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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地質學家談到他果真發現了石油時,我們的畫家激動万分了。他高興得忘記了自己的遭遇和疾病,他緊緊地握住了地質學家的手,祝賀他,一种對祖國的熱愛油然而生,遍体燃燒,他自己的憂傷全不存在了。這一番話,原來那老机工也是第一次听見,而听得出了神。地質學家也很高興,微笑起來,兩眼眯細,牙齒雪白,神采奕奕。
  但是,他接下去說,發現了石油,報告了資源委員會,要求鑽探机之時,那主任委員卻不給。他說他沒有鑽机。
  見鬼!說到這里,地質學家生起气來。他說他拍發了一連串電報,請求一台鑽机,只要一台,可是沒有!資源委員會好大的衙門,卻連一台鑽机也拿不出?他不信。既然如此,當初何必要派他,西出玉門關,路遠迢迢,去尋找石油呢?幸而天無絕人之路。后來忽然有了。可是,怎末有了的呢?后來發生的事情,就是地質學家自己,也還沒有明白,反正,后來是有了。
  事情是這樣的:資源委員會确實是沒有鑽机。有几台破鑽机,早已失靈了。他們也万万想不到,沈健南真給他們找到了石油露頭!重慶傳說了這一個重要的發現。新華日報記者首先探听到這個重要消息。接著,紅岩知道了如何地質學家拍來急電要求鑽机,然而資源委員會沒有滿足他的要求。一了解到這情況,中共辦事處就給中共中央發出電報,請示能否由陝甘宁邊區設法幫助那個功勳卓著,而孤立無援的地質學家。
  据傳說,正是中共中央的領導人親自作了決定,將過去英國人在延長油礦建設時留下的鑽机,連同鑽机上的老工人,連人帶馬,一并送走。
  棗園回電到了紅岩村。中共辦事處通知了資源委員會。
  共產党出鑽机,支援石油勘探工作。這是一個奇妙的新聞。國民党內部秘密地討論了這件事。當初,沈健南是提出過的,要在鄂爾多斯地台找石油。要讓他在那儿找到了石油,可就糟了!不就要落到共產党手掌中去啦?幸虧當初沒有同意他,這件事作得對!至于現在,在玉門關外,發現了石油,而延安要派工人送一台鑽机去。這可不可以同意呢?可以,可以。鑽机鑽出石油來,是國民党的;鑽不出石油來,是共產党的。据說,蔣光頭那晚上主持了討論,談到這里,他像狼嚎一樣的仰天大笑起來,得意忘形了。
  地質學家并不知道這一切底細。他忽然接到了重慶來電,說有鑽机一台,從陝北延長油礦拆卸下來,不日可以起運,命令他作好准備,早日開鑽,鑽得石油,以資异日之開發。我們的地質學家當時卻也沒有想到,陝甘宁邊區的辦事效率那樣高。電報接到沒有十天,鑽机已到蘭州,從蘭州起運前來了。
  五天以前,沈健南從老君廟來到赤金,迎接了以老机工傅吉祥為首的鑽探工人和一台英國鑽机,一卡車的套管鑽杆,一卡車的零件。傅吉祥是一個有二十年工齡的老工人,很有威信。他經驗丰富,處事干脆有力。那一天,他們一清早出發,要運送器材到老君廟。在赤金外三里地的公路旁,他們突然發現一人,倒臥在戈壁灘上。下車看他,他昏迷不醒。他們連忙將他送到赤金,進行了急救。可是,他不能蘇醒,他發高燒,說囈語。沈健南听他在昏迷中說了些法蘭西語,大為惊异。他們兩個就為了他而留下來了。一連五天,傅吉祥看護著這個不知名的遇難者。我們的地質學家認為這是俠義心腸,十分感動。
  我們的畫家听到這里,舉起手來,拉著傅吉祥的肩膀,拉他坐在床上。說不盡感激的語言,但不需要多說。他赶緊要說出自己的經歷,傾訴他自己的衷曲。他是處在何等痛苦、何等矛盾的心理中。
  他指著地質學家說,正如你在戈壁灘上發現了寶貴的自然資源,丰富的石油蘊藏一樣,他自己,一個藝術家,在戈壁灘上發現了一個光輝燦爛的藝術寶藏,敦煌千佛洞的壁畫。
  他說出他自己的名字。地質學家早先就知道這個名字,因為有名的藝術家的名字是長著翅膀到處飛翔的。地質學家在愛丁堡的時候,就听說到巴黎的中國名畫家尚達。能在河西走廊上,見到這位畫家,并且還搭救了他,他覺得快慰莫名了。
  我們的畫家于是訴說了他自己的全部遭遇。一直說到他如何月夜騎馬從敦煌出發。以后他就不記得了,不知他如何經安西,往玉門,而來到赤金的。說完以后,他又感傷起來。
  葉蘭一個人跑路,沿著祁連山脈,不知遇到了危險沒有?她現在到了哪儿?他自己,卻又病倒在這里了。他長歎短吁,他應該怎么辦?以后又往哪儿去?
  傅吉祥說,他可以赶快拍發電報。蘭州、西安、成都、重慶,都可以托人打听消息。在赤金,有電報局。他們會很快把一切都打探明白的。傅吉祥很活躍,他奔走起來。電報擬好稿,發出去了。當一切安排妥當,這個老工人就忙起工作來了。他自己還有許多事:鑽机器材和木材已經陸續起運完畢,乾油泉那邊已蓋起三角棚,三兩天后,他們就該動身到那儿去安裝鑽机,并且開鑽了。
  傅吉祥這個人,一生也是充滿了斗爭的。他的身世之動人,甚至是超過我們的畫家和地質學家的。但是他從來對于自己的事是一句話也不提的。他是但知有旁人,不知有自己的那种人。
  在畫家和地質學家之間,迅速地結起了似膠如漆的友誼。
  畫家一點也不懂得地質學,可是他多末關心玉門的石油。他几乎如饑如渴地愿意多知道一些石油的事儿。地質學家也不懂得繪畫藝術,可是他多末關心敦煌的壁畫,他現在充滿了靈感,愿意知道甚至一切造型藝術有關的事儿。我們的畫家的精神恢复過來了,他受到了地質學家的莫大的鼓舞。他反過來,又鼓舞了地質學家,后者從畫家對于自己的事業的獻身精神中吸取到不小的力量。
  第三天,蘭州、西安、成都、重慶的复電都發回赤金來了。葉蘭馳車到了蘭州,只住了一天,就搭乘飛机到了西安。
  她卻沒有到西北藝術院去。她成了陝西省主席的座上客。西北藝術院的院長跑去找她。她杜門不見,卻托人傳言,她已決定不回重慶!
  尚達看她是去了那种地方,立刻就知道她是和當年在巴黎追求過她的法學家在一起。她為什么要這樣呢?他感受到一种撕心的痛苦。他難過了好久。地質學家和老机工再三的給他勸解。他問他們:
  “我怎么辦呢?我到那儿去呢?”
  地質學家認為他應該回敦煌。他低下頭,半天不作聲。
  是的,他沒有地方可去,除非是回到敦煌。
  他不能到西安去,那是他的感情絕對不能容忍的。我們的畫家絕不能跑到權貴門上去乞求什么的。他不愿回重慶,在那里他沒有事做。從复電上,他知道孩子被照顧得很好,這方面他沒有什么不放心的了。回桂林,更無必要。家鄉,美麗的釣台,淪陷于敵人魔掌下。看起來,他只能回敦煌,那個富麗的藝術宮殿,那個彩色的天地。突然,第428洞的薩埵那太子飼虎圖景又閃耀在他眼前,他激動起來了。從第一天起,這幅形象生動的畫面所表達的崇高思想就已經征服了他。他曾經在這幅圖前面默禱過。他的決心,是的,不能變。
  “好!回敦煌!”
  “對你來說,這是困難的,”地質學家說,“我現在有了伙伴,有了傅吉祥,你只是一個。”
  地質學家的話打斷了他的思想。“一個,”他回答,“不是,是千千万万個。千佛洞的壁畫上,每一個人物都是活的。”
  地質學家微微一笑,想,“真是藝術家的想法。”他說,“能這樣想就好!”
  但傅吉祥很激動地說話了,“不然,你不只是你一個,不只是畫像們在陪伴你。我們都和你在一起。還有你并不知道的一些人,也和你在一起的。或者說,不完全在一起,但卻都近在你身旁。你有需要的時候,我們會來的,大家都會來的。說大一點,全國人民和你在一起。敦煌這寶庫是祖國的財富。你為祖國服務,是為人民服務。人民無時不在支持著你。你一個人先回去,一定還有人會跟著你的足步而來的。我們這是人民的時代。”
  傅吉祥這一番話,我們的畫家和地質學家听的十分新鮮。
  他們還是第一次听到這樣新鮮的語言,這樣光輝的思想。其實,傅吉祥只不過是复述了毛主席一直在教導共產党員的思想,复述了毛主席一直在說著的明白易曉的語言。但是他的話真正打動了兩個愛國的知識分子的心。他們從來沒有像這樣子被打動過。
  分离的時刻來到了。尚達畫了一幅《舍身飼虎圖》送給沈健南。親密的戰友分手的時候,是悱側動人,而又气沖斗牛的。地質學家揮手告別,馳向老君廟去。畫家留在赤金養病,不到一星期,就馳車往西,投入蒼茫的大戈壁中心,回到了敦煌。
  他一回千佛洞,就接讀到一大批重慶來信。他知道了展覽會的情況,重慶文藝界對敦煌發生了熱烈的興趣。有好几個青年學生向他提出請求,他們要求到敦煌來。果然,他不止是一個!果然,還有著這一些他并沒有想到的青年人和他在一起,在支持著他。他又勤奮地工作起來。
  三個月后,他從地質學家那儿得到了第一個喜報。老君廟第一號鑽井噴出了原油!
  他也有喜報提供給地質學家和他的鑽机長。他在千佛洞發現了一大批原先并沒有知道的洞窟,那里面保存著几百舖彩色鮮艷的壁畫和几十尊彩塑。
  而稍后不多天,重慶美術院、西安美術院的一批青年藝術家馳車來到了千佛洞前。他們是自動組織,志愿前來的,然而他們背后卻有著一個強有力量的領導。他們前來支持他的事業了。這一群可愛的青年藝術家,男女都有。他們的心是火熱的。他們的歌聲,為古老的洞窟憑添了無限的生气。當他們看到這個寶庫時,他們惊喜莫名。他們全都很快的投身于工作,溶化入這些彩色的天地中去了。
  在這一群青年藝術家中間,有一個女畫家對尚達投射了忠誠的眼光。這一群青年藝術家,今天都成為我們國家的著名的畫家了。這是不可能不這樣的,他們中間包含著,例如,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開國大典》這幅歷史大畫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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