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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瘋癲和尚語惊天子


  
  瘋和尚寒夜一席話,在某种程度上勾起了順治的一腔情愫。是啊,紅塵滾滾,轉眼成空。也許,真該隨他道這空門,青燈古佛了此一生……

  凜冽的狂風卷著鵝毛大雪,遮天蔽日,整整下了兩天一夜。行圍中斷了,皇庄四周的森林、草原、山崗、小溪都白茫茫的一片,無邊無際,而皇庄里的一座座蒙古包、帳篷、撮簍子則變成了一只只雪白的大饅頭。
  終于雪霽天晴,火紅的朝陽親吻著冰雪覆蓋的大地,好一片圣洁的冰雪世界!
  悶在茅殿里兩天的福臨一睜眼,便興致勃勃地喊道:“兀里虎,備馬,朕要出游射獵。”
  老臣索尼在厚厚的皮帘外低聲諫勸:“皇上,大雪封山,道路掩埋,難辨方向,此時出獵甚為不妥!”
  “怕什么?咱們滿族的祖宗自幼便生長在這里,即使天下刀子也得出獵,不然族人吃啥?再說了,大雪后出獵正是捕逮獵物的好机會,野獸得出來覓食呀,這些老規矩難道你都忘了?”福臨知道老臣索尼忠心耿耿,是群臣百官中最可以信賴的人,所以口气顯得平和而親切。
  “那……老奴去通知內大臣和御前侍衛們。”
  “不用興師動眾的。索大人,這一帶的溝溝坎坎你很熟悉,就由你在前頭開路,朕只帶几個貼身的侍衛就得了。”
  說話間,福臨已經穿戴整齊,頭上戴著一頂嶄新的猞猁皮帽,毛茸茸的護住了耳朵和臉頰,只露著一雙漆黑晶亮的眼睛。他身上裹著同樣嶄新的皮衣皮褲,腳蹬上哈密的毛皮靴子,抬得老高給索尼看:“怎么樣,朕的這副打扮像不像一個獵人?”
  “像倒是像,不過老臣覺得陛下您更像一個做毛皮買賣的商人。這山野里的獵戶有哪一個像您這般細皮嫩肉、白白淨淨的?”索尼咧嘴一笑,滿臉的皺紋。
  老臣索尼不敢掃了皇上的興,立刻備馬開路。他穿上了毛朝外的豹皮大哈,背上箭囊和佩劍,橫弓在背后,顯得精明強干。福臨一見樂了:“哈哈,你這頭老豹子,倒像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獵人哩。怎么,他們也都去?”
  “皇上,這冰天雪地的,人跡罕見,不多去些衛兵老臣不放心哪,万一出了差錯,老臣回去如何向太后交待?得了,老臣奉旨頭前開道,皇上,咱們一會儿見!”索尼利落地坐上兩只獵犬拉的鏵犁,一抖韁繩朝前滑去,不一會儿便消失在茫茫雪原中,他的身后留下了兩行寬寬的雪道。
  以往每次木蘭(滿語為哨鹿之意)都是由滿、蒙等國大臣和侍衛們先行,天蒙蒙亮即分左右兩翼出發,按預定地點進行合圍,形成了方園數十里的大包圍圈,受惊的野獸在圈子里惊慌失措,有的橫竄豎跳,有的呦呦哀鳴,而后皇上則率文武內大臣、眾侍衛等入圍,分級進行射獵,如同瓮中捉鱉,十分盡興。而這一次,少年天子一時心血來潮,執意要獨自出獵,此舉自然极富刺激,但卻也難免發生意外之事。一則在冰天雪地里出來覓食的野獸早已饑腸轆轆,饑不擇食了,万一皇上撞上了如狼似虎的猛獸,如虎、豹或是黑熊或是餓狼,豈不如羔羊送人虎口?再則這雪野漫無邊際,万一皇上迷失了方向,或陷進了雪窟,或滑入了山谷,或遇上了歹人……后果簡直不堪設想!
  福臨卻不愿意這么想,他是真命天子,吉人天相,誰敢動他一根毫發?射虎射豹是冬季木蘭圍場最精彩、最有趣的事情,比射鹿刺激得多,這個机會不能錯過!
  “日月銀鬃獸,咱們上路吧?”福臨撫摸著坐騎柔軟厚實的毛發,寶馬低吼一聲,將前腿跪下,嘿,它還真有靈性!否則,吳良輔、兀里虎等奴才少不了又得被當一回馬鞍子使了。
  “駕!”騎在雪蓮白馬上的福臨神采飛揚,揚鞭催馬,他身披的黃緞子披風飄了起來,像一叢跳動的火焰在風雪中上下飄舞,光彩奪目。鰲拜、富壽等王公大臣們緊隨其后,再后面跟著的是全副武裝的巴牙喇兵,他們身披甲胄,腰系弓刀,或舉著各色旗子,或手執各种兵器,有的架鷹,有的則牽著獵犬,雖然人數比平日里少了許多,卻也浩浩蕩蕩,頗具規模。
  索尼用鋅犁開出來的雪道曲曲彎彎通向了密林深處,馬上的福臨回觀四周,耳听八方,他相信大雪過后,□子、雪兔、虎豹等野獸會四處覓食,此行一定會滿載而歸的。眼見得進入了一處深山溝,這里積雪很深,料想會有野獸出沒了,福臨勒住韁繩,把手中承著紅纓子的馬鞭高高地舉過頭頂——這是停止前進的信號,他身后跟著的衛隊便悄然無聲地停了下來,不錯,這里偶而已經能听到野獸的吼聲了,人們的情緒立即高度緊張起來,個個搭弓張箭,准備大顯身手。
  福臨下了馬,把背后的弓箭拿在了手上;然后舉回四顧,腳下是軟綿綿一望無垠的積雪,四周是雄奇險峻的怪峰和密密的松林,他不禁心中感歎:“好一個險要所在呀,兩旁的山峰中若藏有歹人,我就是有三頭六臂也難以逃脫呀。該死的索尼,怎么將朕引到了這里?”
  “皇上,這里地勢險峻,自古以來是強人打家劫舍首選之地,而且它又在圍場的邊緣,為安全起見,奴才請皇上調轉方向去別處射獵。”
  看來,鰲拜与福臨想到了一塊儿,他們都意識到了這是個凶多吉少的地方,為什么索尼會朝這儿走呢?
  福臨有些警覺,低聲吩咐耿昭忠:“速派人在周圍巡視,看看可有异常情況!”
  “万歲爺,索大人就在前邊,正舉著旗子招呼您呢。”吳良輔眼尖,指著遠處一個白花花不斷跳動的影子。
  “可能他發現獸群了,好,統統下馬,乘雪橇追擊,捉住活的有賞!”福臨精神一振,率先跳上了雪橇。
  “請皇上稍候!”銀袍小將耿昭忠忽然滾鞍下馬,跪在福臨的雪橇前:“請皇上与小人換穿披風”。說著耿昭忠解下了披著的白裘皮風衣。
  “怎么,你怕朕會遭歹人襲擊?”福臨兩眼灼亮,神情嚴肅。
  “小人只是擔心。那一日比武會上不也曾有歹人要加害陛下嗎?今日木蘭,皇上衣著太顯眼,隨行的親兵人手又不多,小人擔心……”
  “不怕,不是還有你師父在嗎?”話雖如此,可福臨的心已經在“彭彭”亂跳了。的确,他身上的這件明黃色緞子披風實際是公開了自己的身份,若這周圍真有歹人,那就真成了他們最好的靶子了。福臨沉吟著,顯得猶豫不決。
  “皇上,古人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臣以為耿將軍言之有理,有備無患,請皇上換衣。”鰲拜也跪了下來。
  “嗐,本來皇上出獵是歡歡喜喜高高興興的,被你二人一惊一乍的,還有什么趣?簡直是莫名其妙!這方圓數十里,都是我大清皇帝行圍之所在,閒雜人等一概不許人內,你二人這么一說,莫不是怀疑我這個管圍大臣辦事不力吧?”顯襄親王富壽沉下了臉。
  福臨心里一動:富壽這次出行的确有些不同往常,他的神態、舉止都讓人覺得別扭。他這是怎么啦?難道是他暗中与我作對?不,絕不可能。我作為他的皇叔,如此善待于他,他本應知恩圖報才是呀。當初豪格作為開國七大和碩親王之一,統理軍政,功勳卓著,但因為与叔父睿王多爾袞爭奪帝位而遭殘害致死,落得個削爵籍沒、嫡福晉被多爾袞逼納為妃的悲慘下場。而目睹這一切的儿皇帝福臨卻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無可奈何,因為他的帝位也已是發發可危,而他自己也是朝不保夕了。上天有眼,等到不可一世的皇父攝政王多爾袞死之后,順治帝福臨才得以揚眉吐气,親理朝綱。福臨高度贊揚了兄長豪格的開國功勳,下詔复追豪格王爵,建碑記其功于瑩上,并增注其軍功于冊。不僅如此,福臨對當時年僅九歲的侄子富壽也格外优待,封他為和碩顯親王,為議政大臣之一。試想,一夜之間,未滿十歲的富壽就成了議處大清國軍政大事的六位和碩親王之一,該是何等的高貴和威風呀!
  在福臨看來,他的兄長和親侄子應該是支持他的最堅強有力的支柱。實際上,帝位之爭,刀光劍影,你死我活,又怎么可能充滿溫情和親情?年幼的富壽一度當然很知足,他小小年紀便高高在上,父王在九泉之下也該瞑目了。但一想到這帝位本該屬于父王,本該由父王再傳給他富壽的,富壽的心里就不平衡了。漸漸的,富壽對叔叔福臨由愛生恨,竟一發不可收拾了。表面上,富壽整日閉門不出,實際上他暗中結交了不少江湖人士,他的府第里藏龍臥虎,吸引了不少武林高手,富壽這是在玩火呀,其實,年幼無知的他是受到了坏人的利用。福臨的敵人,大清的敵人多著呢。
  福臨心中疑惑,歎息著:“富壽說得是呀,好好的射獵被你等人給攪了。換就換吧,耿昭忠,你就不怕死?”
  耿昭忠睞著眼睛,顯得胸有成竹:“小的已早有准備,再說還有師父在暗中幫我呢。如果真遇上歹人,小的一定將他擒獲。”
  “果真如此,那我們就不虛此行了。”福臨說完下意識地看了富壽一眼,突然覺得侄子的臉色蒼白,心里不由得一愣。
  “陛下,小的先行一步了!”披上明黃色風衣的耿昭忠上了雪橇,朝福臨輕松地一笑,轉身朝前方駛去。福臨凝視著耿昭忠的背影,心里無限感慨:患難深處見真情,耿昭忠、費揚古這些小將,机靈過人,對自己忠心耿耿,是完全可以依靠和信賴的人。反而自己的親人卻疏遠了,話不投机還得加以提防,唉,人都說血濃于水,可在帝王家這話就不靈驗了,這多讓人寒心哪!
  “喤喤喤!”行圍的號角聲打斷了福臨的沉思默想,他精神一振。正巧一群雪鳥惊叫著從林子里飛出來,福臨連忙跳上雪橇,又見一只雪兔瞪著惊恐的紅眼睛,一步三回頭地蹦跳著,顯然,這雪兔已被嚇得暈頭轉向不知往哪儿逃了。
  福臨覺得非常有趣,跳下雪橇,邁開大步朝雪兔追過去,他要親手捉住這個免羔子,送給愛妃董鄂氏。
  “危險,皇上!”鰲拜一急,黑臉變得灰白,聲音也變調了,大手一揮朝侍衛們喊道:“快,快,上去保護皇上,野獸就要出來了!”
  侍衛們呼啦一聲朝兩邊散去,拉出了一個扇形的半圓圈,向莽莽雪原和福臨包抄過去,扯著嗓子吼叫著,与遠處傳來的“喤喤”號角聲相呼應,在山谷中回蕩著,此起彼伏。山崩地裂般的吼聲猶如炸雷在人們頭頂上轟鳴著,不要說虎豹等猛獸會慌了爪子,就是參加行圍的人也感到格外的緊張,因為被追逐的猛獸也發出了陣陣刺耳的吼叫,這是一种絕望的哀號,它們要以死相拼了!
  這极富刺激和挑戰性的場面吸引了福臨的全部身心和視線,他竟在雪野中一蹦一跳地与雪兔玩起了捉迷藏!“雪兔,別怕,不要動,乖,我不會傷害你的!”福臨貓著腰輕輕呼喚著,試圖靠近雪兔。緊張得豎直了耳朵的雪兔瞪著福臨,他走它也走,他停它也停,就這么對峙著,急得福臨抓耳撓腮沒了主意。
  “皇上,快后退,猛獸出來了!”鰲拜的聲音已經變了調。
  福臨扭頭一看,惊呆了:乖乖,這么一大群野獸!□子、雪豹、東北虎、黑瞎子,它們怎么都聚到一塊儿了?福臨雖然腰里挂著佩劍,手里拿著羽箭,可此時卻慌了神,手哆嗦著不說,想要邁步才發覺兩腿像灌了鉛似地抬不起來。
  “日月銀鬃獸,快去救你的主人!”兀里虎急中生智,一個口哨,寶馬長嘯著甩開四蹄箭似地沖向福臨。福臨像見到了救命的稻草,迅速地爬上馬背,這才發覺寶馬渾身都在顫震,兩只耳朵更是抖個不停,因為已到近前的猛獸也是它的大敵呀。
  “射箭,放鷹,快快!”回過神來的福臨在馬上聲嘶力竭地叫了起來,而日月銀鬃獸則惊得騰起前蹄引頸長嘯,在原地打起轉來,差一點儿將福臨掀翻在地!
  眾人早已大惊失色,他們的戰馬更糟,早已嚇趴在地上,怎么打也站不起來了。侍衛們雖緊張得劍拔弩張,但卻按兵不動。眼見皇上就要被猛獸包圍,凶吉難料,他們卻為什么不射箭發弩呢?因為行圍有一個規定,大凡有大的獵物出現,必須要由身份最尊貴者首先發箭,然后眾將帥才能亂箭齊射,這是八旗行獵鐵的規矩,誰敢冒犯?
  “奶奶的,給我放箭!”福臨在馬上,又吼又叫又比划,侍衛們終于听清楚了,“唰唰”如云的箭矢從日月銀鬃獸的兩側呼嘯著飛去,嚇得日月銀鬃獸又是一陣嘶鳴,它突然前腿一軟跪在了地上,福臨一不留神被摔了下來。
  “糟糕,護駕,護駕!”离福臨尚有几丈之地的鱉拜嚇破了膽,沒命地喊了起來,舉著手里的火銑“彭彭”朝天鳴放。可這時候野獸吼叫的聲音已經壓倒了一切,眼見得福臨就要被群獸踏成肉泥!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天空中突然出現一片烏云,接著“扑啦啦”飛來一群獵鷹。隨著一聲響亮的哨聲,領頭的青鷹扑拉著雙翅朝獸群沖去,頓時展開了一場鷹獸混戰。這是些經過專門訓練的青鷹、鷲鷹和雕鷹,古書上有記載,說它們上能捉天鵝,下能禽羊捉鹿,虎豹見了也得讓三分,果不其然!這些獵鷹雙睛猛鷙發亮,利嘴如撓鉤晃動,油光透亮的羽毛拱托著扇翅,直沖上天,比流星還快,比羽箭更准,眨眼間扑向了獸群。頃刻間,上百只青鷹神鳥大顯神通,伸出鋒利的腳爪和又尖又長帶著彎鉤的利喙,將野獸們啄得嗷嗷直叫,抱頭鼠躥。
  福臨被這意外的場面震惊了,天降神鷹相助,莫非這是天意?看著那些被啄得血肉模糊的野獸,福臨心中一喜,雙腿夾緊了馬肚子,雪蓮寶馬也已經恢复了鎮定,乖乖地挺身站立后退,只三兩下便脫离了險境。
  “放箭,放槍!”鰲拜連滾帶爬到了福臨的馬前,拉弓搭箭對准了四下逃散的獸群。又是一陣槍林彈雨,中箭的野獸死傷無數,在雪地中哀號,慘不忍睹。
  “嗚!”又是一聲響亮的哨音,青鷹群停止了對野獸的啄咬,揮動著雙翅在半空中盤旋著,似乎在向福臨匯報著戰果,然后便高聲鳴叫著穿過密林不見了蹤影。
  侍衛們早已將福臨和寶馬團團圍了起來,其余的人則在四下追擊著野獸,因為那些受了傷的猛獸往往更加凶狠百倍,稍不留神就會被它傷害。
  “佛祖保祐,觀音菩薩保祐,地藏菩薩保祐,奴才給您叩頭了!謝謝各位菩薩保祐我主平安,謝謝大慈大悲、救災救難的佛祖!”吳良輔“通”地一聲跪在雪地上,他眼含淚水,口中不停地叨念著,對著神鷹飛去的方向又叩又拜,神情极為虔誠。
  福臨心里一熱:是得好好謝謝天神和佛祖,對了,還有耶穌基督和活佛!若不是他們鼎力相助我福臨即便不被這些野獸踩成肉泥,也早成了他們果腹的美食了,多險的一幕呀,我為什么要逞這個能?
  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又下了起來,三更的梆子聲篤篤敲著,聲音格外響亮。此時雖沒有月亮,但皇庄里巡更的燈卻在不停地晃動,顯然,侍衛們加強了戒備,因為近日來接二連三的怪事似乎都与皇上的安危有關,他們不得不提高警惕,以防不測。
  白天的木蘭顯然又是歹人設的一個圈套,老臣索尼一馬當先沿著鏵犁而去,此后卻被侍衛們在雪堆里發現了,幸虧他的黑皮帽露出了一點,否則索尼就要凍僵了。他中了歹人的毒縹,一箭封喉,昏倒在地,而他的鏵犁卻被人調轉了方向,駛向山谷叢林深處,不久就發生了大清皇帝順治險些被野獸吞噬的惊險一幕。
  福臨回想著白天惊心動魄的情形,夜不能寐。看來,冬季木蘭得提前結束了,此地不可久留,隨行的元老重臣們聯名上疏,要求皇上連夜撤營回京,被福臨拒絕了。當然要回京,而且越快越好越安全,但也不必如此狼狽,惊弓之鳥似地退回,豈不給對手留下笑枘?無疑,歹人接二連三地下手,時間、地點都計算得如此精确,說明隨行的大臣侍衛中有他們的同伙。這么一想,福臨心中更不安了,讓居心叵測的坏人混在其中一起回京,他的安危不還是沒有保障?
  報更的梆子聲敲得福臨有些心煩意亂,這回儿他倒渴望听見五鳳樓那悅耳的鐘聲了。
  “万歲爺,時辰不早了,您該歇了。”門帘外傳來了吳良輔低低的聲音,大概他早就听到了福臨的歎息聲。
  “索大人的傷勢如何?還有費揚古,他的內傷有沒有治愈?來人,朕要親自去探視。”
  “這……恕奴才無禮,還是等天明之后再去吧。哎喲耿將軍,您來得正好!”
  “啟稟万歲,索大人所中之毒已基本上被排出,此刻他已安然入睡了,請皇上放心。索大人和費揚古將軍的傷都是我師父給治的。”
  “好,好。去請你的師父來一談!不,朕親自去拜會你的師父。走,頭前帶路!”
  福臨的茅殿位于皇庄的正中央,四周是行圍大臣根据隨行官職大小而分地段安營扎下的帳篷,三米一崗五米一哨,戒備森嚴,二十四小時都有御衛兵把守、巡視,其間是一排排、一叢叢的黑松林和白樺林。月夜下,王公大臣和御林錦衛的軍營,帳篷東、西、南三側隨山就勢,蜿蜒曲折,星星點點,宛如縮小了的万里長城一層層地護衛著皇庄。僅從這扎營的布局,便可看出少年天子福臨的軍事天才,盡管他登基時還是個不諳人世的頑童,入關后又一直住在紫禁城,并沒有立下顯赫的軍功。
  一等保衛費揚古的帳篷位于皇庄的外圍,室內簡陋得令人吃惊。昏黃的油燈發出黯淡的亮光,火煻和火盆中的火似乎燃盡,只剩下發白的灰燼,室內充滿了陰冷之气。
  正中的毛皮毯上盤坐著雙手合什的光頭老和尚,他一動不動,對半夜三更掀帘而人的來人看也不看。
  “真是個瘋和尚!不過,他卻真的有本事,先后兩次在關鍵時候出手,第一次救了耿昭忠,第二次讓朕脫离虎口,這會儿又全仰仗他來給兩位受了重傷的人醫治。他怎么就這么有本事呢?如此說來,朕隨行的那些御醫倒全是飯桶了,濫竽充數,全是東郭先生。”
  福臨靜靜地坐在一旁,示意他人不要打扰老和尚,細細地觀察著帳內的陳設。他的對面靠著帳篷有一張小炕桌,一個小鋼薪里點著几只香,正悠然地化著輕煙,室內有一股清香味儿,但同時還有一种苦澀的中藥味儿,原來一只小炭爐里正熬著藥呢,那里面的爐火倒是燒得很旺。一陣陣酣聲從火炕上傳過來,福臨定睛一看,不由得樂了:好家伙,費揚古和索尼兩人一老一少臥在炕上,睡得正香呢。
  “噓!”老和尚長噓一口,頭頂上竟冒著熱气,原來他為救費揚古与索尼二人,已耗去了不少內力和元气,剛剛正在閉目養神,坐禪練功。對福臨等人的進來,和尚自然知道,但他不能開口說話,否則前功盡棄。
  “罪過罪過,深更半夜,有勞皇上探望,老衲受寵若惊,請受老衲一拜!”
  福臨笑著還禮,連連稱謝:“師父真乃世外高人,朕這兩位愛將的性命是師父撿回來的,就連朕本人若沒有師父出手相救,也早已性命不保了。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師父請受福臨一拜!”
  “哪里,哪里,罪過,罪過!阿彌陀佛,此帳篷狹小而簡陋,皇上不宜多坐,夜深寒气重。小徒,送你的主人回寢宮吧。”
  耿昭忠點著頭:“皇上,我師父在給兩位將軍療傷,室內須得陰冷一些,所以……”
  “那又何妨?畢竟是帳篷里,再怎么著也比外面暖和吧?朕正想趁机与大師一敘呢,敢問大師怎么稱呼?”
  “嘿嘿,俺們出家人,草木形骸,隨便怎么稱呼都成。”和尚舒展了一下身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吩咐耿昭忠道:“昭儿,那炭爐上的茶湯開了,給俺沏兩碗來,讓皇上暖暖身子。”
  耿昭忠遲疑了一下:“那壺里不是您熬的湯藥嗎?”
  “多嘴!叫你沏你就沏!”
  “是,師父。”耿昭忠沒輒,悄悄瞥了吳良輔一眼。吳良輔會意忙躬著身子問道:“万歲爺,不如奴才去吩咐御膳房的几位師傅弄些酒菜來,您与這位師父邊吃邊談,既驅了寒又盡了興,豈不美哉?”
  “不可!俺既出家在外就要守戒規,酒肉之類的美食是万万吃喝不得的。陛下,洒家倒是勸您品一品茶湯,它能驅寒增暖,強身健体,養陰生津,解毒瀉火……”
  “哈哈哈哈!”福臨爽快地笑了起來:“師父倒像個藥舖的掌柜了,好,就來一碗茶湯吧!”
  “先干為敬,洒家先喝了。”和尚端起茶湯,連吹著咕嘟几口喝光了,用大手將嘴唇一抹,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然后看著福臨。
  “這哪里是茶?分明是湯藥!聞著又苦又酸,黑紅黑紅的還有些渾濁,這,可怎么喝?”福臨心里嘀咕著,蹙著眉看著和尚:“師父,我并不太渴,喝一兩口可以嗎?”
  “中,中,愛喝就喝,沒人逼你!”和尚的方言很重,顯然他是中原河南一帶的口音。“大老遠的他為什么跑到了東北?”福臨的心中閃了一絲疑問,他顧不上多想,既然人家這么寬容大度,怎么著也得喝上一口以表示自己的誠意呀。
  “苦哇!”福臨鼓起勇气端起了十分粗糙的大黑碗喝了一口,隨即一臉的苦相,苦、澀、酸、咸,說不出的一种怪味儿。
  “再喝一口試試!”和尚顯得很高興。
  為了討和尚的好,福臨只得又屏住呼息咕了一小口,咦,這一次似乎味道不那么怪了,雖然苦澀,可舌根竟帶著一些甜味儿。福臨咂著嘴巴,竟不住又抿了一口。
  “怎么樣?洒家說的不錯吧?出家人不打誆語,別看這茶湯黑乎乎的難看,它可是用長白山上百年野紅參熬成的呢。說起來,它比陛下您在宮里用的什么貢品參、東北老人參的藥效和滋補价值還要高!”
  “听師父的口音似是中原人,怎地跑到了此地?這白山黑水可是龍興之地,是朕的老家呀。”福臨趁机問道。
  “這就是咱們的緣分了。俺們出家人有如天上的白云,山中的野鶴,來無蹤去無影的,可誰知俺一到了這里便再也不想离開了,這不,閒來無事俺們几個師兄弟還訓養了一群青鷹,還真派上了用場。”
  “既是如此,朕就拔些銀兩在此蓋一處廟宇与你師兄弟几人住,好好地替朕守著這片丰水寶地,你看如何?”
  “好便好,只恐怕洒家在此也住不長遠了。”和尚撓著光頭,臉上現出了愁容。
  “師父但請直言。”福臨此時已將這位出家人當成了知己,見和尚面有愁容,不免也跟著著急起來。
  “羅剎人(即沙皇俄國)已經對這片土地虎視眈眈了。早先,他們在雅克薩修建了城堡,并開始時常騷扰河對岸的達斡爾和赫哲等部族,現在他們又公然派軍開到了松花江,燒殺擄掠。長此以往,這白山黑水之地還能安宁嗎?洒家只好化作閒云野鶴,四處化緣了。”
  “原來師父為這事發愁。師父有所不知,朕早已看到羅剎人欲壑難填,亡我之心不死,遂于十一年底下諭,命固山額真明安達理統率八旗兵前征黑龍江一帶征討羅剎,并從朝鮮國調弩槍手一百名前往助戰。朕決不容許羅剎在我大清國土上肆虐!”
  “當真?那甚好。都說那羅剎人船堅炮利,刀槍不入,個個紅毛藍眼珠子,凶神惡煞似地。洒家多有不信,正想以馴養和青鷹群去會會他們呢。”和尚的情緒好多了,連說帶比划很是興奮。
  “不過,朕听說羅剎人不食五谷雜糧,專以肉食為生,尤其愛食人肉,就這么生吞活剝了咽下肚去。所以那羅剎人的肉肯定不好吃,又酸又硬,青鷹還不一定吃得慣呢。”這么一說,屋子里的人全笑了。
  其實,和尚的憂慮不無道理,福臨對羅剎人的野心和動机也很清楚,能否如愿驅逐他們還是一個未知數,只不過,作為天子的他不愿意讓這些普通人感到不安,故作輕松說說。
  順治帝福臨在四十年代中期從盛京遷都到了北京,而在三十年代,俄國沙皇政府就連續不斷地派遣殖民軍,一拔又一拔地躥入中國東北的黑龍江流域,伺机搶占土地。順治七年,沙皇殖民軍頭目哈巴羅夫襲占了位于額木爾河流入黑龍江對岸的雅克薩地區,修建了城堡有了立足之地,第二年便突襲璦琿舊城,大肆殺略,致使受劫難的弱小部族如達斡爾、朱舍里、赫哲等族的生存受到了嚴重威脅。駐守宁古塔的清朝官員奉命前往征剿,大敗而退。順治帝聞听諒必已預感到東北邊境將生事端,因而立即諭命沙爾虎達率兵駐防宁古塔。宁古塔(即今天黑龍江省宁安縣)這三個字是滿語的音譯,即“六個”之意,据說很早以前曾有六兄弟在這里住過,而這六兄弟應該是大清的祖宗,宁古塔并沒有塔,而是一片荒涼不毛之地,這三個不起眼的字在全國官兵和文士的心里卻是最不吉利的符咒,因為它就是流放地的代名詞!凡被流放到宁古塔的人,無論此前他多么有身份地位,多么富有,但在一夜之間他便會一無所有甚至還有性命之虞!人一旦被流放到宁古塔,往往在半道上就被虎狼惡獸吞食了,也可能被凍僵餓昏而被當地的土著野人分而食之,僥幸活下來的寥寥無几,總之,這是個令人咒詛的恐怖荒涼的地方。但它卻是中國東北最邊緣的土地,自然是不能讓羅剎人染指的,否則,清廷每年判定的大量刑徒發配到哪儿呢?當然,如果這么說順治帝就有失公正了,福臨派三朝宿將沙爾虎駐防宁古塔,讓其統轄開原以北,外興安岭以南,以及濱海和庫頁島等遼闊的疆域,賦予防邊安境的重任,主要目的是防御和驅逐沙俄的入侵,保護大清國土不受侵犯。鎮守宁古塔昂邦章京沙爾虎道循帝旨,動員邊民,加緊防御戍邊,先后建起了四十只大船嚴陣以待,果然使沙俄夾起了尾巴,不敢貿然在邊境生事了。
  順治帝聞听心中感到安慰,便頒降了一道寫給俄國沙皇政府的圣諭——這是有清一代第一道給沙皇的圣諭,對當時的俄國沙皇即俄羅斯國察斡汗諭告說:“爾國遠處西北,從未一達中華。今爾誠心向化,遣使進貢方物,朕甚嘉之,特頒恩賜,即俾爾使人繼回,昭朕柔遠至意。爾其欽承,永郊忠順,以副恩寵。”這個諭告顯示了少年天子順治帝的博大胸怀和戰略目光。福臨只字不提沙俄在邊境的騷扰和滋事,只希望沙俄能像大清周邊的其它國家如朝鮮、日本、越南等國那樣,与大清國保持良好的正常關系,并希望沙俄能“每歲入貢”、“永效忠順”,為此福臨破例賞賜來使和俄羅斯汗,回贈了大量的寶物。
  這樣,大清國采取了兩手,軟硬兼施,讓沙俄先喪失了主動,這不能不說是少年天子的一個英明舉措。
  也難怪一個和尚會發愁。大凡一個有愛國之心的人都會對羅剎的挑釁感到不安。當然,他們絕想不到,少年天子已安排好了對策。
  “大師,你武功高強,又善良正直,朕決意在此建一處廟宇,你從此也可結束那种餐風宿露的漂泊生活,還能多招些徒子徒孫,讓他們一起抗擊羅剎,不知大師以為如何?”
  “哈哈!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只怕等陛下蓋好了廟宇,俺也等不得了。陛下,你我二人甚為投緣,到不如俺兩個人隱居到深山里去,不再過問這凡間的俗事,落得個自在逍遙!”
  “師父何出此言?”耿昭忠聞听嚇得直搖頭,唉,師父說話顛三倒四,瘋瘋顛顛,一會儿正襟危坐,一會儿放浪形骸。難道,這樣的人就是真正的世外高人?偏偏皇上非要讓自己認他做師父,其實,即使皇上不讓,這個瘋和尚也定會將自己收了為徒。嘿,我耿昭忠的資質果真這么与眾不同嗎?真是奇事一樁。
  “你真是個瘋和尚。朕一個万乘天子,放著如此錦繡窩巢不受用,卻去隨你避入深山,好笑,好笑。”福臨笑了,還從未有人對他說過這樣的話,因此他覺得很有趣。
  “陛下說對了,俺的綽號就是‘瘋和尚’。出家人不打誆語,陛下可要听俺一句肺腑之言!”瘋和尚定定地看著福臨。
  “請講,我一直在用心听著呢。”其實,福臨覺得好笑,不知這瘋和尚又會冒出什么樣的念頭來?
  “陛下,你若出了家,定會比俺還瘋還痴。嗯,是了,到時候你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痴道人。”
  “哦?愿聞其詳。”福臨瞅著一本正經的瘋和尚,心里一動。
  “嗨,陛下不要太過認真了,凡事看開一些心中就會釋然了。陛下想想,您后宮里的三千蛾眉皓齒,早晚不過是白骨一堆;您紫禁城那一幢幢雕梁畫棟的殿堂,多年以后不過是燒火的干柴而已。而充斥其中的錦衣玉食,絲竹管樂不過是借辦來應景的公器,皆為身外之物,又何必留戀不舍?据洒家看來,陛下的光景,月已斜了,鐘已敲了,雞也鳴了,沒几年好光景過了,不如趁早醒悟,跟俺出了家,尋一個自由自在無牽無挂的所在,還省得到頭來一段丑態。若你只管迷戀塵世,貪戀火坑,無异于自尋絕路,只恐怕一聲鑼鼓住了,連佛祖菩薩也救不了你的性命了。”
  福臨被這瘋和尚一席話惊得呆了半晌,竟不能答應。
  “師父!你在口無遮攔胡說一气,弟子就不再認你為師了!”耿昭忠跺著腳瞪著瘋和尚。
  “臭小子,為師救了你的命,要你怎樣,你便該怎樣,你反倒對師父吹胡子瞪眼睛了!哼哼,我瘋和尚一生就吃虧在多管閒事上,每管一次閒事,必定要賠許多老本進去。眼見得一點儿家當就要賠光,自己發狠賭咒說:好人難當,從此再也不管閒事,便從中原搬到這塞外北疆。誰知見了臭小子你,就又出手救了你。此后便欲罷不能,喏,那炕上躺的兩個人已無性命之憂,陛下你也已躲過了一次血光之災,至于臭小子你,好自為之吧,我的老本不多了,万万不能再舍了傳与你,得,磕頭謝恩吧,老納這就要走了!”
  “哈哈!師父乃世外高人,菩薩心腸,救人一命如造七級浮圖。我們這几人都是師父救的,大恩未報,師父怎能說走就走?今朕听了師父一席話,茅塞頓開,果然覺得這塵世間諸事太過無聊,不過若讓我一夜之間就拋棄它,卻也不行。福臨有一個建議,不如請大師隨我一同回北京,我与師父便可以經常促膝談心,以解心頭之虞。”
  “好便是好,可是洒家的老本差不多要賠光了,此后若是小昭子在洒家面前耍賴,少不得要將洒家的寶貝也騙了去,不妥,不妥!”瘋和尚的頭搖得像波浪鼓似的。
  “嘻!師父又在吹牛了,你自己連件囫圇僧袍都置不起,哪里還有什么‘老本儿’、‘寶貝’?”耿昭忠眨著眼睛裝出不屑一顧的樣子。
  “臭小子,居然瞧師父不起!過來看清楚了,這是什么?”瘋和尚一邊嚷嚷,一邊伸手入怀,掏出了一本皺巴巴的古書。
  耿昭忠搶過來放在燈下一瞧,惊呼道:“這真是一本寶書,《諸葛陣法》,里面還有布陣圖呢。”
  福臨也是面露喜色:“朕在宮里,雖有瓊宮瑤室般的仙境,奇花异草的仙景,又有絲竹管弦的仙樂,還有成群結隊的粉香色嫩的仙姬,卻偏偏沒有能与朕推心置腹,說笑逗樂的仙人。師父,你這個朋友朕是交定了。這書上雖有布陣圖和文字,但朕讀起來仍似天書一般,不知師父可否賜教于我?”
  “怎么,堂堂天子也想搶洒家的寶書?”瘋和尚翻了福臨一眼,咕噥著:“洒家天生的耳根子軟,又愛听人奉承。只要有人叫我几聲活佛爺,洒家便心花怒放飄飄然了,一門心思地便要收他做徒弟,可受了徒弟叩拜之后,便得拿件寶貝出來做見面禮。到如今,洒家手上便只有這本寶書了,陛下,可沒你的份儿了,小昭子,你也千万不要喊為師是‘活佛爺’,倘若洒家一時興起收了你做關門弟子,肯定得把這寶書和書上的陣法傳給你,到那時老和尚可就慘嘍,兩手空空多沒面子呀。”
  耿昭忠“扑哧”一笑:“原來您老還有這么個規矩,得,師父,活佛爺,你還沒給弟子見面禮呢,否則,弟子是決計不肯拜你為師的。”
  瘋和尚又是雙眼一翻:“你敢!”然后又一陣嘿嘿的傻笑:“活該,你這個瘋和尚!”自己將自己罵了一頓。
  “如此說來,大師就不肯贈福臨些寶貝了嗎?”
  “阿彌陀佛,恕罪了。非是老納不肯,而是你貴為万乘天子,而老納則功德有限,万万不敢倚老賣老。對了,若陛下誠心向佛,老納倒是有好些個朋友,像敢噗聰大師,還有玉林琇、□溪森、木陳忞、玄水果等,他們才是真正的高僧呢。說起來,俺們出家人中可是人才濟濟呢。”
  “噢?”福臨一雙晶亮的眸子盯著瘋和尚,顯得若有所思。
  “水……餓……”火炕上不知是索尼還是費揚古翻了個身,嘟囔著。
  “嘿嘿,他沒事了。小昭子,再給他喂些參茶。”
  不知不覺中,天邊已露出了魚肚白,而帳篷里的福臨卻仍感到余興未盡。“大師,佛門境界真有你說的那么好?其實在朕看來,你們山野之人,即便能多活几歲,然身不知有錦繡,耳不知有五音,且不知有美色,豈不白活一場,与朽木枯石又有何异呢?”
  “其實不然。”瘋和尚撓著頭皮,邊想邊說:“只怪我瘋和尚笨嘴笨舌的,若是換了憨和尚他們,又精通佛法又巧于辭令,陛下您恐怕已經皈依了佛門。唉,這事只有靠憨師兄來辦了。”
  “好大的口气,你怎知朕一定會皈依你們佛門?”福臨晃著腦袋不以為然:“說來說去,朕是絕不會舍棄了身邊的榮華富貴和錦衣玉食,去隨你們到那深山窮谷之中,粗衣淡飯修心養性,絕不可能!”
  瘋和尚死死盯著福臨,忽然拍著巴掌笑道:“陛下,可敢与貧僧打個賭?只恐怕到時候你要求俺們呢。山中其實快活得像神仙一般,包你受用不盡。”
  福臨也笑了:“等到時候你把你的那些高僧朋友一起請了來,看勸不勸得動朕。大師不妨說說這深山之中到底有何誘人的景致,令你們留連忘返?”
  “嗨,說了半天,陛下對我佛門真是一點也不知曉哇。且听貧僧略說一二。俺們出家人早已看破了紅塵,看透了人生,自覺整日過著無憂無慮的神仙般的生活。俺們住著瑤宮紫府,吃的粗茶淡飯卻賽過瘡鳳烹龍。只一件云霞百補衣,便覺得冬不冷夏不熱,春秋恰好。出游時白云為車,天風作御,一霎儿蒼梧北海;要睡時蘭天為衾,大地作炕,頃刻間往古來今,好不逍遙自在!不論是非,也無榮辱,羞他世上馬牛;不識死生,誰知壽夭,笑殺人間短命。”
  瘋和尚這邊說得手舞足蹈正在興頭上,福臨卻一撇嘴哈哈大笑:“純粹是痴人說夢,一派胡言。這些話儿用于哄騙百姓倒還可以,到朕這里可就行不通了。”
  “陛下,瘋和尚句句是實,不敢妄言!”瘋和尚見福臨真的不相信,急得抓耳撓腮漲紅了臉。
  “万歲爺,奴才以為大師的話一點儿也不夸張。奴才的家鄉,家家拜佛供神,廟里的香火可旺呢。再說,此番万歲爺險遭不測,万能的佛祖便派大師來護駕,結果化險為夷……”
  “去,這里沒你說話的份儿。”福臨一瞪吳良輔:“該死的奴才,掃了朕的興,掌嘴!”
  吳良輔怯怯地答應著,立即跪下舉起雙手對著自己的嘴巴“呯呯啪啪”抽了起來:“你個該死的奴才,臭嘴,叫你饒嘴饒舌,叫你不知好歹!……”
  “阿彌陀佛!罪過,請陛下看在瘋和尚的面子上饒了他吧。貧僧感到慚愧,費了半天的口舌而陛下卻沒有省悟。罷了,貧僧就此歸入山林再也不出山了。”瘋和尚的神色變得凝重起來,起身拿起了禪仗和褡褳,將小炕桌上的兩只粗碗放了進去。
  “福臨若冒犯了大師,尚請大師見諒。大師,你可不能就這么走哇!”福臨急了,眼巴巴地看著瘋和尚。
  “師父真的要走?那你從今就不過問弟子的武功了?唉,那你又何必收了弟子為徒呢?”耿昭忠也急了,上前扯著瘋和尚的袍子。
  “哎,扯不得,扯不得。再用力扯這袍子就爛得沒法遮体了。徒儿,為師不會丟下你不管的,好好練你的武功吧。”瘋和尚說罷轉向福臨,一字一句地說道;“佛說,緣生万法。人与人之間,相識相親或相憎相仇,都是一种緣分。陛下,你注定与佛門有緣,日后自會有佛門高僧為你宣講佛法,而你也一定會潛心向佛,优禮佛祖的。貧僧告辭了,你我緣分已盡!”
  瘋和尚說罷掀起了棉帘,立即從外面吹進了一股冷風。這時正處于拂曉前的黑暗,塞外的寒風正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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