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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十九


  王安石書房
  “天心無私,天下大事不能如此儿戲啊!”
  王安石的偏頭疼痛發作了·他在絕望中
  尋找生路。

  當皇帝趙頊在福宁殿御堂面對皇后黯然神傷的時候,王安石也在他的書房里面對夫人吳氏、儿子王雱、弟弟王安國、王安禮,默默無言地煎熬著。
  王安石与皇帝趙頊的對抗,已經十多天了。朝政癱瘓,百官無依。王安石的執拗和皇帝趙頊的憤怒,已使師生般的君臣關系,出現了极其危險的裂痕。王安石面臨著進退的最后選擇,王府面臨著禍福的最后取舍。皇帝畢竟是皇帝,年輕皇帝的忍耐畢竟是有限度的,而這個“限度”,已被今晚入夜時分曾公亮派他儿子送來的一個重要消息證實了。屬于王安石的時間,也許只有一兩天的光景。
  今晚入夜時分,退休宰相曾公亮的儿子悄悄進入王安石府邸,神秘而緊張地轉達了父親的八字訊息:“政局有變,速銷病假”。
  這八字訊息,立即導致了王家主要成員的連夜商議。
  歷史上所有的革新朝政者,几乎都要依從這种命運的安排,在世俗的怀疑中開始,在世俗的反對中前進,最終在世俗反對引起的騷亂中被皇帝拋出,結束其轟轟烈烈的一生,甚至被車裂、殺頭。秦之商鞅、漢之桑弘羊不都是這樣嗎?王安石清楚,如今刀已架在他的脖子上了。皇上在司馬光、蘇軾、韓琦的壓力下,為了朝廷机器的正常運轉,為了贏得一些臣子,特別是一些老臣的歡心,也會拿自己開刀的。對此,他心里坦然。“變法”終歸是需要有人作為祭物的。悲哀不畏死,便有一种苦澀的豪情:為皇上承擔罪責以成全皇帝的“天縱英明”,也是臣子的一种職責啊!因而,他此刻最關心的,是“政局有變”將變到什么程度?執政大權將落到誰的手里?
  他首先想到了司馬光。司馬君實,道德文章,當世罕有;誠信忠義,人臣之表;怯弱挽強之志,當破金石。但他的治世之策,卻如同他的為人一樣,縝密周到、圖取謹慎、穩健有余,沖闖不足。綜觀他几十年來的進策、奏表,乃“中和”、“柔治”經緯而成。“中和無偏”乃獲票之物,可療饑養人,卻不能治病;“仁政柔治”乃溫翁之術,可攝皮止痒,卻不除沉痾。君實若仕于太宗、真宗年間,或可阻止貧弱之速成,而于當今之勢,是絕不能中興大宋的。若君實起而執政,“變法”大業定將付諸東流……
  他想到蘇軾。子瞻激越狂狷,思維敏捷,才華橫溢,心志高遠,少年得志,睨視一切。其治世之策《進論》、《進策》,雖激烈惊世,但清談居多,方略奇少,且類戰國縱橫之學。若起而執政,究竟會是什么樣子?茫然不可知啊!
  他突然想到了呂惠卿。呂惠卿“變法”以來操勞奔波,廢寢忘食,鼓吹宣揚,埋頭書案,排解疑難,沖鋒陷陣的种种身影造現在他的心上。他似乎看到了希望之所在。若能讓這位思辨奇崛、見識高遠、文學辨慧、膽略過人的“福建子”接替自己執政,實現自己的“變法”理想,自己就是車裂殺剮,也心甘情愿!
  王安石在閃爍不定的燭光下,怀一顆即將壯別之心,打量著身邊神情依舊坦然的妻子;焦躁不安的儿子和兩位憂郁、哀傷的弟弟。漸漸的,他的目光黯淡了:安石死不足懼,可不該連累這些無辜啊……
  夫人吳氏當然也察覺到事態發展的嚴重,擔心著家破人亡的慘劇會在瞬間發生,但她強壓憂愁,故作豁達,不愿用自己的愁容淚水使丈夫更亂方寸。此時她見丈夫環顧親人,似有征詢之意,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以寬松心境,微笑言說;
  “朝廷的事情,我不懂,也不問,不外乎是上台下台、進京离京。上台未必是福,下台未必是禍。京城里有什么好?亂糟糟、鬧哄哄,沒有清靜的時分,哪里赶得上江宁府的山青水秀、鳥語花香。至于家里的事情,不外乎是錢多錢少,吃好吃坏。看和誰比唄。”若和耕田、划船的黎民百姓比,咱們此時不是在九重天堂,也是八重天堂,就是跌落十層八層,也不會苦到地獄的。再說,生死由命,富貴在天,用不著提心吊膽過日子,到時候听天由命罷了。當然,也有‘人定胜天’這句話,那就靠平甫、和甫執著籌划了……”
  王安石向夫人投去感激的目光,然后轉眸向王安國、王安禮一瞥。
  王安國自年前和兄長頂撞爭吵之后,心里一直悶悶不樂,很少与哥哥交談。除年節拜祖祭神來到主宅外,一直把自己關在偏院的書房、寢室里,不再過問朝廷的事情。王安石為了避免這個弟弟再与呂惠卿、曾布等人發生不愉快,兩個月來,也不再讓他參預有關朝政的商議。兄弟間的關系,更為冷漠了。今晚,“政局有變”的消息傳來,事關王府的榮辱盛衰,王安國聞訊后移步來到兄長的書房。二十多天沒有見面,大哥憔悴得有些脫形,他的淚水几乎滾涌而出,心里不再是憤怨,而是怜惜和同情了。壯心招來怨恨,忠貞招來猜疑,辛苦招來災難,上蒼對兄長不公啊!他目不轉睛地望著王安石。兄長衰老了,臉變得更加黑瘦,臉頰上的那片黑記變得更大更明顯,白發增添了許多……他淚水盈眶,視線模糊,眼前閃現一串幻象:囚禁于天牢的兄長,遭貶流放的兄長,被捆綁刑柱的兄長……他心頭的凄楚突然變成一种刻骨銘心的憎恨;這都是呂惠卿、曾布之流所累所誤啊!他正要發泄心中的憤怒,弟弟王安禮吶響開口了:
  “嫂子所言极是。生死由命,富貴在天。這也許是命運的安排吧。二十年前,‘慶歷新政’在仁宗皇帝一道‘興致太平’的諭旨下興起,叫喊了兩三年,實際折騰也只有一年多的時間,就在仁宗皇帝又一道‘誤朕誤國’的諭旨下收了場,新政的推行者范仲淹、富弼、韓琦、歐陽修等人被視為朋党而遭貶离京。今天,我們面臨的形勢,正是當年范仲淹等遭受的悲哀。歷史令人難以參悟之處恰恰是,現時逼迫我們處于困難的,除了司馬光和蘇子瞻,正是當年革新朝政的歐陽修、富弼和韓琦,真是离奇啊!當年范仲淹等人之所以能夠幸免于重罰,是由于他們自請‘誤上誤國’之罪而成全了仁宗皇帝的圣名,從而免去了全家的災難。大哥,這條道路并無難辯之處,眼前似乎是可以借鑒的……”
  這是要王安石“引咎求安”!王安石沒有說話,但眉宇間緊皺隆起的三角形狀,已顯出這是一副万難吞下的苦藥!王雱深知自己父親絕不屑此舉,神情激動地開了口:
  “‘慶歷新政’只是一場雷聲大、雨點小的鬧劇,根本不能与這次‘變法’相比。范仲淹和富弼當年聯名上呈仁宗皇帝的《答手詔條陳十事》,只限于整頓吏治,充其量只能是對當時朝政缺失的一种糾正。而且凡是涉及‘厚農桑’、‘修武備’、‘均公田’、‘減搖役’等主張,根本就沒有實施。所謂新政,空名而已,失敗是理所當然的。更為重要的是,范仲淹、歐陽修都長于議論而短于實踐,富弼、韓琦都專于邊事而疏于內政,根本不可与現時的執政并論。且仁宗皇帝在位日久,銳气已減,因循成習,已不喜風云搏擊,更不敢風云擊搏,‘慶歷新政’之敗,勢在必然。而當今皇上,春秋鼎盛,心志干云,‘變法’乃即位后的第一個創業壯舉,斷不會因稍有風浪而停掉。阿爸,依孩儿之見,只要再与皇上相持數日,皇上必然會讓步的!”
  大膽的分析、議論、臧否人物、判斷決策,年輕的“小圣人”,真有其父之風!王雱以他的尖銳、新穎、單純和不知畏懼,震動了父、母、叔父。
  王安禮:孺子不知高低!
  王安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呂惠卿之猖狂,曾布之愚蠢,污染有形了!
  吳氏:唉,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
  王安石驀地挺身坐直,惊异地打量儿子,眉宇間閃動著喜悅的神色:儿子對仁宗皇帝和當今皇上的比較分析是极有見地的。自己的命運現時已和皇上的創業之舉連系在一起,若“變法”中途停歇,皇上即位以來借“菊花會”、“万燈會”大肆宣揚的唯一政績,也就變為“暴政”,皇上的“英明”也就變為“昏庸”了。這是皇上決計不愿接受的,也是自己可以擺脫眼前困境的唯一缺口。如何借用這個“缺口”向皇帝施加影響,以改變眼前的“政局有變”,以圖“變法”繼續推行呢?儿子所謂的“再相持數日”,似乎可取。但畢竟如同守株待兔……
  王安石定神思索,謀圖尋找一個主動而有效的辦法,但心亂如麻,一時難理,他后悔今晚議事沒有請呂惠卿參加。若吉甫在此,以其机敏多智之才,定能出奇謀以解疑難的。他在焦慮之中,把目光投向王安國,急切詢問:
  “平甫,談談你的看法。”
  王安國此時雖然同情哥哥的遭遇,但他的政見并沒有因大難臨頭而有一絲改變,相反,王雱剛才一通呂惠卿式的狂妄議論,倒使他舊怨新怨到了一塊儿。不用王安石催促,他也是要批駁不知天高地厚的侄儿的。
  “范仲淹、歐陽修乃一代人杰,雖長于議論而短于實踐,但在‘慶歷’革新中,還有几個忠貞不二、患難与共的伙伴。而現在呢?兄長身邊盡是一些奸巧投机的小人。若此等小人不去,兄長縱然是度過這次災難,日后也會因此等人物的奸狡妄為而粉身碎骨。
  “仁宗皇帝雖因循成習,但對臣下卻仁慈有恩。‘慶歷新政’雖中途停歇,而范仲淹、富弼、韓琦、歐陽修等人并未因此而消失于朝野,而且名聲日隆,之后二十年間,仍几度出入大內,主持政務,執掌文壇。
  “當今皇上,福威難測,喜則賞賜無度,無功者可据要津;惡則懲罰無法,忠耿者亦被貶逐。我此刻所憂者,不唯一人之安危,一家之禍福,而是憂慮全非‘變法’,重臣換班,風云轉向,毀譽易位,被貶者殺回京都,泄一年來失職、落權之恨;奸巧小人改變面孔,攪渾水汪故媚新!如此,則混亂將彌漫朝廷,‘變法’之功過是非難以明析,‘變法’引起之禍,將使國家永無宁日。哥,我還是那個主張:遠奸佞之人,納有道之諫,主動匡正缺失,以保全‘變法’之初衷;停止与皇上對抗,勿為善意者所誤,勿為惡意者所乘……”
  王安石剛剛借儿子王雱的年輕气盛,在腦中燃一束積极圖進之火,剎那之間,被王安國形似周全,實則舊話重提的冷風打得晃了几晃。現在与平甫不是從頭爭辯的時候,但皇上“福威難測”正是他王安石所憂所慮的。憂慮之核還是在于自己因“威”下台,何人因“福”上台,及其人將以怎樣面孔面對“變法”大業?此時,“變法”前途難卜引起的強烈痛苦使他覺得兩邊的太陽穴膨脹起來,急忙舉起雙手按住額角……
  就在這時,三十歲的呂嘉問在王安禮的大舅兄、侍御史知雜事謝景溫的帶領下,闖進書房。呂嘉問顧不得理睬眾人,神色慌張地徑直向王安石快步走去。
  呂嘉問,字望之,安徽鳳台人,其祖父是御史中丞呂公著,其曾祖父是仁宗朝著名宰相呂夷簡,故以蔭入官。其人生性机敏而大膽。去年六七月間,朝廷第一次政爭爆發,知諫院、權御史中丞呂誨首先發難彈劾王安石,呂公著起而響應,他的彈劾奏表尚未呈上,底稿即被堅定支持“變法”的孫子呂嘉問從書房盜出,并連夜送交王安石。第二天早朝,呂公著在皇帝臨朝听政時,第一個舉表彈劾。他神情庄穆,照本參奏,聲音宏亮,字句鏗鏘,為了引起皇帝的重視和群僚的贊同,他特意放慢節奏,大有夫子授課之狀。王安石听得不耐煩,打斷呂公著的朗讀,戲曰:
  “呂公所語,某已猜知,容安石代為呈奏如何?”說完,即發揮其過目不忘之本領,仿呂公著之腔調,背誦底稿,竟無一字差錯。背誦完畢,向呂公著拱手:
  “請呂公指教,可有疏漏差錯之處?”
  呂公著瞠目結舌,全然懵了。
  群臣不知底細,惊駭于王安石先知之才,有人竟然喊出:
  “執政知人知事如此,真奇人啊!”
  皇帝趙頊也糊里糊涂地夸贊:
  “此乃以自知之明而知人,朕惊服矣!呂卿,你還有什么事情要稟奏嗎?”
  呂公著仍在懵懂中發呆,根本沒有听清皇帝的詢問,慌慌叩首回答:
  “臣、臣遵從圣旨。”說完,伸出抖動的雙手,把彈劾奏表呈上。
  皇帝趙頊被呂公著逗笑了。他沒有計較呂公著的失態,從宦值手里接過轉呈的彈劾奏表,笑著說出了兩個字:
  “退朝!”
  呂嘉問出賣了老祖父,呂公著隨即被罷了御史中丞之職,貶到鄧州去了。人們呼呂嘉問為“家賊”,終世為士大夫所鄙視。
  呂嘉問為“變法”立了一功,之后被王安石晉升為提舉市易務。
  此人奸佞乎?小人乎?古人看,無疑奸佞中的奸佞,小人中的小人!
  今夜,呂嘉問又匆忙闖進書房,把一個惊人消息,吹進王安石耳鼓:
  “大內傳出消息,皇上要詔令司馬光為執政了!”
  真是一聲霹靂,王安石在這強烈的震惊中,霍地挺身躍起,突然又倒在軟榻上。他的老毛病偏頭疼驟然發作,“啊”的一聲,雙手緊緊抱住頭顱。
  書房一片混亂。
  夫人吳氏扑上前去,扶住滿頭冷汗、咬牙呻吟的丈夫,吩咐儿子王雱速去臥室取藥。
  辛辛苦苦而闖了禍的呂嘉問,不知王安石何至于此,惶恐地瞪大一雙圓目。
  王雱很快從臥室里取回藥來,是一小瓶淺紅色藥汁。吳氏接過藥瓶,熟練地把藥汁滴入丈夫的左鼻孔。人們都緊張地注視著王安石的反應。
  這瓶藥汁,是皇帝趙頊一年前特意賜給王安石的禁中之藥。据說是用新鮮蘿卜取自然汁与少許生龍腦調治而成,對治療偏頭疼病有奇效。用法是:偏左疼滴入右鼻孔;偏右疼,滴入左鼻孔。
  皇上賜的藥果然有效,王安石長長地舒了一口气,疲憊地吁了一聲,頭疼緩解了。他向人們揮了揮手,示意大家离去。謝景溫、呂嘉問、王安國、王安禮相繼退出書房。王雱請求留下來照顧父親,王安石搖頭,王雱也离開了。王安石閉著眼睛輕輕握住夫人吳氏的手。
  此時此刻,王安石的頭腦异常清醒,思路异常清晰,而且敏捷、自信。
  司馬光登上執政權位之日,就是“變法”夭折之時。因為司馬君實的“固執”和自己的“執拗”并無二致,只是表現形式不同罷了。年輕皇帝對司馬君實的信任,也會像一年來信賴自己一樣,甚至會有過之的。這樣一來,朝政又要走回頭路了,這是斷乎不可的!
  在現時這樣的情勢下,既不可“相持”,也不可“退卻”。若繼續与皇上“相持”,勢必把皇上推向司馬光一邊。若引咎“匡正缺失”,勢必助長君實、子瞻之謬。現時,唯一的出路在于“進攻”,用“進攻”擺脫被動。
  王安石在深入地思索著“進攻”的合理處。此時的“進攻”,用常理來看是危險的,但在年輕皇帝猶豫未決的特殊情況下,“進攻”卻是比較安全的。因為此刻皇上的思緒已陷入紊亂,依從的不再是縝密的思維,而是一時意气。
  王安石決定“進攻”了。并決定直接向皇上“進攻”!只要征服了這個年輕的、手握生殺權柄的皇上,一切憂慮都將從根本上消除。當然,這個“進攻”如果失敗,自己一腔的抱負都將毀滅殆盡,甚至失去性命,罪及家庭。毀滅吧,什么也不留地毀滅吧!自己的一生和“變法”的一切,只能留給后來者去評說了。
  王安石的神情突然變得异樣的庄嚴,不停轉動的眸子突然變得异樣的明亮和犀利,連面頰上早已松弛的肌肉似乎也驟然繃緊了。他像一個膽大包天的獵手,心神專注地圍繞著皇帝趙頊這條“龍”,在思謀捉法……
  吳氏當然不知此刻王安石心底在想什么。但她看得出,丈夫已經擺脫了病痛,又恢复了原有的活力。她不愿干扰丈夫的思索,只是默默地凝視著。
  “人們都視丈夫是個怪人。哪里怪啊?他和常人一樣,有著一雙眼睛,只是大了一些,亮了一些,睜著的時候多,閉著的時候少,對天下悲哀之狀,不愿視而不見罷了。他和常人一樣。有著一張嘴巴,只是大了一點,薄了一點,諤諤的時候多,諾諾的時候少,對朝廷因循之狀,不愿故作啞巴罷了。他和常人一樣,有著一顆頭顱,只是額頭寬了一些,臉色黑了一些,思索的時候多,宁靜的時候少,對天下興亡之事,不愿安于現狀罷了。這有什么怪?不怪而怪?可見人生在世,還是少看、少說、少想為好!也許人的眼睛該蒙上黑巾,人的嘴巴該堵上棉團,人的頭腦該灌滿泥沙,眼不見、口不語、腦不思,天下就不會有怪人怪事出現了。
  “人們都嘲笑丈夫‘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何其刻薄而有趣啊!是的,丈夫食不厭粗,餐不品味,飽腹為安;衣不求錦,破不知補,污不知換,這不,今天剛換上的長袍,又沾上了几滴油漬,真叫人操心!可有誰知道,正是丈夫這顆食不厭粗、衣不求錦的心,保持了他几十年來對學業的專注,成就了他為天子、為天下的政績。現時的風習,人都圖有個華麗的外表,尤其在這繁華的京都,衣著是標志,是幌旗,是身份,是財產、權力的象征,是嚇人、壓人、奪人的虎皮。丈夫是該有几件像樣的‘行頭’了。唉,做妻子的疏漏和懶惰,使丈夫遭受這樣的嘲弄,心里有愧啊!看來,自己老了,無用了,該有個新人儿為丈夫的生活操勞了……
  “人們都責怪丈夫生性‘執拗’。言之不誣啊!這种‘執拗’,在家人親朋之間,曾惹出過多少抱怨和不快。這种‘執拗’,在達官豪門之中,曾种下了多少仇恨和不滿。這种‘執拗’,現時竟然和至高無上的皇上較起勁來。苦命的人啊,你為什么屢屢碰壁而不知悔改呢?這是為什么啊?難道与你頭上長的三個發旋有關嗎?老者說:頭頂三個旋,生性要改難。你這种可怕的‘執拗’,可真是無可救藥了……”
  突然,王安石推開夫人吳氏的手一躍而起,神情肅穆,自言自語:“權位可以不爭,‘變法’卻不能不爭啊!”
  王安石感慨而激動地對妻子說道:
  “現時,流俗猖獄,天心游曳于陰陽之間,‘變法’命運危在旦夕。我要再次夜間福宁殿,拼死抗爭,以挽回天心。夫人,請為我更衣送行!”
  吳氏知夫君這一陣思謀已定,定則必行。她起身點頭,正要离開,一陣蕭蕭的馬嘯聲在府鄖門前騰起,于沉寂的深夜顯得格外凄厲疹人。吳氏不自主地停住了腳步。接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沿著走廊傳來,儿子王雱惊慌地推門而入:
  “阿爸,大內宦侍帶領一隊禁軍進入客廳,傳諭皇上旨意,召阿爸立即進宮!”
  吳氏惊遵,“啊”的一聲跌坐在軟榻上,面色蒼白,心儿一下狂跳不止。
  王安石此刻异常鎮定了,低聲詢問儿子:
  “宦侍還說了些什么?”
  王雱忙答:
  “除‘上召立即進宮’一句話外,別無它語。”
  “宦侍態度如何?”
  王雱上前一步,悄聲又答:
  “冷漠陰沉,大异于往日。”
  吳氏忍耐不住,聲音悲愴而絕望,低呼:
  “遲了,晚了,天心難回了……””
  王安石驟然發作,大聲吶喊:
  “不!天日高照,天心無私,天下大事,不能如此儿戲啊!”說完,不及更衣,大步向書房門口走去。
  夫人吳氏高喊一聲“相公”,掙扎站起,扑向丈夫,步急心切,險些跌倒,被儿子王要扶住。
  王安石停步于門口,轉過身來,剎那間神情樵摔了許多。他深情地望著強忍悲痛的妻子,聲音顫抖地叮囑儿子:
  “男儿,好好看護你的母親。夫人,天心無私,你放心地等著我!”他不等夫人回答,急忙轉身,大步跨出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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