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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十八


  福宁殿·
  邊境戰爭的陰影,迫使皇帝趙頊用平
  衡的權謀維持朝廷高層的穩定·但遭
  到王安石、司馬光、蘇軾异曲同工的
  對抗·皇帝流淚了·

  元宵節“万燈會”的第二天午后,皇帝趙頊帶著同修起居注孫覺所講的“晉陽之甲”的恐懼,在福宁殿御堂里,獨自召見了回京的河北安撫使韓琦。他要從這位“早負盛名、識量英偉、三度為相、臨事喜慍不見”、“重厚比周勃,政事比姚崇”的魏國公的言談話語和一顰一笑中,檢驗自己心底的疑慮。猜測和決斷。該到平息這場朝政之爭的時候了。
  魏國公韓琦是在他的大儿子韓忠彥的攙扶下走進福宁殿御堂的。近兩年不見,這位老臣确實老了許多,頭發白了,胡須白了,腰身彎了。回京途中的鞍馬勞頓,使他精神顯得十分萎靡,連走路也顯得有些困難,當在宦值引導下來到皇帝趙頊面前跪拜禮見時,被御案前的地毯一絆,几乎摔倒在地,若不是韓忠彥和宦值及時攙扶,說不定會摔出什么好歹。皇帝趙頊看著這位老臣的神情舉止,心頭驀然涼了,暗暗叫苦,并暗暗慶幸:确實是老了,不會有什么作為了……
  君臣禮見之后,韓琦被扶在皇帝御案前一側的座椅上。宦值獻茶之后,便与韓忠彥退出御堂。
  在与皇帝趙頊几聲寒暄應對之后,韓琦驀地睜大眼睛,隨著炯炯目光的閃動,他似乎一下子精神了許多。這位老謀深算的河北四路安撫使,似乎早已了然皇上此時此刻的所思所想。為了解除皇上對他的猜疑和戒備,在開始他思慮已熟的稟奏時,首先用平和的聲音談起自己對現時大宋与遼國、西夏國關系的看法:
  “……遼國是我朝百年來的勁敵,曾屢屢興兵寇邊,至今仍占領著燕云諸州,自然是我朝的奇恥大辱,其仇是不可消解的。但自遼國清宁元年(1055年)遼道宗耶律洪基即位以來,契丹內部即陷入相互傾軋的朝爭,國力日益削弱。遼道宗清宁九年(1063年)七月,遼國天下兵馬大元帥、皇太叔耶律重光与其子耶律湟魯古謀反奪權,道宗耶律洪基以兵鎮壓,叔侄相殘,持續十日,耶律重光兵敗自殺,其党羽數万人,俱遭誅殺。耶律洪基雖然平定了叛亂,但實力耗損已盡,決非三五年內可以恢复。遼國現時已無力南下,我北部邊境可保几年內不會有大的戰事發生,故宋、遼之間的關系在一段時期內,將成穩定相持之狀。在這個時期,我們應把握時机,君臣同心,銳意進取、富國強兵。待時机成熟,陛下即可揮師北上,恢复燕云諸州,雪澶淵之恥,拓無垠疆土,揚天國之威,成不世之功……”
  這一招真靈。近一年來,朝臣們都圍繞著“變法”上表、參奏、議論、爭辯,很少有人談及邊境上的情況。韓琦的話立即吸引了皇帝趙頊,他臉上出現了欣喜的神色。這正是朕需要知道的!老臣終究有用。若論其力,則不如一兵一卒;若論其智,則胜過千軍万馬。趙頊頻頻點頭,連聲說好。
  韓琦一開口就奏效了,他自信已經摸准了皇上的脈搏,便接著稟奏:
  “西夏乃西北偏遠未馴之部族,自仁宗寶元年(1038年)李元吳建國稱帝以來,效法我朝朝制,以提高君權之威,發揚剽悍之俗,以助長征戰之風。十余年內,攻環州、寇慶州、扰府州、攻占湟水流域,吞并肅州、瓜州、沙州,占据蘭州,稱雄于西北。朝廷屢屢恩遇寬宥,彼仍恃力不悔,遂遭天誅,仁宗皇祐元年(1049年)被其部下刺殺。其子趙諒祚即位后,在大將漫咩的支持下,為鞏固其地位權力,進与我朝定約友好,并下令停止使用蕃禮,改行漢禮,故十多年來,邊境稍為安宁。前年,西夏拱化五年(1067年),趙諒祚病故,其子秉常即位,時年僅七歲,其母梁太后攝政,其舅梁乙埋任國相,他們上台伊始,就公開改變趙諒祚宋、夏友好的國策,廢止漢禮,恢复蕃禮。在其國內大肆宣揚其祖父李元吳于仁宗康定元年(1040年)攻占三川口、慶歷元年(1041年)攻占好水川、慶歷二年(1042年)攻占定川寨的所謂三大戰績。在東臨黃河、西盡玉門關、南迄蕭關、北抵大漠的范圍內,猖狂地進行戰爭准備。并派出小股兵馬在我熙河路、環慶路地區騷扰搶掠,气焰囂張,咄咄逼人,大規模戰事隨時都可能發生……”
  邊境戰爭的陰影,使年輕的皇帝趙頊緊張起來。他雖然不懂打仗,但貧弱朝廷的帝王對戰爭有著天生的恐懼,何況他尚忍受著前朝戰敗后割地賠款的痛苦。
  老謀深算的韓琦覺得此刻該向皇上指點迷津了。他知道,一不能像司馬光那樣偏執一詞,盡談新法之弊,那會引起皇帝的反感,因為新法是經皇帝恩准的;二更不能像蘇軾那樣口無遮攔、信筆舒意,為圖痛快,語出惊人,那是文人的毛病,是最討人嫌的。他要在皇上可能听諫的限度內,輕輕地而又深深地在皇上心底的疑竇上下針,引導皇上作出變更新法的決定。
  韓琦在皇帝尚為戰爭而惶恐的慌亂中開口了:
  “臣現任河北四路安撫使,所憂心者,乃民心不協,軍心恍忽。‘青苗法’推行于廣大農村的利弊如何?臣不敢妄言。但推行于河北四路的街鎮城廓,實屬荒唐。街鎮城廓不种稻谷,不事農稼,卻散發青苗錢以收利,不是活見鬼嗎?”
  趙頊惊异:
  “有這樣的事?”
  韓琦离座跪倒回答:
  “臣不敢妄言。圣上創制“青苗法”,本欲益于農事,造福万民,可現時已在許多地方离其正道而泛濫于街鎮城廓。市人逐利,商賈蠅營,唯利是圖成風,淳朴之俗已變,黎庶利欲成癖,不再關心邊事。士卒薄衣饑腸,執戈守邊,望身后逐利之眾而寒心。圣上,老臣不憂西夏兵馬之凶蠻驕橫,而憂軍民之离心啊!”
  皇帝趙頊猛然立起,神情激憤,以拳擊案:
  “又是‘青苗法’!朕始以為‘青苗法’可以利民,今乃行之以害民,且濫于街鎮城廓,何人所為……”
  韓琦急忙叩頭稱罪。但他心里明白,小皇上開竅了,點到為止吧!不論年老或年輕的皇帝,都是厭煩臣子把話說透的。該讓這個娃娃自己琢磨決定了。

  半個月后,朝廷里惊天動地的事情發生了:
  二月十日,皇帝趙頊發出第一道諭旨:詔令蘇軾以直史館權開封府推官。
  群臣大惊:蘇軾被降職,這就是皇帝對蘇子瞻呈《上皇帝書》的回答。于是,群議紛起,晝夜不停。有人認為,蘇軾雖未离開京都,但已下降為開封府推官,其事務僅限于審理開封府案件,實際上已被逐出朝廷。有人認為,這是王安石的陰謀,欲借開封府推官這一繁忙職務,耗盡蘇軾的時間和精力,封住蘇軾愛管閒事的嘴巴。也有人認為,這是皇上對蘇軾的警告,若再舞筆弄墨、多嘴多舌,下一步就該离京外任了。還有人認為,這是皇帝“愛才惜才”的表現,留其在京,也含有“待机重用”之意。但有一點眾人認識相同:皇上決意推行新法,逆者必貶,愕者必罰。
  二月十一日,皇帝趙頊發出第二道諭旨:詔令王安石、王珪、陳升之、韓絳等議停“青苗法”。
  群臣大惑:皇上意欲何為?昨天貶罰了蘇子瞻,今天卻怎么向王安石問罪了?難道“變法”要然車嗎?据說,詔令下達到東府中書門下,王珪、韓絳癱軟在座椅上,王安石呆若木雞,陳升之正在品茶,惊得魂飛魄落,茶杯墜地而碎。呂惠卿、曾布、章惇等聞得消息,也如火燎蜂房,全殺羽了。
  二月十二日,皇帝趙頊發出了第三道諭旨:詔令司馬光為樞密院副使。
  群臣全然糊涂了:這是干嗎啊?皇上既欲罷停新法,為什么要把司馬光調离翰林學士兼侍讀學士的職位,剝奪其議政諫奏的權力呢?樞密院副使之職是主管軍隊事務的,看來是個實職,但卻沒有實權。軍隊的調動權歸皇帝,樞密副使只不過是兵馬草料總管罷了。而且司馬光不諳軍隊事務,這种明升暗降的辦法,等于置司馬光于閒散之位优而不用啊!這不是成心亂來嗎?君心難測啊!
  其實,皇帝趙頊的心思是明擺著的。他需要蘇軾的“才”,需要司馬光的“忠”,需要王安石的“銳意進取”,更需要韓琦所謂的“民心”、“軍心”,以對付西夏人隨時可能發動的戰爭。他不愿因蘇軾、司馬光的反對而罷停新法,新法是他“富國強兵”希望之所在。也不愿因新法的推行而傷害司馬光和蘇軾,以免再次造成朝廷的動蕩。更不愿因朝廷的再次動蕩而引起“民心不協”、“軍心恍惚”,從而激起“晉陽之甲”。他在痛苦的矛盾中,希望用左右平衡的權謀,達到朝廷高層的穩定。
  “詔令蘇軾為開封府推官而保留直史館這個貼職,是朕再三思慮作出的決定!朕要告誡‘天下奇才’蘇軾,朕斷不會因新法推行中的缺失就罷停新法的。朕要暗示群臣,蘇軾所呈的《上皇帝書》,雖然被朕拒絕擱置了,但蘇軾在朕的心里,仍然占著重要位置。蘇軾,你理解朕的心意嗎?
  “詔令宰執大臣議停‘青苗法’,是朕精心刻意的決定啊!這是一种姿態,也是被迫作出的讓步。不如此,不能平息朝野的不滿;不如此,不能安慰司馬光、蘇軾的忠心;不如此,不足以告誡王安石、呂惠卿等人。王安石、呂惠卿啊,勿執拗專斷,勿漠視缺失,勿曲高和寡,勿唯我獨尊,你們理解朕的苦衷嗎?
  “詔令司馬光為樞密院副使,也是朕勞心之得啊!西府樞密院,掌管軍務的最高机构,正是忠貞盡職之臣當居之所。司馬光,你居翰林學士兼侍讀學士之位,職在諫言,勢必掣肘,朕不愿揮臂而降罪于你啊!若居樞密院,職責之所在,必能使朕明于軍務邊情,且与政務無涉,可以超脫地處世處人了。司馬光啊,你能体諒朕之用心嗎?”
  三道“諭旨”發出了,皇帝趙頊身居福宁殿,焦急地等待著蘇軾、司馬光、王安石領旨謝恩的奏表,他希望從上呈的謝恩奏表中,看到朝廷政爭的消失与安定局面的出現。
  誰知道皇帝趙頊的三道“諭旨”,竟然引起了三堆沖天的大火。
  儒家忠君思想培育的蘇軾、司馬光、王安石都以“守道不移”、“九死不悔”的精神,不愿讓步、不愿妥協、不愿沉默,以异曲同工的方式,与皇帝趙頊展開抗爭。
  蘇軾“狂狷”得令人惊异!他接到皇帝“諭旨”的第二天,就一聲不吭地到開封府理事去了。在推官的職位上,克盡職守地審理案件,半個月內很快的以“清正嚴明”贏得了黎庶細民的贊揚,被譽為開封府“包拯第二”。但在審理案件之余,又送上了一份《再上皇帝書》,對新法進行了更為激烈的彈劾。奏表中放肆地寫道:

    “……自古存亡之所寄者,四人而已,一日民,二
  日軍,三日吏,四日士。此四人者一失其心,則足以
  生變。今陛下一舉而兼犯之:青苗助役之法行,則農
  不安,均輸之令出,則商賈不行,而民始憂矣;并省
  諸軍,迫逐老病,至使成兵之妻,与士卒雜處其間,貶
  殺軍分,有同降配,遷徙淮甸,僅若流放,年近五十,
  人人怀憂,而軍始怨矣;內則不取謀于元臣侍從,而
  專用新進小生,外則不責成于守令監司,而專用青苗
  使者,多置閒局,以擯老成,而吏始解体矣;陛下臨
  軒選士,天下謂之龍飛榜,而進士一人首削舊思,示
  不复用,所削者一人而已,然士莫不悵恨者,以陛下
  有厭薄其徒之意也,今用事者,又欲漸消進士,純取
  明經,雖未有成法,而小人招權,自以為功,更相扇
  搖,以謂必行,而士始失望矣!……民憂而軍怨,吏
  解体而士失望,禍亂之源,有大于此者乎?”

  更為甚者,蘇軾竟借擔任開封府科舉試官之机,出題策問:“晉武平吳以獨斷而克,荷堅伐晉以獨斷而亡,齊桓專任管仲而霸,燕啥專任子之而敗,事同而功异,何也?”以歷史上胜敗興亡之事,在學子中影射王安石之專斷和皇帝的用人不當。
  王安石也“執拗”得惊人!他接到皇帝的“諭旨”后,由沉默而轉為憤怒,不僅沒有議停“青苗法”,反而闖進大內,与皇帝趙頊一陣爭吵,竟以“青苗法若行之有利,施于街鎮城廓有何不可”的執拗言論,与皇上對抗。并上章請求外任,隨即以病告假,不再臨朝理事,撂挑子了。陳升之、王珪、韓絳等人,或出于膽怯,或出于無能,或出于避責,或出于配合,也都以种种理由龜縮不出。呂惠卿、曾布、章惇等雖臨朝而不視事,為王安石的“撂挑子”而張威。謝景溫等借風作雨,策划于密室,把誣陷蘇軾借其父蘇洵病亡、扶喪歸蜀“往复賈販”,做投机生意的彈劾奏表送到皇帝案頭。朝廷混亂,以至朝政癱瘓。趙頊緊張了,几次派人請王安石臨朝視事,王安石借病閉門不出。趙頊不得不專賜詔諭,向王安石說小話,“……今士夫沸騰,黎民騷動,乃欲委還事任,退處便安,卿之私謀固為無憾,朕所望將以諉誰?”但王安石執拗到了极端,他不僅對皇帝的詔諭抗章自辯,而且斷然表明:皇帝不收回“議停青苗法”的諭旨,他是不再當副宰相的。
  司馬光的“迂闊”也令人惊歎!他接到皇帝的“諭旨”后,拒絕擔任樞密院副使,并呈表稟奏說:“臣以受陛下非常之知,不可全無報效,是以乞罷條例司及常平使者。若陛下果能行此,胜于用臣為兩府;若言無可采,臣獨何顏敢當重任”,并貼黃上奏:“臣……今未受恩命,則猶是侍從之臣,于事無不可言,況二事并是向年已曾上言,以其無效,所以不敢當今日新命。”同時繼續利用翰林學士兼侍讀學士之職權,彈劾王安石和呂惠卿,請求罷停新法。皇帝趙頊九下諭旨,促其出任新職,司馬光九上“辭呈”,堅不就任,使皇上下不了台。韓琦等老臣怕把事情弄僵,紛紛寫信勸司馬光妥協退讓,并為其出謀划策說:“主上倚重之厚,庶几行道,道或不行,然后去之可也,似不須堅讓。”司馬光接信后撫信歎息:“自古被這般官爵引坏了名節為不少矣!”他和王安石一樣,也走到了极端:皇帝不罷停新法,他是決不當樞密院副使的。

  在福宁殿御堂深夜慘淡的金蓮燭燭光里,年輕的皇帝趙頊,黯然垂淚。他的苦衷得不到臣子的理解,他的帝王尊嚴受到傷害,他的權力遭受挫折。一捧皇帝淚,滴在蘇軾的《再上皇帝書》上,滴在王安石的“抗章自辯”上,滴在司馬光的九份“辭呈”上,也流在日夜陪伴他的皇后牽腸挂肚的心上。
  皇后早已是淚濕衣襟了。她淚眼中的皇上,神色憔悴,面頰削瘦;腰身彎曲了,衣帶寬松了,整個人似乎一下子萎縮了許多。天啊,几天的時光,皇上竟哀傷成這樣,真是不忍看啊!她的淚水泉涌而出,心儿顫著、手儿抖著,情不能禁地走近呆坐流淚的趙頊,雙膝跪倒,抓住皇上的雙手,聲音哽咽地說道:
  “官家,不能總是這樣,該想個辦法啊……”
  趙頊一怔,從悲苦中靈醒過來,面對著淚水滂沱的皇后,又是一陣心酸,胸中的委屈和怨憤隨著嘶啞的聲音噴口而出:
  “我還有何法啊!權不能制人,威不能服人,方略不被理解,好心不獲知恩,枉為帝王啊!”
  趙頊抱住皇后,痛訴為君之苦:
  “几天來,連忠貞的司馬光也和朕分心离意了。東西兩府,朝臣之首,樞密院副使,權同宰執,職位不算低吧?權執軍務,位津不為輕吧?可朕九下諭旨,情近哀求,他卻九上‘辭呈’,拒不就職。天下有這樣的臣子嗎?可惱的司馬光,你是遼闊而不知事理?還是蔑視朕躬呢?”
  皇后听得出,皇上悲戚的訴說中,憤怒在一層一層地集聚,仇恨也在一層一層地增積。但愿司馬光是一時的“迂闊”,但愿這种“迂闊”不會被誤作“蔑視”,但愿這种“誤作的蔑視”不要引起皇上心底的殺机。她正想說些什么來為司馬光辯解,皇帝趙頊的聲音變得嚴厲了:
  “蘇軾,肆無忌憚!舞筆弄墨,屢屢上書,名為彈劾新法之弊,實則嘲笑朕之決策。并借擔任開封府科舉試官之机,公然出題《論專斷》影射朕所用非人,可惡之极啊!更為甚者,此廝三年前竟借其父蘇洵病亡舉喪歸蜀之机,‘往复賈販’,以謀私利!此等文才絕世、心底卑劣之徒,朕竟視為奇才良臣,豈不悔耶?恨耶?羞愧于心耶?若不嚴懲,何以治國!”
  皇后心惊:蘇軾竟是販賣牟利之人?朝制規定,官吏借權私商牟利者,与偷盜、貪污者同罪,重者處以极刑!她惊駭地抬頭望著皇上。皇上的眸子里閃動著怒火,眉宇間分明浮動著殺气。蘇子瞻的性命難保啊!
  趙頊的聲音越來越高,越來越狠:
  “王安石撂挑子了,裝病不干了!他用才智、諾言、希望把朕送上了高高的爬竿,卻突然撒手离去,置朕于云霧之中,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何其毒也!‘變法’,朕‘富國強兵’希望之舉,難道要唯他的意志亦步亦趨嗎?君臣顛倒,朕這個皇帝還算皇帝嗎!”說著,發出一陣似笑非笑的狂嚎。
  皇后心碎了,听著皇上撕心裂膽的吼叫,眼前突然閃現出“万燈會”上那個少女從高竿上失手跌落、慘叫而亡的情景,禁不住緊緊地抱住皇上,大聲否定:
  “官家,事情不會是這樣的!官家,不會的……
  皇后情急而語無倫次:
  “官家天縱英明,是會明辨是非的。官家天縱英明,是會听臣妾寬慰勸告的。官家,臣妾有話要說啊!”說著,把臉貼在丈夫的怀里,泣咽出聲。
  皇帝趙頊在皇后的悲泣聲中漸漸冷靜下來。他扶著皇后坐在軟榻上,拍撫著皇后的手。
  皇后倚在趙頊身上,拭去淚水,喘息了一陣,說出了自己這几日的看法。平素,她一向不預政,可見皇上日趨崩毀,她不得不明理以寬解皇上。
  “官家,臣妾三年前听人傳說,蘇洵病亡時,蘇府積蓄甚薄,歐陽修等人曾籌措銀兩五百,贈蘇軾料理父喪,均為蘇軾拒絕,故而蘇洵喪事甚簡。官家,蘇軾兄弟守禮恭儉如此,今突然有人彈劾其‘往复賈販’以牟利,情殊可疑,愿官家詳察。”
  皇帝趙頊沉默良久,微微點頭。
  皇后接著說:
  “司馬光九上‘辭呈’,迂闊而近抗旨。但謝辭西府宰執之位,實為歷代所罕見。官家,司馬光不因位高而迷心,不因權重而移志,光明磊落,不矯不隱,正是令人贊歎之處。此事若干奸狡之徒,能九上‘辭呈’而不投官家之所好嗎?”
  皇帝趙頊怔了一怔,認真思索,贊歎道:
  “皇后思慮細致,胜朕多矣!司馬光為人迂闊,但不欺朕,朕是越發敬重了。”
  皇后立即离座跪倒在皇帝趙頊面前,叩頭說:
  “官家英明,臣妾謝恩。司馬光、蘇軾俱為大膽諫奏之臣,紙上縱橫筆墨,雖气象万千,但与朝政實施無直接關系,听与不听,決于官家一人。唯王安石執掌朝政權柄,駕馭群臣百官,上承君王之意,下制州府之行,且總負‘變法’之責。現一人稱病,朝政癱瘓;一人不出,州府無依;若曠日持久,患亂必生。官家,昔日漢高祖劉邦曾恭讓于齊王韓信,唐太宗李世民曾謝罪于諫臣魏征,官家今日就不能負荊于王安石嗎?”
  皇帝趙頊緩緩站起,徘徊沉思于御堂之內……
  慘淡的燭光照映著皇帝趙頊頎長的身影,照映著皇后一雙晶瑩、焦灼的眼睛。
  夜半子時的梆鼓敲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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