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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第二天,果然有兩名作來給趙武先驗尸。
  第三天,素娼天不亮就在衙門外等候升堂,辰時剛到,吉泰果然升堂。素娟跪伏堂前。
  “林素娟,”吉泰清清嗓子威嚴地說道。“你狀告兵部尚書容安害死你夫,唆使下人槍殺你公爹一案,本部已派人查明,容安跟趙明飛素不相識,更無往來,害死趙明飛一說毫無證据;至于尚書府管家苟肯槍殺趙武先一案,本部也已查明,悅來客棧失火的當晚,總管苟肯在府中跟容府護院張三、李四。王五三人喝酒,苟肯喝得爛醉如泥,有容府張三、李四、王五三人作證,苟肯當晚沒出府一步,根本不可能去槍殺趙武先。趙武先确系被人槍殺,本部已驗尸存案入檔,一旦查明凶手,即通知苦主。你夫趙明飛失蹤一案,本部也已存案入檔,以便后查。”
  “什么!”素娟一下子惊呆了,吉泰那慈眉善目的臉,一下子變得猙獰無比,她大叫道。“胡說,民女明明親眼看見苟肯拎著火槍,指揮一幫打手圍攻我爹,怎么會不是他殺的!”
  吉泰冷淡地道:
  “林素娟,你是本案原告,所述證詞不能作為證据。”
  “可是那容安之子慶廉腿有殘疾,走起路都困難,怎么會中武狀元?”
  “此事与本案無關。”
  “無關,怎說是無關,民女看你身居廟堂卻是個昏官。”素娟悲憤難抑,張口就罵。
  吉泰气得一拍惊堂木,大聲喝道:
  “大膽刁民,膽敢辱罵朝廷命官,本官看你年少,不予追究,來人呀,給我轟出堂去。”
  素娟一路昏昏沉沉,步履蹣跚地回到客棧,關上房門,放聲痛哭。
  正哭得傷心,忽然門外面有人喊道:
  “林姑娘,請開門。”
  素娟一听是老板娘的聲音,立即止住悲聲,擦干眼淚,起身打開房門,一位四十多歲的婦人走進門來,看著素娟哭得紅腫的眼睛問道:
  “林姑娘,是不是官司沒有打贏?”
  素娟暗泣著點點頭。
  “我早就說你告不倒那兵部尚書容安,那些當官的都是官官相護,哪里有老百姓說理的地方。”老板娘歎息道。
  “不,我一定要告,就是舍掉這條命我也去告,”素娟突然拚命叫道,一雙手拚命地捶著桌子。
  “好,好,姑娘執意要告,我也不好勸阻,我只是覺得姑娘還是料理了你公爹的后事要緊。尸首停放著,也不是辦法。”
  素娟這才冷靜下來,是呀,公爹的尸首已經停放四天了,是得先料理好老人家的后事。她急忙一摸身上,已是分文皆無,只得呆呆坐在桌前。老板娘一看她那神色,全明白了。愣了半天,才歎口气道:“姑娘,我也可怜你,你這房錢,我就不要了。可是明儿個你一定要想辦法把那尸首弄出去。”老板娘說完,嘟噥著走了出去。
  街口菜市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小商小販的高聲叫賣聲,客人的討价還价聲,此起彼落熱鬧非凡。
  一輛破舊的驢車緩緩駛進菜市,在一個賣雞蛋的小攤前停下,車夫跳下車來,扶著一位五十多歲的老頭走下車,老頭穿著舊官服,膝蓋處打著一塊圓補丁。老頭手里拎著只菜籃走到小販面前,指著雞蛋問道:
  “這雞蛋几文錢一個?”
  小販打量著眼前這人,覺得好笑,從沒見過當官的這副窮酸樣,看樣子這老頭是做了几十年的窩囊小官,便把嘴一撇答道:
  “一文八錢銀子一個。”
  “這么貴!”老頭嘟噥著,“多買能便宜點儿嗎?”
  “您要多少?”
  “三十。”
  “才三十個雞蛋,還想便宜。”小販不樂意。
  “老主顧嗎,一文七,怎么樣?”老頭在軟磨。
  “好吧。”小販只得讓步,便將三十個雞蛋放到老頭菜籃里。
  老頭掏出五十文大錢,遞過去。小販接過道:“還差一文呢?”
  “你哪里在乎這一文錢,”老頭提起籃子要走,嘴里說道,“我忘帶零錢了,下次來買補上。”
  “你,你這叫什么人哪!”小販火了,一步竄到老頭面前,一把揪住老頭的胸口,喝道:
  “不行,不給錢你不能走。”
  “住手!”一旁的車夫突然向小販喝道,“這可是三朝元老,武英殿大學士曹大人,你怎敢如此無禮!”
  小販哪里肯信,還是揪住老頭不放,譏笑道:“就你這窮酸樣,也敢冒充大學士。”老頭卻把眼睛一瞪,罵道:“小子,你還不相信。你看這個。”說著伸手從舊官袍里掏出一個東西,遞了過去,小販接過仔細一看,竟是武英殿大學士的印信。嚇得他“扑通”一聲癱軟在地。老頭“嘿嘿”一笑道:“本人就是武英殿大學士曹振鏞,你那一文錢還要嗎?”小販磕頭如啄米連聲道:“不要了,小人不要。”那曹振鏞終于占了一文錢的便宜,得意洋洋地上了他的驢車走了。
  驢車到了菜市盡頭,卻過不去了。前面圍著很多人,任憑車夫怎么吃喝,也不讓道。曹振鏞等得著急,便下了驢車查看。只見人們交頭接耳,一邊議論一邊歎息。曹振鏞不知發生什么事,便擠進人群。只見人堆里面,一個年輕的姑娘,發鬐不整,頭上插著草標,跪在地上,眼前舖著一張紙,寫著“賣身葬父”四個大字。那張紙早已被淚水打濕,顯得字跡模糊。曹振鏞一見,不由動了惻隱之心。走到姑娘面前和气地問道:
  “姑娘,你是哪里人?為什么要自賣自身?”那姑娘听見有人問她話,慢慢地抬起頭來。曹振鏞一看她臉色蒼白,嘴辱干裂,未曾開口已是淚如泉涌,急忙安慰道:“別著急,慢慢說。”
  姑娘歎口气道:
  “民女林素娟,安徽宿州人氏。半月前隨公爹進京尋找失落一年的丈夫。誰知丈夫沒找到公爹又被人害死,民女如今身無分文,只得賣身葬父。”
  一席話,說得曹振鏞心里酸溜溜的。贊歎道:“真是個孝順的孩子。”便問:“葬你父,要多少銀子?”
  “到了這种地步,還講究什么,買口薄皮棺材就行,十兩銀子夠了。”
  曹振鏞一听,轉身向車夫喊道:
  “曹安,快回府取二十兩銀子給這位姑娘。”車夫曹安一听,急忙跳下驢車,鑽出人群,飛跑而去。
  四周的人們一看,紛紛議論起來。
  “這樣漂亮的姑娘,竟被老頭儿買去了,真是可惜了。”
  “瞧他還是個當官的呢,怎么這么窮,八成把銀子都買了小老婆了。”
  “這把子年紀,還老不正經……”
  曹振鏞听得清楚,老臉可挂不住了。急忙大聲叫道:“老夫武英殿大學士曹振鏞,只是可怜這位姑娘,根本無心要買她。等曹安取了銀子給這位姑娘,老夫就放她回去。”
  “什么,他那熊樣會是大學士!”
  “這老頭真他媽的膽大,敢在天子腳下冒充朝廷大員。”
  曹振鏞見眾人不信,只得又把自己的印信拿給眾人看。大家一看果真是當朝軍机大臣、武英殿大學士曹振鏞,只听呼啦一聲,曹振鏞面前跪倒一大片,眾人齊道:“曹大人真是愛民如子。”
  一直跪在地上的素娟看見這位朝廷大員穿著如此儉朴、心地如此善良,不禁滿心歡喜。
  這時,曹安去府上取了銀子來到。曹學士親手把銀子交到素娟手中道:
  “孩子,赶快去葬了你公爹,然后回家去吧。”
  素娟接了銀子,卻不起身,哭道:
  “民女多謝曹大人解囊相助,只是民女已經無家可回,求大人可怜,收留民女。”
  “這,這……這怎么行!”曹學士想起剛才眾人的議論,老臉脹得烏紫。
  素娟卻是長跪不起,繼續求道:“民女別無他求,大人全當收一奴仆。”
  曹學士還在猶豫。
  這時人群中走出一位老人激動地道:“曹大人,剛才小民妄加議論,有辱大人清名,請大人恕罪。曹大人愛民如子,這位姑娘如此可怜,大人就收下她吧!”
  一頂“愛民如子”的高帽子,樂得曹學士心花怒放,慨然應道:
  “好,老夫就收下她。”
  “多謝大人。”素娟跪伏在地淚水盈盈。
  曹學士向曹安命道:“曹安,你用車送林姑娘回客棧,幫她辦完葬事,帶她回府。”
  “那……老爺您呢?”曹安不放心。
  “老夫步行回府。”曹學士不容置疑地道。
  圍觀的行人看著曹學士漸漸遠去的身影,贊歎道:
  “真是一個好官啊!”
  “想當年兄弟們初遇相認,結拜了柴大哥胜似親生。董家橋打五虎各逞本領,柴子耀奔怀慶弟兄分离……”
  “你倒是唱啊!”
  “你叫我怎么往下唱。”曹振鏞气急敗坏地罵著夫人,“這么簡單的調子你都拉不好。”
  “你不唱拉倒,我還不樂意干呢。”曹夫人气得把二胡扔在地上,起身到臥房去了。
  “真是個笨鳥!”曹學士恨恨地罵道。
  “老爺消消气,請用茶吧,”侍女素娟獻上茶來。曹學士接過茶來,呷了一口。
  “老爺喜歡京戲?”素娟輕聲問道。
  提到京戲,曹學士來了精神:
  “老夫一輩子沒別的愛好,就是喜歡這京戲,不光喜歡听,高興時也能唱一段,可是你家夫人連個最簡單的調子也拉不好,真是掃興。”
  “奴婢從小跟母親學過唱京戲,也拉過二胡。”
  “你會唱京戲,還會拉二胡?”曹學士興奮得滿面紅光,急忙一招手道:“來,來,老夫給你伴奏,你唱個段子試試。”曹學士邊說邊拾起地上的二胡。
  “老爺剛才唱的是《斬黃袍》里的段子,奴婢也唱一段《斬黃袍》。”曹學士聞言搖頭晃腦拉起二胡。
  素娟唱道:
  “北平王府惱了陶三春,只為儿夫喪幽冥。大隊人馬往前進,殺上金殿把理論……”
  “好!”曹學士喝起彩來,“太棒了,簡直蓋過了九歲紅。”素娟謙恭道:
  “老爺謬獎,奴婢獻五了。”
  “素娼丫頭,以后不用你侍候老夫和夫人,你就專門唱京戲給老夫听,省得老夫花錢進戲園子。”
  “奴婢出身卑賤,愿意侍候老爺和夫人。老爺想听戲時,吩咐奴婢就是。”
  “什么卑賤、高貴,老夫喜歡就行,喏,老夫想認你做女儿,你可愿意?”這老曹在興頭上,顯得格外慈愛。
  “奴婢不敢高攀。”素娟低頭道。
  “就這樣定了。”曹學士急忙吩咐侍女秋萍去叫夫人,不多會儿曹夫人來到前廳。曹學士高興地道:“夫人,素娟這丫頭人生得聰明伶俐,還唱得好京戲。老夫想認她做干女儿,你看怎樣?”
  “我巴不得呢。”曹夫人本就喜歡素娟,剛才在臥房里又听見她唱的京戲,更是喜歡。
  “素娟,還不拜見干爹干娘!”
  “女儿拜見父親、母親大人。”素娟又惊又喜,倒身就拜。
  曹振鏞夫妻歡喜得忙用雙手去攙。
  “好女儿,快起來吧!”
  曹夫人道:“老爺,咱們也得給女儿點見面禮。”
  “那是當然,”曹學士高興地道,急忙吩咐秋萍:“快去夫人房中取几身衣服和一副首飾來。”秋萍答應著下去。不一會儿,和一個叫春梅的丫頭捧著兩身綢緞衣服,一對金手鐲,一副雞心項鏈和一對鑽石耳環來到素娟面前。曹振鏞笑道:
  “女儿啊,這點衣服首飾你先穿戴著,還要什么,盡管跟爹說。”
  素娟慌得搖著雙手道:“不,爹一向節儉,女儿哪敢接受這么貴重的東西。”
  “節儉?”曹夫人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素娟,如今咱是一家人了,媽跟你說實話,你爹那破驢車、舊朝服都是糊弄皇上和那幫大臣們的,真照他那個節儉法,咱們不得餓死,也得凍死。”
  素娟听得嘴巴張開老大。
  曹夫人說著,用手一指挂在衣架上的舊朝服笑道:
  “就說這身舊朝服吧,它的來歷還有一段故事呢。你問你爹吧!”
  曹學士不高興地瞪了夫人一眼。
  “爹,你說嗎!女儿想听听。”素娟撒嬌地搖著干爹的手。曹學士看著這乖巧的干女儿,忙道:“好、好,爹講給你听。”
  原來這曹學士的“節儉”,是道光皇帝給逼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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