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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出江湖



  他的權力欲很淡,
  向往著且自逍遙沒人管的生涯。


  金庸曾說:“我寫社評,那是寫真,寫小說,那是寫美,而佛學,是揭示善的。真善美,才是一個完整的精神追求。”
  金庸是一個通人,他洞察了人生的千奇百怪,喜怒哀樂。他能夠在創作最輝煌的時刻,悄然隱退,宣布不再寫武俠。早在八十年代中期,他又說要從《明報》退休。1991年底,金庸作出了一個惊人決定:出售自己擁有的《明報》部分股權,出讓《明報》控制權。
  其實,金庸出售《明報》的念頭早就有了。1985年,他曾与世界著名的報業大王,澳大利亞人墨多克有過接洽,當時,墨氏愿出十一億港元,由自己名下的香港老牌英文報社《南華早報》全盤收購《明報》。后來,此事因故告終。此后,一直有報業集團同《明報》洽談收購合并之事。
  終于,在1991年12月11日,金庸与香港智才集團董事會聯合宣布,智才收購《明報》的計划初步實現。
  1994年1月1日,金庸完全退隱。1993年底,明報董事局發表如下啟事:

  明報集團于1992年2月改組,進一步發展多元化業務。1993年4月1日起,董事局主席查良鏞先生要求改任集團名譽主席,逐步實現查先生分階段退休之心愿,并推荐于品海先生出任主席。今年12月初,查先生致函董事局,希望自1994年1月1日辭去名譽主席及非執行董事之職銜,靜心歡度退休后旅游、頤養、講學及著述之生活。董事局再三誠意挽留,查先生懇切表示年近七十,志在‘放下、自在’。董事局雖极感遺憾,然必須尊重查先生之心愿。

  查先生1959年創辦《明報》,憑其學問修養、道德勇气和從事新聞工作之經驗,以“有容乃大,無欲則剛”為信條,創造出文人辦報、辦期刊、辦出版社而成功之歷史。縱觀《明報》三十四年間走過之路程,反映出查先生對人類世界、對中華民族及中國文化寶愛之情,亦流露出其謙謙儒者之大胸怀。
  這篇啟事不僅宣布了一代報業大亨查良鏞退隱的消息,而且對他所創辦的明報事業作了精要的回顧与中肯的評价,充滿著明報同人對于金庸的敬愛之情。
  金庸在明報集團保留了25%左右的股權,他計划分批出售到1996年底。為什么這樣?他回答:
  “我不可以在市場一次過拋出,這會壓下股价,對公司不起,對我自己,對智才都是不好的。這樣的安排和政治絕對無關。我的住宅正在翻新重建,花費不少,如果我對九七不樂觀的話,就肯定不會重建我的舊房子了,花一大筆重建費用就很蠢了。”
  顯然,《明報》已投入了別的門派。這樣一來,金大俠勢必成了孤家寡人,這是否意味著大俠一手創建的,威震江湖、垂名數十年的大門派,如他筆下裘千仞的鐵掌幫一般,從此在江湖上銷聲匿跡了?
  大丈夫行事,俱具本色。故能撰武俠,能描繪江湖,能創建《明報》,能封筆歸隱,也能賣出《明報》。
  金庸深情地說:“《明報》是我畢生的事業与名譽,是我對社會、對朋友、對同事的責任。”
  那么,他又為何賣出《明報》?且听他自己的解釋。
  一是自己年事已高,要趁早為報紙做個安排。1986年《明報》創辦三十周年時,他已宣布不再擔任社長一職,每星期只到報社一兩次。“我精力漸漸衰退,如再繼續掌管大權,企業和報紙會老化的。”金庸說:“應趁我頭腦還很清楚的時候,做個長期的籌划,要使報紙、周刊和月刊的生命比我個人的生命長得多。”不難看出,這是年老的智者發自肺腑之言。
  二是答應牛津大學的圣安東尼學院,做教授級的名譽院士并講學。1992年底牛津大學接納金庸為訪問學者,這使金庸大為高興。他說他在中學時就夢想去牛津或劍橋讀書,沒想到這個愿望在晚年實現了,且是去講學!盡管金庸一再對人說去英國既非移民,也非為此才出售《明報》,但人們從中也能看出一些聯系來。
  三是為《明報》引進資金和管理的活力。《明報》作為一家上市公司,得冒許多投資上的風險,金庸是穩健的人,自不會像韋小寶那樣以押寶為樂。《明報》的買主于品海也一再稱:“金庸是文化人,不愿看到《明報》擔風險。”在改組《明報》時,金庸力主把智才的南海紡織公司納入到《明報》名下,以此來緩解《明報》的壓力。
  四是追求“無官一身輕”。在談到失去《明報》控制權時,金庸說:“我的權力欲很淡泊,我覺得且自逍遙沒人管是人生的一大樂事。”金庸還進一步對這瀟洒的人生觀做出解釋:“我最佩服的便是范蠡和張良,功成身退,飄然而去。我所寫的武俠小說中的男主角,陳家洛、袁承志、郭靖、楊過、張無忌、令狐沖、韋小寶,都是大吵大鬧一番后悄然歸隱的。”
  看來,金大俠的歸隱之志,絕非儿戲。
  金庸對《明報》的買方作過精心的挑選。他不愿意收購《明報》的企業純從生意出發,而不是對新聞事業有一种獻身精神和責任感。他曾先后与十一家机构進行了洽談,著名的有墨多克名下的《南華早報》、麥克斯韋爾的《鏡報》集團、新加坡的《聯合早報》集團和日本的《東京時報》集團等,但最終還是選擇了智才集團。除了不忍把《明報》賣給外國人外,也還因為智才集團的首腦于品海個人具有良好的條件。
  于品海當年不到四十歲,生于香港,1976年赴加拿大讀大學,1979年返港,曾在《明報》名下的《財經日報》做過翻譯和編輯。1985年他成立智才公司,自成一派。
  于品海承認:“金庸領導下的《明報》,在香港的江湖地位是數一數二的。”他明确表示:“我可以肯定的說,我們不會干預《明報》的編輯方針。”談及金庸在《明報》的地位,于品海說:“我雖然也做過新聞,但与一個做了几十年的人相較,我拍馬也追不上。”又說:“我們希望他能繼續處理報社工作,特別是處理編輯和采訪部門的政策。”
  短期內,金庸對于《明報》大約還有影響。
  然而,賣出《明報》并不是一件孤立的事,它反映了金庸這位“武林盟主”和“報業大俠”晚年的心境和際遇,也反映了他一生的理想和追求。
  金庸自稱已垂垂老矣。“廉頗老矣,尚能飯否?”七十歲時的金庸仍能去英國講學,仍能北上京城与中共高級領導人暢談中國前途,仍能寫社論,仍能每年出版一本英文的時事評論集,是老矣?金庸顯然寶刀未老,如《射雕英雄傳》中的周伯通,晚年的功夫更胜早年。
  作為《明報》創辦人,親手賣出《明報》,心情不免有一份蒼涼之感,金庸回答記者說:
  “舍不得。我剛翻看明報的舊照片,眼淚都流出來了,有些舊同事已經去世了,真是舍不得。對于《明報》的舊同事,我有很深的感情。于品海先生加入的時候,我很明确的向他表示過,‘有容乃大,無欲則剛’這八個字仍然适用于以后的《明報》辦社方針。《明報》的商譽就是《明報》最大的資產,《明報》的編輯方針是絕對不能變的。于先生是很聰明的人,不會這樣做,是可以信任的。你們知道最清楚了,于先生并沒有干預《明報》的編輯方針。事實上,《明報》不但銷量創下了創辦三十四年來的記錄,廣告創了記錄,股价也創了記錄,我還有什么不滿意呢?退休完全是年紀問題,如果我是和于先生年紀一樣大的話,就絕對不會退下,給我十倍价錢也不會出售《明報》股權。”
  退休后,金庸要做什么?會去什么地方?
  他說有兩方面的打算,一是寫歷史小說,二是做一些研究工作。
  歷史小說,他會取材春秋時期的吳越及漢唐時代的史實。漢唐是中國最偉大的時期,春秋戰國則是中國思想的黃金時代,那時的歷史人物慷慨豪邁,激揚文字,思想開放。金庸的心中仍系著中國人的根。
  牛津大學的St.Anthony(圣安東尼學院)和Maugdalen(摩丹倫學院)分別頒授他名譽院士和訪問學者榮銜。北京大學授予他名譽教授的榮譽,并于1994年四五月間邀請他講學,主要是關于中國歷史与小說。溫哥華的British Columbia University(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也聘請他為兼職教授,他有時也去那儿講課。
  金庸做人,寫小說,寫文章,處處透露出學者風范。或許,他的骨子里就是一位學者。在宁靜的黃昏歲月,他會不會奉獻給讀者几部沉甸甸的學術著作,尤其是他會不會將多年的佛經研讀心得形成文字,令廣大的讀者分享那一份智慧与感情呢?
  金庸是在杭嘉湖平原的秀麗山川与丰厚的人文環境下成長起來的,他的血液中,流淌著江南文化的血脈。他多次表示,退休后希望能在杭州西湖邊建一幢小屋,以滿足對故鄉的依戀和思念之情。
  他的家鄉海宁緊鄰杭州,乘坐汽車僅需一小時即可抵達,而且歷史上屬于杭州府。金庸本人也在這座城市讀過中學,當過記者。
  杭州的美麗,宋代人詩人柳永有過膾炙人口的描繪:

  東南形胜,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帘翠幕,參差十万人家。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听蕭鼓,吟賞煙霞。异日圖將好景,歸去風池夸。

  金庸在他第一部武俠小說《書劍恩仇錄》中,也有關于杭州西湖的描繪:

  陳家洛也帶了心硯到湖上散心,在蘇堤白堤漫步一會儿,獨坐第一橋上。望湖山深處,但見竹木陰森,蒼翠重疊,不雨而潤,不煙而暈,山峰秀麗,挺拔云表。心想:袁中郎初見西湖,比作是曹植初會洛神,說道: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綾,才一舉頭,已不覺目酣神醉。不錯,果然是令人目酣神醉。
  他幼時曾來西湖數次,其時未解景色之美,今日重至,才領略到這山容水意,花態柳情……


  金庸云游几十年,不知西湖的景色几番入夢?再度回到湖邊,已是兩鬢斑白,功成名就。只歎時光如飛,白了少年頭。一樣美景,兩种心情,同一身心,兩番天地。造化弄人,誰能奈其何。
  故鄉以巨大的熱情歡迎這位游子。西湖風景區的土地是不允許建私人住宅的,但是,浙江省政府、杭州市政府作出特別決定,批給金庸四五畝地,建造一間園林式的小舍。金庸將其作為休閒、藏書之用。他表示去世后,這所房子連同書籍,全部交給杭州市政府。
  這四五畝地位于西湖畔洪春橋邊的“茶人之家”。從今以后,金庸便可常常回到西湖,在湖光山色之中領略人生的情趣。
  1994年4月1日至10日,應浙江省省長万學遠的邀請,金庸夫婦在新華社香港分社副社長張浚生夫婦的陪同下,回到了浙江,引起不小的轟動。在金庸的家鄉,有數不清的金庸迷,由于多了一層同鄉關系,他們對金庸更有一分親切感。
  金庸捐資三百万元的嘉興圖書館在4月3日落成。嘉興市政府授予他“榮譽市民”稱號,并聘其為市人民政府高級顧問。杭州大學授予他名譽教授之銜。金庸在嘉興圖書館留言:“感我桑梓,賜以嘉名,愿盡菲薄,助振斯文。”
  他還去游覽桐鄉烏鎮的茅盾故居,寫下了“一代文豪寫子夜,万千青年誦春蚕”的題詩。
  在紹興蘭亭曲水流筋景點,一腔豪气中,金庸連飲兩盞紹興老酒,完了才說:“我不會喝酒。”走到康熙皇帝寫的“蘭亭碑”前,听到講解員說到“一”字典故時,微醺的金大俠立即引用《鹿鼎記》中韋小寶的一句話:“只有這個‘一’字一模一樣。”游到陸游沈園時,他又盯著一株紅白花相間的桃樹,脫口吟出了陸游詩句:“惊鴻照影”。
  最有趣的是,在杭州、嘉興、紹興等地,許多讀者捧著他的書要求簽名,但擺在金庸面前的,几乎都是盜版書。為了不讓“金迷們”掃興,他簽了一兩本。求字者幽默地說:“除了簽名,其他都是假的。”
  金庸倒是頗具俠客風度,他說:“如果沒有那么多的盜版,我的書還不會有那么多的讀者。”
  4月4日下午3時左右,金庸回到母校嘉興一中。對著那些孫儿輩的學生們,他想起自己在這里讀書時也是這般年紀,而眼前這些天真爛漫的孩子們,等到多年以后,到了他現在這般年紀,又是什么樣的命運?他激動地稱這些小孩子們為“小師弟小師妹”,喚得滿場激昂,气氛融洽,連他自己的眼角都閃著淚花。
  金庸對于隨行的記者也常以“小師弟”、“小師妹”相稱,一副江湖中人的口吻。有記者問他:“你書中哪一個男主角最像你,你最像哪一個?”他十分認真地回答:“我肯定不是喬峰,也不是陳家洛,更不是韋小寶,……因為我做事是比較嚴謹的,不可能會這樣瀟洒風流,況且我不會武功……”
  這次浙江之行,他還去了普陀山,獻上清香一瓣;在北侖港,迎著海浪嬉水;在河姆渡原始人遺址,遙想人類的蠻荒時代……
  回到香港,他又匆匆起程,到台灣、新加坡等地訪問或演講。
  退了休的金庸,倒像個云游四方的大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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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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