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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拿長沙協副將清德開刀


  “駱中丞,這曾國藩做事,也未免太過分了吧!”不久前才從衡永郴桂道任上提拔起來的陶恩培,拿著曾國藩寫給他的信,來到駱秉章的簽押房。
  “什么事?”駱秉章問。
  “一個兵痞子,自愿賣老婆,与人講好了,還蓋了手模。第二天翻臉不認帳,還打得人家半死。狀子告到我這里,情況屬實,我把兵痞鎖拿到衙門來審問。半路之中,曾國藩把他截走了,說是一個人才,他要留用。駱中丞,你看這辦事還有個規矩嗎?殺了那么多人,還弄些個什么站籠,慘無人道。殺人搶人,自行其是,全沒把我們這些人放在眼里。這樣下去,湖南一省,只要他曾國藩就行了。”陶恩培越說越有气。
  “這曾國藩也是跋扈了些。”駱秉章同情陶恩培,“那十個站籠,倒是經我勸說,又拿出几份狀子給他看,總算拆了。可是專斷自決,則一點未改。上月到瀏陽剿征義堂,又擅自殺了縣團練副總張義山。張義山的副總是我批的,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殺了。對不起,回來后我雖不講他,也給他碰了個冷釘子,平征義堂的事,一句不提。”
  “那還提得,再提,尾巴都會翹到天上去了。”陶恩培把身子往駱秉章跟前湊了湊,說,“中丞,听說鮑提督也討厭這個姓曾的。”
  正說著,左宗棠進來,把剛起草的《湖南境內匪患次第肅清》的奏稿送給駱秉章過目。
  “中丞,肅清湖南境內土匪,主要靠的是曾滌生的團練,尤其是這次剿平征義堂,厥功甚偉。征義堂鬧了好几年,瀏陽縣對之束手無策,上次江岷樵也只是把他們赶到山中,全賴曾滌生徹底扑滅。但奏稿對此只一筆帶過,曾國藩的名字都未提及。我雖然按中丞的意思寫了,但終究有點為滌生抱屈。”
  “怎么是徹底扑滅?周國虞三兄弟一個都沒逮住,難保不死灰复燃。”陶恩培不買曾國藩的賬,更看不起連個進士都沒中的左宗棠。
  左宗棠瞟了陶恩培一眼,權當沒有听見他的話,繼續對駱秉章說:“添不添,由中丞決定,但有功不賞已不當,現在連在皇上面前一句好話都舍不得說,只怕將來難以服人心。”
  說完,抬腳就走。駱秉章連忙叫住:“季高,你看著添几句吧!”把奏稿又塞給了左宗棠。待左宗棠走后,駱秉章對陶恩培說:“曾國藩雖然專斷了些,但他勇于任事,也難能可貴。皇上信任他,你就開一只眼閉一只眼吧。”
  陶恩培說:“我倒無所謂,只是中丞你處于這种地位難以應付。論年齡,論資歷,論現在的官位,哪樣不在他曾國藩之上?團練就只能做團練的事,不能事事都插手。安徽的呂賢基、江蘇的季芝昌,哪個不是在巡撫的管轄下辦事?團練大臣几十個,沒有哪個像他曾國藩這樣!”
  駱秉章沒有作聲。從他心里說,對曾國藩快刀斬亂麻、敢于任事、不避嫌疑的作風,并不反感。他是個老官僚,對官場那种推諉、敷衍、不負責任、辦事拖拉的習气看得多了,深知國事就坏在這种風气上。難得曾國藩這几個月來雷厲風行,湖南境內的動亂已漸次肅清,功勞是大的。但曾國藩也太不顧各衙門的面子了,開口閉口總說湖南官員暮气深重,要起用一班書生來代替他們,气勢咄咄逼人。辦事從不与他們商量,許多超過自己職權范圍的事,也擅自處理。長此以往,弄得各衙門都不痛快,叫他這個巡撫如何當!停了一會,駱秉章問:“你剛才說鮑提督討厭他,是什么事?”
  陶恩培說:“听說曾國藩要撤換清德副將,提拔塔齊布。清德到鮑提督那里訴苦。鮑提督大為惱火,這不是清除异己,培植親信嗎?塔齊布還只是早几個月前才授与都司銜,現在實際上不過是一個署理撫標中營守備,比起清德來,還差得遠呀!”
  “呵,呵。”駱秉章漫應著,一連打了兩個哈欠。他今年六十歲了。常常感到精力不支,陶恩培見狀,便起身告辭了。
  兩個月前,當曾國藩把大團三營勇丁整頓好后,便与提督鮑起豹商量,這三營團丁和駐長沙的綠營兵平時分開操練,五日一會操,由他親自來檢閱。太平軍撤离長沙后,外省奉調來的兵勇已全部回防,本省一部分士兵隨張亮基去了湖北,長沙還有三千本省兵。鮑起豹把他們全部留在長沙,合長沙協左營五百兵(右營五百兵駐湘潭)在內,還有三千五百人,一旦有事,以資防守。鮑起豹同意曾國藩的建議。軍隊吃皇糧,戰時打仗,平日操練,這是天經地義的,只是自己懶得吃那個苦,不想到操場去督促。現在曾國藩自愿領這分苦差,何樂而不為呢?
  在操練過程中,曾國藩發現綠營中几個尖子。一個是署撫標中營守備塔齊布。他帶的營每次會操都按時到齊,自己短衣緊褲,腳穿草鞋,為兵士作示范。曾國藩見塔齊布是上三旗中的人,對他格外親切。為了今后辦事方便,曾國藩要把這個滿人推上來。因此特別把他去年守城時的功勞提出,向朝廷保奏他為游擊將軍。另一個是提標二營的千總諸殿元。他是武舉出身,技藝精熟,訓練士兵有方。還有一個把總周鳳山,是鎮筸兵中的小頭目。此人不僅武藝好,且熟悉兵法,在鎮筸兵中很有威信。大團中的三營,帶隊的几乎都是書生,雖然熱情很高,有的武藝也很不錯,但畢竟缺乏行伍經驗。近來雖有楊載福、鮑超做教師,兩個人究竟不夠,于是曾國藩將塔齊布、諸殿元、周鳳山請來當大團勇丁的教師,給他們雙份餉。大團勇丁的武藝在一天天進步,綠營的訓練也有起色。但不久,麻煩事來了。
  原來,那些綠營兵,平素懶散慣了,一個月難得有一兩次操練。就這一兩次,去的人也不多,用几個錢雇個人代替,本人則睡覺、上館子、下妓院。操練也有名無實,集個合,點個名,走走步伐,各自拿刀槍揮舞几下,就算完了。三伏天、三九天照例是不操練的。但曾國藩練兵,作風卻大不一般。
  大團一天的操練總在四個時辰以上,事事講認真過硬,一絲也不許馬虎。他自己一天到操場去几次,嚴格督促。這樣一來,綠營兵也只能陪在那里。到了逢三、逢八會操這一天,天還沒亮,就得集合上操場。那些綠營兵油子擦著惺忪的眼睛,胡亂穿上號褂,昏昏沉沉地跟著走,個個嘀嘀咕咕。曾國藩整天一刻也不离開練兵場。將士們無奈,只得一遍又一遍地練習。一天下來,渾身骨架都散了。不僅如此,他還要訓話,喋喋不休地聒噪個把時辰,講軍紀,講作風,講吃苦耐勞,講盡忠報國等等,講得那些綠營兵煩膩极了,個個昏昏欲睡,一回到營里,便罵開了:“這個曾剃頭,早點死了好!”
  “曾國藩不過是個團練大臣罷了,他有什么資格管我們!”
  “跟那些作田佬一起操練,臉都丟盡了。”
  一個湘鄉籍的兵告訴大家一個秘密:“你們知道嗎?曾國藩是個蛇皮癩,他每天都痒不可當,死命地抓,抓下的癬皮有一飯碗,血流不止。”
  “活該!這是天報應。”
  “讓他一天痒到晚,上不了操場就好。”
  士兵們在一陣笑罵中放出滿肚皮怨气。
  個把月后,除塔齊布的撫標中營外,其他營的士兵常常缺席。最近一段時期,上操場的綠營兵越來越少了,撫標中營也受到影響。曾國藩對此很惱火。尤使他難堪的是,長沙協副將清德,几個月來,凡會操一概不參加,派人請也請不動。這兩次會操,長沙協缺席的又特別多,經打听,原來是清德對曾國藩重用塔齊布很嫉妒。塔齊布還是火器營的護軍時,清德便已是副將了。曾國藩一來,便保奏塔齊布為游擊,最近又保奏為參將,眼看就要与他平起平坐了。清德如何能服气!他認為這是曾國藩明顯地在討好滿人,想用滿人來取代他。因此,清德不但自己不會操,而且對不會操的長沙協士兵也暗中支持。對于清德明目張膽的對抗,曾國藩十分惱怒。他听說太平軍圍攻長沙時,有一次清德竟摘去頂戴,躲到老百姓家里去了。查實以后,便決定拿清德開刀。
  机會來了。六月初八日,是清德最寵愛的四姨太二十五歲壽辰。早在五天前,清德就大發請柬,准備為四姨太熱鬧一天。而這天,又恰恰是逢八的會操期。
  初七日上午,曾國藩以團練大臣的身分出了一個告示,曉喻全体綠營和團丁,明早在南門外大操場會操,要對半年來的操練作一番全面大檢查,不管是誰,不管任何原因,一律不得請假。
  當晚,長沙協中被清德安排為酒席服務的兵士,公推几個代表到副將衙門,把曾國藩的告示給清德看。清德看完,把告示揉成一團丟到腳下,冷冷一笑:“不要理他,他神气得几天?長毛一平,他就得滾蛋。”
  “大人,是不是讓他點了名以后再來?”一個外委把總試探地問。
  清德眼睛一瞪:“你們的餉是誰關的?長沙協歸誰管?曾國藩的一張告示,你們就這樣怕得要死,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副將!明天,操辦喜事的人一個不能少。另外,有事有病的兄弟都可以不去。你們就說是我清德講的,看他曾國藩能奈何我個屌!”
  第二天一早,曾國藩就穿戴利索,騎馬上南門外練兵場。
  這是一個酷熱的日子。太陽火辣辣地炙烤著大地,一絲風都沒有,整個長沙城就像一口燒紅了的大鍋。而南門外練兵場,無一株樹,無一堵牆,灰塵扑面,沙石燙腳,更如同這口大鍋的鍋底正中,無情地折磨穿著號褂舞刀弄棒的兵丁們。
  點名時,曾國藩知道長沙協缺了不少人,但他沒有發作。
  到了巳正時分,曾國藩特意來到長沙協操練地。本來應到五百人的長沙協左營,現在不到三百人了。曾國藩頓時火起,下令全場停止操練,聲色俱厲地問長沙協帶隊的都司人都到哪里去了。都司嚇得結結巴巴地稟告:有五十多號人在清德將軍家辦喜事,有七十多號人因病請假,有八十多號人半途溜走了。
  曾國藩听后,對全場兵丁大聲說:“各位弟兄們,你們看看,究竟是國事重要,還是私事重要。自己不來會操,還要弟兄們為他辦私事。國家出錢招兵,是為他個人招的嗎?大家都還只二三十來歲,正是年輕力壯的時候,長沙協就有那么多的人吃不了苦,不來的不來,溜走的溜走,這還像個軍隊嗎?眼前這點苦都不能吃,日后兩軍搏斗,生死存亡之際,豈不當逃兵嗎?本部堂四十多歲了,還和大家一起操練,所為何來?為的是練出一支能打仗的軍隊,為的是保湖南全境不被長毛占領。今天天气是熱了點,這樣的天練兵确是一樁苦事,但比起流血殺頭,這個苦就小多了。各位兄弟要体諒本部堂的苦心。常言說,夏練三伏,冬練三九。再冷再熱,都不能不練兵。今天缺席的,每人記大過一次。”
  曾國藩講完后,要李續賓帶一營湘勇到城里各處去尋找長沙協的兵,記下他們的名字。
  這天晚上,李續賓匯報:長沙協昨天有五十八人為清德辦酒席服務,有四十六人在營房里乘涼、賭牌、聊天,有三十三人在酒店里喝酒,有十二人在妓院里胡鬧,還有五十一人在城里逛街,真正生病臥床的只有六人。
  曾國藩把這些情況寫了一封長信,連夜打發人送到武昌張亮基處。按制度,各省綠營受總督節制,巡撫除兼有提督銜外,不得干預兵事。湖南綠營由署湖廣總督張亮基管轄。張亮基對湖南綠營的腐敗本极為不滿,曾國藩又是他一再請出來的,看了曾國藩的信后,也很气憤,立即复信,交來人帶回,請曾國藩按軍紀國法處置。
  于是曾國藩給朝廷上了一本,親筆寫道:
  奏為特參庸劣武員,請旨革職,以肅軍紀而儆疲玩事。竊維軍興以來,官兵之退怯遷延,望風而潰,胜不相讓,敗不相救,种种惡習,久在圣明洞察之中。推其原故,在平日毫無訓練,技藝生疏,心虛膽怯所致。臣懲前毖后,今年以來,諄飭各營將弁認真操練,三、八則臣親往校閱。惟長沙協副將清德,性耽安逸,不遵訓飭。操演之期,該將從不一至,在署偷閒,養習花木。六月初八日為其小妾過生,竟令五十余士兵為其辦酒服役,并公開支持怕苦不愿上操之兵。該副將對營務武備,茫然不知,形同木偶。現當軍務吃緊之際,該將疲玩如此,何以督率士卒?相應請旨將長沙協副將清德革職,以勵將士而振軍威。
  寫畢,尚不解恨,又附一片:
  再,長沙協副將清德性耽安逸,不理營務。去年九月十八日見賊開挖長沙地道,轟陷南城,人心惊惶之時,該將自行摘去頂戴,藏匿民房。所帶兵丁脫去號褂,拋棄滿街,至今傳為笑柄。請旨將清德革職解交刑部從重治罪,庶几懲一儆百,稍肅軍威而作士气。臣痛恨文臣取巧、武臣退縮,釀成今日之大變,是以為此激切之情。若臣稍怀私見,求皇上嚴密查出,治臣欺罔之罪。
  撤掉清德,換誰來當長沙協副將呢?論才能,楊載福最合适。但他僅只一外委把總,小小的九品頂戴,与從二品的副將相差太遠了。諸殿元也可胜任,但也只是個從六品的千總,驟升副將,也嫌太快。從官階來看,塔齊布是參將,從三品,最高,從才具方面來說,固然不及楊、諸,但塔齊布老實恭順,此外尚有楊、諸天生不及之處,那便是塔齊布為鑲黃旗人。曾國藩深知皇上對漢人猜忌甚多,今后要建曾家軍,從皇上到朝野滿人都會不放心。倘若有人參一本,隨便加一個圖謀不軌的罪名,立刻就可滿門抄斬。必須推個滿人出來!名義上還要把這個滿人擺在自己之上,才可能消除皇上及朝野滿人的顧慮。若是推個才大心大的出來,今后駕馭不了,那就更麻煩。塔齊布雖無大才,但听話,又是自己一手提拔上來的,想必日后不會有意為難。主意定了,曾國藩又補一片:查署撫標中軍參將塔齊布,忠勇奮發,習勞耐苦,深得兵心。臣今在省操練,常倚該參將整頓營務。現將塔齊布履歷開單進呈,伏乞皇上天恩,破格超擢。
  為使皇上采納他的建議,并表示自己對滿人的絕對信賴,他在片后著重補了一句:
  “如塔齊布日后有臨陣退縮之事,即將微臣一并治罪。”
  曾國藩參劾清德和保奏塔齊布的事很快傳到清德的耳中,他又急又恨,跑到鮑起豹那里,先不提參劾自己的事,而把營兵對曾國藩酷暑操練的怨气,添油加醋地渲染了一遍。他有意挑撥說:“鮑提督,兄弟們都在說,我們到底是受提督指揮,還是受團練大臣指揮?兄弟們跟曾國藩講,鮑提督愛兵如子,三伏、三九天都不在營外操練,只在營內講兵法。曾國藩不但不听,反而說你老治軍不嚴,姑息放縱,養了一批老爺兵。”
  鮑起豹本是一個驕悍昏庸的武夫,一向看不起文官,听了清德的話,勃然大怒:“曾國藩是個舞弄筆墨的文吏,他懂什么帶兵練兵!朝廷盡用一批文官當團練大臣,真是笑話!曾國藩竟敢譏笑我治軍不嚴,他懂不懂,哪有酷暑練兵的道理?六月天牛尚不用,何況人?這哪里是練兵,這分明是虐待士卒。”
  清德見鮑起豹支持他,暗自得意,于是提起參劾的事:“六月初八日是賤妾的生日,又正是會操的日子,卑職想天這般熱,有心讓士兵們休息一天,在家躲躲熱。曾國藩居然叫他的團丁到我這里清點人數,几個人上街,几個人在營,几個人幫我辦酒席。上了一本給朝廷,要撤我的職,讓塔齊布來當長沙協的副將。”
  “豈有此理!參劾軍中大員,事先不經過我,就上奏朝廷。他曾國藩讀沒讀過大清軍律?張制軍不在這里,就是駱中丞也不干預營中之事,何況這撤換二品大員的大事。真是欺人太甚!”鮑起豹憤怒起來。
  “都是塔齊布諂媚曾國藩,坏了咱們綠營的規矩。”
  “傳我的命令,從明天起,營兵一律不再与團丁會操,塔齊布也不准再到大團那里去教練。誰敢違背我的命令,先打他五十軍棍!”
  “鮑大人,卑職這個委屈實在受不了。”清德擔心朝廷一旦接受曾國藩的參劾,他的二品頂戴就會被摘除。
  “你放心,我這就向朝廷申述,不能讓曾國藩為所欲為。”
  從那以后,綠營士兵再也不來會操,塔齊布也不敢再來教練團丁了。大團勇丁無故遭長沙協士兵的襲擊、唾罵之事屢屢發生,甚至曾國葆在街上都無緣無故地挨了他們一頓拳擊。曾國藩心里窩著一團火,但他強忍著,也勸告曾國葆和其他受辱的團丁,天天照舊訓練。他在等待著朝廷的批复,心里想:若朝廷支持,則不怕他鮑起豹囂張;若朝廷不支持,馬上辭職回荷葉塘守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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