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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見傾心



  在西市聯大校園的球場上,擠滿了青年學生。這里臨時搭起台子,上面懸挂橫幅:“投筆從戎,殺敵報國”。一些軍官在台上分頭向學生們講著什么。由于太亂,站在后排的人什么也听不清。
  這些軍官是中國遠征軍司令長官司令部派來招募英語翻譯人員的。
  青年學生們听了軍官們的講話后,都十分激動,他們議論紛紛:
  “這是我們中國有史以來軍隊第一次出國打仗吧?太光榮了!”
  “我認為出國去緬甸作戰,抗擊倭寇,确保滇緬路國際交通線暢通,其意義很重大啊!”
  “去部隊里當翻譯,和英國人、美國人直接對話,對于掌握英語也大有好處——這真是一舉兩得的好事啊!”
  “是啊,我們快去報名吧!”
  交談的几個青年,忽然發現一個很英俊的青年從人叢中擠出,便紛紛喊:“秦進榮!”往外擠的青年正是秦進榮,他听到喊叫,便擠了過來。
  同學們七嘴八舌地問他:
  “你都听見他們講了些什么?”
  “去了給什么待遇呀?”
  “是不是馬上就去緬甸啊?”
  “你報不報名啊?”
  秦進榮笑著搖搖頭:“我也沒听清。我不想報名……”
  “為什么——你的英語講得最好呀!”
  秦進榮只笑了笑,向同學們擺擺手,朝校園后面走去。
  校園主体樓的后面,有一座小山,蒼松翠柏,十分幽靜。
  秦進榮拾階而上,走到半山,抬頭朝不遠處的涼亭看了看,發現有一位女青年,靠著涼亭的護欄,在看手里拿著的一份油印的東西。他忙從口袋里掏出一份油印的校刊,朝涼亭走去。
  秦進榮走到涼亭前,見那位女青年似乎并未發現他已走近,便輕輕咳嗽一聲。
  那位女青年被惊動了,抬頭看了看秦進榮,卻未作任何表示,又低下了頭。
  秦進榮再上前兩步:“同學,請問你看的是第十八期校刊嗎?”
  女青年再次抬起頭來,簡單地回答:“是的!”又要低下頭去。
  秦進榮赶緊說:“很抱歉打扰你了——我這份校刊印得很模糊,尤其是那篇《駁讀書救國論》第二段有兩行字完全看不清,可不可以借用你的核對一下?”
  那位女青年欣然起立:“可以!”
  秦進榮也欣喜地快步入亭,走到女青年面前:“我叫秦進榮。”
  女青年說:“我叫李晚霞。”
  兩人緊緊握手,同時四目相對,彼此注視有頃,又忽然慌忙松開了手,不約而同地低下了頭。李晚霞甚至側過身去了,更使心慌意亂的秦進榮手足無措。
  稍頃,李晚霞掠了掠短發,鎮定地轉身抬起頭來:“秦進榮同志,我是組織派來向你傳達一項重要任務的。”
  秦進榮卻還沒有恢复鎮定,仍舊低著頭:“我知道……”
  李晚霞看看對方,微微一笑:“那么,我們坐下來慢慢談,好嗎?”
  秦進榮應了聲:“好!”他四下看看,見涼亭中間有一張石桌,周圍有四張石凳,便朝石凳走過去。
  李晚霞看了又一笑。她先去護欄椅上坐好,然后喊:“秦進榮同志,請過來坐這儿吧。”
  秦進榮剛坐下,又忙起身,走過去,坐在護欄椅上,但距离李晚霞較遠。
  李晚霞招招手:“坐過來……靠近些……唉呀,你怎么這樣拘束啊!”
  秦進榮挪了三次,終于和李晚霞并肩了。
  李晚霞解釋:“我們做秘密工作,要隨時防備發生意外——自我保護意識要強。現在我們要交談的內容十分机密,不能讓第三者听到;如果有人發現了我們在交談,要給人是在談情說愛的印象。明白了嗎?”她說得很大方,但她的俊臉卻燃燒起來了。
  秦進榮下意識地挪了挪身子:“明白……”又赶緊挪了回來。
  李晚霞忍不住“扑哧”一笑:“据說你能言善辯,擅于周旋,真是見面不如聞名。”秦進榮似乎一下子放松了,他笑了笑:“和女生很少來往,缺乏研究。”
  李晚霞認真地說:“那你得抓緊時間研究研究,因為你即將去打交道的對手,是陪都著名的交際花,她的真實身份是軍統特務,有軍統之花之稱。你這樣靦腆,怎么應付得了?”
  秦進榮揮了一下手:“嗨——!那不是女生,那是敵人……”
  李晚霞用食指按住嘴唇“噓”了一下,秦進榮才意識到自己失態。他伸伸舌頭,抱愧地笑了笑。
  李晚霞正色地說:“好,我來傳達任務:這次任務是周恩來副主席親自布置,也是周恩來副主席點名由你去完成的……”
  秦進榮听了又惊又喜,看看李晚霞,馬上意識到任務的重要性,便靠近了听她說……
  在山下的小徑上,有四男三女几個學生在邊走邊聊,他們的話題是校刊上的那篇《駁讀書救國論》。
  男學生甲說:“讀書救國論是胡适先生提出來的,有什么不對?”
  女學生甲:“胡适就是當代的孔圣人嗎?日本鬼子都占領半個中國了,死讀書能把日本鬼子赶走嗎?”
  男學生乙:“讀書不能救國,那就投筆從戎吧!哼,据我所知,那位寫這篇文章的同學,就不敢去報名參加中國遠征軍!”
  女學生乙:“你這是什么話!人各有志,抗戰救國的工作多得很,不一定去參軍就是救國呀!”
  男學生丙:“讀書不對,參軍也不對,我看啦,就只有寫文章指東罵西的人對——什么話全叫他一人說了!”
  頓時男女生一齊叫嚷,吵了起來。
  女學生丙指著一個戴眼鏡、始終笑而不言的男生:“你——老大哥!你說句公道話!”眾人附和:“對!老大哥說說!”
  被稱為“老大哥”的男生了扶著眼鏡說:“其實都有道理——大家都讀書,誰去打仗驅逐倭寇啊?大家都去打仗,等打完仗全是文盲,怎么建設國家啊?依我看啦,各行其是,各自以自己認為對的方法去做,同樣是支持抗戰。”
  几個女生一齊攻擊:“好啊,你抹稀泥!”
  “你搞調和!”
  “你是各打四十大板!”
  女生們扯住男生了不依不饒,男生了舉著手做“投降”姿勢。
  忽然男生甲大叫:“諸位!諸位!你們看那儿——那一對的方式是不是最好的支持抗戰的表現啊?”
  眾學生朝男生甲所指看去。
  原來男生甲所指的是涼亭——此時涼亭中的秦進榮和李晚霞偎依在一起。
  眾學生都看愣了。
  女生甲忽然說:“唉呀,這跟抗戰有什么關系啊?”
  男生甲一本正經地說:“怎么沒關系?戀愛的最終目的是結婚;結婚的最終目的是繁衍后代子孫。他們生出小國民來好繼續抗戰啦!”
  女生們群起而攻之:“該打的!”
  男生甲抱頭往山上逃,女生們一齊追,其余男生嬉笑著也追了去。
  在涼亭中偎依在一起的秦進榮和李晚霞听見眾學生腳步聲去遠,兩人才急忙分開。分開后兩人彼此看看,又不好意思地都低下了頭。
  李晚霞說:“還是校園好——充滿了青春的活力!”
  秦進榮苦笑搖頭:“學生時代如同一張白紙,一旦進入社會,就開始在白紙上記錄了,最后寫成什么,誰也難以預料,因為遭遇往往不是個人意志所能轉移的。”李晚霞卻指出:“是的,人的一生遭遇不可預料,但是,在遭遇中的選擇卻是自主的。能把握自己,任何遭遇中也不會迷失方向。”
  秦進榮不禁肅然起敬了:“啊,太深刻了!今后還要你多指教哩。”
  李晚霞一笑:“彼此學習吧。今天一下子和你說了這么多情況,都能記熟很不容易,你只要將主要精神記住就行了。有什么問題,我們以后見面的机會很多,再共同討論研究吧。”
  秦進榮說:“說實在的,我很激動,所以你剛才說的各种情況,有的我還領會不透。你說得好——我們以后見面机會很多,那就以后再請教吧。只是我們以后如何聯系呢?”
  “你放心吧,必要的時候,我會設法通知你的。”
  李晚霞又語重心長地說:“同志,任重道遠啊。”說罷站了起來,伸手給對方,“讓我們攜手共同克服困難,爭取胜利吧!”
  秦進榮和對方握著手,久久不愿放開。
  李晚霞先看著對方,隨后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不忍抽回手來。半晌才輕聲問:“你……還有什么要問的嗎?”
  秦進榮:“啊……沒……”赶緊放開手。
  李晚霞抬頭看了對方一眼,輕聲說了聲“再見”,轉身匆匆走了几步,似乎想起了什么,回過身來:“啊,忘了問你……你有女朋友了嗎?”
  秦進榮:“沒有……至少在此之前還沒有……”
  李晚霞臉一紅,忙解釋:“我是說……我的意思是,假如你已經有了女朋友,那……告別會有麻煩,你也會牽腸挂肚,于工作不利……”
  秦進榮:“啊,我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挂’,不勞關怀了。”
  李晚霞摔手“去——”了一聲,一笑,轉身匆匆而去。
  這個任務對秦進榮來說,是意外而又新奇的。李晚霞走后,他獨自在亭中坐了很長時間,竭力控制住情緒,并且強迫自己暫時什么都不要去想。他考慮現在最重要的是如何离開學校。不辭而別,悄然隱去,都會引起注意,于他此去完成的任務很不利。最后,他想好了一個理由:家庭經濟困難,离校找工作做。這個理由是可以取信的,因為同學們都知道他的父母遷到重慶后,還沒有找到正式工作。
  果然,他的借口取得了信任和同情。
  “前線戰地服務團”設在一所暫時停辦的小學校里。百十個青年男女在這里,顯得十分熱鬧。一些青年在院子里支上几張桌子,三五人圍一桌,在寫著抗戰標語。周圍課堂里傳出樂器聲、歌唱聲,此起彼伏。
  秦進榮走進院子,并未引起任何人注意。他走到一張桌前,去觀看一個青年筆飛墨舞地寫標語。圍在這一桌的几個青年人,沒有答理他。“服務團”天天都有新來的人報到,大家湊到一起也是近几天的事,彼此都還不熟悉。
  秦進榮看了一會,無法和人搭訕,只好朝挂著“辦公室”牌子的房間走去。
  辦公室內擺了几張辦公桌,每張桌上都很零亂。只有一張桌子后面坐著一位十七八歲的少女,她在很專心地看著一本書。
  秦進榮走進辦公室,四下看看,然后走到少女桌前,低聲問:
  “小姐,請問團長在哪里。”
  少女下意識地抬頭看看秦進榮,她的眼神是茫然的。看罷之后又低下頭去繼續看書。秦進榮頗覺蹊蹺:“小姐!”沒有反應,于是敲敲桌子,“小姐!”
  少女猛然抬起頭來,一臉惱意:“你這人……”白眼之后又要低下頭去,卻又好似突然發現了什么,猛地抬起頭來,瞠視著秦進榮。
  秦進榮:“啊,我是請問團長在哪里。”
  少女突然臉上泛起了紅暈。她慌忙合上書,站了起來:“啊……你是新來的同志吧?”
  秦進榮:“同志?”
  少女:“是啊,我們這里都稱同志的……”
  秦進榮:“稱‘同志’?為什么稱同志?”
  忽然從他們背后傳來清脆的女人話音:“因為先總理遺囑:‘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我們是在繼續完成國民革命,當然要稱‘同志’囉!”
  秦進榮轉過身去,只見一個女人一邊說著話,一邊往里走。她的美貌,她那苗條的身材和儀態万方的舉止,使秦進榮為之一惊。
  女人走過來,伸出了手:“我叫張倩。”
  秦進榮赶緊和對方握手:“我叫秦進榮。”
  張倩握著秦進榮的手,上下打量著,顯出惊喜之色:“啊,好漂亮的小伙子,几歲了?”口气雖似戲弄,但卻沒有惡意。
  秦進榮手被對方握著不放,頗有點拘束,卻又對那張美麗的面龐迷而不舍。他忽然發現對方已在注視著他,似乎窺透了他的心事,不由臉熱心跳起來:“……我……二十又一了……”
  張倩學著秦進榮:“二十又一了……”忍不住扑哧一笑,“看得出還是剛出學堂門的娃娃。我喜歡你現在這樣的靦腆,因為這是純真的——你愛上了我這張漂亮的臉蛋,僅僅因為它實在很美麗。不像其他的男人,愛上了漂亮的臉蛋的同時生了坏念頭。我比你大兩歲,可以當你的姐姐,所以你愛看只管看吧,怎么看,看多久,我都樂意。”她說著就拽對方的手,并且把臉蛋湊了過去。
  秦進榮被弄得不知所措了。
  站在一旁觀望的范秀珍看在眼里,心中陡生酸梅子反應:“團長!你放開手嘛!拉拉扯扯的……讓人家怎么好說話嘛!”
  張倩乜視著范秀珍,同時拍著秦進榮的手說:“小弟弟,你一來就惹麻煩了——你看范小姐那架勢,要跟我爭風吃醋廝打起來哩!”
  范秀珍臊紅了臉,跺著雙腳嚷:“團長!你說的是什么嘛……”
  張倩以玩笑的口吻說:“小范,你才十八歲吧,還不懂得愛情游戲的規則,其中酸甜苦辣,可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羅曼蒂克,一旦犯規,那可就是結苦果了。”她再次拍著秦進榮的手說,“小弟弟,听姐姐的勸告,別跟半生不熟的女孩子玩游戲,那樣不僅會使你很累很累,弄不好還會使你處于尷尬境地哩。”
  范秀珍和秦進榮被張倩說得惶惶不知所答。
  張倩終于放開了秦進榮的手:“好了,說點正經的吧。据市党部你的介紹人說,你的字寫得好,又精通英文,是很難得的人才。我們對你深表歡迎!以后我們有的是時間接触,我會使你滿意的。”她又對范秀珍說,“你帶小秦去禮堂,指導員正在對團員做動員報告哩。”
  張倩拋給秦進榮嫣然一笑,飄然而去。
  秦進榮和范秀珍兩人卻還愣在那儿。
  剛才他倆就像小學生在老師面前那樣,听了莫測高深的一番教訓,至今還回味不過來。
  范秀珍看看秦進榮:“喂,你傻愣著在想什么呢?”
  秦進榮下意識地吸了一口气:“啊,她的确美极了!”
  范秀珍哼一聲:“可不是什么好東西!”
  秦進榮看看范秀珍,似乎悟到了此時此刻她心里是什么滋味,于是有意將話題岔開:“啊,還沒有請教尊姓大名哩。”
  范秀珍高興起來:“啊,我叫范秀珍。我們團要到陝西去慰問第一軍,胡宗南軍團長就派他的隨從副官帶了一排衛兵來接我們,這位隨從副官尤德禮,就是我們的指導員了。”
  “原來如此!”
  范秀珍興奮起來:“這個指導員純屬兵痞——一個大活寶!走,我帶你去看看活寶表演吧,那可熱鬧极了!”她說罷拽著秦進榮的手就往外走。
  在學校的禮堂里,男女青年擠得滿滿的,都在議論著什么,各說各的,所以嘈雜得如茶館酒肆。
  講台上站著一個穿軍官服佩少尉軍銜的人,在聲嘶力竭地向台下嚷著,但他的叫嚷被噪音淹沒,誰也不知他在嚷什么。
  范秀珍拽著秦進榮擠進會場。秦進榮看看混亂的情況,不禁皺眉搖頭。
  范秀珍在秦進榮耳邊嚷:“這位指導員是個大老粗,講話一點水平都沒有,所以大伙不愛听!”
  秦進榮思索了一下,便使勁朝前擠。范秀珍想跟著他往前擠,但沒有能擠動,被甩下了,急得她直跺腳叫嚷,但她的嚷聲同樣被噪音淹沒。
  秦進榮一直擠到講台前,并縱身上了講台。他向龍德禮點點頭,然后以他那男高音的宏亮嗓音向台下叫喊:“同志們靜一靜!靜一靜!”
  秦進榮的嗓音沖破了噪音,使台下的青年們逐漸靜下來了。
  有人在惊訝地問:“這人是誰呀?”
  “他要干什么呀?”
  秦進榮等台下稍靜,便繼續說道:“同志們!我們都是走出學校門來參加戰地服務團的,也就是所謂的‘投筆從戎’吧。既然如此,我們就要改變在學校里自由散漫的習慣,逐漸養成軍人守紀律的習慣。不然到了前線,穿上軍裝,怎么去服務呢?尤指導員是胡宗南長官派來接我們的,足見胡長官對我們希望之殷。尤指導員還負責指導我們熟悉軍隊里的情況,把我們逐漸訓練成為合格的軍人,大家如果不尊敬指導員,怎么能學好軍人的基本要求呢?不掌握軍人的基本要求,怎么能到第一軍去服務呢?
  “第一軍是國軍的精銳之師,我們要求去第一軍服務,不也正是這個原因嗎?那就更該好好接受尤指導員的指導了。不尊重尤指導員,就是不尊重胡長官,不尊重第一軍!所以,我希望同志們要耐心听尤指導員的指導,改掉自由散漫的習慣!’冷下的青年們又議論起來,紛紛說:“他說得也有道理!”“對,我們該好好听听指導員究竟說了些什么……”
  站在門前觀望的張倩,也在暗暗點頭:“這個小伙子倒有點號召力!”
  台上的尤德禮見秦進榮一番話,收到了极好效果,不免十分感激。他朝秦進榮點點頭,然后對台下青年們說:“這位新來的同志說得很對。胡長官派我來,就是要在服務團到達之前,把諸位訓練成基本合格的軍人。
  “現在我先講講軍人的基本要求是什么。就是‘以服從命令為天職’!軍隊的紀律是很嚴格的,自由散漫是要關禁閉的啊!”
  台下青年又議論起來了:“啊呀,還要關禁閉呀!”
  “服從命令——那……命令不對,不合理怎么辦?”
  “這是軍閥作風!”
  尤德禮在台上拍拍巴掌:“我說的都是軍隊必須遵守的紀律,以后到了部隊,大家看看就明白了。現在我宣布:從明天起每天上午要進行操練,先學基本動作。好了,現在散會!”
  青年們議論著往外走。
  尤德禮拉著秦進榮的手,很親熱地說:“你這位小兄弟很聰明。好好接受訓練,到了司令部,我向胡長官保荐你留在司令部干,我們就可以常在一起了。”
  秦進榮:“全仗指導員提攜了。”
  范秀珍逆人流擠上講台。尤德禮笑臉相迎,他剛喊了聲“范小姐”,范秀珍不屑地“哼”了一聲,轉身拉著秦進榮說:“走,我帶你去轉轉,熟悉熟悉。”說著拽了秦進榮就走,气得尤德禮干瞪眼。
  晚餐后,青年們大多結伴外出閒逛去了,秦進榮獨自在宿舍里整理著衣物。
  這間宿舍并不大,是教室改造的,里面放了十來張單人床。各人帶來的箱物擺得很零亂。床上的被子很少有疊起來的,讓人一目了然是些不善于自理生活的人居住在一起了。
  范秀珍手里拿著兩個桃走進宿舍,直奔秦進榮而來。
  秦進榮正在整理衣服,沒有理會。范秀珍走過去,自動往秦進榮床上一坐,倒把秦進榮嚇了一跳。
  范秀珍將手里的桃舉到秦進榮面前:“吃桃吧——我洗干淨了的。”
  秦進榮:“謝謝……”
  范秀珍見秦進榮沒桃,就往他手里塞;秦進榮只好放下衣服,接過一只桃。
  范秀珍將另一只桃子放在枕巾上:“你吃,我來替你整理衣服吧。”
  秦進榮忙說:“啊不……還是我自己來吧……”
  范秀珍不由分說動起手來:“你們男生就是不會照顧自己。不過你別擔心,以后有我幫你,保你一切井井有條。”
  秦進榮頗有點尷尬:“這怎么可以呢……”
  范秀珍白了秦進榮一眼:“怎么不可以!啊,你是怕人說什么吧。管它哩,我樂意,誰說什么我不在乎!”
  范秀珍將秦進榮原已疊好的衣服打散,重新一件件地疊平,放進擱在腳邊的一只不大的皮箱里。她一邊疊著一邊說:“你的衣服太少了嘛。不要緊,過一天我替你買几件內衣,也好替換。”
  秦進榮忙謝絕:“啊不,不……不必買了……”
  范秀珍卻說:“不買不行。天陰下雨,洗了不容易干,多几套備用總是需要的呀。”
  秦進榮忙解釋:“我想我們很快會發軍裝的。再說東西多了行動不方便。”
  范秀珍撤了撇嘴:“發軍裝也只兩套吧,而且內衣未見得發。多兩件衣服有什么不方便的?要不,我替你保管……”
  秦進榮真有點受寵若惊了:“那就更不敢當了……”
  兩人正說著,張倩走了進來,接過話茬儿:“敢當不敢當且不說,你自己的東西就不少,還能替他再保管東西?軍人要求輕裝簡便。出發的時候我要規定:每人隨身物品不得超過兩件,總重量不得超過十公斤!”
  范秀珍見張倩進來已噘起了嘴,再一听這番話,便嚷了起來:“十公斤!一床被褥就占一多半了……”
  張倩冷笑道:“你是去當兵,不是出嫁!”
  范秀珍要反駁,秦進榮忙攔住:“團長說的有道理。我們到了前線,去各部隊服務,經常要轉移,帶多了東西實在很不方便。”
  范秀珍“哼”了一聲,賭气一扭身背對著張倩。
  張倩冷冷一笑,對秦進榮說:“進榮,你到我辦公室來,我要跟你談談。”
  秦進榮忙起身:“啊,好的……”
  范秀珍拽了秦進榮一下,又搖搖頭。秦進榮笑了笑,還是隨張倩去了。范秀珍气得將兩只桃拿起來擲在地上,還用腳亂踩了一陣。
  張倩的辦公室是一間小屋,擺了一張床和一張書桌,僅此而已。
  張倩坐在床沿上,讓秦進榮坐在椅子上。房間小,兩人距离很近。
  張倩直視著秦進榮的俊臉:“進榮,不是我倚者賣老,我總比你大兩歲,所以有話就直說。我一見你就喜歡上了你。”說罷盯著對方。
  秦進榮不動聲色地說:“能討大姐喜歡,不說造化,運气總算不錯。以后就靠大姐多多關照了。”
  張倩步步進逼:“我雖然比你大兩歲,畢竟也是女人。一個女人喜歡一個男人,這意思是很明顯的呀。”
  秦進榮并不回避張倩的目光:“大姐,坦白地說:彼此萍水相逢,雖已處在二起,畢竟還不到一天,所以我很難回答你。”
  張倩拉住秦進榮的手拍了拍:“好,我喜歡這种坦白。的确,感情可以來得突然,但要保持這种感情,需要時間和相處、培養,今天,我只是把信息傳遞給你,希望共同朝這個方向努力,好嗎?”
  秦進榮不置可否地一笑。
  張倩突然問:“你為什么要到服務團來?”
  秦進榮反應极快:“在我們學校里,正在駁斥‘讀書救國論’。最近中國遠征軍去招募隨軍翻譯,不少同學報了名;我選擇戰地服務團,不是很自然的嗎?”
  張倩搖了搖頭:“這就是你們這些學生娃娃頭腦一熱便付諸行動的結果。你們以為這樣的選擇就是參加了抗戰,就是報效了國家嗎?尤其是你們這些到戰地服務團來的人,就更是盲目行動。前線部隊需要的是槍炮和士兵,并不需要什么服務團;去了,也不過是走走形式,起不了任何作用。”
  秦進榮問:“那么,你為什么要組織戰地服務團呢?”
  張倩被問得一愣:“啊……這個問題我們不必討論了。坦白地說,你太幼稚,所以想法天真。這樣下去,是要吃苦頭的。我既然喜歡你,就不能不拉扯你。只要你能听我的,我保證你有很好的前途,可以過很舒服的生活,再也不會有逆境。”
  秦進榮反駁道:“我承認我很幼稚,但是,要經世面才能逐漸老練起來;風平浪靜,不勞而獲,那可不是有志气的人所愿意接受的。”
  張倩一笑:“倒挺有志气的。年輕人不碰得頭破血流就不知什么是釘子。好了,我既然看上了你,總不能讓你受委屈的。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從現在起你就在我控制之下了。”她不容對方分辯,換了話題,“你家里都有什么人?干什么的?”
  秦進榮答道:“我父母現在重慶,有個哥哥在浙江老家。父親原是教書的,逃難到重慶,無固定職業。”
  張倩深表同情:“重慶物价很高,沒有固定收入,生活就困難了。這樣吧,你把家里地址告訴我,每月我寄點錢給伯父、伯母,聊作貼補,如何?”
  秦進榮謝絕道:“謝謝,家父多少還有點積蓄,生活還過得去的。”
  張倩笑了笑:“我沒有負擔,所以比較寬裕。啊,也許如你所說——萍水相逢,難于接受。好吧,就暫且不談這件事。進榮,你剛出學校門,還不知社會的复雜,人心的險惡,所以言談、行事都要三思而后行,否則上了當后悔莫及。”
  秦進榮點點頭:“謝謝團長的教誨……”
  張倩白了秦進榮一眼:“怎么又叫‘團長’了?以后咱倆在一起的時候,你就叫我倩倩。反正我在服務團也不會呆太久,我离開服務團自然把你帶走。”
  秦進榮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張倩又拉著秦進榮的手拍了拍:“好,今天就先談到這儿,來日方長嘛……以后你离小范遠點,那种半生不熟的丫頭,只會給你帶來麻煩。”
  秦進榮暗暗好笑。
  蔚藍色的夜空,一輪皎洁的明月,放射出銀色的光芒,飄洒在靜悄悄的院子里。周圍的房間都熄了燈,更襯托出月光的清明。
  張倩從房間里走出來,站在房檐下,看了看四周,顯得有些猶豫,隨后她把胸一挺,下了決心似的,朝一間宿舍走去。
  宿舍內每張床上躺著一個青年,在窗戶透進的月光下,面目依稀可辨。
  張倩走進房來。靠門的床上的薄被已掉在地上,她視而不見地走過去,甚至踩在薄被上,也無動于衷。她徑直朝靠窗的一張床走過去。
  在這張床上,躺著的是秦進榮。他睡得很安詳,薄被的一角搭拉在床沿下。張倩走到床前,輕輕地將薄被給他蓋好,然后站在床前,痴痴地注視著他的臉。她的臉上,泛起了一种近似溺愛的笑容。
  忽然,窗戶紙上出現了一個大黑影,把張倩嚇了一跳。再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個女人的頭像印在紙上。接著,有只黑手敲著窗欞,并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在低聲喚著:“進榮!進榮!我睡不著,出來聊會儿天好嗎?”
  張倩這才听出是范秀珍的聲音。她怕真把秦進榮或者別人叫醒了,自己很尷尬,所以赶緊退身躲到黑暗處。
  過了一會儿,又見那只黑手在窗欞上敲了几下,那番話也重复了一遍。所幸宿舍中的人都睡熟了,沒有惊醒任何人。
  窗外傳來一聲低低的歎息聲,接著窗紙上的黑影消失了。
  張倩從黑暗處走出,沒敢再停留,悄悄地走出宿舍,回到自己的房中。
  她躺在床上,秦進榮那英俊的面龐、挺拔的身影浮現在她眼前。她想到了与戴笠臨別時說的那番話,當時她只不過是為了應付戴笠才那樣說的。現在競發現了秦進榮這樣一個俊秀的人物,她認為這或者是“大意”,或者說是“姻緣巧合”吧。“我為什么就不能真的自己塑造一個稱心如意的男人呢?”秦進榮年輕、單純,上适合她拿去塑造。她想著想著,一時興奮极了。然而義猛然想起了戴笠所言知識青年的不可靠,不免在心中投下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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