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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羽生的小說寫人寫事寫景,都力求一种濃郁的詩詞气息。

  有人說,敘事文學的詩意越濃,其价值越高,《紅樓夢》所以不朽,就因為它本質上不是小說,而是一首詩。
  這話不無道理。
  詩是最古老的文學形式,与神話一樣,反映著人類最深邃的精神、思想;同時,也是人類對于自然的一种最純粹的審美方式。
  詩在心中存在時,大地、山河無不具有詩意,黯淡的人世間便洋溢著光輝。
  詩意是神性的召喚,也是人性的最后栖息地。只有找到了或感到了詩意,人才能夠像人一樣,甚至像神一樣生存下去,并超越所有有限的拘束,在限制中享受到自由的大歡喜。
  因此,在我們看來,對于文學或其他的藝術,不必有什么通俗与嚴肅的藩篱,但确實存在著品味的差异,最基本的就在于詩意的有無。一類是充溢著詩意的作品,另一類是毫無詩意的作品。
  《金瓶梅》与《紅樓夢》一樣,寫的都是一個男人与几個女性之間的故事,但后者是曲盡人性之奧秘,寫盡人情之悲歡的詩意作品;前者只不過是一部平舖直敘的,展覽式的故事書。其間的格調、風格,一讀之下即能分辨。
  新派武俠小說家如金庸、梁羽生、古龍等,之所以能受到熱烈歡迎,并逐漸被正統的學院派所接受,一言以蔽之,他們的作品中有詩意,而不只是單純的傳奇故事而已。他們對于人世、人性有著自己獨到的体會,并以內在的情愫,形諸于筆墨,感染著讀者。也就是說,富有詩意的作品,引起的閱讀反應不只是好奇、過癮,還有感動与深思。
  梁羽生如何營造他的詩意呢?
  他在作品中直接加進了許多前人的詩詞名作,而有些則完全是他自己的創作。
  《鳴鏑風云錄》中的開頭引的是辛棄疾的《永遇樂》: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
  舞謝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當年,金戈鐵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
  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
  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散花女俠》的開篇則是他自作的《浣溪沙》:

  万里江山一望收,乾坤誰個主沉浮?空余正气秣陵秋。
  自草新詞消滯洒,任憑短夢逐寒鷗,散花人去剩閒愁。

  《龍虎斗京華》的開篇也是自作的《踏沙行》:

  弱水萍飄,蓮台葉霧,卅年心事憑誰訴?劍光刀影燭搖紅,禪心未許淤泥絮!
  絳草凝珠,曇花隔霧,江湖儿女緣多誤。前塵回首不胜情,龍爭虎斗京華暮。

  在每一部的小說開頭題上這樣的一首詩或詞,當然不是隨意的安排,而是暗藏玄机的。讀完整部小說,回頭再看開頭的詩詞,就會恍然大悟,原來這首詩詞已經包含了故事的主題。或者說,小說的故事如果用詩的語言來表達的話,也就是這么濃縮的几句。這就給讀者一個對比的樂趣,也增添了詩的意境。
  在小說情節的進行過程中,梁羽生也喜歡筆鋒一轉,流出一首詩作,頓時使得人物的心境或環境的气氛,變得更為細致,更有韻味。
  例如,《鳴鏑風云錄》第二十回寫辛十四姑彈《詩經》小雅中的《白駒篇》:“皎皎白駒,食我場苗。縶之維之,以永今朝。所謂伊人,于焉逍遙。皎皎白駒,在彼空谷。生芻一束,其人如立,毋金玉爾音,而有遐心!”暗示出她內心的一段情愛。
  《散花女俠》第十五回寫到:“這時已是月過中天,在万籟俱寂之中,忽听得有人長嘯,朗聲吟道:‘不負青鋒三尺劍,老來肝膽更如霜!’一人彈劍而歌,漸行漸近,竟就是鐵鏡心的師父石惊濤!”
  兩句詩即把石惊濤的形象烘托得令人難忘。
  中國古人向有“詩言志”的傳統,這在梁羽生的作品也很常見,表達偉大的志向,甚或男女的情愛,喜歡以詩來影射,平添了一份朦朧的美,以及一种曲折的意旨。
  除了直接引用詩詞,梁羽生的語言也頗富詩質,他的一些句子頗有詩詞的句法,讀來琅琅上口,言簡意賅。
  寫景的如:

  繡檻雕欄,綠窗朱戶,迢迢良夜,寂寂侯門。月影西斜,已是三更時分,在沐國公的郡馬府中,卻還有一個人中宵未寢,倚欄看劍,心事如潮

                     《聯劍風云錄》

  像一枝鐵筆,撐住了万里藍天。巨匠揮毫:筆鋒鑿奇石,洒、墨化飛泉。地點是在有“山水甲天下”之稱的桂林,是在桂林風景薈萃之區的普陀山七星岩上。

                    《廣陵劍》

  這時正是紅革成熟的季節,一望無涯的荒原,都在茂密的紅草覆蓋之下,紅如潑滅大火,紅如大地涂脂……。

                     《彈鋏歌》
  梁羽生雖然沒有去過天山等地,但寫及這些地方的景色,卻相當准确而美麗。總是淡淡几筆,就如電影的蒙太奇一樣,顯現在讀者的眼前。而且,景与情相依存,景的色彩反映著人物的情感以及故事的情節之跌宕。
  寫人物心理活動的如:

  張丹楓、鐵鏡心、畢擎天的影子又一次的從她腦海中飄過,自從來到義軍軍中之后,她和鐵畢二人朝夕相見,已是不止一次的將他們二人与自己師父比較,又將他們二人比較,越來越有這樣的感覺,如果把張丹楓比作碧海澄波,則鐵鏡心不過是一湖死水,縱許湖光瀲灩,也能令人心曠神怡,但怎能比得大海的令人胸襟廣闊;而畢擎天呢?那是從高山上沖下來的瀑布,有一股開山裂石的气概,這股瀑布也許能沖到大海,也許只流入湖中,就變作了沒有源頭的死水,有人也許會喜歡瀑布,但卻不是她。

                   《散花女俠》
  運用比喻,將一個十七歲少女的心理矛盾形象凸現,同時,也使得鐵、畢兩個人物也更加突出。
  梁羽生有時運用夢境,制造一种扑朔迷离的神秘美,從而引領讀者窺測到作品中人物幽暗的無意識世界。在《七劍下天山》等作品里,他都運用過這种手法。
  梁羽生對于弗洛伊德的釋夢理論是有所接触的,他寫過《怪夢不怪》等小品文,談到心理學對夢的研究,并指出:“我們可以說夢雖然經常表現得离奇怪誕,但卻与現實生活有關聯。它絕不會無因而至。”
  因而,夢是一种意象式的東西,無邏輯,無秩序,卻暗示著一种本質的真。
  金庸的作品也有過類似的嘗試。這正是新派武俠善于廣泛吸取養料的證明。
  儿女情態的摹寫,也是使梁羽生作品詩意盎然的因素。梁氏喜寫少男少女之間的情深意長,或深或淺,云淡風輕,卻給人強烈的印象。
  例如,寫張玉虎与龍劍虹初次相遇,互相爭執,而張玉虎心底暗涌波瀾,情難自禁,梁羽生只是用了几句簡單的白描,并無夸飾:

  心念方動,忽覺一股幽香,沁入鼻觀,卻原來是那位龍小姐也躲到神像背后來了。廟中這個神像雖不算小,但兩個大人藏在它的背后,究竟不免耳鬟磨,張玉虎心頭一蕩,面上一熱,稍稍撕開几寸,……
  四掌相触,連擊三下,張玉虎但覺好似有一股暖流似的,從她的掌心流遍自己全身,禁不住心中為之一蕩!

                  《聯劍風云錄》
  一對俊男靚女的偶然相遇,由剎那的感官如嗅覺、触覺的震動引起心靈的騷亂,這是奇妙的精神現象,也是人類永不斷絕的美麗場景。只要有男人,有女人,只要人類尚有靈性,就永遠會有這樣的激動与震顫。這最初的一刻蘊含著生命的全部含義。
  當然,一部作品的詩意,并不完全依賴文字的技巧。歸根結底,詩意的形成,在于作者的心底是否對于生命怀著一种熱愛与追求的熱情,對于人世,是否怀著一种貼近而又超越的勢態。
  同樣一個故事,同樣一塊天空,在不同的作家筆下,會有完全不同的格調。我們几乎只能說,偉大的作品之所以偉大,是因為它擁有一种偉大的力量;詩意的作品之所以詩意,是因為它擁有一种詩意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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