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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一本書 讀一個女人


(代跋)

  ■Juliet說,“最后有一個要求,很小,但對我很重要——我想要印出來的第一本書,給我爸。”Juliet的父親是兩年前去世的。每談起他,她都當他活著,和尋常做女儿的一樣,念叨著小時候被父親溺愛的种种,末了會說:還好,我讓他花上了我賺的錢。
  《世說新語》里說:“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這兩樣她都不是。她是“情之所鐘”的那一輩。要說有什么特殊之處,那就是她一定要把一個“情”字落實下來,讓它可触可感,方才認定那是真的。她對玄學意義上的“真”不感興趣,她還要“實”。因此她絕不肯有一絲自欺——如果她父親花不上她賺的錢,她一定追悔終生;就像如果她沒賣出過數十億美金的產品,她一定不會像今天這樣自信和快樂。
  ■封筆的那一天,我們慶祝。她端起酒杯,忽然沉吟了一下,說:“我怎么發現自己寫完了書又狂妄了許多?”看來還沒喝糊涂,我笑。我知道她的酒量,或者說我從沒知道過她的酒量,因此并不擔心她醉。于是,我助紂為虐地說:“有恃可以無恐,恃才可以傲物,今天你可以放開了狂妄,來吧,喝!”
  我是真心地為她驕傲,因為我知道,這本書是怎樣怀胎分娩的:
  兩個月的時間里,要追憶過去14年乃至平生的云譎波詭,好比用一個時辰過完春秋四季。其間多少揪心時刻,縱有歡樂,也必有不堪。最要命的還得以每天十六七小時牛一樣的筆耕,記錄下來。
  她居然寫成了,每一個字。
  ■6月里的一天,也是喝酒,算是慶祝她14年來第一次踏踏實實地休息。這也是我們第一次有時間細談她的過去。我問,她答。我越來越貪心地追,她的回憶則像一架戰車被迫狂奔起來……我听到的是一部半成品的傳奇!
  時間到了,我“很職業很權威地”告訴她:知道嗎?你有敘事天才。你應該寫成一本書。她告訴我:其實我從小就想寫書。那么是現在嗎?我說:當然現在。現在你有時間,現在有人愿意讀。
  會寫傳奇的人不少,本身就是傳奇的人卻不多,本身是傳奇又會寫且想寫的人則更寥寥。發現了(其實真理是自明的)這樣一個寫作嫌疑人,做編輯的豈容放過?
  那天她很美。紫花中式絲衣,紫色眼暈含著泰式黑眼睛,淡紫唇膏,肌膚潤澤——想到她“在位”時仿佛從沒這么迷人過,不禁心生惻隱。
  ■我的同事曾用“格外的女人、格內的經理人”描述她。不錯,作為經理人她固然成功,可作為女人,她确是太突兀了,居然在IT業這個男人的主戰場生生殺出一條血路。可是了解多一些后,我發覺事情正好相反——她其實是個“格內的女人”和“格外的經理人”。
  据說有記者采訪以色列總理梅厄夫人時間:作為女總理你覺得有什么不同嗎?梅厄夫人答:不知道,因為我沒做過男總理。
  ■Juliet顯然是那种沒做過男總經理的女人。她做事似乎常憑直覺、不深思慮。決定寫書,就寫了,可能遇到的麻煩全不綢繆,然后開了筆再嚷——“寫書怎么這么苦啊,比當總經理難多了!”“告訴我是作家都這樣還是因為我是業余的?”……一派上了賊船恍然大悟的模樣。這當然不是假的。但我同時知道,女人的直覺是靠細碎的經驗和天生的敏悟煨出來的,看似貿然的決定后面可能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自信。因此,對付她只須是軟硬兼施的老套:“寫作都是很苦的,基本是煉獄生活,可誰讓你是傳奇呢,活該呀親愛的”。好比一杯速溶咖啡,提提神。明知人家真實的積蓄在体內,心思早就篤篤定定的。
  后來我說她屬于那种跳起來再找落腳點的人,指的也是她的直覺和自信。
  ■女人又是講求常識的。任性也罷,狂妄也罷,回到家里坐實了,腦子里轉的卻是“這事好像還得感覺感覺”。因為是女人,台階倒也容易下。男人們常說的女人反复無常,放在某些女人身上正好是防范剛愎自用的小裝置。一眼望去,Juliet性情濃烈、果斷洒脫、勇猛跋扈不弱梟雄,但看不到她的靈巧和陰柔則一定是被蒙蔽了。工作過程中我越來越發現有一條細細的叫做常識的線勾著她,使她喜怒哀樂之外能冷卻下來檢視自己的寫作和寫作的自己。我雖無緣得見她職業生涯中“壯士斷腕”的豪舉,在寫書過程中卻深有領教——她可以砍去她自己最心愛和心疼的篇章和線索,只為讀者閱讀的方便。這在我的編輯經驗中是少見的。也許男人的大取舍多來自理性的判斷,女人的則往往來自常識感。
  ■在慷慨和精明的兩端上,都有典型的女人。Juliet是這兩端的混合。
  在書寫完的一封Email里,她說:“你發現了一本書的靈魂,我們倆一起賦予它生命。我對你說過几次謝謝,因為你的出現對我是那么重要,幫我完成了一次生命的重要升華。”
  我做編輯若許年,從沒听過這么重的話。出版史上,作家和編輯的關系一向复雜微妙。像她這樣不微妙的作者實屬少見。
  我告訴她,一我承情,因為她的慷慨;二我當然不敢領受,因為不是事實。早期西方哲學中有兩种對人的認識——白板說和大理石說,我相信后者,就是說大理石的花紋是天然生成的,后天的一切都是為了擦亮它或者使它更模糊。她只是會利用任何契机去擦亮她自己,比如被我編輯一本書。
  最后我告訴她:她的慷慨也是她的精明——人生的現實往往是越慷慨者越精明,要緊的只是對象選擇不失誤。
  她如此“冒失”地慷慨,而能在事業上走到今天,必有過人的精明。看一個慷慨的女人精明和看一個精明的女人慷慨,都是人間美景。所以我格外喜歡看到女人做大生意。
  ■Juliet最讓我震惊的,還是她不設防的誠實。
  記得寫到北約轟炸期間她在微軟的表現和態度時,我曾提醒她:盡管我相信她的14年修煉是為“我的國我的家我自己”,但這樣“民族”的東西發表出來卻可能產生兩种負面影響:一是可能被認為‘做姿態”,二是可能被認為“頭腦簡單”。我只把問題提出來,是否斟酌由她自己。
  她想了想,說:“可是,我就是這樣的,如果不這樣就不是真的我了。”
  她近乎偏執地要把那個“真的我”給讀者,我這個做編輯的當然樂得,這也是我喜歡做非虛构類書(nonfiction)的原因。人心是相通的,只有以真換真。
  好像是柏拉圖說過,真誠和公正是靈魂的优點,也是獲得幸福的手段。
  我祝愿這個女人幸福。
  ■一本書寫完了,一段傳奇固化了。但如果你管這本書叫“吳士宏傳奇”的話,她肯定跟你急,因為她生命的傳奇還在寫著。
  只能說,這是一個女人的一部未完的傳奇。
  ■書面世了。
  書面世的時候,“吳士宏”三個字已成為网上的熱門關鍵字,和“小說”、“足球”、“手机”什么的排列在一起用于快速搜索,不用說紙媒体和電視廣播的熱度。許多人怀著不同的心思期待著看到書的樣貌。十万冊轉瞬一空。說她是“格外的經理人”時,尚指她性喜冒險和刺激的企業家精神,如今,又“格外”了一層:她成了公眾人物——那种可供盲目崇拜或無端挑剔的對象。
  “今天有記者問我是不是認為自己‘張揚’。你說我張揚嗎?”她問。
  “挺張揚的,為什么不?順風兮逆風兮無阻我飛颺,不是你自己說的嗎……你怎么回答人家的?”
  “我說,喜歡我的人和不喜歡我的人都因為我的個性,中國這樣的人本來就不多,留一個不好嗎?”
  她的快速反應從不令人失望。可是,在我們的文化中,為什么“張揚”這個詞听上去總不像個好詞儿,而每當說起西方文化如何張揚個性、崇尚自我時,卻又人人帶著羡慕和贊賞。
  我們這個成熟的文化啊,這個熟透了的文化。
  ■一個朋友說,他想像吳士宏的故事如果發生在美國,就是令美國人狂熱的“非凡的埃瑪”——一個出身卑微的女人歷盡千辛万苦成為商業巨子的傳奇。《一個真正的女人——非凡的埃瑪》僅平裝本首印數就達140万冊。
  我說,不同的是,《非凡的埃瑪》是暢銷書女作家巴巴拉·泰勒·布雷德福寫的,而《逆風飛颺》是吳士宏自已寫的。
  ■吳士宏自己寫的,這個事實令許多人不解,這些不解又反證出書寫得果然精彩。為此,我得不斷回复朋友們的詢問。
  有客气點的:“潤筆的人很棒嘛!”
  我答:“沒用潤筆,都是電腦直接打的。”
  有單刀直入的:“甘琦是你捉刀的吧?”
  “我倒希望是,可惜,您看像我的刀法嗎?”
  還有開放式問題:“你們這本書到底是怎么策划出來的?”
  “真想知道?我正要寫篇文章,題目是‘天賦才情是策划不出來的’。”
  寫文章的事莫須有,話卻是肺腑之言:天賦、才情,還有不摻假的真誠——如此珍稀的東西豈是策划得出來的?
  其實,一本書的生命就像一個孩子的生命,任你多么了解他,他成長的過程還是會不斷地出人意料。連我也開過吳士宏的玩笑:“你這么會寫,干嗎去當什么勞什子總經理呀?”
  她答:“以前咱不是不知道嗎?”
  ■收獲后的小想可以是快樂、頑皮乃至輕他的,可“資格”卻來自耕作時那份“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如果說天賦是支票,作品是現金的話,兌現的過程仿佛只有一個“苦”字。翻檢那兩個多月間往還的200余封Email,真替她有不堪回首的感覺:
  “這回寫書好像特別需要從頭建立信心……”
  “昨天一天都在挫折、反省和思考中,在自我宣泄的自由和為民族IT業貢獻點經驗之間徘徊了一天,開始愁的是怕寫不好,后來擔心不情愿……最后想明白了——讀者不是要為你的命運感慨,而是想改變自己的命運。”
  “才又寫了1500字,實在累了要先睡了。我想把指標從5000字改成每天最少17小時成不成?我畢竟是業余的啊!”
  “完成指標了,天還沒亮呢。還算零點前的作業。”
  “這次鼓勵是最到位的,起碼能管今天一整天了!”
  “如果再听不到編輯的指導,不要怪我可能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失去了鼓勵,仍然堅持寫了6200字(其實是6230字,不好意思再四舍五入‘入’上去)!”
  “‘生而自卑’寫得太辛苦了,又哭了好几次,不知怎么從那种万劫不复中活過來的……”
  “別逼我了,說什么也沒用,反正我就這樣了,不加了……不過,已經證明過編輯總是有理,我就加兩處,成了吧,不算討价還价噢!”
  “今天要寫完最后一章‘掌握命運的自由’。想著初稿即將完成,心里很高興,又有點舍不得那份折磨,是不是賤骨頭?”
  想蒙我?哼!多半是她發現兌出的現金超出了支票限額。
  回印象里總存著她寫作時的模樣——“發燒、牙疼、眼睛紅紅的……居然胳膊肘也疼,得在桌上墊個枕頭,很滑稽的樣子。”她自嘲說:“人家作家們肯定不像我這么使蠻力。”
  她這副樣子總是引我發笑,并讓我聯想到天真和勇敢這兩個孩子气的詞儿。這時候的她顯得一點不精明。
  記得她說過:如果我處處精明根本走不到今天。
  當然,也根本不會肯把生命的一部分交到書里,給認識的和不認識的、喜歡她和不喜歡她的人們分享。
                    甘琦
                1999年10月11日初稿
                1999年11月5日再版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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