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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不成大器”


  十歲的安德海爬在地上學狗叫,拜仇人為師,向他“學藝”,气得爹娘直流淚。

  麥收大獲丰收,安家除了午季吃糧,還略有節余,安邦太將少量余糧賣掉,加上原來安德海表舅給的元寶,便把那塊帶給他們生活希望之光的一畝地買下。過了些日子,他們又養了兩只小羊、几只雞,秋季賣了山羊,雞開始下蛋,安家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起來。姥姥心情也好了起來,也許是飲食好了一點,營養加強了,姥姥的眼有時居然能夠看到一絲微弱的光了。這日,姥姥坐在房門坎上打盹,安德海從外面賣雞蛋剛回來,姥姥突然大叫起來:
  “光,光,我看見光了,是的,我看得非常清楚,海儿的頭上有一道光線,是一道紅的發紫的光線。”
  安邦太夫妻听老人這么一喊,惊住了,老人很久以前雙目失明,什么也看不見,近些日子偶而眼前有光的反應,可總是瞬間即逝,這今天怎么突然能看見光線呢?而且老人真真切切地說是一道紫紅色的光,并且是在大儿子頭上看到的,難道這孩子真的不尋常,能成大器?安邦太再也坐不住了,他買了些點心去向私塾先生求教。
  這私塾先生早年与安邦太有些交情,安德海出生前,他也曾安慰過安邦太不要輕信算命先生的胡言亂語,說什么安家將要生的孩子是陽剛之气不足,陰柔之勢有余。安德海一周歲時,他又去慶賀,并親自斟酌,給孩子起名安德海。其實,他是比較喜歡安德海的。至于一年多前,在學堂里發生的那件不愉快的事,他后來經過調查,也認為“湯包子”做得太過分,安德海是正義還擊,不愉快的事也早已忘了。今天,他看見安邦太拎著點心來,猜想安家老大一定有事相求:
  “安家大哥,一向可好?”
  “先生好!小弟想請你幫助,你有學問,見得多,識得廣。”
  安邦太便把岳母見安德海頭上有道紫紅色的光一事講給先生听。
  “如此說來,倒值得注意。不過,老太太多日不見光,猛然見光,她的眼被光線刺得睜不開,半睜半閉之時所見者其色异也,不是白光,而呈紫紅色,無可究矣。”
  私塾先生本來就不信神,不信命,他用之乎者也之語講解了一通,安邦大雖听得不甚懂,但他也抓住了先生談話的中心:是白光,不是什么紫紅色的光。安邦太來的本意是想請先生明白自己的儿子是可塑之材,渴望先生能不計前嫌,讓儿子再進學堂。
  其實,先生也明白這一點,他也覺得安德海机靈、心細,學好了是個人材,他也懂得安邦太望子成龍心切,便主動提出:
  “還是讓孩子來讀書吧,反正湯家少爺今年就進省城讀書去了,這一對冤家不在一起讀書,井水犯不著河水。”
  于是,安邦太第二次進了學堂。有了上一次吃虧的經驗,九歲的安德海變得聰明多了,他悟出了一個道理:
  “不欺人就要被人欺,欺人則不被人欺。”他開始攏絡一些年紀稍大一點的孩子,專門商量如何對付小同學,出他們的洋相,以尋開心之笑料。
  一次,先生讓一個剛入學的小學生背《三字經》,誰知那孩子一開口,惹得全班同學笑不可仰:
  “人之初,性本善,煙袋鍋,炒雞蛋,學生吃,先生看,饞得先生啃鍋沿……”
  “住口,孺子不可教也。”
  不由分說,那長長的戒尺落到了那孩子的頭上,孩子哇哇大哭,先生气得渾身發抖:
  “說,是誰教你的?”
  那孩子抖做一團,用眼瞟著安德海,而安德海正裝模做樣低頭讀書。先生心想料這孩子也編不出這些坏詞儿,現在逼著他說,他肯定不敢說,還是忍一忍,等以后慢慢再說吧。后來,先生把那個小孩子的爹娘找來了,他爹娘又是打,又是罵,又是哄,總算知道是安德海教他背的歪詩。先生想到安家夫妻盼子成龍心切,從牙縫中擠出一點錢供儿子讀書,可安德海雖聰明過人,但心思沒有全用在學習上,暗自感歎安德海是不成大器。
  那湯家的“湯包子”本來是進城讀書去了,可他頑劣成性,不到一學期便被學校開除了。“湯包子”進的是教會學校,當時稱為“洋學堂”,先生都是不扎大辮子的“洋人”,他們用流利的英語講話,有些夾雜著些生硬的中國話。“湯包子”剛一進校,一切都很陌生,都很新鮮,他還算規矩,雖然听英語就像听天書,可他在學堂上還能坐住。可時間一長,同學之間也混熟了,他的膽子也大了,他便開始蠢蠢欲動,想出個什么花樣來顯露一下自己。一天,“洋先生”剛踏進班里,他向學生說了句“goodmorning”(早上好)下課時,他又說了一句“gooddbye”,同學們規規矩矩地回禮,齊聲喊“goodbye”。“湯包子”回到宿舍反复嚼磨:嗨,有了。
  “goodmorning”,洋先生先問了一聲好。
  “狗逮貓儿你。”
  就在同學們齊聲向先生問好的時候,這一句話顯得特別刺耳,洋先生好像并沒有多大的反應。一堂課下來,“湯包子”得意洋洋,因為當他回了一句“狗逮貓儿你”時,同學們紛紛回頭看他,有几個頑皮的男孩還悄悄地翹起大拇指,表示贊賞。下課鈴一響,洋先生的“goodbye”還沒落音,“湯包子”的“狗頭擺儿”便應聲而起,這聲音又尖又硬,引逗的同學們哄堂大笑,有的同學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洋先生大叫一聲:
  “放肆,滾出去!”
  后來,“湯包子”向洋先生認了錯,陪了禮才算息事宁人。
  可不久,“湯包子”又來一計,他看見洋先生脖子里總是挂個十字架,他便趁先生不在時,用粉筆在地上畫了一頭禿驢,那禿驢的脖子上也挂了個十字架,引得同學大笑,誰知這時洋先生從背后突然竄上來,對著“湯包子”的腦袋就是一拳,“湯包子”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拳打得眼冒金花,差一點沒昏倒。結果他被學校開除了。
  “湯包子”只好回到湯庄子讀私塾,從縣城回來,他多少見了點洋玩意,更不把比他小、比他弱的人放在眼里,而安德海此時也不是兩年前的小土包子了,他在不斷地擴展自己的勢力,發誓要与“湯包子”見高低。私塾學堂已不再是兩個孩子學知識的地方,而變成了他們明爭暗斗的“戰場”。他們由原來的撕打与污辱“升級”為斗心斗智,結果鬧得學堂烏煙瘴气,兩個孩子都被赶出了學堂。
  安德海再次失學,他的最高學歷是三個半月的私塾。
  失學在家的安德海好像整個變了個人,在爹娘眼里,儿子雖從小靈机、點子多,但他還算是老實、本分的孩子,哪怕是賣雞
  蛋回來,他連一個銅子也不扣,每次都是如數交給爹娘,而且儿子很能吃苦耐勞,也很孝順爹娘。可自從和“湯包子”暗中叫勁以來,他的鬼點子變得多了起來,有時候半晌不說話,眼睛直愣愣地瞅瞅地、看看天,農活也懶得做了,漸漸地,人也瘦了許多。做娘的心疼儿子,曾三番五次地想從儿子口中得到點什么,可每次都讓她失望:
  “海呀,咱不是讀書的命,你瞧,咱們人老几輩子都种地,也沒餓死一個人。”
  “不讀書也好,讀書呀、背書呀、寫字呀,也挺累人的。”
  娘一個人嘮嘮叨叨地安慰著儿子,可儿子好像一句也沒听進去。儿子自有儿子的打算,他要出人頭地,他要讓“湯包子”跪在地上叫他“爺”,為了實現那一“宏偉”目標,自己必須從現在起學得狠一些。從前听大人們說過“無毒不丈夫”,大丈夫就要學得心硬一點。他雖然与“湯包子”勢不兩立,但安德海暗中也佩服“湯包子”的手段要比自己高明一些,怎么才能學到手呢?對,拜“湯包子”為師。
  拜“湯包子”為師,對于安德海來說似乎荒誕了一點,他們是一對冤家呀,可安德海偏偏就這么做了,他安德海要做大丈夫,就得先學會忍耐,等本領學到了手,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叫能伸能屈,非特殊之人是做不到的。那年,安德海僅十周歲。
  “湯包子”被洋學堂開除,被私塾先生轟出學堂,也覺得很沒面子,他已經15歲了,個頭長得又高又細,活像一只大螞蝦,湯二掌柜也深感這個寶口單傳子不爭气,整日唉聲歎气,生怕儿子將來無力繼承家業,敗了他的万貫家產。“湯包子”也感到爹對自己的不滿,在家呆著也無聊,便吃飽了沒事出去散步。
  “湯寶哥,你等一等。”
  “湯包子”已有好多年沒听人喊到自己的名字了,不由得回頭張望。在家湯二掌柜和他的几個老婆稱儿子為“寶儿”;在縣城的洋學堂先生和同學們稱他“湯”;在私塾先生那里人們稱他“湯少爺”,他湯寶几乎都忘了自己的姓名了。他一看,是自己的冤家對頭安德海,便頭一仰,挑釁性地問:
  “小子,喊你爺做什么?”
  “湯寶哥,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咱們同村又同學,我早把那些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你海量,還記著那些芝麻大的事嗎?”
  “湯包子”這時就是再橫,也不好再說什么了,一來自己受爹的冷遇已多時,心里确實不是滋味;二來自己的人緣也不佳,根本沒交過什么朋友,心里總難免有點涼涼的。最使他不便反唇相譏的是安德海已明明白白地當面給自己認了輸,并如此之抬舉自己,還能說什么呢?!
  “湯包子”立住腳,眼珠子一個勁地往上翻,兩腿抖呀抖的:
  “安德海,算你識相,還有些膽量,說吧,找爺有什么事。”
  “湯寶哥,你瞧,你從縣城回來后,跟以前就是不一樣,說起話來都特別有學問,什么‘狗頭擺儿’,什么‘狗逮貓儿你’,我就是學不來。”
  “好小子,早這么知道孝敬爺,咱們倆也不會落到現在這一地步,還能跟著先生念“‘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呢。”
  “湯包子”也不清楚安德海怎么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又被安德海捧了天上,他昏昏然,飄飄然也。安德海見自己略施小計便把“湯包子”給灌醉了,他便試探性地繼續進攻:
  “我真佩服你在學堂里不怕先生,大膽捉弄人的本領,你可教我几招嗎?”
  一听說安德海要向他“學藝”,他可樂坏了,自己一肚子的坏水像永遠流不盡似的,這下收了徒弟,那“光榮傳統”一定會發揚光大的。可他眼珠咕碌一轉,想起了這几年与安德海之間的
  种种不愉快,尤其是兩年前,自己填了安德海一書包的屎,安德海一怒之下將屎全倒在自己頭上的事,心中不禁打寒噤:
  “不行,安德海這鬼小子,不是個省油的燈,他兩年前還小就知道反抗,万一將來把他培養起來,翻臉不認人,還不把自己給吃了。”
  想到這里,“湯包子”頭一仰,手一擺:
  “得了,好小子,你就快別難為爺了,爺已克己修身多時,將來繼承祖父,做個紳士呢。”
  一听說“湯包子”修身養性,不再走歪道,安德海可急了。
  只有學了師傅的,才能反過來治師傅,這師傅現在不肯教,總得想辦法。安德海見“湯包子”只推托不肯教,可并沒有真的走掉,便知道還有希望,便央求道:
  “你教我几招絕招,今后有誰跟你過不去,盡管說,就不用你親自張口動手了。”
  “也是這個理儿,今后有誰目中無他湯少爺的,這徒儿自然要出面擺平,這叫借刀殺人,妙,高。”
  想到這里,“湯包子”面露笑容,比剛才臉色好看多了:
  “安德海,向我學招也可以,不過要先行拜師禮。”
  “當然,湯寶哥,你揀塊石頭坐著,我給你磕三個響頭。”
  “No,No,No。”(不、不、不)
  安德海雖听不懂他的什么“NO”,但從“湯包子”一個勁地搖頭、擺手動作中看出了“不”字。“湯包子”天生一肚子坏水,大事小事都能顯示這一點,連這拜師禮也特別。
  “安德海,我不要你磕什么頭,那沒勁儿,我只要你在地上爬一圈,汪、汪、汪。”
  “湯包子”比划著狗爬,摹仿著狗叫。安德海猶豫了,這學狗爬,學狗叫,是對人的最大污辱,自己為了跟“湯包子”學“本領”,當狗值得嗎?“湯包子”見安德海有些猶豫了,抬腿便走。
  “爬就爬,叫就叫,反正過去小時候,學狗爬,學狗叫最拿手,已經爬過、叫過很多次了,也不在乎再多爬一次,多叫一次。”
  安德海邊想邊往后退,退到一塊空地上,咕咚一聲伏在地上,邊爬邊叫“汪、汪、汪”,“湯包子”開心极了,他好像此時已戴上了胜利的桂冠,連忙扶起安德海。由于他興奮至极,根本沒有留意到扶起安德海的那一瞬間,安德海的眼著充滿著的是仇恨、凶狠,像刺刀一樣寒的目光。
  “湯包子”果然也親授几招“絕活”給安德海。安德海的悟性很好,他是青出于藍而胜于藍,有朝一日,他安德海會“吃”了師傅的。安邦太夫妻近日里見儿子變得少言寡語,獨來獨往,開始還認為是因為和“湯包子”明爭暗斗失了學,心里不快活,可一個偶然的机會,他們夫妻倆惊呆了,也气炸了肺。
  那日,安邦大夫妻累了一天,從地里回來,他們剛走到家門口,便听見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其中一個分明是儿子的聲音:
  “湯寶哥,你說如果你很想得到一件東西,而它卻不是你的,怎么辦?”
  “告訴你,安德海,只要是你想要的,就一定要弄到手,不管是買,還是搶,去奪,還是偷,反正一定要得到它。”
  “那它明明不是你的,別人又不給你怎么辦?”
  “那好辦哇,你先把這個人打倒,治得他死去活來,直到服了你,他就會乖乖地送給你。”
  “我想得到的東西到手以后,我會愛惜它的。”
  听到安德海這番幼稚的話語,“湯包子”的頭一個勁地搖著,用又土又洋,文白夾雜的話表明他的觀點:
  “NO,NO,NO,否矣,此言差矣。我想得的東西,就一定要得到它,但我并不去用它,更不珍惜它,我要毀了它。”
  “毀了它,為什么?”
  “因為它從別人那里弄來的,不值得我珍惜它。”
  安德海心里對“湯包子”的這种觀點并不十分贊同,但他又不敢反抗“師傅”。他安德海自有主張,先學經驗,后再加工過篩。為了多學几招,他只好敷衍著“湯包子”:
  “湯寶哥,你真行,我以后要好好地向你學習。”其實,“湯包子”只不過是個“口頭理論家”罷了,他的徒弟安德海在以后的實踐中,早已把從師傅那里學來的加以“充分補充”,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集權、色、財、食之欲為一体的卑鄙小人。
  安邦太夫妻一直躲在門外听著“湯包子”給儿子親授“秘訣”。他們气得渾身發抖,面色鐵青,儿子讀書不成,怨他不是讀書的命,一輩子老老實實地种田也沒什么不好,可現在反拜仇人為恩師,專學坏點子,將來肯定是個不成器的東西,讓他去害人,不如先害了他。想到這里,安邦太抄起門旁的一把鋤頭,沖進院里,直向儿子扑去。
  “海呀,快跑。”
  安德海只見娘大叫一聲,還沒反應過來,爹便沖到他跟前,他一看大事不妙,掉頭就跑,正巧和站在對面的“湯包子”撞了個滿怀,“湯包子”被撞倒,安德海卻跑掉了。“湯包子”倒在地上掙扎著爬起來,誰料到一個鐵鋤頭砸了下來,不偏不倚,正砸在他的小腿上,“哎喲”,他痛叫一聲,癱在地上。
  其實,安邦太并不想砸“湯包于”,他也不敢砸,可自己打儿子時用力過猛,當發現儿子跑了的時候,那落下的鋤頭已經收不住了,結果打到了湯少爺的腿上。只見“湯包子”的小腿流著血,這下可慌了安邦太夫妻,又是呼人,又是跺腳。鄰居們聞聲赶來,七手八腳地將“湯包子”抬回湯家,安邦太連忙請來大夫,止血、敷藥,忙活了一個晚上。湯二掌柜一听說寶貝儿子被安邦太打了,气得咬牙切齒,發誓非整死安邦太不可。
  安邦太知道自己闖了大禍,回家以后坐立不安,整整一個通宵夫妻倆都沒有合眼,商量怎么才能避過這一難。天剛亮,安邦太便去請村里最有威望的人——私塾先生,請他幫忙出點子,平息事態。私塾先生念在安邦太是個忠厚老實人的份上,來到了安家。
  “你們夫妻這般忠厚,卻生出了個逆子。”
  先生并不回避,直言相告:
  “敝人早已發現德海人小鬼大,他初次人學堂,勤奮好學,聰明机智,甚得敝人歡心,自從那次學堂之上受湯少爺之辱,他就變了個模樣,故再次入學堂,不思習書,空耗時光,荒廢學業,令人惋惜。”
  先生越講,安邦太越气,看著安邦太未老先衰的瞧悴面容,先生動了惻隱之心:
  “安家老大,既然事已至此,也不要過于感歎,每人腳下一塊土,每人頭上一片天,或許,他是個奇人。”
  先生安慰著安邦太。安邦太此次請來先生的真正目的先生也清楚。這位先生倒也耿直,爽快,還沒等安邦太開口,他便主動獻策:
  “安家老大,湯少爺被你打了,他爹是不可能善罷甘休的,依敝人之見,要先向他家討個話,再作打算。”
  安邦太這時又气又惱又急,已經沒了主意,便拱手相求:
  “小弟全仗先生幫忙幫忙,到湯家討個話,說說情,來日一定報答先生的搭救之恩。”
  “瞧,見外了吧,咱們何談報答一事,只是敝人能辦到的,我一定盡力做好。”
  先生當天便去了湯家。湯二掌柜一看見先生來此,便心里有了譜了。這私塾先生与湯二掌柜平日里互相敬畏。先生畏他有財、有權、有勢,而他又敬先生有才、有德、有心。兩人拱手問好:
  “先生好,是什么風把你給吹來了。”
  “二掌柜好,我來看看湯寶少爺,好了點么?”
  “唉,天災人禍啊。”
  湯二掌柜邊說邊撩起衣角抹眼淚,其實,先生心里也明白,他并沒有真哭,不過是做給自己看看罷了。
  “事情即已如此,何哉?敝人一來看看少爺,二來是為安老大求情的。”
  湯二掌柜見先生并不拐彎抹角,便矜持起來:
  “打了人,還求什么情,這几日孩子疼得死去活來,我顧不上告官,等孩子稍好一點,我便到城里去告了他,讓縣官老爺秉公法辦吧。”
  一听說把安老大告到縣衙門,先生可慌了:
  “二掌柜大人又大量,大人不計小人過,且放過他這一回,等日后我讓他夫妻跪在你的面前陪罪。再說,鄉鄰鄉親的,這一告便傷了和气,安家雖窮了點,但人多勢眾,冤家宜解不宜結嘛,依敝人之見,二掌柜你高抬貴手,放他這一碼,也讓鄉鄰們見識見識胸襟博大之人。”
  湯二掌柜其實并不是真的想把安邦太告到官府里,他只不過是嚇唬一下人罷了,他真正想的是從安邦大手里買來的又賣給安邦太的那畝地,他是借儿子被打之事,敲榨安家一下。可安家窮得連間像樣的屋子都沒有,他除了還有塊地,別的沒什么值錢的了。于是,湯二掌柜咕嚕咕嚕地滾動著眼珠子,開口了:
  “看在先生你的面子上,我且放他這一回,人可以不告了,但藥錢可不能不要。”
  “自然,藥費他會出的。”
  先生應聲答著,但他沒想到湯二掌柜借儿子挨打之机,企圖奪了安家一家人的活路。湯二掌柜拿來算盤撥了一通算盤珠子,這可嚇了先生一大跳:藥費一共五兩金子!
  五兩金子,不正是安邦太買下那塊地的价錢嗎?先生与湯二掌柜討价還价:
  “藥費不付也罷,明個儿我便去縣衙門,等官老爺裁決吧。”
  先生回到安家給安邦太一說,夫妻便頓時便抱頭痛哭,可又無可奈何,第二天自己將田契交給湯家。安家再次失去土地,生活又陷入了貧困之中。
  再說安德海躲閃爹的鋤頭跑了,他根本也不知道這里發生了什么事。他跑出湯庄子,在后山上藏了一宿。這一宿,他怕极了,他怕爹追到山上來要他的小命,安德海決心出人頭地,向“湯包子”學“絕招”,他自己也知道不是件好事,可他決心硬下心來做個“毒丈夫”,哪怕惹爹娘傷心,他也不會回頭的;他更怕山高無人,夜里會來狼,听人說這后山上出現過一只老狼,万一它嗅到了什么,扑上來,這小命可就丟了。他越想越怕,不禁哭了起來,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直往下落。哭著,哭著,他睡著了,一覺醒來,天已大亮,他摸摸自己的頭,還好,頭還在脖子上,也許是昨夜老狼睡著了,也許是他安德海的命現在還不該絕。他站起來,抬腿想下山,可一轉念:
  “下山去哪儿呢?回家?不,不,無論如何現在可不能回去。”
  安德海決定往京城去,去京城尋表舅王毅順。兩三年前,王毅順去看望姑姑,也就是安德海的姥姥時,曾見到外甥安德海,王毅順見外甥机靈又聰明,一激動掏了三個大金元寶,資助安德海上學。從安德海的自我感覺中,覺得表舅還挺喜歡他。對,去京城表舅家。于是安德海一路向北走,他只知道京城在南皮縣的北面,有多遠,多少天能走到,他可一點譜也沒有。一個孩子家,初次离家出門,又沒帶分文,其困難是可想而知的。安德海白天里走哇走,累了就倒在路旁睡一會儿,餓了就向人討飯,渴
  了跑到井邊或河邊喝上几口冷水。晚上,找所破廟或找個有人家的地方,靠著牆睡下,几天下來,安德海變成了一個小叫花子,衣服“髒又破,面色灰黑。當他向人家打听京城在什么地方的時候,大人們都用异樣的目光看著他:神經病!瘋子!
  又走了几天,沒走到京城,离家越遠,他越害怕,他生怕爹突然從身后沖上來,把他抓回去毒打一頓,同時,他更但心到京城后找不到表舅家。他只記得兩年前表舅說過他家住在阜成門外一個叫“四眼井”的小胡同里,究竟北京有多大,有十來個湯庄子那么大,還是几十個湯庄子那么大,他可連一點儿也不知道,到京城后能找到表舅嗎?今天一大早,安德海從破廟里出來,就感覺到喉嚨眼好像被什塞住似的,走起路來,兩腿軟軟的,他摸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原來自己在發燒,這可怎么辦呀!
  安德海為了早一點赶到京城,硬是咬著牙往前走。突然,眼前一黑,他昏倒了。
  等安德海醒來時,他發現自己正躺在溫暖、柔軟的床上。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安德海望著一張十分陌生的面孔,可這面孔并不給人以恐懼的感覺。坐在安德海面前的是一位中年男子,這人一臉的富貴相,慈眉善目,給人以和藹可親之感。
  “我在什么地方?你是誰?”
  “你在客棧里,不過你剛才倒在河邊。我叫什么無關緊要,你只要告訴我,你是誰。”
  安德海畢竟是個孩子。一個人在外漂泊了几天,無依無靠,無人關心,今天一旦有個人伸出溫暖之手,他便感到無限的溫暖,他向陌生人訴說了原委。
  “那么說,你是偷跑出來的,爹娘并不知道,孩子,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爹打你是為你好,你這一跑,他們一定會急死的。
  再說,你表舅是梨園老板,這戲班子四處唱戲,哪有個固定的家,到了京城,難保你找得到他們。”
  被陌生人這么一說,安德海也動心了,他很感激這位大叔,便問陌生人:
  “我如果回湯庄子,爹能饒過我嗎?”
  陌生人笑了:
  “傻孩子,可怜天下父母心,做爹娘的只有希望孩子好,哪有把孩子往死里推的。你爹打你是他盼你有出息,你若成大器,他還能打你嗎?”
  在陌生人的勸說下,安德海四天后回到了湯庄子。爹娘看儿子平安回來,又瘦又黑,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安邦太夫妻只有怨天憂人:儿子不成器,由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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