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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東京鐵血


東京皇宮,天皇裕仁的失落

  東京城內城西丸。
  碧水環流的護城河畔,蔥籠的綠樹掩映著巍峨的日本皇宮。5月里,正是日本列島櫻花怒放,春意盎然的季節。從北海道到九州、從富士山下到皇宮深宅,到處蝶舞蜂喧、生机勃勃。
  宮內,被春的气息緊擁著的花園石徑上,日本天皇裕仁正心緒煩亂地漫步踱著。寬大的金黃色和服,象一輪刺眼的太陽,、灼得四周不安地躁動起來。春意雖濃,卻沒能融化這位天照大神后人心中的陰云。
  日本陷入中國戰爭已近一年了,雖然日軍攻城掠地,所向披靡,但迫使中國屈服的最終目標仍然遙遙無期。對中國東北部城市、鐵路、港口、資源的占領,非但沒給日本國內帶來預想的經濟收益,一切反而象一座深不見底的潭大,吸盡了日本的軍費、兵員。為此,日本內閣也在無休止的爭吵中頻繁更迭,政洽暗殺、恐怖、流產政變,象隨鳳而起的惡魔,充斥島國日本的各個角落。這時,一個人影又浮現在他眼前,每當裕仁為中國戰場煩心的時候,這個人影便會浮現出來。他就是陸軍省大臣杉山元大將。
  近半年來,裕仁對杉山元越來越厭惡、憎恨。去年蘆溝橋事變后,天皇曾問這位陸相,對華開戰,需多長時間才能全面解決中國問題。驕橫跋扈的杉山元胸脯拍得山響,保證說:皇軍2個月內定能解決中國。并頭頭是道地羅列出一大堆理由。如今,快一年了,中國戰事不但沒解決,反而愈發顯得漫漫無期。更令他生气的是,這位昔日夸夸其談的陸相轉而一變,整日里滿口理由,中國地廣人密,短時間不易解決。還對大本營和內閣大臣說三道四,弄得上上下下矛盾重重,烏煙瘴气。
  “該讓這家伙到中國戰場嘗嘗中國人的滋味。”裕仁自言自語道。
  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從身后傳來。他轉身看去,一名侍從武官向他低頭行禮道;“陛下,多四次長來了。”
  裕仁急忙揮揮手,低聲咕噥道:“我就來。”
  几分鐘后,裕仁已是一身戎裝,端坐在寬大、气派的御座上。身后,几扇古老、華貴的金屏風,顯示著這位大和天子的不凡。面前,日軍參謀次長多田大將兩手托膝,端坐著奏報徐州會戰的最后戰況。自4日徐州會戰爆發以來,天皇每天都要垂詢前線戰況。
  今天,裕仁又象往常一樣,面目冷峻、毫無表情地坐著。雖然年輕,但從小就受到為君教育的裕仁,极看重如何在自己的文臣武將、芸芸万民面前維護圣尊。自25歲繼任,十多年了,他早已養成了習慣。每次御前召見,除非他急于了解重大事件,否則很少開口,只是一雙不大但透著威嚴的眼睛在眾人臉上□來□去,這曾讓無數大臣誠惶誠恐、敬畏不已,無不把他視作神靈。一些初次入宮晉渴的文武大臣曾在這陣式面前兩腿發軟,緊張得話都說不清。但他卻感到滿意,甚至舒坦,他早已習慣于此。他要的就是世間的一切都能臣服在他的腳下。
  多田次官仍在報告著,裕仁的目光定在了眼前這位棱角分明、面目剛毅的中年人臉上。對多田,他一直有一种复雜的感情。他欣賞他的年輕干練,有駕馭大勢的能力,在很多問題上也頗有遠見。但此人太工于心計,在參謀本部居然能讓他的叔輩、資深望重的參謀總長閒院宮載仁親王把大小實權都送到他手里。大本營統帥部,雖然載仁親王是他的參謀長,但更多跟他打交道的,卻是眼前這位剛過知天命之年的次長。如今,他在東京軍界的影響越來越大,這多少在他心里產生了一絲隱隱的不安。更何況裕仁知道,此人是積极主張對蘇聯用武的“北進派”的台柱子,他的活動、影響力曾使內閣決策無法正常運轉,這更加重了裕仁內心的矛盾。一生都充滿矛盾的裕仁,在多田這种特殊人物的身上,自然也不難看到矛盾的再現。他既希望軍部、內閣有些有影響力的人物,消除軍內外終日不絕的爭吵,可又對這些人物充滿不安和成見。這种矛盾,常常扰亂他生活的宁靜。
  徐州會戰結束,日軍以胜利者的姿態踏上了這塊土地。但多田的表情、語調,卻仍似以往,平淡而謹慎,這更激起了裕仁的好奇和不解。一股解開謎團的好奇促使他打破慣例,主動開口問道:“次官,皇軍徐州之戰算得上一次重大胜利嗎?聯想知道你對徐州戰果的看法?”
  多四田長終于抬起了頭。但他并未馬上回答,而是雙手搓了挂兩膝,看著天子,大腦飛速運轉起來。他想摸清皇上的意圖,斟酌好詞句。
  “陛下,此次胜利當無异議。但臣以為,這次胜利,与其說戰略上的胜利,倒不如說是戰術上的胜利。戰略上,我們并未達成主要目標。
  見裕仁沒太大反應,多田象是受到了鼓舞:“臣總以為,中國戰場的用兵問題應該慎重。當初陸軍省決定發起徐州會戰,今天看來有些草率。徐州之戰,陸軍的主要目標是在徐州地區聚殲華軍主力,但這一最終目標落空了。事實上,陸軍以10個師團圍殲華軍50個師,是很難做到的。現在剛過5月,可本年度軍費已超支數十億,政府追加軍費已成必然,這注定要影響整備及其它方面。如今在‘滿洲’,蘇俄的机械化部隊在20個師以上,而皇軍在‘滿洲’的部隊,不超過8個師團,所以我們急需改變如此不利的軍力對比……”
  又是蘇俄。裕仁心中不悅,打斷了侃侃而談的多田。“多田次長,占領徐州難道不算達成目標嗎?如果中國事務不徹底解決,帝國如何加強對蘇俄的武備?”
  眼見龍顏不悅,多田抽口涼气,變得謹慎些了,“陛下,奪取徐州,的确有許多有利因素。如今,華北、華中兩軍已連成一片。控制中原,已消除了華北側翼的威脅,津浦線也完全打通了。這些對改善中國戰場形勢,意義不可估量。”一向堅持“北進”而以對華持溫和態度的多田駿仍想抓住一切机會,推行自己的軍事主張。他話鋒一轉,又說道:“但為臣以為,中國地域廣大,人口眾多,又是半獨立的農業化國家。眼下全面解決中國事變,管無可能。相反,陷得太深,則有陷入中國人所倡導的消耗戰的危險。不如鞏固占領區,占住一片,消化一片,同時在政略、謀略上加緊對中國的攻勢,形勢也許將更有力。戰面過大,占領軍兵力分散,所受壓力也會擴大。”
  裕仁似乎听出了什么,追問道:“華北、華中占領區情況怎樣?”
  “華中方面尚平靜,可華北方面、尤其山西麻煩較大。華北軍由于參加徐州會戰,造成兵力空虛。結果中國軍隊在山西大舉反擊,華北軍不得已退出數座城市。在晉北,共產党活動十分猖撅,雖全力征剿,但收效不大,深堪憂慮。”
  裕仁沒再說話。不可否認,多田駿所說的問題,也正是他所憂之處。攻占徐州,卻放虎歸山,中國戰場仍看不出結束戰事的跡象。他揮揮手,多田靜靜地退了出去。他仍在那里靜坐著,几分鐘前才為徐州會戰胜利而生出的一些寬慰,轉眼又漸漸退去,焦躁、煩亂又象驅不散的幽靈,一股腦向他襲來。
  “可惡的蔣政權,討厭的中國戰事。”他忍不住詛咒出聲來。
  多田駿出得宮來,顧不上回家用膳,又驅車向軍部的所在地——市谷高地馳去。街道兩側店舖門前,大大小小的太陽旗舖天蓋地,從他的眼前划過,國歌“君之代”的旋律一遍遍瘋狂地灌入他的耳膜。不知怎么,消息靈通的記者已把日軍占領徐州的消息傳向外界。洶涌的人潮手執小旗,迎著漫天飛舞的彩帶走上街頭,歡呼著,跳躍著。這時,兩個滿臉是淚的年輕人,沖到他的車前,高喊道:“皇軍無敵,鷹征支那!”“天皇万歲!”
  他心緒煩亂,命令司机:“快開!闖過去。”
  汽車“呼”地向前沖去,險些撞翻那兩個走近前來的年輕人。一路上,到處都是欣喜若狂的歡慶場面。這時,他突然意識到為什么陸軍省那些主張對中國積极作戰的“強硬派”能屢屢得勢,為什么內閣也突然轉向,投入“強硬派”的怀中。他只是不能理解承受兵役、賦稅越來越重的普通人,為什么對戰爭卻顯示出越來越多的狂熱。他開始認真思考自己眼下的處境來。
  汽車已馳上大坡,前方不遠處,軍部的灰樓已映入眼帘。

內閣換血,近衛首相避風浪

  荻洼別墅。剛從林中散步歸來的內閣首相近衛文磨脫下便裝,換上了寬大舒适的和服。舉止文雅的近衛即使漫不經心的一舉手、一投足,都顯示出他自小受到良好教育的紳士風度。這個藤原家族的后嗣,從小就被作為一位國家領袖受到特殊的培養。當裕仁還是一位小孩子時,近衛就已是環擁在他周圍那一群貴族公子哥儿中最年輕的老大哥了。裕仁攝政后,近衛成了貴族院中裕仁勢力的領路人。他常常代表裕仁同各种制造麻煩的人周旋。裕仁与西元專元老打交道,就是通過西元寺的近親近衛文磨;同勢力強大的黑龍會往來,近衛也十分活躍;對陸軍集團中与裕仁政見相反的“北進派”,近衛更是左右穿梭,從中斡旋。裕仁相信他,為他的內閣撐腰。他也需要裕仁,需要這個當朝天子的庇護。
  中、日全面戰爭爆發前,作為組閣條件,他同裕仁達成一筆交易,他以自由放手在國內改組國家為交換條件,同意軍方在中國采取軍事行動。一年來,他改組國家,但使日本國內團結一致的目標卻沒什么大的進展,軍方在中國的軍事行動卻一再升級。這時他才明白,在軍方窮兵黷武的前提下,國內的團結一致、改造治理只能是空談,除非內閣政府完全倒向軍方。他几次想到辭職,但深受天皇寵信的文相木戶侯爵提醒他:此時辭職,他的政治生涯將徹底完結。思前總后,他終究還是沒能邁出這一步。
  政治上的失意,使他驕奢淫逸的私生活更加放蕩。不知是太沉滿于美色,還是為繁多的政務操心過度,平日里,他總給人一种滿臉倦怠的感覺。這使他堂而皇之地丟開繁雜的政務和纏附的情人,隔三岔五地來到環境清幽的荻洼別墅,呼吸些清新的空气,听听空林鳥語,享受享受超然于一切之外的意境。
  自從几次辭職不成后,在軍部的強大壓力面前,他退縮了。但他支持軍方對華戰爭,并不是因為懼怕,而是指望軍方早日了結中國戰事,以便日本的注意力能集中在治理國內事務上。這种觀點形成的轉折點,是在去年年底,日軍占領中國首都南京后。他分析形勢,認為中國蔣政權在失去南京后,支撐的只是一個風雨飄搖的爛攤子,一推就倒,他決心再為軍方再加把勁。年初,為發表“不以國民政府為對手”的聲明,他不顧軍方“溫和派”的再三懇請,不听參謀次長多田駿聲淚俱下的解釋,甚至以內閣總辭職相要挾,終于達到了目的。但他很快就發現自己錯了。中國國民政府并未被他的聲明嚇倒。濟南等山東地區的胜利,也沒能使蔣政權垮台。軍事上沒能解決中國,國內的矛盾卻在日益擴大。雖然苦惱,但他已走上了戰爭這條路,就只能走下去。他就象一個失手后的賭徒一樣,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下一輪賭注上。
  荻洼雖美,今日他卻無法再去獨賞。從東京官邸匆匆赶來的政務秘書,在他剛剛平靜下來的內心投入一塊巨石,激起一片漣漪。皇軍已占領徐州,但中國軍隊全部逃脫了。
  他的內心充滿困惑与失落交迭的复雜感覺。他想不到徐州一戰會是這么個結果。一個多月前,為促成這次大戰,他完全与陸軍省站在了一起,跑上忙下,終于促使天皇和政府各部門通過了會戰的議案。几十億經費用到了戰場上,華北、華中派遣軍也几乎盡數投入,可到頭來,得到的只是一座空城。如今,他對占領要地已沒有太多的興趣。他關心的只是消滅中國軍隊,打垮中國政府的抵抗意志。這次徐州50個師的中國軍隊,尤其是其中還有蔣介石的10個精銳師從刀板上飛了,他自然大失所望。
  “陸軍真是些飯桶,只會追求功名,成不了大气。誰指望他們誰倒霉。”近衛感歎之余,一陣怨怒。他搖響了手中的銅鈴,吩咐道:“收拾東西,今天就動身回官邸。”
  東京,此刻已象座噴發著烈焰的火山,喧囂沸騰,燃燒的空气融化了世間的一切。皇軍占領徐州要地的重大胜利已傳遍東京,傳遍島國的各個角落。瘋狂的人們擁上街頭、在歡勁舞,喊聲震天。街道、廣場、公園,人潮涌動,彩旗飄揚。滿天花紙伴著震耳的爆竹聲到處飛揚。那年月,种族、國家的优越意識,已使大和民族陷入一种對戰爭的瘋狂崇尚之中。雖然日本万民為戰爭背上了沉重的負擔。經濟蕭條、恐怖、暗殺、流產政變又象瘟疫一樣四處橫行,使可怜的日本百姓在貧困動蕩的苦海中游大掙扎。但鐵板一樣的戰爭宣傳和對天皇的頂禮膜拜,又使他們對天皇發動的這場瘋狂戰爭投入了惊人的熱情。
  一位正在東京的西方記者目睹此景,惊訝万分,他在發回國內的報道中寫道:“呆板、机械的日本人只知道服從,他們國家意識雖然极強,但從不會用他們自己的大腦去思考。如果有一天,有一個瘋子帶領他們跳向大海的話,他們會毫不猶豫地一個接一個跳下去。這樣的國家是最危險的,他們隨時會在任何地方千出令人意料不到的瘋狂事情。美國絕不能對日本掉以輕心!”
  3年后,如果美國總統羅斯福能听听這位記者的話,華盛頓在角大樓能把日本人看得再高一些,那么珍珠港的慘劇也許就不會發生,美、英等西方國家也就不會在戰爭初期的太平洋戰場上一潰千里,敗得甚至比中國人更慘。當然,這些后話只能是“假如”。
  再說近衛從獲洼別墅返回東京城區后,沒顧得上回家,便徑直向官邸——一座充滿西洋風格的白色建筑奔去。一路上,沸騰的人潮已影響交通,這令他十分厭煩。從心里說,他對外面這些被愚弄了的芸芸眾生不屑一顧。身處上層,他最能体會日本所面臨的矛盾和永無休止的爭吵。他相信,官邸那寬大的辦公桌上一定又堆滿了文件,想起這些他就頭痛。
  但真正令他頭疼的還遠不止這些。先是天皇宣他進宮,雖然表面上是征詢他對下一步中國事務的意見,但質問中他明顯感受到天皇的責備之意。這也難怪,當初是他把政府推入軍方怀抱的,今天戰場失意,他自然難咎其責。誰知天皇余音未落,參謀本部、海軍省、樞密院一些對華持消极態度的“溫和派”也先后發難,指責他破坏了政府獨立的常規,對天皇施加戰爭影響,并激憤地要求他和他的內閣辭職。一向穩重的近衛一時有些慌亂,他感到一場狂風暴雨正向他舖天蓋地地襲來。
  他兩天沒露面。坐在家中閉門靜思。如果眼下是他自己主動提了辭呈的話,他會毫不留戀地离開首相官邸。他不是那种見了權勢就忘乎所以的名利小人,他為政就必須拿出業績。可如今不明不白地讓人赶下台,斷送了自己今后的政治前程,他無法忍受。自幼就受到領袖般教育的近衛不會坐以待斃,他決心先躲過這場突如其來的政治風暴,為此,他必須走一步他不愿走的棋。
  5月26日,在征得天皇的首肯后,他首先撤換了外相。与軍部和政党關系十分密切的前陸軍將領宇垣一成代替了對華持強硬態度的廣田宏毅出任外相。近衛行此一著,并非他放棄了對華積极作戰的設想。相反,蔣政權讓他一再難堪,早使他憋足了勁,一定要把蔣介石打垮不可。但對外,他必須有一個姿態,向政府、軍部表明他積极解決中國事務的誠意。同時,他還想為自己留條后路。這時的他,已認識到年初的聲明也許欠些考慮,但自己說出的話怎么能收呢?為此,他把希望放在新任外相宇垣的身上。
  宇垣一成在軍中起家,又涉足政壇多年,當然清楚外相的寶座并不象一般人想象的那樣舒适、安逸,又那么充滿權勢和影響力。几年來,日本對中國一再行使武力,在國際上已日益孤立。更糟的是。日本軍人獨斷專行,出爾反爾,很少照顧外務省臉面。常常是外務人員前腳簽字,軍人轉身就在背后動起手來,這使外交官處境尷尬不說,更使日本外務省在國防上毫無信義。除此之外,軍部內部又是派系林立、矛盾重重,再加上各政党、財閥到處作梗,外務人員更象是大家之中的小媳婦,處處受气。他本想一推了事。可近衛卻象是認准了他,三天兩頭上門說服。一些政党元老、親朋部下也一再上門鼓動,似乎天下告他其誰?一种天降大任于斯人的豪邁感和對權勢的企盼最后終于使他動了心。他接受了近衛的邀請,但同時提出四個條件:首先,他不想淌渾水,希望近衛加強內閣團結,不能隨意受軍方和財間操縱;其次,他要權,要求實現外交一元化,阻止外界插手外務省;第三,他要打開与中國蔣政權對話的通道;最后,爭取日后适當的時机恢复与中國國民政府的關系。
  他的要求,多數都是近衛想做而無法做的,近衛正想就坡下驢,所以痛痛快快地答應了他的要求。宇垣也不含糊,宣誓就職沒几天,在接到中國方面張群的賀信后,立即指示日本駐香港總領事中村丰一著手准備与中國方面的談判。
  外務省安排妥當后,近衛的目光又投向了引人注目的陸相杉山元大將。不管怎么說,中國事變久不能決,戰爭的實際擴大者總要有些責任。換掉杉山,是平息風暴的最有效辦法。再說年前,杉山就中國戰事隨意夸口,早已成為天皇反感的大臣。搬倒他,天皇心中自然高興。
  5月底,東京急電華北軍,速調日本陸軍最為現代化的第5師團師團長板垣征四郎中將,回東京就任陸相。一月前還在台儿庄地區狼狽后撤的板垣,聞風后惊得目瞪口呆。不僅僅是他,就是華北軍上上下下,誰也沒想到這個7年前還在中國東北策划“九·一八”事變的小小參謀,竟能一躍成為日本陸軍的首腦。
  板垣吉星高照,喜躍龍門。事實上,天皇和東京的貴族們看中的是他那木偶似的個性和外貌。板垣滿面泛光,平頭光溜溜的,极短。兩撇濃濃的“八字”胡又黑又長,看上去活脫脫地象只海豹。他的憨愚、木訥,成了這些貴族老爺們飯后茶余的笑料。天皇曾笑著戲謔他道:“我還從沒見過象你這么笨的人。”對此,板垣卻不急不惱,毫無愧色。
  可板垣在中國戰場上,卻并不象他的外貌那般憨厚、愚笨。從“九·一八”到“七·七”事變,從中國東北到中原徐州,他的足跡踏遍了中國的千里沃野。他的第5師團,從華北到山西,從山東到徐州,除了在台儿庄小受挫折外,几乎是銳不可當,所向披靡。他踏著中國人的尸山血海,在中國大地上狂竄著。他成了日軍中出了名的“中國通”。他熟悉中國,熟悉中國人,了解中國軍隊。當天皇急于解決中國事務時,他終于顯示出了自身的价值。
  板垣的赴任,使東京的政治風暴暫時平息了下來。

充滿激流的東京政壇

  進入6月,日本列島區沐浴在初夏和春末交替的陽光之一中。櫻花仍然象雜著血絲的白雪一樣,盛開在日本的各個角落,但它再難吐出令人躁動的气息,人們已感到春意正姍姍离去。火熱的夏天正匆匆來臨。
  中國戰場此刻正處在大戰之前的沉寂中。但這沉寂中,戰爭的气息卻更為濃烈,更讓人緊張,更令人透不過气來。
  徐州,一列列軍火物資運進車站,一車車荷槍實彈的日軍官兵被運到這里,一車車傷病人員又被運向后方。剛剛結束徐州會戰的日本華北、華中軍主力,正休息整補,秣馬厲兵,准備迎接更大的戰事。
  武漢,蔣介石晝夜不停地主持著最高軍事會議。一封封。電報、一個個電話,傳向四面八方。散布各地的國民党軍,撥寨而起,晝夜兼程,赶往大別山麓、長江兩岸—…’
  華北、華中敵占區,中共領導的八路軍、新四軍,抓住這有利的時机,迅猛發展。星星點點的根据地,隨著八路軍、新四軍的主動出擊。正一片片地蔓延開來……
  東京。天皇裕仁、內閣政府卻仍在徘徊猶豫。
  徐州會戰后,天皇裕仁曾接受了參謀本部的建議,以大本營的名義命令占領徐州的日軍不得越過開封、歸德、永城、蒙城、正陽關、安慶一線。以往作戰,得胜的日軍似乎對“乘胜追擊”理解得最為透徹。如果不加約束,他們甚至會象脫了僵的野馬,一直跑到天邊。所以每戰得胜后,裕仁總忘不了給前線官兵划定戰場控制線。
  裕仁今天約束部隊,并沒什么特殊的原因。事實上,徐州日軍向漢口方向轉進,是發起徐州會戰之前就有的腹案。只是徐州一戰,政治目的未能實現,還徒使戰線擴大了上千里,眼下軍力已明顯不足,內閣又剛剛改組,所以他還想再慎重地考慮考慮自己的選擇。
  自中日戰爭爆發以來,一個矛盾一直在圍繞著他。數年前,他曾親自游歷、考察了几個歐洲強國。從那一天起,整肅日本軍隊、改進武器裝備、提高軍人素質,建設一支現代化新軍的念頭深深地在他頭腦中扎下了根。他常對身邊的寵臣說:要實現先祖“八hong一宇”的理想,就必須征服亞洲。要征服亞洲,就注定要与中國、美國、英、法等大國交戰。而資源匱乏的帝國,要在戰爭中立于不敗之地,就必須有一支強大無比的軍隊,唯此方能速戰速決。可這么些年了,對外擴大的欲望時時在誘惑著他,使他一次又一次縱容了海外派遣軍的恣意妄為。戰端的一再擴大,使他失卻了一次次編練新軍的時机。為此,他既恨那些把他時間表撥前了的海外駐軍,又恨自己不能控制欲望、控制自己的中樞神經。他苦一惱、懊悔,可事后又一次次重蹈复轍。到頭來,他的那支龐大的現代化新軍仍只是些虛無飄渺的夢想。
  眼下,結束中國戰事和整備軍隊的矛盾又在深深地困扰著他。他想取魚,又舍不得熊掌;想要熊掌,又丟不開魚。這矛盾使他備受煎熬,徹夜難眠,就連他一向迷戀的到海濱夏宮擺弄海洋生物的嗜好,此刻在他的眼里也失卻了魅力。
  連日來,他曾廣泛征詢如何解決中國這個令他棘手的問題,結果令他失望。無論內閣、軍部、還是朝野政党,沒人能預測出武漢會戰后,中國是否會徹底屈服。這時的他,覺得自己象是被蒙上了雙眼,立于懸崖邊。這一步邁出去,等待他的不知是走向平地的解脫,還是邁向永無回返的深淵。他決定不了這一步是該還,還是不該邁。
  兩天前,同在皇宮東一廳,兩個完全相反的聲音都打動了他的心,只可惜這兩個聲音恰恰是矛盾的。先來晉渴的陸相板垣,看來已繼承了前任杉山的衣缽,力主盡快向漢口進攻。在裕仁眼里一向愚笨的板垣,今天卻似乎突然精明了許多。話雖不多,卻句句打中他的心。日軍在台儿庄的失敗和中國方面對胜利的夸大宣傳,已在國際社會引起陣陣歡呼。前線日軍挽回聲譽的迫切心情裕仁很能理解。事實上,在板垣一番添油加醋的描述下,裕但自己也覺得這口气咽不下去。而板垣所說的把蔣介石消滅或逐出武漢,抽掉蔣介石維持信念的最后一根支柱,使中國蔣政權完全坍塌的构想更令裕仁沖動不已。當時雖未表態,但從他投向板垣的目光中,卻分明透出几絲贊許。
  但隨后而至的海相米內、外相宇垣,又把一個難解的問題擺在了他的面前。那就是內閣和軍部、軍部內陸軍省与海軍及參謀本部的矛盾。裕仁過去就知道政府部門之間的這些重重矛盾,但他想不到這矛盾竟如此錯綜复雜,剪不清,理還亂。他簡直不敢相信,如此混亂矛盾的決策層,怎么能領導一個資源貧乏的小國去征服一個疆域無邊的大國。
  矛盾的焦點似乎都集中到了陸軍省,板垣一上任便卷進了這場紛爭的漩渦。
  6月初,宇垣已与武漢的國民党行政院長孔祥熙搭上了線。香港,日本總領事中村丰一与中國方面談判的准備工作已全面舖開。開局不錯,宇垣苦瓜似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笑一容。他更頻繁地穿梭在首相官邸、軍部和外務省之間,頻頻
  与近衛、多田、木戶等軍政要員、財閥顯貴接触,試圖尋找來自各界的支持。表面上看,他覺得事情并不象人們想象的那么悲觀。軍方、政党、財閥大多數人對他笑臉常開,倒也算尊重,這使他內心充滿喜悅,信心大增。他甚至看到了一線解決中國事務的希望之光。在外務省舉行的記者報告會上,他未及細想便樂觀地宣稱:“日中戰爭不久即可結束。如第三國有出面調停之舉,日本准備接受。”
  宇垣一副成竹在胸的姿態,向世界搖起了橄攬枝。當世界各國都在紛紛猜測他這番話的政治背景時,板垣象是急著澄清什么似地冒了出來,也公開發表聲明:“日本已准備好長期作戰。此時無論任何提議,日本均不接受。帝國皇軍非把中國軍隊打得爬不起來為止。”
  一時間,世界各國輿論均轉發了來自日本同一內閣的兩种完全相反的聲音。各國外交家在報以嘲諷的一笑后,無不把宇垣看成一個地地道道的外交騙子。武漢國民政府更是沒放過板垣的聲明,通知在香港的談判代表喬輔王暫時停止与日本的接触,直到日本方面作出滿意的解釋為止。
  宇垣聞訊,怒不可遏,回到外務省大罵板垣“混蛋”。他最恨有人在背后算計他,對板垣這個在中國發跡的爆發戶,他更不能容忍,當下便拜會了首相近衛,痛斥板垣不顧內閣團結,不識大体,缺乏起碼的為政常識,一定要板垣收回成命,否則他將辭去外相。
  近衛心里也正亂著。自從他涉足政壇,他就一直幻想著能把日本這個人口稠密的島國治理得象世外桃源一般。為政后,他一直追求著內閣的強大和諧,能有效地控制宣傳工具和日本万民。可入主官邸這么長時間了,官邸、軍部一直亂哄哄的,別說干什么大事,只要外界不笑話就不錯了。眼下宇垣上台沒几天,要是撒手不千,那還成何体統。無奈,他只有息事宁人,并答應把此事奏報給天皇。

一事無成的外相宇垣

  內閣与陸軍省矛盾的公開化惊動了日本朝野。這天,文相木戶幸一來到近衛家中。
  木戶家庭是日本上流社會的顯貴,裕仁天皇就是在這個家庭中生活、接受教育的。圍繞裕仁長大的近衛自然也是木戶家的常客。如今木戶作為裕仁的寵臣,主管著日本的宣傳、文教,所以近衛對他自然敬重三分,也沒什么要瞞這位天皇的“耳目”。
  “听說宇垣找過你了,不知外相又給你出了什么難題?”
  “嗨,宇垣君也有難處,外務獨立是我當初答應的。可今天,板垣讓他丟了面子,我也覺得陸軍做的有些過份了。”与看上去有些僵硬的木戶不同,近衛翹著二郎腿,神色輕松地仰靠在沙發上。
  “那么宇垣君能就此罷手嗎?我總覺得再閒下去,內閣就太失体面了。”
  “我當然要阻止雙方。宇垣我倒是說服了,他現在只有抓緊對中國的談判,彌補損失。我擔心的倒是板垣。這個町沼來的憨頭看來沒見過什么世面,做事連想都不想。”近衛歎口气,搖了搖頭。
  “市谷軍部那幫家伙現在正鬧著要轉向漢口進攻。板垣進宮面見陛下,陛下似乎也為其所動。看來宇垣君的和談到頭來還是一場空。”外貌厚道的文相對宇垣不無擔心。
  近衛在地毯上走了兩步,口气平靜但卻十分肯定地說:“字垣君太愛幻想了,我看他的努力連一成的希望都沒有。”望著惊訝不解的木戶,他提醒道:“想想軍部,一再想想三井那些有錢的家伙,皇軍從中國抽出身能那么容易嗎?看來仗只能接著打下去了。”
  近衛沮喪地長歎口气。他心里很清楚,在軍部、財閥的壓力下,政府提出的談判條件甚至比年初占領南京后提出的條件還要苛刻。當時,蔣介石被打得焦頭爛額尚且沒有接受條件,今天自然更不會向日軍低頭,要蔣介石下台,就這一條就已經把所有通向中國的大門堵死了。几個月的事態發展證明,蔣介石在中國的根基太牢了。除了共產党竟無人能、也無人敢与他抗衡。神秘的中國畢竟不同于日本,蔣介石也不同于他近衛。蔣介石要不想下台,國民党內誰也別想讓他下。否則半年前,一切都早已解決了。
  近衛在蔣介石面前栽了一回后,果然清醒了許多,把蔣介石琢磨的分毫不差。事后,當蔣介石在珞珈山上看到香港轉來的談判條件,鼻孔里“哼”了一聲,隨手把報告扔在了一旁。不几日,喬輔三代表中國方面正式通知中村總領事:鑒于日方談判條件之苛刻,絕無和平誠意之表示。中國政府認為繼續談判已無實際意義。因此,單方面宣布中止談判。
  就這樣,宇垣和平解決中日戰爭的夢想徹底破滅了。直至9月下台,忙忙碌碌的宇垣對美、英、俄等國改善關系的努力,也由于來自皇城、軍部、財閥、政党等多方面的阻力,全部付諸東流。他作了几個月的擺設,几乎一事無成,灰溜溜地結束了這次外交使命。但几個月的切身之感,卻給他帶來了一個留給日本后人的敬悟:日本一旦成為軍人的天下,則危矣!
  當然,這些都是后話。但在當時,一向樂觀的木戶卻絕沒想到事態會如近衛所說的那么嚴重。但近衛知道,東京的矛盾實際上比他說得要嚴重的多。而且他還知道,除他外還有一個人也在靜靜觀注著這矛盾,他,就是天皇。

日本陸、海軍“窩里斗”

  午睡醒來,裕仁呆呆地坐著,想著心事。上午海相米內晉見的一幕,在他的眼前晃動著。這几天,他感到太疲勞了,人明顯瘦了不少。武漢是戰,是退,他尚未最后裁定,內閣与軍部門便發生了爭吵,陸軍与海軍也為些枝節瑣事鬧得不可開交,東京城烏煙瘴气。內閣和軍部是他的左右手,是他實現大業的得力工具。可如今大事未決,這些人卻在家里斗成一團,這怎能成就大業?這時,他有些后悔,這么些年了,為什么對他們總是放任自流,以致今天積重難返。
  海軍和陸軍的矛盾由來已久。自日本退出華盛頓海軍條約,日本海軍便進入了無和約時期。四面環海,使裕仁越來越重視海軍的建設。他先后三次大筆追加撥款,發展海軍。這引起了陸軍的妒意。隨著一艘艘戰艦的下海,一批批飛机的調入,規模日見龐大的海軍,野心膨脹得竟比海軍自身的發展還要快出許多。他們再不愿甘居陸軍之下,開始在內閣、軍部,在樞密院,在一切重要的部門施加自己的影響,与陸軍分庭抗禮。矛盾也由此發展開來。
  1937年底,日軍發起青島登陸之戰。大本營統帥部原計划陸、海軍協同,聯合登陸,可爭功心切的海軍,未待陸軍到來,便單獨在石老人一帶淺海登陸,占領了青島。隨后赶來的陸軍惱羞成怒,招呼也不打便向城區開進,結果雙方刀兵相見,大動干戈。陸軍与海軍間那种若隱若現的矛盾終于公開化了。
  徐州會戰,海軍奉命在連云港登陸,陸軍則從地上協助攻擊。但陸軍得知連云港方向駐有中國正規軍后,采取更損的一招,他們按兵不動,即使在拿下徐州后,也沒向連云港方向派一兵一卒,而是站在遠處看海軍的笑話。結果海軍陸戰隊上陸后,遲遲見不到陸軍的影子,只能在沒有重裝備的情況下孤身苦戰。事后雖然奪占了連云港,但海軍精貴的陸戰隊死傷慘重,吃盡了苦頭。在東京,米內海相得知真相后,失了風度。竟對陸相杉山元大罵不絕。
  陸、海軍之間的嚴重對立很快蔓延到日軍的下層。几天前,東京近衛師團一群少壯軍官在市區“菊町”酒吧痛飲時,因不遠處几名年輕的海軍軍官說“陸軍在連云港貪生怕死”,便沖上去大打出手。結果一名海軍大尉在毆斗中當場喪命。消息傳開,東京街頭議論紛紛。這時,天皇裕仁覺得,東京這种混亂的局面絕對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很快,裕位便召集內閣軍部的文武要員,在皇宮召開了御前會議。按常規,御前會議都是在“五相會議”上,就一些重大決策無法定奪時,才召開御前會議請天皇裁定。但這次御前會議,卻是裕仁反過來要求召開的。他感到,在日本對華全面開戰的非常時期,如果內閣和軍部、軍部內部之間這种矛盾紛紜的混亂局面不及早結束,不但整備部隊、南下太平洋的計划無法實現,就是對中國的戰爭,也無法維持下去。
  但他忘了關鍵的一點,陸軍与海軍,一個夢想“北進”,一個計划“南下”,南轅北轍,縱使他再想撮合也無法統一。而內閣,搖擺不定,畢竟只能替一家說話,成是兩者都反對,那么這种矛盾怎么解決?事實上,直到1945年美軍在日本本土登陸、日本戰敗為止,這种錯綜复雜的矛盾一直象驅不散的陰云,緊緊籠罩著散發著硝煙气息的東京。

皇宮議政廳,決定未來命運的御前會議

  6月10日,皇宮東一廳,大本營腳前會議正緊張地進行著。一种進射著火星的气息從一開始就緊緊地籠罩著會場。赴會的文武大臣都清楚,今天的會議將決定今后在中國的命運。轉攻武漢,如能徹底扦垮中國現政權,日本就將成為中國的主人。百万日軍也能從巾因朝嗯M隆附w*,D》_oh果仍不能打垮中國。瓦解國共聯合陣線,就是占領了武漢,日本也將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在中國陷入漫漫無期的長久消耗戰中,那么到頭來失敗的還將是日本。
  這抉擇太難了。一种“望盡天涯路”的困惑、苦痛感充斥在每個人心頭。如果單說軍事上奪取武漢,那問題就簡單了,別說軍部那些手握重兵的將軍們,就是對戰爭一竅不通的內閣文人,也自認有九成以上的把握。但要使一個古老而神秘的大國完全屈服,誰也沒有這個把握。
  6月,姍姍來遲的暑气已降臨日本列島。火辣辣的日頭也沒放過裕仁這位“天照大神”的后人,皇宮內同樣暑气逼人。這可苦了軍部這些一身戎裝、腰板筆挺的將軍們,細密的汗珠從板垣寬大的額頭上滑落下來,痒痒的。他卻沒有去動,看來老邁的參謀總長閒院宮也不舒服,花白的眉頭緊皺著。
  會場靜靜的,沉悶得有些令人緊張。板垣那又不大的小、眼噴著火,堅盯著桌對面的外相宇垣本來,他是帶著一顆激動而輕松的心步入皇宮的。
  徐州會戰后,日軍前線官兵急于洗雪台儿庄大敗之辱,瘋狂鼓吹要在武漢与中國軍隊決一死戰。他們一面頻頻電催東京,一面加緊對部隊的整補,更有一些性急的部隊,不顧東京命令,以追殲中國軍隊為名,擅自越過控制線。這部被裕仁放在海外的戰爭机器,瘋狂得象脫了僵的野馬,難以駕馭。剛剛离開中國戰場的板垣,對這一點當然感触极深。他自然不想、也不會背叛昔日那些上司、同僚的意愿。
  但令他惊奇的是,到東京僅僅几天他就發現前線部隊對東京的影響比他想象的要強得多。他充分利用了這一點,很快使參謀本部、海軍省、甚至內閣的部分大臣站在了他的一邊。雖然外相和一些文官也在四處活動,試圖阻止戰火燃向武漢。但在這場較量中,“主戰派”輕松地占了上風。東京城內外,“主戰派”顯然已左右了局勢。人們的目光,此刻早已越過茫茫大海,瞄向中國的武漢、廣州。
  正是帶著十足的自信走入會場的板垣,不相信天皇會違背眾多要員的意見。
  但他忘記了外相的能言善辯。開始發言后,宇垣緊緊抓住軍部無結束中國戰爭的根据這一要害,竟使本來應該是一邊倒的會議陷入了僵勢。
  眾人的目光漸漸地轉向天皇。以往每每遇到此景。都得天皇最后圣裁。但今天裕仁卻象是并不急于擺脫暑熱的困扰,只是擺擺手,下令休會。
  當晚,會議再次進行時,情勢出現了變化。參謀總長閒院宮,向軍令部長報以會心的一瞥后,緩緩地開了口:“陛下,當今內外形勢,已促成帝國非轉攻武漢而無路可走。我們對蔣政權一等再等,但蔣君不思悔過,不顧生靈涂炭,仍叫囂抗日不已。政治解決,目前看來前景黯談。而對此行將崩潰的獨裁政府,消滅其戰力,尤如釜底抽薪,戰爭則有望結束。請陛下圣斷。”
  宇垣見狀正待開口,參謀次長多田站起身開了口:“陛下,近來各方面情報顯示,蔣介石在漢口仍叫囂抗日。更甚者,他們与共產党勾結在一起,煽動民族情緒,掀起了一場‘保衛大武漢’的運動。此人既在帝國留過學,卻不能理解帝國真意,實在可惡。除軍事打擊外再無良策。從政略上看,奪取漢口,蔣政權只能遁入西南。失去中原的蔣政權,充其量只能是一地方政權,無論名義上還是實質上。如果結束漢口之戰后再征服廣州,對中國的海上封鎖將使他完全失去与外部世界的聯系,我想被緊緊卡住脖子的蔣介石除最后屈服外,不會再有什么選擇。”
  說著,他抬眼望了望凝神靜思的天皇,略一沉思,又補充道:“再說,中國空軍是支优秀的飛行隊,他們曾給帝國帶來過不小的麻煩。為确保本上,消滅中國空軍在華中的飛行基地,也有轉攻漢口的必要。”
  多田說的麻煩,是指中國空軍遠征日本本上的壯舉。5月19日,日軍占領了徐州。但就在這一天夜里,中國空軍徐煥升大隊長率兩架美制“馬丁”戰机,使日本本土受到了百多年第一次外部世界的停襲。雖然落在東京、長崎等大中城市的“炸彈”并未爆響,但這些花花綠綠的傳單卻顯示出一個民族和另一個民族文明与野蠻的對比。它震惊了日本朝野,在日本社會掀起一場軒然大波。比較之下,世界輿論對這种文明之舉大加稱道。這使本來就深感丟臉的天皇裕仁更受到刺激,震怒中,他嚴令軍部追查責任,重罰了失職的軍官。并發誓要加倍報复中國,尤其中國空軍。
  多田此刻重提舊事,專點裕仁痛處,顯然是為了加大份量。
  裕仁看來被打動了,他點點頭,卻仍未開口。這時宇垣卻坐不住了。
  “陛下,軍事上攻取漢口雖然可能,但能否結束戰爭仍是未定之數。眼下,和談既開,再行大規模戰爭,則顯出政府外交上的相互矛盾。近來,英、美外交態度日漸冷落。外務省正竭力調整。种种跡向表明,戰事如再擴大,西方國家有可能進行報复。那時,帝國戰爭物資的來源問題就令人憂慮了。臣認為,漢口之舉應從長計議。”
  守垣說完,把目光轉向了首相近衛。可近衛卻象是沒看見他的目光,別過臉去。聰明的近衛已看出了會議的最終走向,他不愿再為宇垣而与軍部結下更深的矛盾。
  怒气沖沖的陸相板垣,帶著股剛從中國戰場返回的騰騰殺气開了口:“宇垣君,美國國務卿赫爾不是几天前才說過,對日中兩國購買軍火不加限制嗎?身為外相,如果不為帝國的利益著想,腰杆軟弱,將有負帝國的使命。”
  占了上風的板垣,口气咄咄逼人,完全一副教訓人的口吻,這令宇垣又气又惊。他象個受了气的孩子一般,把目光轉向了天皇。可裕仁仍然沉思不語,象是沒看到這一切。宇垣的心涼了。接下來發言的軍令部長、海相、樞密院議長,不知怎么,都站在了軍部一邊。仿佛一夜之間都變了臉,成了推銷戰爭的政治販子。他兩耳“嗡嗡”響著,雙方的話全然沒有進入他的腦中,他覺得心在往下沉。這么些天來,他東奔西跑,費盡唇舌,一切的努力卻眨眼間化作泡影。望著眼前這些昨天還跟他稱君道友的軍閥政客,他有种被愚弄的感覺。
  不知何時,人們話已說完,目光又集中在了天皇身上。他走下御座,邁了兩步,又回轉身靜靜地問道:“多田次官,如果廣州方面的作戰与漢口同時進行,兵力、運輸能力能否保證充實?”
  多田駿一激靈,直挺挺地站起身來回复進:“漢口外圍地形复雜,多江河、湖沼,机械化部隊行動受限,對兵力要求更高。但若兩地同時發起攻擊,影響更大的還是海軍運輸艦艇。第三艦隊必須在長江上配合陸軍進攻,無法抽身。其他艦隊遠調,似乎也有困難。所以同時用兵,難度很大。”
  天皇听罷,沒再吭聲。他慢慢轉過頭,向身旁的侍從武官做了個手勢。武官長會意,轉向眾人:“陛下宣布會議到此,諸君請回。”
  眾人鞠躬致意,靜靜地向外走去。

閒院宮載仁親王說。戰爭就是冒險、賭博,中國值得一賭

  入夜,神秘幽靜的皇宮里,暑气漸漸散去,一場決定日本在中國戰場命運的御前會議結束了。若干年后,中、日歷史學家在評价這段歷史時,都感到:如果日軍沒有發起日后的武漢會戰,如果當時的日本政府能退一步,在對蔣介石的和談中作些讓步,那么日本銀可能從中國抽出身來。日軍也不會在中國陷入漫長的苦戰而無法自拔,那么日后太平洋戰爭的歷史自然也就得換個寫法。對此,美國總統羅斯福要遠比日本人清醒得多。几年后,他說:想想看,如果把中國戰場的上百万日本人放出來,那將是一場什么災難。
  但裕仁無論在當時,還是在太平洋戰爭爆發的3年后,在這一點上都沒法与只能坐在輪椅上謀天下大事的美利堅總統相提并論。這一點,也充分暴露出他性格上的缺陷,优柔寡斷。
  回到御所,裕仁脫下軍裝,換上寬大的和服,邁著疲憊的步子向良子的后宮走去。
  皇后良子接到了通報,早已帶著侍女在屋外長廊上迎候。裕仁与良子結婚十多年了,一向情深意篤。皇后年輕貌美、溫柔如水又善解人意。平日里,宮內家事都是良子作主。但對國務公事,她卻從不過問。兩人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每當心情煩亂時,裕仁總能在后宮找回安宁和舒心。為此,他對皇族中級別最低的久邇宮邦彥王的這個長女更是恩愛日深,情意愈濃。
  后宮臥榻上,良子的輕風細語、嬌揉愛撫,像一股股清洌的甘泉,蕩去裕仁心中的憂愁和躁亂。他覺得自己象是陷進了一片美麗的泥沼,一時忘卻了戰火彌漫的中國,忘卻了矛盾紛爭的日本,忘卻了世間的一切……
  午夜,裕仁從后宮阻來,向自己的寢宮走去。裕仁從不在后宮過夜。他睡覺极輕,有時良子夢中囈語和輕輕的翻身,都會把他惊醒,一夜再難安睡。無奈,天皇每次只能到后宮与皇后耳鬢廝磨、共渡春光后,再返回自己的寢宮。但今天回到寢宮,他卻無絲毫睡意。雖然他內心已接受了進攻漢口的設想,但他卻高興不起來,總覺得心里不踏實。他的腦中又閃現出內閣興亞院的一份奏章。
  興亞院是首相近衛為解決中國事務而專門設立的智囊机构,徐州會戰后,該机构晝夜運轉,起草了解決中國問題綱要。它雖然主張以武力擊潰中國政府,但它顯然并不象軍部的激進分子那么意气用事。奏章中警告說:進攻漢口應當慎重。因為中國進行的是一种殖民地的解放戰爭。全國上下同仇敵愾。而日本卻缺乏足以喚起國民同仇敵愾的力量。而且中國是一個半封建、半殖民地國家。日本在(中國)大陸作戰,越是深入內地,其補給線越長,陷入敵人所提倡的游擊戰消耗戰術的危險性越大。
  而他最怕的就是這個。他身為日本大本營三軍最高統帥,他最清楚,日本只能速決,絕不能久戰。望著牆上碩大的“雄雞”形中國地圖,他仿佛感覺到它胸膛內那股排山倒海般奔涌的熱血和沸騰的岩漿,這更讓他憂慮重重、舉棋難定,直到天亮,他也沒能合上眼。
  上午,天皇不顧一夜未眠的困頓,召來了他的叔輩、參謀總長閒院宮載仁親王和藏相池田成彬,他還想最后听听別人的意見。
  “軍部有把握在漢口進攻后徹底解決中國嗎?”天皇直截了當地把皮球踢給了參謀總長。
  閒院宮已猜到了天皇內心的憂慮,他覺得裕仁缺乏捅破這最后一層紙的勇气。看來他不把這層紙捅破,他這個遇事多慮的皇侄是不會定下這最后決心的。想了想,他索性直截了當地說道:“陛下,戰爭發展到今天,除了打下去已沒有退路了。近百万中國士兵死在皇軍手里,這時想讓蔣政權回首言和,到頭來只怕落空。而且反會向中國人露出底牌,認為帝國的腰杆變軟了。再說,台儿庄一戰陸軍受挫,徐州又使中國軍主力逃脫,現在從中國戰場到東京軍部,各級官位都憋足了勁儿,一定要洗刷前恥。這時退縮,有可能在軍方引起混亂,局面不是控制……”
  “照你這么說,我們在中國就必須打下去了,無論這仗是能打還是不能打?”裕打斷了閒院宮的話,口气中露出一絲不悅。
  “現在看來是的。如今上上下下都認為擊潰中國軍隊是解決中國事變的根本方針。而且在徐州,戰端已經擴大,并有了攻占漢口的計划。堅決打下去,結果可能會好些。有時走過的路是無法再回頭的。”
  見裕仁仍然眉頭緊皺,閒院宮總長決定重錘敲響鼓,他說道:“陛下,您是憂慮攻占漢口后仍不能結束戰事吧?!的确,攻占漢口,戰線擴大上千里,帝國投入了极限兵力。有完全陷入中國戰場的危險。”說著,話鋒突然一轉,“可戰爭本來就是冒險,是一場賭博。既賭實力,又賭運气。中國值得一賭。”
  裕仁被深深打動了,他實在抵御不了有二十多個國土面積大小的中國對他的誘惑。他轉向藏相池田成彬,想听听新上任的財閥的意見。
  “陛下,此戰非帝國本意,可形勢不待我。由于德國的日益強大,歐洲已失去和平的保護傘。(昭和)研究會認為:世界大戰早則40年,遲則45年必定爆發。帝國要在新形勢下謀得优勢,大戰爆發前必須完成軍備整訓。中國戰爭的結束宜早不宜晚。此次如能攻占漢口、廣州,不但在政治上給中國政府以致命打擊,還能奪取湖南、湖北糧倉,實現對中國的海上封鎖。种种壓力,蔣政權無法承受,只能屈服;即使他死。不悔悟,失去中原的蔣政權充其量只算中國眾多勢力中的一股,再難撐住中國。這時帝國出面尋找愿与帝國合作的新政權豈不易如反掌。”
  池田雖然新官上任,但此前顯然已把日本的內外形勢琢磨了個透。一番話條理清晰,不但令閒院宮折服,也說得格但連連點頭。
  送走兩人,裕仁天皇緩步走下御座,背手沉思。他愣愣地望著牆上那幅生動的“雄雞”,一陣激動、渴望、憤恨,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的复雜感覺涌上心頭。突然,他咬緊牙關,揮起拳頭,重重地向“雄雞”的腹部砸去。
  伊勢神舍,天皇祈求先祖護佑
  武漢城中,蔣介石信誓旦旦要

運用一切軍力,扭轉戰局

  就在裕仁輾轉反側,不能入睡,反反复复地琢磨著進攻漢口的未來景象時,陸、海軍省和參謀本部的少壯軍官們卻早已在一片歡呼聲中,緊張地忙碌開來。他們從不相信進攻漢口還會有什么變故。一份份軍情報告、兵力統計,一份份協同方案、物資調配單,雪片般飛向作戰室。走廊里匆匆而過的軍官們,興高彩烈地互相問候,說著祝福日軍漢口再胜一類的吉祥話。戰爭,使他們一夜間成了民族的精英、万民心中的英雄。构筑在無數中國人和日本士兵血肉之上的這种虛榮已使他們喪失了理智,拋棄了人倫道德。他們心中的念頭只有一個,那就是戰爭——胜利。沒有命令,沒有指示,但瘋狂的信念。已使他們象一架架不知疲倦的机器,隆隆運轉著。
  一些嗅覺靈敏的記者,不知從哪里搞到了御前會議的消息。雖然這已不是什么秘密,4月份發起會戰時便有了攻占漢口、廣州的計划。但今天,天皇的最后圣斷,無疑已拉開了這場大戰的序幕。新聞媒介的報道、渲染,更使東京對戰爭的狂熱不斷升溫。從內閣、政党到民間社會,漢口一夜間又成了日本人口中最頻繁出現的一個地名。億万大和后人都在詢問、了解著漢口,憧憬著軍事上更大的胜利。悲哀,只知進、不知退的被欺騙的日本万民。
  e月衛2日,日本天皇指令陸軍省,向中國戰場發布命令。進攻漢口,于秋季到來時結束戰事。憂慮尚存的裕仁既為他的運輸艦船困扰,更怕兵力分散,遂決定對廣州的進攻推遲到拿下漢口后再進行。
  6月18日,日軍大本營頒下大陸命第119號,命令發起漢口戰役,于秋初攻占漢口。其中,命華中派遣軍司令官于長江及淮河正面逐步向前方占据前進陣地,准備以后之作戰;華北方面軍繼續掃蕩占領區,并准備部分參戰,把中國軍牽制在北方。
  當日,參謀總長根据大陸命,也下達了大陸指第161號,就戰役戰術對前線作了指示。
  當電波正越過日本海峽,飛向中國大陸時,華中派遣軍先鋒波田支隊已打入安慶城,武漢會戰,在東京命令尚未到達的情況下,已拉開了戰幕。
  東京,天皇眼見大命已發出,松了口气。他感到,這一陣太累了,急需輕松一下,調養調養,再說暑气也越來越令他難熬。他打算到海濱夏宮去。那儿真正有清新的空气、涼爽的海風,還有他那艘心愛的海洋考察船,在那里擺弄著海洋里的小生物,等待著前線的肚利喜訊,真是再愜意不過了。
  行前,在一應待從的陪伴下,他又走向一片充滿大和民族風格神秘的木制廟宇——伊勢神宮。
  神宮殿上,香霧裊裊,靜寂而神秘。裕仁雙膝跪地,兩手合十,虔誠地祈求先祖神靈的護佑。空無一人的大殿里,只有精美的石牌位听到了他那顆瘋狂野心的急切呼盼:消滅中國軍隊,打垮蔣政權,徹底征服中國!
  濃烈的戰爭煙云飄出大殿、飄出日本,向著几千里外的武漢飄去。
  中因戰場。隨著軍令的到來,日本華中、華北兩軍几十万官兵一片歡呼。一片片黃潮跪倒在地,遙望東天。“天皇万歲!”“征服中國”的呼喊聲此起彼伏。
  群山震蕩、江河呻吟。
  6月5日,國民政府最高軍事會議在武漢召開。會上,軍事委員長蔣介石聲色俱厲地命令道:中國政府決定以陸、海、空三軍共123個師、一百余万人在武漢外圍与日寇決戰,徹底扭轉中國戰場戰局。
  兩聲巨吼在中國天空撞擊,迸出万道火花,化作一聲惊雷。惊動了中國、惊動了日本、惊動了世界。人們屏聲斂气。注視著這場決定東方兩個民族命運的空前大戰。6月的中國大地春意尚未散盡,濃濃的火藥味卻四處彌漫開來。引得遍体創傷、衰疲不堪的中國重新躁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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