釁’宣布的最后時刻。第八天了,万事該有頭了……
  “‘少喜功名盡坦途,那知干世最崎嶇。’崎嶇道路上的悲哀,不是來自司馬君實的固執己見,不是來自蘇子瞻的‘口無遮攔’,而是來自門下崇拜者的背叛,而是來自頭上支持者的動搖,有苦說不出啊……
  “‘回首江南春更好,夢為蝴蝶亦還家。’在這場‘賭博’輸贏未分之時,該是主動辭恩机要,藏疾里閻的時候了。”
  王安石睜開因過度疲勞而失去光澤的眼睛,提起毛筆,寫起了被逼無奈的《乞解机務札子》……
  七天七夜一直處于极度緊張的鄭俠,此時的神經已近崩潰。
  他此刻蓬頭散發,身著一套白色曲皺的短衫、短褲,仆俯在筆、紙、杯、盤散亂的桌邊,托著一張蒼白的面孔,瞪著一雙渾濁遲滯的眼睛,望著窗外火辣辣的陽光。一聲吁歎,他從衣兜里慢慢地摸出几包用黃色紙張包裹的藥物,雙手顫抖地一包一包放置在桌案上。狹小的畫室里沒有一絲聲息。
  監安門吏鄭俠是個讀書認真,嗜古不疑,自視甚高,行事乖戾的人物。他崇信帝王是“受命于天”,“君權神授”。他對皇權有著絕對的忠誠,對“神權”有著絕對的敬畏。他尤其精通西漢經學家董仲舒“天人感應”的學說,時時處處以“天命”的“成象”觀察世間的事物。他神神秘秘,常自詡為“天命”的解語人。他相信“天為百神之大君”,人間發生的一切符瑞災异,都是“天”對人的希望、暗示、警告、譴責和懲罰。“天地之物,有不常之變者,謂之异,小者謂之災。災常先至,而异乃隨之……凡災异之本,盡生國家之失。國家之失,乃始萌芽,乃見怪异以惊駭之。惊駭之尚不知畏恐,其殃咎乃至。”前年的“華山崩坍”,去年至今年的“十月不雨”,就是“天”對皇上施政不良的警告和譴責!
  他虔誠地相信,皇上若能“听諫改過”,善德善行,一定會引起“天”的“感應”,以雨霖之恩消除眼前旱情,拯救流民于水深火熱。他以命作賭的依据是:人間苦情于此,“天”能無動于衷嗎?
  《流民圖》獻上了,彈劾奏表生效了,“受命于天”的皇帝趙頊,果然“听諫改過”,暫停了新法十八事,在延和殿午朝上“敬天祈雨”的開壇儀式中,把他的一顆作為賭注的頭顱,擺在群臣的面前,擺在京都黎庶面前,擺在火天烈日之下。從那時起,鄭俠驟然意識到自己的頭顱,似乎已不在自己的脖子上,而是握在他所崇信的“天命”的手里了。
  腦袋落地畢竟是悲慘痛苦的。他蜷曲在自己的畫室里,一分一秒地等待著雨霖的降落。烈日如火,一日三秋,云雨無影,焦躁難耐啊!在無云無雨的煎熬中,他以皇上為榜樣,“停食”敬天,每天以涼水充灌胃腸。三天粒米不進的虔誠,雖然使他四肢發軟,頭昏眼花,但在第四天黎明時分,終于贏得了“天人感應”的黑云翻涌。他拖著癱軟的身軀跪伏在門外的台階上,感念著“天命”的靈驗,等待著雨霖的滋潤。可轉眼之間,黑云消散!一場“云而無雨”,使他瞠目結舌。
  但他仍堅持著虔誠的“停食”,堅守著天神賜雨的希望。五天、六天、七天,隨著烈日的更加焦灼熱毒,他飲水的次數減少,頭昏目眩的次數增多,他感到死亡的逼近。
  鄭俠畢竟只有凡人的軀体和腸胃,有著凡人對生的欲望和對死的畏懼。第八天黎明,他掙扎爬出畫室,觀看到東方日烈更甚,對“天命”開始生疑了,對一場雨霖的降落絕望了。生的欲念也隨著烈日的升高而泯滅。
  他哀傷“天命”的飄緲,滿街滿巷的香案、香火和十大禪寺八天不斷的鐘聲、鼓聲,不都是“德音”嗎?“天”為何沒有“感應”呢?皇上舉粥棚,賑濟流民已經八天了,“天”為何不見回心轉意呢?難道只有落下一顆看門小吏的頭顱,才能触動九天之上的“天心”、“天意”嗎?
  他哀傷自己命運的悲凄。虔誠于“天命”,反被“天命”遺棄,自己謀殺了自己。八天來得到的,是皇上即將爆發的怨恨,是群臣即將投來的側目,是背叛友情即將遭人厭惡的詛咒,是万人即將圍觀的斬首,是留給后世欺人自欺的惡名。不過,這也是“天命”的安排吧?与其天誅,莫如自罰!“天誅”將成為黑白分明的定案,“自罰”也許能引起后世猜度探究,總會有一二人知我鄭俠。
  午前已時,監安上門吏鄭俠身著朝服、朝冠,頂著焦灼的烈日,走向景靈西宮南門對過的報恩寺街,在百鐘園、回春閣等五家藥舖里,以治療痔瘡、瘰□、牙疳為名,分別買了五包砒霜,暗暗地為他的“自罰”准備著。
  明日,天上還會是這樣一顆火辣辣的烈日嗎?
  天象真是不可測的。傍晚時分,西邊天際突然浮起一抹薄云,夕陽一照,艷紅似血,映紅了半邊天宇,映紅了黃河波濤,映紅了熱毒未退的汴京城。
  “火燒云,晒死人”,明天定又是一個無風無云的“干晒日”。觀天台上司天監的“神仙”們傻眼了,朝廷群臣慌亂了,十大禪寺的和尚泄气了,粥棚里的工役歎息了,京都的市民嘩然了,流民毆斗事件已多次發生。皇帝趙頊听到宦侍的稟報,倉皇奔上丹墀,望著血紅的西天發呆。王安石木雕似地站在花園里的亭台上,凄然地閉上了眼睛。監安上門鄭俠,站在畫室門前的台階上,發出了絕望的慘笑……
  “天命”把所有的人逼上了絕路。
  三更時分,無月的夜空宁靜而深邃,繁星麻麻密密地閃爍著藍光。一條干涸的銀河橫在夜空,那銀河爍爍閃亮的晶點,不就是干涸河床上的鵝卵石在訴說旱情嗎?觀天台上司天監值夜的提舉、監丞全然發懵了,無云可測,無風可尋;在唉聲歎气中,無可奈何地倚在儀象台旁歇息著。他們几乎在同一時刻,都閉上眼睛睡著了……
  此刻的皇帝趙頊,正在福宁殿御堂紅蓮宮燭的光焰下,心情沉重地听著樞密副使吳充關于“拱衛皇宮安全”、“維持京都平靜”、“驅赶流民出京”、“消除不測事件”方案的詳細稟報。
  吳充是今天午時領受這項特殊密諭的。他辦事認真,干練、、快速,在不到四個時辰內,就拿出了一個完備的方案。而且在這個方案中,把駐京禁軍的一切權力,都委托于皇帝身邊的近臣。在這個方案中,禁軍部署的要點是:
  以內侍都知充任勾當皇城司公事,掌三千禁從拱衛皇宮,确保皇宮的安全。
  以內侍押班充任皇城司副使,親率士卒二百人,偵察京都臣民的動靜,确保皇帝耳聰目明,消息靈通。
  以侍衛馬軍都指揮司統領為指揮使,率領禁軍鐵騎二千,日夜巡察于京都街巷,驅赶流民离京、消匿騷亂,确保京都平靜。
  以“捧日”禁軍駐封丘門外,“天武”禁軍駐南蒸門外,“龍衛”禁軍駐新曹門外,“神衛”禁軍駐金耀門外。以此十万精銳之師穩定京都大局……
  這确實是一個完備的方案!皇帝趙頊默默地听著,但他的心頭卻浮起一層難言的悲哀:用十万精銳之師對付自己身邊的黎庶細民,光彩嗎?用十万精銳之師對付饑餓的流民,是一個君王的德政嗎?鄭俠獻上的那幅《流民圖》又浮現他的心頭,他愧作地閉上了眼睛。流民們苦楚的饑號聲、悲哀的泣訴聲、憤怒的吶喊聲隨而在他的耳邊響起,淹沒了樞密副使吳充的稟奏。
  与此同時,王安石在他的書房里,召集了他的妻子吳氏、儿子王雱、弟弟王安國、王安禮,宣布了他八天來思謀已熟的決定。他決定辭職南歸,不再在朝廷熬心血了。
  一盞燭光跳動著。王雱正在聲音愴楚地代替父親念著父親寫就的辭職表狀——《乞解机務札子》:

    ……伏念臣孤遠疵賤,眾之所棄,陛下收召拔擢,
  排天下异議而付之以事,八年于此矣……今乃以久擅
  寵利,群疑并興,眾怨總至,罪惡之釁,將無以免;而
  天又被之疾疚,使其意气昏惰,而体力衰竭,雖欲強
  勉以從事須臾,勢所不能,然后敢于天威,乞解机務
  ……

  表狀讀完,王雱愴楚的聲音消失,書房里沒有議論,沒有爭執,沒有反對,沒有一絲聲響,只有一層濃重的沉默,伴隨著一盞燭光微微地顫抖。
  家人還能說什么呢?眼前只有這樣一條路可走了。只有這樣,才能擺脫尷尬的處境,才能了結這場荒唐的“賭博”,才能成全皇上的英明,才能避開京都出現的任何人無能為力的一場混亂,才能保全這個家啊!
  一朝宰相這樣做,不是出于讀職失誤,不是出于因循誤國,不是出于以權謀私,不是出于年老力衰,而是出于人力所不及的災情,人智所不解的“天命”和一場荒唐的“賭博”。雖然窩火于心,心碎而不服其輸。
  最后還是妻子吳氏率先打破了沉默。她抬起頭來,凄楚而深情地望著丈夫,強作笑顏:
  “這樣好,回江宁吧,那里的秦淮河、定林寺、悟真院還在等著我們。六年來焦心、累心、傷心、擔心的一切,也都解脫了……”她淚水涌出,急忙遮掩,用手捂著發顫的嘴唇起身离開了。
  吳氏哽咽离去,王安石、王安國、王安禮都鼻酸心楚地低下了頭。王雱气盛,憤憤不平地開了口:
  “只是有一件事我心不甘!阿爸,《三經新義》書稿真的要上呈皇帝嗎?那是你几十年心勞之所得,是衰敗王朝中興的‘理義’之本!因人廢言,千古定例,朝廷鏤版印刷已不可能,我們又無力鏤版印刷以行天下,与其留稿朝廷任憑別人扯碎焚毀,莫如帶往江宁以待來日。阿爸,此書的命運決不可寄托于別人啊……”
  王安石神情一震,睜開眼睛,目光驟然黯淡了。儿子的話語,比妻子的淚水更為沉重。儿子話語中的“別人”,不就是暗指皇上嗎?“變法”不搞了,皇上還需要這部《三經新義》嗎?新法暫停了,這部《三經新義》不就成了禁書嗎?新的執政上台,還能容許這部离經叛道之作留在人間嗎?儿子的擔心是有道理的。“文章千古事”,談何容易啊!唉,二十多年來凌云搏風的理想在驟然間毀滅了,六年來翻天覆地的變革在驟然間消失了,“解玩山川消積憤,靜忘歲月賴群書”,圣上,連臣一年來埋頭經義局的一點所得,也要毀于這場荒唐“賭博”的妖風邪火嗎?王安石一下子變得蒼老了。
  王安禮心里陣陣發酸,急忙為大哥設謀解憂:
  “兄長可在這份《乞解机務札子》中,陳述《三經新義》書稿于世、于朝、于國、于民之要義,借皇上賜恩之力,保全書稿……。
  王安國厲聲打斷了王安禮的話語,詢問王雱:
  “書稿現在何處?”
  “現在已定稿成冊,存于經義局,准備明日呈交皇上。”
  王安國霍地站起,神情果斷,話語鏗鏘:
  “書稿不交,帶往江宁!不當官了,何用稟奏!難道民間著書立說也要經皇上思准嗎?”
  在同一個時刻里,鄭俠呆坐在畫室里的孤燈下,痛苦地品味著傍晚西天“火燒云”帶來的威逼和煎熬。此時他什么也不愿想了。父母妻儿遠在福建福清,万里迢迢,已來不及傳送音訊了。就是去信相告,又能如何呢?徒增老父、老母的悲傷和妻儿的痛苦罷了,愧對父母妻儿啊!皇上高居大內,原本就不知世上還有一個叫鄭俠的人,只是一幅畫卷、一份奏表,适應了皇上的需要,使鄭俠這個名字一夜之間響遍京都、領演了這場八天不歇的連場鬧劇。鬧劇該收場了。為了皇上新的需要,鄭俠這個名字,也該在這個夜晚驟然地消失了。天公地道的報應。王安石現時如何?介甫于我,恩重如山;我于介甫,恩將仇報。自己的獻圖、呈表,只是想代“天命”作賭而諫奏停止新法,不曾有意置介甫于死地,皇上的“准賭設局”卻把介甫押放在對立的“賭盤”,真是“天命”的安排啊!介甫,“天命”在你一邊,你是贏家了,永遠恨著因你的拔擢而混入京都的這個小人吧!
  鄭俠顫抖著雙手拿起桌案上的砒霜,打開紙包,把藥倒進酒碗,一包,兩包,三包,四包,五包。他端起酒碗,眼前發黑,酒藥溢出。
  鄭俠正要一气吞盡,窗外刷地一道閃光,霹靂炸雷滾來,撼天動地!
  鄭俠手中的酒碗在惊駭中失落在青磚地上,“啪”的一聲粉碎。他本能地轉身向門外奔去,飛來的暴雨,瓢潑似地落在他的身上、臉上。
  鄭俠望著雷電交加、暴雨呼嘯的夜空,“扑通”一聲跪在雨中,放開嗓門嚎吼:
  “天,百神中的大君,你圣明,你偉大,你無處不在,你無所不能,你決定著人世間的一切啊……”
  雷雨惊醒了觀天台上熟睡的司天監提舉和監丞,他們在讀職失誤中接受著暴雨的“懲罰”,相抱大笑著。他們根本不知气象是怎么變化的,暴雨是怎么形成的,又是怎么降落的。只能把這在睡夢中降落的雨霖,歸諸于“天命”的安排。他們在暴雨中向“天命”唱著贊歌,一直唱到了皇帝召見他們到福宁殿御堂里……
  雷雨惊醒了京都的黎庶細民、文人墨士、僧道伎藝、群臣百官和露宿于街頭的饑餓流民,他們在暴雨中狂歡高喊,載歌載舞……他們談論著各自感興趣的話題,排遣著八天來各自心中積淤的郁悶,只有涌入京都的流民無話可言,他們只在心中盤算著:下雨了,該回家補种庄稼了……
  雷雨惊動了福宁殿御堂里密議的皇帝趙頊和樞密副使吳充,他倆奔出御堂,站在寬闊的丹墀上。吳充高聲贊頌著皇上的英明,英明的皇上順手撕碎了手中禁軍部署的方案。一場“驅赶流民出京”、“消除不測事端”的暴行避免了……
  大雨瓢潑而下,雷電霹靂轟鳴,“嘩嘩”雨聲波浪般響徹昏暗的宇宙。雨絲編織的珠王帘幕泛著銀光,把整個大宋京都密密實實地网著。
  王安石和他的親人王安國、王安禮、王雱站在花園的亭台上,貪婪地享受著雨霖的清涼。他們已是渾身透濕。雨水自頭到腳緩緩流淌著,滋潤著他們的軀体,滋潤著他們的心胸,也滋潤著他們酸甜苦辣澀五味俱全的靈魂。
  王安石和著雨聲放聲高吟著,訴說著他心中的喜悅、寬慰、渴望、悲哀、憤怨和万感交織的思緒:
  好一場救災活民的雨霖!
  好一場滋潤万物的雨霖!
  好一場恩遇現實的雨霖!
  好一場哺育未來的雨霖!
  好一場清爽人心、消解憂愁的雨霖啊!
  我听見了干旱大地吸吮奶汁的聲音。
  我听見了草木舒葉抽枝的聲音。
  我听見了禾苗复生滋長的聲音。
  我听見了江河舟揖揚帆奮進的聲音。
  我听見了山村農舍黎庶歡笑的聲音。
  我听見了集市商賈買賣的聲音。
  我听見了大宋仁人志士永不畏縮、永不灰心、永不自暴自棄的呼號聲、奮進聲。
  我听見了這美妙的、撥動著我的心弦的雨聲……
  王雱伯父親經受不住這苦樂交織的興奮和長時間的雨淋,輕聲勸慰:
  “阿爸,該回屋了……”
  王安石高聲吩咐儿子:
  “《乞解机務札子》和《三經新義》書稿,立即呈送皇上!”
  王雱不解地望著雨中的父親。
  王安國詢問兄長:
  “你又是鬼迷心竅了嗎?”
  王安石伸出雙臂抱著兩個弟弟朗聲呼喊:
  “天道尚變,天道尚變啊!”
  王安國苦笑搖頭。
  王安禮反詰兄長:
  “‘天道尚變’,可‘人道’呢?”
  一道閃電撕裂夜空,炸雷轟隆。電光照亮了王安石黑瘦惟泞的面容,他興高采烈地仰天楊笑著。
  雨下得更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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