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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達出國,不覺已經十年。他是一九二九年秋天出洋的。
  旅居巴黎的十年之內,他始終是一個非常勤奮的畫家。他用油畫作為自己的表現手段,用小刀像抹黃油一樣涂抹著顏料,在畫布上涂抹了靠十年。与這同時,他研究造型藝術史和美學。离開了祖國,他感到自己的藝術形象的創造力失去了依据。而思維力卻提高了,但也不正常。他有了許多奇奇怪怪的思想,越來越深奧了,也越來越糊涂了。
  我們的畫家在畫廊上,在畫展中,和我們這個故事的女主人公之一,一個年輕的女雕塑家,葉蘭相識。他們是在一個英國風景畫展,一次最沉悶的展出中,被介紹相識的。若干日子之后,在欣賞一個羅馬尼亞版畫家的作品時,像磁石的互相吸引,他們依靠在一起了。他們定情于几個日本畫家的山水風景畫展之前。
  他們在賽納河畔說情談愛,約有半年之久,也經歷了一點儿小波折。我們的畫家的性格卻是非常宁靜、穩重、真摯的。他又是可怕地固執的。葉蘭覺得他那种深情深得不見底,有時使她害怕。但一個女人能得到這樣深沉的愛情,多末值得驕傲,后來女雕塑家接受了他的笨拙的求愛。他們結婚一年后,就生了一個小女孩,因生于巴黎,名喚小黎。
  女雕塑家的性格卻正好和我們的畫家相反,初到巴黎時,她學花腔女高音,幻想著自己能成為紅极一時,使整個歐洲拜倒在她腳下的歌劇女伶。后來,看清楚已沒有這個指望了,改學作曲。但興趣不大。她跟我們的畫家戀愛時,正在學雕塑,又崇拜羅丹,又崇拜瑪郁。其實,她更崇拜的是她自己,青春美貌,無憂無慮,歡天喜地,聰明伶俐。一些留學法國的法學家也追求她。她嫌他們太乏味。要算她學雕塑的時間保持得最長久了。一直到婚后,她還在做雕塑。但很多雕塑都是未完成的作品。
  畫家這些年來,畫著畫著,畫瓶花,畫水果,畫風景。自從塞尚以后,花果是永遠畫不厭,也永遠畫不完的一個變化多端的內在世界。山、水、云、樹風景,以及婦人,坐著的婦人,站立的婦人,臥著的婦人,也是永遠畫不完的。他的素描基礎很高,又因為頭几年他臨摹的功夫深,不斷地有得意作品被選進沙龍,展出后博得美術評論家滿口贊揚。可愛的小女儿降生之后,他畫母与女,畫了許多。他的聲譽越來越高。他在巴黎和歐洲出了名。到處爭購他的作品。
  我們的畫家,畫這一切。從表面上看,他是很用心,也很有興趣地畫著它們的。但他的內心里越來越不滿意,越苦悶了。只是因為性格的關系,你看不出來。不用說,葉蘭并不能理解他。他是在怀疑,苦悶,探索。畫得少起來了,研究、思考更多。對于繪畫的買賣,繪畫之成為收藏品否定了繪畫的价值,這些方面,他想得多。另外對于繪畫,中國古典繪畫,西洋繪畫特別是文藝复興時期和當代法蘭西的繪畫,他也有自己的一些正在形成起來,日益明确的看法。
  中國古典繪畫,自唐宋以后,山水畫造詣之深,技巧之高,所表達的靈性之純粹,他是歎服不已的。但盡管這樣,他還有一种說不出來的不滿足。他總覺得,這只是繪畫藝術的一支,山水畫的支流,卻流得很長。而唐及唐以前的人物畫,可惜流傳下來不多,只有文字記載,因而無從判斷。那倒應該是繪畫藝術的正源。是的,那是正源,但流的不遠,且不知流到哪儿去了?
  歐洲的畫,其歷史實在太短促。文藝复興時期的繪畫,宗教畫,宮廷畫,也讓人歎服的,但他并不滿足。說到造詣,技巧所表現的靈性,就遠不如中國的山水畫。他們年代不多,還不足以從傳統的積累之中,達到那种境界。而沒有到那個時候,沒有到那個年紀,卻想一步登天。這就出現了個狂妄作風。尚達在巴黎的十年,正是現代主義猖狂一時,不可一世的時候。巴黎的畫家,發狂一樣追求新奇的表現。立体派,野獸派,達達派,印象主義,抽象主義,未來主義,表現主義,机械主義,超現實主義,像万花筒一樣,此去彼來。
  我們的畫家,絕不嘗試這些畫派和主義。他也不緊閉起兩只眼睛不看。在巴黎,這是不可能的。他還為他們難受呢?
  專畫瘦長人形的莫迭格利阿尼的悲慘結局,使他十分難受。梵谷珂發狂而死,果庚遁隱到大溪地島上:他們兩人的經歷也使他憂傷。他認為,繪畫絕不應該這樣下去了。不!不!不!
  生命不應該這樣悲慘,這樣狂暴,這樣混亂,這樣痛苦!這些近代的大畫師,連同畢伽索、瑪蒂斯在內,都是具有令人激動的某种因素的。可是,繪畫不能走這樣的路。他們也有著一些令人反感,不可容忍的東西。
  尚達喜歡畢伽索的早期作品。此人的青色時期的憂悒的青色的畫風,那時連憂悒都很健康,很有力量。他那玫瑰時期的玫瑰色的畫風,安逸的家庭生活,帶三角幅彈六弦琴的小丑,也都很吸引人。它們是對人生唱著頌歌的。可是,稍后,非洲的叢林沖入他的繪畫之中。一些魔鬼的面具,一些可怕地丑惡的裸婦出現了。我們的畫家開始惶惑不安,而且感歎不已。立体主義的畢加索把人間一切感情的題材,畫成沒有心腸的抽象結构和几何學圖形。尚達當然不能接受。可是,這位歐洲畫壇上的怪杰又畫了靜物,芭蕾舞布景,飛翔的六弦琴,酒瓶和剪報,窗外地中海的藍天等等。接著,他又以無比嫻熟的筆触和高不可及的技巧,畫出了神話似的境界,体育家和龍蛇嬉戲,巨大的婦女面對著更巨大的岩石。畢伽索的奇怪的畫風是整個巴黎藝術界的一個始作俑者,一個縮影。實質上,它反映了歐洲的當代的社會。但它又不可解釋。他無時不在追求。可是,尚達知道,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快要有一個巨大的變動到來了,他早已預感到了。“這是繪畫變了質”,他指著畢伽索的一幅著名的畫《鏡前的婦人》這樣說,“實在令人嫌惡!”
  女雕塑家蹙緊眉頭。她穿著雪白的綢襯衫,圍著一條彩色的絲巾,如此之年輕、煥發,可是竟然為畢伽索的丑惡的婦人辯護:“這是令人嫌惡的。可是德薩特說的好,最大的快感從嫌惡之中產生!”
  我們的畫家大吃一惊。這是什么話!他有一整套繪畫變質的理論,可是在葉蘭面前拿不出來。女雕塑家醉心于時尚。
  她大為不高興了。逢到這种情況,畫家就不說話,努力于在別的事情上和她和解。女雕塑家也不敢過分的逼迫他,因為她知道這個男人的性格是很堅強的。她也知道他早已否定了那些奇形怪狀的繪畫。他從來也沒有跟它們和解過。有什么辦法呢?她也只好跟他取得暫時的調和。說老實話,如果不是時尚,她也不喜歡這种藝術。那算什么呢。
  她喜歡她自己,她到了鏡前。這個鏡前的中國婦女,仔細地修飾她自己的顏容,光艷逼人。她沒有時間爭吵了,要去參加馬丹愛利賽夫的沙龍(客廳)。那些貴婦人的沙龍是巴黎藝術家集中的地點。
  他們有一輛顏色漂亮的雪佛萊汽車,葉蘭自己駕駛它,飛馳過巴黎的林蔭道。巴黎不但是一個很美的城市,而且是一個歡樂的城市。葉蘭常常這樣鬧點小情緒。幸虧像一陣風一樣,它們很快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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