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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針鋒相對



  1941年春,重慶。
  晨霧籠罩山城,無疑給市民生活帶來許多不便。但是,在這日寇對大后方施行“疲勞轟炸”的日子里,晨霧給陪都提供了天然屏障,至少在霧散之前,無須再去“躲空襲警報”了,可以較從容地准備一下長時間躲在防空洞里的必需品,把應攜帶的東西准備好。尤其是家有老小者,有了准備,就不至于像往常一樣,警報一響,老的叫小的哭,亂做一團。
  國貧民疲,也只有“靠老天爺保佑”了。災難眾多使百姓麻木,不知該埋怨誰。
  在濃霧環繞的半山,有一座很普通的小樓房,周圍有茂盛的樹林,將樓房隱蔽得很好,這大概就是它能在日寇狂轟濫炸的歲月里,能夠安然無恙的原因。附近老百姓稱此處為“周公館”。
  周公館內小院收拾得很干淨,當中有一小塊花圃,綠草紅花,點綴得很雅气。有一些穿軍裝的人在活動,忙而不亂。
  樓上一間較為寬敞的辦公室里布置得很素雅,書桌、書架,牆上挂著几幅字畫。西、北兩面窗使室內顯得明亮。
  一位身穿灰色中山服的人站在朝北的窗前眺望著。他的身影久久屹立不動。
  一位年輕的著士兵裝束的人走進房來:“副主席,李晚霞同志來了。”
  站立在窗前的人回過身來,原來是周恩來。他展開了緊皺的眉峰:“小張,我已經對你說過,我們在白區工作,各方面都要注意。我在國民党政府中還有個政治部副主任的頭銜嘛,要習慣這個稱呼啊。”
  小張慚愧地說:“啊……副……副主任……”
  周恩來一笑:“好了,慢慢習慣吧。你去把李小姐請上樓來,然后你在樓梯口值勤。在我和李小姐談話的時候,不要讓任何人上樓來。”
  小張說:“是!”轉身退出。
  周恩來深深吸了一口气,緩緩地呼出,似乎要把剛才在窗前涌上心頭的煩惱拋棄,振作起精神來,專心致志去處理一件大事。
  稍頃,一位年約二十歲的年輕姑娘走進辦公室。她蓄著齊耳短發,穿一件藍色的陰丹士林旗袍,腳下是黑襪和一雙帶襻的布鞋。這是當時的學生裝束。這位姑娘相貌很秀气,尤其是一雙又黑又亮的明眸,顯示了她的聰慧和敏銳。
  周恩來不等她開口,就迎上前去,伸出了手:“李晚霞同志!”他緊緊地和對方握手。李晚霞握著周恩來的手,似乎想說什么,但因為激動,竟不知所措地張了張口,沒有說出話來。
  周恩來注視著對方,發現她額頭上滲出細汗,就掏出一方疊得很好的白手帕遞給對方:“怎么,你沒有坐‘滑竿’嗎?”
  李晚霞接過手帕,拭了拭額頭上的汗,遞還手帕:“我……不習慣坐的……”
  周恩來笑了笑:“是啊,這里稱‘滑竿’,通常稱為轎子。被人抬著最主要的是不要忘乎所以,而且要時刻警惕抬轎的人打主意把你摔下來!”
  李晚霞听懂了周恩來話中的寓意,心情很沉重地說:“副主席忍辱負重……”
  周恩來擺擺手,沒有讓李晚霞說下去。“為党為人民,個人受點委屈,算不了什么。”他踱了几步,“今天請你來,是有一項很重要的任務要交給你去辦。”
  李晚霞嚴肅地答了一聲:“是。”
  周恩來說:“國民党自武漢會戰以后,將胡宗南的第十七軍團放在陝西一帶,對我陝甘宁邊區進行封鎖。我們的新四軍、八路軍雖被編成第十八集團軍,屬國民革命軍戰斗序列,但蔣介石卻拒不供應軍需。其企圖是十分明顯的。雖然表面上是合作抗戰,其實仍舊在窺視時机,隨時想要消滅我們。毛主席高瞻遠矚,要求我們派一位可靠的同志打入胡宗南內部,到胡宗南身邊去工作。能夠爭取他更好,至少可了解胡部的動向,及時通報党中央,對党中央起到很好的保衛作用。為此,我們在各地地下組織中挑選了很長時間,現在終于選定了一位可靠而且很适當的青年同志。”周恩來走去拉開辦公桌抽屜,取出一個文件夾,從里面取出一張四時照片,拿在手里,繼續對李晚霞說,“這一人選不僅需要考慮到他對党的忠實及其机智,而且還必須与胡宗南有一定的關系,才容易被胡宗南接受。”他將照片遞給了李晚霞,“他叫秦進榮,現年二十歲,是西南聯大的學生,很聰明,精通英語,寫得一筆好字。更重要的是他的父親秦致宇是胡宗南在進黃埔軍校之前當教員時期的浙江第十一師范學校的校長,极受胡宗南尊敬。
  “胡宗南三十歲才進黃埔軍校,在此之前當過七年教師。當時進黃埔軍校的絕大多數是熱血青年,如現在國民党將領中比較有名的杜聿明、宋希濂、黃維……這些人當時都還只不過十八九歲,血气方剛,而胡宗南已是而立之年,又經過生活磨煉和教師職業規范,所以在這些學生中就顯得老成持重,忠君愛國的儒家思想也很明顯。這是他能夠得到蔣介石器重的重要原因。
  “他現在身為軍團長了,仍要求部下稱他為‘先生’;他對讀書人很同情和尊重,頗有求賢若渴的意思。”
  周恩來說到這里作一停頓,轉身拿起文件夾:“這里面記錄了有關胡宗南的情況,經歷、性格和愛好等等,要好好研究一下,必須投其所好才能在他身邊用事。回頭你將這份材料拿到隔壁房間仔細多讀几遍,把材料記在腦子里——文字東西是不能帶在身邊的。”
  李晚霞接過材料:“是!”
  周恩來叮嚀:“要告訴秦進榮同志:接受任務后要切斷過去的一切關系,包括組織關系。今后你是他唯一的聯絡員,除你之外任何人不能了解他的情況。
  “進入到敵人陣營中,首要任務是‘立足’。現在國民党的特務組織‘軍統’和‘中統’都很猖獗,滲透到党、政、軍及各階層。所以他進入敵人陣營中后,不僅僅是言行談吐,如果在生活習慣上与周圍的人顯得格格不入,也會引起特務的注意,對今后開展工作不利,所以要求他‘保大棄小’,即保全大節,放棄小節,必要時可以加入國民党——這就是你剛才所說的‘忍辱負重’吧。
  “秦進榮出身‘書香門第’,自己又是知識分子,養就了所謂的‘知識分子的清高’,這對他進入那樣复雜的環境,在适應方面是有一定困難的,但必須克服,否則不僅不能完成任務,而且自身安全也無保障。在這方面你要經常提醒他——為掩護自己,完成任務,必須首先与周圍的人打成一片,不能顯出絲毫特殊。這一點很重要,你們都要牢牢謹記。”
  李晚霞答道:“副主席的意思我明白了,一定牢牢謹記教誨。”
  周恩來點點頭:“好。還有一點:要爭取進中央陸軍軍官學校受訓,它的前身即是黃埔軍校。當年黃埔軍校辦得很好,培養出不少軍事干部,他若能進軍校,一方面是在胡宗南部有了資歷基礎——國民党內是很講究資歷的,另一方面也為我党培養了軍事干部。我們現在的軍事干部大多數是從戰爭中培養起來的,打仗可以憑實戰經驗,訓練軍隊還是需要正規的。”
  李晚霞略顯疑惑地說:“這……据副主席介紹,秦進榮同志似乎書生气十足,能不能接受軍事訓練……”
  周恩來笑了:“啊不,不,你誤會了。据知情的同志介紹,秦進榮同志也愛好体育,很活潑的,甚至給人‘玩世不恭’的印象。李晚霞同志,跟這樣一個青年打交道,你可要有思想准備啊!”
  李晚霞的俊臉上泛起了紅暈,卻落落大方地說:“副主席也知道,我小時候也是很淘气的。”
  周恩來一笑:“所以我才選中你做他的聯絡員啊!希望你們能配合默契,很好地完成任務。”
  李晚霞恢复了平靜:“清副主席放心吧。”
  周恩來又說:“据了解,有個抗日戰地服務團要到第一軍去服務,這是個好机會。可以讓秦進榮同志加入這個服務團,這樣接近胡宗南比較自然一些。但服務團情況很复雜,要警惕,也是個鍛煉的机會吧,你還有問題嗎?”
  “副主席指示得很清楚了。”
  “好,你拿材料去隔壁房間多讀几遍吧。”
  “是!”
  在此同時,坐落在嘉陵江畔曾家岩的“戴公館”內,軍統特務頭子戴笠(字雨農)正在与上海青幫大亨杜月笙商談組建一個官商合辦的“通濟公司”事宜,其主要業務是利用杜月笙在上海的門徒收購棉、紗、布及白貨,由軍統局掌管的貨運局將貨物送到西安、重慶等地,從中牟取暴利,以解決軍統局浩大的經費開支。
  實際上戴笠還有另一個目的:軍統局搞了個印制敵偽鈔的机构,印出的假鈔質量甚佳,可以以假亂真。這些假鈔也需要到敵占區去花掉,以扰亂敵占區金融。
  戴笠原名戴春風,年輕時卻并不春風得意。他在家鄉混不下去,便跑到上海想擠進幫會,做個“白相人”。雖与杜月笙也有一面之識,但當時杜月笙已是上海灘叫得響的大亨了,并不將他這個小流氓放在眼里。他在上海也沒混好,适遇同鄉好友毛人鳳從廣州回來。原來毛人鳳曾報考黃埔軍校,被分配去潮州分校受訓,后因病輟學,病后又回家奔喪,所以与戴笠不期而遇。戴笠正在找門路之際,听毛人鳳說起廣州的革命形勢,認為有机可乘,便再次拋妻撇子,毅然去廣州報考黃埔軍校第六期。
  他滿以為自己報考是不成問題的,不料發榜時卻名落孫山!其實這也原是意料中的事。論學歷,他少小讀書就不努力,初中只念了三個月便自動退學;說是投身革命,他連最基本的三民主義的書都沒有看過一眼,更不知《建國大綱》、《建國方略》、《中國國民党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為何,對試題“試闡明三民主義為何能救中國”及“三民主義之主要內容是什么”簡直一竅不通!所幸當時北伐軍節節胜利,各地青年響應革命軍,在蜂擁報考黃埔軍校的青年強烈要求下,軍校決定再招考一批學員。戴笠為了再次報考,不能再用戴春風的原名。
  在改名上他頗費一番躊躇。戴笠是很迷信的人,他認為一個人改個名字關系前途命運。自己喝的墨水不多,只得請教高人。他在廣州也交了不少朋友,其中不乏有識之士,便有人建議他改名為“戴笠”。他請教出處,朋友告訴他,《風土記》里有這樣一段話:“卿雖乘車我戴笠,日后相逢下車揖,我步行,君乘馬,他日相逢君當下。”又有宋代孔平仲贈張天覺的詩中有:“万世倏忽如疾風,莫以君車輕戴笠。”都是說朋友之交不以貴賤相論。他覺得這個名字既有詩意,也很高雅,便用上了。繼而又想到“字”。他曾經在家鄉集市上請算命先生算過命,据那瞎子說:“你雖屬‘雙鳳朝陽’格,而且五行中金、木、火、土齊全,卻命中缺‘水’,有偏枯之相。所以你須將名字改為帶‘水’的,方可逢凶化吉,遇難成祥。”他又請教朋友,為与戴笠名相稱,又要帶“水”,所以朋友便建議他用“雨農”二字。
  戴笠在黃埔軍校受訓期間,對于軍事科目并不感興趣。按其成績和第六期的學歷,他都沒有發跡的可能,因為國民党軍隊中的升遷,基本是按“學歷”為依据。在抗戰期間,第六期畢業的,能混個上校團長當,已是很不容易的了。后來戴笠鼓吹“時勢選英雄”,就因為當時發生的情況給他造成了机會。
  黃埔軍校第五期學員尚未結業,北伐開始了,五期學員即隨軍行動。當時北伐軍兵分兩路,一路經浙江直取南京,一路經江西、湖南至武漢。五期學員也分兩路,隨蔣介石至南京的,都擁蔣反共;隨汪精衛至武漢的,都擁汪反蔣,形成“宁漢分裂”。
  留在廣州的第六期學員正赶上國共分裂的前夕。蔣介石派親信胡靖安到黃埔軍校明察暗訪,做清党的准備。戴笠即巴結上這位“欽差大臣”,并接受了做間諜的任務,暗中注意同學的動態。后來“四·一二”清党,四月十五日在黃埔軍校中點名逮捕共產党人及思想進步的學員,就是戴笠向胡靖安告密的結果。這也是戴笠從事特務活動,得寵于蔣介石之始。
  “宁漢分裂”后,一九二七年八月蔣介石東渡日本經上海,戴笠聞訊跑到上海去,在蔣介石下榻處自愿充當警衛,為蔣介石發覺,給蔣介石留下了深刻印象。蔣介石囑其留在上海,与胡靖安共同搞諜報工作,將反對派的活動及時向在東京的蔣介石報告。蔣介石掌握了反對派的動向,适時回國,一九二八年二月复職,從此戴笠便成了蔣介石不可缺少的耳目。
  當然,戴笠的平步青云也并非如此簡單。除了各种努力之外,他對蔣介石也下過一番功夫,察言觀色,揣摸蔣介石的心事,投其所好無微不至。后來他在軍統的綱領中,竟寫下了“秉承領袖意旨,体會領袖苦心”兩句話,也足見其用心了。除此之外,他對蔣介石和宋美齡身邊的侍從乃至于女仆,也不忘收買,每逢年節都派總務處長沉醉送紅包去,“戴老板一點小意思”,卻起了大作用!
  戴笠平步青云,他還以為都是他改名字才時來運轉的。一九四六年三月十七日,戴笠乘專机由青島飛上海,當時因上海机場在雷雨襲擊中無法降落,于是改飛南京,不料南京也在煙雨之中。戴笠堅決要降落,結果飛机在江宁縣撞在岱山上,戴笠橫尸“困雨溝”,這對他的名字迷信也不無諷刺!
  所謂“此一時,彼一時”,如今戴笠貴為國府要員,蔣介石親信,杜月笙自然要巴結,更何況此事對他有利可圖,而且也算是“參加抗戰”,名利雙收,所以兩人一拍即合。
  戴笠正与杜月笙商討具体事宜,戴笠的隨從副官賈金南進來報告:
  “局座,張倩小姐應召來到了。”
  戴笠听了很高興:“啊,好极了!好极了!快請她進來吧。”
  賈金南轉身而去。
  戴笠站了起來,朝客廳外面的過道看去。坐在一旁的杜月笙看在眼里,不免有點納悶:戴笠今非昔比,一般人求見是不得其門而入的;就算有點身份的,來者也是有求于他,何至于如此殷勤!所以他也朝過道看去。
  先是一陣清脆的皮鞋敲擊水泥地面的響聲傳來,接著,一位身穿軍裝的身影出現了。那人腳下是一雙半筒馬靴,飛腿馬褲,上身的軍裝系著寬邊十字武裝帶,領上有少校軍銜。她身材修長,曲線极好,穿上這套軍裝,顯得帥气极了。鬈鬈秀發,壓在軍帽下。當她步入客廳,摘下軍帽抱在怀里時,她那張极漂亮的瓜子臉展現出來了。在洁白的面龐上,一雙深嵌的眼睛猶如一汪蔚藍色清水中兩條活潑的金魚。
  她走到戴笠跟前,啪地打了個立正,行了鞠躬禮,姿勢极標准而帥气,顯然訓練有素。“副座!”
  因為戴笠的黃埔六期資歷還太淺,所以蔣介石用資深者鄭介民為軍統局局長。戴笠為副局長,主持工作。鄭介民比較喜愛研究理論,有政治野心,但不善于做具体工作,所以极少過問軍統的事。戴笠也就大權獨攬,又仗著蔣介石的寵信,根本不把正局長鄭介民放在眼里,這在外界也是公開的秘密。
  戴笠笑容滿面,上前兩步,握著張倩的一只手,久久不放。他將張倩拉到杜月笙面前:“月笙兄,我來介紹,這位張倩小姐,是我們的‘軍統之花’——能培養出這樣一位女中豪杰,是戴某人的驕傲啊!”
  杜月笙眉頭一揚:“噢——!在此之前,我可只知道張倩小姐是陪都享有盛譽的交際之花呀!”說罷起身,与張倩握了握手,“張小姐,你要出手,無往不胜啊!”戴笠哈哈大笑:“月笙兄,她可還有個美譽——冷面殺手!”
  杜月笙一笑:“冷面也好,笑臉也好,總之是要人的命吧。所謂‘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張小姐,大概向你喊冤的人不多吧!”說罷朝戴笠哈哈大笑,弄得戴笠頗覺尷尬,“事情就這樣敲定了。我回去馬上著手辦理,有什么問題我再來請教。告辭!”
  戴笠也不挽留:“一切仰仗月笙兄大力周旋。有什么問題盡管來找我,都能擺平的。”
  戴笠相送,杜月笙直說:“留步!留步!”結果在客廳門外,戴笠被杜月笙擋回。
  戴笠回到客廳,張倩站在沙發前,完全是部下在長官面前保持應有禮貌的架勢。戴笠笑著直擺手:“快坐!快坐啊!”說著走過去,扶著張倩的肩頭,和她并肩在沙發上坐下。
  張倩一本正經地說:“部下是來向副座辭行的。”
  戴笠一笑:“倩倩,自古未聞部下在長官面前打官腔的。”他用手摟著張倩的腰肢,“倩倩,是不是有點怨气?這次我派你出去,純粹是工作的需要,也是從你個人前途考慮的。毛人鳳是辦公室主任,我的左膀右臂,因為西安是反共前哨,不得已派他去支起攤子。現在總部事務冗繁,必須調他回來幫助我。你是個很有才干的人,留在總部不會有太大的發展,調出去獨當一面,容易做出成績來,我也好提拔你……”張倩冷笑道:“副座無須解釋,怎么安排我都服從。”
  戴笠看著對方:“但是,我希望你接受任務心中毫無芥蒂。”
  張倩繼續冷笑道:“副座應該知道我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女人,對于逢場作戲的事,我是很看得開的,怎么會耿耿于怀呢?”
  戴笠舒了一口气:“這樣很好。等你在外面做出了成績,成為高級干部了,我再調你回總部,我們還可以在一起……”
  張倩苦笑:“女人畢竟是女人,不能像男人一樣康酒,因為女人有人老珠黃之慮。”戴笠眉頭一揚:“噢——?這么說你是准備結婚了?”他搖搖頭,“倩倩,我擔心你找不到你所理想的男人。”
  張倩無所謂地說:“找不到就塑造一個。這很容易,只要外貌、气質合适,其他由我親手來調教。”
  戴笠愣了一下:“胡宗南三十歲進黃埔軍校,可謂大器晚成,家里的黃臉婆离掉了,他高不攀低不就。那年在杭州警校,巧遇學員葉霞娣,我見他似有愛慕之心,但以他的地位,娶個小家碧玉實不相宜,我對他說讓我來調教葉霞娣,于是送葉霞娣到深滬警備司令——也是青幫大亨楊虎家去學禮儀。湘滬抗戰爆發,葉霞娣輾轉到重慶,我問胡宗南如何,他說還要進一步培養,于是送去美國深造。像這樣塑造女人的不乏先例,尚未聞女人塑造男人的。”
  張倩不動聲色:“所以我才是軍統之花!”
  戴笠又愣了一下。“好吧,預祝你能找到如意郎君!”說著他流露出了若有所失的神情。
  張倩從戴笠的神色變化中,捕捉到他微妙的心理變化,心里萌發了一种報复的快感。她在想:“戴老板,不是所有女人都心甘情愿做你的情婦的。你可以隨便玩弄、拋棄女人,也該嘗嘗被女人鄙棄的滋味了。”
  戴笠有點煩躁地站了起來,一邊踱著一邊說:“听說你要率一個戰地服務團去西安,為什么?”
  張倩振振有詞:“理由有二:第一,我不希望公開去走馬上任,免得過早暴露身份,也不便于了解情況;第二,戰地服務團的團員都是知識青年,我想在這些知識青年中發展一些人。”
  戴笠點點頭:“是的,我們軍統組織很复雜,成員大多來自幫會,即所謂的地頭蛇,素質不高,因此經常出問題。我也想過招些知識分子改造一下成員素質,但是,知識分子好鬧事,是很危險的啊!”
  張倩十分自信地說:“我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感覺。”
  戴笠一笑:“那么,你好自為之吧。”又叮嚀道,“倩倩,此番去西京,主要是与胡宗南打交道。你可要當心,胡宗南可不是好惹的,他是黃埔將領中‘天子門生第一人’,恃寵驕橫,對誰都不買賬,一人之下,誰都讓他三分。不必諱言,我和他雖是結盟兄弟,也不能例外。所以你跟他打交道,要特別注意啊。”
  張倩卻說:“胡宗南如何,部下會應付好的。倒是副座既委部下去西京站主持工作,部下就要求有實權,能自主,請總部不要‘遙控’。部下直接對副座負責,出了問題可惟部下是問,但具体工作如何安排,請副座不必過多操心。”
  戴笠眉頭一揚:“倩倩,你是說今后我不能過問有關西京站的工作了?”
  張倩回答得很干脆:“是的。”
  戴笠皺著眉咂了半晌嘴:“倩倩,不是我信不過你,你畢竟是初次負責一個站……”
  “那就請副座收回成命,另委高明吧。”
  戴笠猶豫了半晌才說:“倩倩,你這樣要求是沒有先例的。你也知道軍統派出的分站很多,假如都這么要求,豈不是把總部架空了?這樣吧:有關西京站的人事、財務,我都不插手,由你去安排、掌握,但工作還要由總部統一安排,必須按總部的指示去做。”
  “好,部下也作些讓步。但是,部下也事先聲明,在特殊情況下,部下有權自行處理某些事,即便違抗了總部和副座的指示,也容部下事后解釋,是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戴笠對張倩的固執有些惱火了。他很想訓斥一番,但看看對方那有恃無恐的態度,又有點猶豫了。
  當年張倩考進“干訓班”受訓時,是個才十七歲的少女。她那千嬌百媚的風姿,使“寡人好色”的戴笠一見便神不守舍。然而這個看似天真而又毫無世故的姑娘,卻藐視了他的權威,無視他的殷勤,惹得他邪火中燒,卻又無可奈何。后來還是一個偶然的机會,他出力幫了她家的大忙,才打動了她,得以親近她。
  戴笠好色,但卻不戀色,從不對一個女人長期眷戀,多數是一夜之歡便丟手,然而他對張倩卻從一開始便有“金屋藏嬌”的打算。卻不料倒是張倩在一夜殷勤之后,便避開了他。當他气急敗坏地找到她,加以質問時,張倩卻很冷靜地回答:
  “你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希圖我以身報答。我已經用少女最珍貴的東西報答了你。現在我已是個女人了,而你是不缺女人的。”
  她那鋒厲的言詞,堅決的態度,使戴笠明白再也無法強求了。實際上他對她意猶未盡,也只好寄希望于將來。
  然而几年過去了,戴笠的努力和企盼都落了空。他現在權傾朝野,可以隨心所欲了,卻不能使張倩就范,不免惱怒异常。有時他想抓張倩一個錯,向她大發一陣威風出出心中的气,但張倩干起工作來,既麻利又准确,交給她的任務從來沒完不成的。“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但戴笠又不忍那樣做。因為張倩的“回避”雖使他气惱,卻也因此使他更加看重了她。每當她來到他的面前,他原打算板起臉,端起“副座”的架子,對她喝斥一番,拒絕她的任何請求,結果總是改變初衷,換成了笑臉,對她獎勵有加,任何請求都不折不扣地予以批准。
  戴笠歎了一口气:“倩倩,要知道,這樣的請求,可是任何一個部下也不敢向長官提出的啊!”
  張倩卻不領情:“副座,這可不是部下恃寵,而是副座剛才所說的,這次派部下出去,是要部下獨當一面,干出一番事業來。假如一個人被束縛手腳,不用說于事業,連最簡單的舉動都不方便了。那倒不如仍留部下在副座羽翼之下,副座也放心,部下也得以享點清福,何樂而不為呢?”
  戴笠被說得啞口無言。他再一次改變初衷,給予張倩更优厚的許諾:“好吧,好吧,那你就放手干吧。万一出了什么問題,你也別怕,有我替你頂著——只要我戴雨農不倒,誰也奈何不了你張倩!”
  張倩仍不領情:“清副座放心,張倩為党國效命,決不會以一己之私使副座失望的。”說罷起身,打了個立正,戴上軍帽,毫無反顧地走出客廳。
  戴笠站在客廳里,一直注視著張倩的身影消逝。他心里泛起了莫名的滋味,他說不好究竟是哪种滋味,也許是几种滋味的混合,所以他只是苦笑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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