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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把這個清妖頭押到長沙去砍了


  原來,圍在曾國藩身旁的是一群年輕漢子,一個個頭上纏著紅包布,攔腰系一條大紅帶子,帶子上斜插著一把明晃晃的大砍刀,衣褲雜亂無章,一律赤腳草鞋,臉上滿是煙土灰塵。雖然臉上都帶著笑容,但在曾國藩看來,那笑容里卻充滿了殺气。他心里暗暗叫苦不迭:這不就是一路來常听人說起的長毛嗎?真正冤家路窄,怎么會在這里碰到他們!
  一個頭上包著黃布頭巾的人過來,在曾國藩的肩上重重一拍,操著一口廣西官話說:“伙計,幫我們抄几份告示吧!”
  曾國藩愣住了,不知怎樣回答才好,心想:這怕就是他們的頭目韋卒長了。包黃布的人繼續說:“不要怕!你是讀書人,我們最喜歡。你若是肯歸順我們,包你有吃有穿,仗也不要你打,日后我們天王坐了江山,給你一個大官當如何?”
  那人邊說邊瞪著兩只大眼望著曾國藩。果然是一群長毛!曾國藩迅速安定下來,腦子里在盤算對策。包黃布的人見他不作聲,又說:“如果你不愿意,幫我們抄完告示就放你回去。”
  曾國藩料想一時不得脫身,便對荊七說:“你在這里等康福,天晚還沒回來,你就去找我。”
  荊七一听為難了:如果真的沒回來,我到哪里去找呢?還不如現在就跟著去:“大爺,我和你一道去吧!緩急之間也有個照應,康福來后,就煩老板告訴他一聲!”
  包黃布的大聲說:“好!一起走,一起走。”
  說著,便指揮手下的士兵連擁帶押地將曾國藩主仆二人帶走了。
  曾國藩心里這時正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不得安宁。到何處去?抄什么樣的告示?倘若被別人知道,豈不是在為反賊做事?此中原委,誰能替你分辯?腦子里一邊想,腳不由自主地向前走著。看看方向,卻又是在向長沙那邊走去,离湘鄉是越來越遠了。快到天黑時,這隊士兵將他們帶到一個村庄。
  村庄里的人早走光了。士兵們將他們安置在一間較好點的瓦屋里。過會儿,一個十五六歲的童子兵端一大碗熱气騰騰的狗肉進來,擺在桌子上,又放上兩雙筷子。小家伙臉上油汗混在一起,興高采烈地說:“你們真有口福,剛才打了几只肥狗。韋卒長說,优待教書先生,要我送來兩碗,趁熱吃吧!只可惜沒有酒。”曾國藩聞著狗肉那股騷味就作嘔,何況炎暑天吃狗肉,是湖南人的大忌。他緊皺雙眉,直搖頭。荊七對童子兵說:“小兄弟,我們不吃狗肉,你拿去吃吧!請給我們盛兩碗飯,隨便挾點菜就行。”
  童子兵一听這話,高興得跳起來:“這么好的東西都不吃,那我不講客气了。”
  小家伙出去后不久,便端來兩碗飯,又從口袋里掏出十几只青辣椒,說:“老先生,飯我弄來兩碗,菜卻實在找不到。听說湖南人愛吃辣椒,我特地從菜園子里摘了這些,給你們下飯。”
  曾國藩看著這些連把都未去掉的青辣椒,哭笑不得。既無鹽,又無醬油,如何吃法!湖南人愛吃辣椒,也沒有這樣生吃的本領呀!無奈,只得扒了几口白飯,便把碗扔到一邊。
  包黃頭布的人進來,手里抓著一張寫滿字的紙,大大咧咧地坐到曾國藩的對面,說:“老先生,吃飽了吧!今天夜里就請你照樣抄三份。”說罷,將手中的紙展開。曾國藩就著燈火看時,大吃一惊,心扑通扑通地急跳。抄這种告示,今后万一被人告發,豈不要殺頭滅族嗎!他直瞪瞪地看,頭上冷汗不停地冒出。黃包布并不理會這些,高喊:“細腳仔,拿紙和筆墨來!再加兩支大蜡燭。”
  剛才送狗肉的童子兵進來,一只手拿著几張大白紙、兩支洋蜡燭,另一只手拿著一支毛筆、一個硯台,硯台上還有一塊圓墨。黃包布說:“老先生,今夜辛苦你了。抄好后,明早讓你走路。”
  待兵士們走后,曾國藩將告示又看了一遍,只見那上面寫著:
  太平天國左輔正軍師領中軍主將東王楊、太平天國右弼又正軍師領前軍主將西王蕭奉天討胡檄嗟爾有眾,明听子言。子惟天下者,上帝之天下,非胡虜之天下也。衣食者,上帝之衣食,非胡虜之衣食也。子女民人者,上帝之子女民人,非胡虜之子女民人也。慨自滿洲肆毒,混亂中國,而中國以六合之大,九洲之眾,一任其胡行而恬不為怪,中國尚得為有人乎?妖胡虐焰燔蒼穹,淫毒穢宸极,腥風播于四海,妖氛慘于五胡,而中國之人,反低首下心,甘為臣仆。甚矣,中國之無人也!
  曾國藩讀到這里,气憤已极,拍桌罵道:“胡說八道!”再看下面,檄文還長得很,足有千余字之多,他不想看下去,只用眼掃了一下結尾部分,見是這樣几句:
  予興義兵,上為上帝報瞞天之仇,下為中國解下首之苦,務期肅清胡氛,同享太平之樂。順天有厚賞,逆天有顯戮,布告天下,咸使聞知。
  “這些天誅地滅的賊長毛!”曾國藩憤怒地將告示推向一邊,又罵了一句。
  “大爺,若是我能寫字就好了,我就給他們抄几份去交差。你老是決不能抄的。”荊七跟著曾國藩久了,也略能識得些字,但卻不能寫。
  “你也不能抄!你抄就不殺頭了么?”曾國藩眼中的兩道凶光使荊七害怕。
  “大爺,若是不抄,明天如何脫身呢?”荊七戰戰兢兢地說,“長毛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听說他們發起怒來,會剝皮抽筋的。”
  曾國藩全身顫抖了一下。他微閉雙眼,頹喪地坐在凳上。
  “看來只有裝病一條路。”盤算許久,他才在心里拿定了主意。
  這時,屋外突然一片明亮。曾國藩看到几十個長毛打著燈籠火把朝這邊走來,嘰嘰喳喳的,不知說些什么。快到屋門口,火把燈籠里走出一個人來。他一腳邁進大門,便高聲問:“誰是韋永富帶來的教書先生?”
  韋永富——纏黃包布的人忙向前走一步,指著曾國藩說:“這個人就是。”又轉過臉對曾國藩說:“老先生,我們羅大綱將軍來看你了。”
  曾國藩坐著不動,以鄙夷的眼光看著羅大綱,見他年約四十歲,粗黑面皮,身軀健壯,頭纏一塊黃綢包布,身穿一件滿繡大紅牡丹湖綢綠長袍,腰系一條鮮紅寬綢帶,腳上和士兵一樣地穿一雙夾麻草鞋。羅大綱并不計較曾國藩的態度,在他側面坐下來,以洪亮的嗓門說:“老先生,路上辛苦了吧!兄弟們少禮,你受委屈了。”
  曾國藩心想,這個長毛倒長得這樣英武,說話也還文雅。
  他不知如何回答,干脆不做聲。羅大綱定睛望了曾國藩一眼,說:“老先生,我看你的樣子,是個飽學秀才,我們太平軍中正缺你這樣的人,你留下來吧!我向天王荐舉,你就做我們的劉伯溫、姚廣孝吧!”
  曾國藩心里冷笑不止,這個長毛“羅將軍”,怕是從戲台上撿來這兩個人名吧。他想試探一下羅大綱肚子里究竟有几多貨色,便開口道:“劉基輔助朱洪武打江山,道衍卻是朱棣篡侄儿位的幫凶,這二人怎能并稱?”
  羅大綱哈哈笑起來,說:“老先生,你也太認真了。劉伯溫、姚廣孝都是有學問、有計謀的好軍師,如何不能并稱?至于是侄儿做皇帝,還是叔叔做皇帝,那是他們朱家自己的事,別人何必去管!方孝孺不值得效法。我看成祖也是個雄才大略的英明之主,建都北京便是极有遠見的決策。老先生若是對此有興趣,以后我們還可以在一起商榷,只是今夜沒有時間了。”
  曾國藩心想,看來長毛中也有人才,并非個個都是草寇。
  見曾國藩不再說話,羅大綱站起來,准備走了。臨走時,又對曾國藩說:“委屈老先生今夜抄几份告示,明天我們要用。”
  王荊七赶快說:“我們大爺病了,今夜不能抄。”
  羅大綱伸出手來,摸了下曾國藩的額頭,果然熱得燙手,便吩咐韋永富:“老先生既然病了,就讓他歇著,叫個醫生來看看,明天我帶他去見天王。老先生有學問,天王一定會重用。”
  說著便帶著兵士們出了門。曾國藩心里叫苦不已。
  過一會儿,韋永富急匆匆地走進來,板著面孔對王荊七說:“把你背的那個包袱給我!”
  曾國藩和王荊七立時一惊。那包袱里放的銀子倒不多,重要的是有一份朝廷文書,那上面載明曾國藩的身分官職,以便沿途州縣按儀禮接待。通常曾國藩都不拿出來,他不愿意過多惊動地方長官。這下糟了,讓長毛知道自己的身分,就再也莫想脫身了。王荊七不肯交,但事情來得倉促,現在連藏都無法藏了。韋永富不等王荊七自己交,一把從他身上扯下來,風風火火地走了。主仆二人傻了眼:難道有人認得么?
  原來,跟著羅大綱進來的一群太平軍中,有一個湘鄉籍士兵粟慶保。十多年前,粟慶保在湘鄉城里見過曾國藩一面。
  曾國藩當時是新科翰林,從北京回到湘鄉,縣令和城里一批有頭面的紳士天天輪流宴請。小小的湘鄉縣城,誰不知出了個曾國藩!粟慶保那時正在一個紳士家做短工,那一天,他親眼看見曾國藩坐在主人家的筵席上。盡管十多年過去了,曾國藩臉上有了皺紋,嘴上留著長長的胡須,身体發福了,但粟慶保仍然能認出。粟慶保將這個發現告訴羅大綱。為了核實清楚,避免誤會,羅大綱叫韋永富將王荊七隨身帶的包袱拿來。
  “清妖頭曾國藩站起來!”一聲炸雷震得曾國藩發懵,他看見韋永富帶著四個手執大刀的士兵已站在他的身邊。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一個士兵過來,將他的雙手緊緊捆綁著。
  曾國藩出生四十多年來,從沒有被人這樣對待過,這十多年來的官宦生涯,更習慣了人們的恭敬尊重。他覺得受到了奇恥大辱。在一瞬間里,他想到不如触柱而死,但又太不甘心了。他臉色鐵青,三角眼里的目光凶狠狠、陰森森。旁邊的荊七也同樣被捆了。
  韋永富將曾國藩押到另一間屋里。這里燈火通明,羅大綱殺气騰騰地坐在上面,見曾國藩進屋,便虎地站起來,雙眼死死地盯著他,突然吼道:“你原來是個大清妖頭,險些被你騙了!你不在北京做咸丰的狗官,為何跑到這里來了?”
  在押解的路上,曾國藩想:千万不能向反賊乞求饒命,大不了一死罷了。這樣一下決心,反倒平靜下來,他緩緩地回答:“本部堂奉旨典試江西,為國選才,只因途中聞老母去世之訊,改道回籍奔喪。”
  羅大綱拍著桌子喝道:“你的老娘死了,你曉得悲痛。你知不知道,天下多少人的父母妻儿,死在你們這班貪官污吏之手?!”
  “本部堂為官十余年,未曾害死過別人的父母妻儿。”曾國藩分辯。
  “住嘴!你看看這是什么地方,豈容你在這里放肆,口口聲聲自稱‘本部堂’。再稱一聲‘本部堂’,本將軍先割下你的舌頭。”第一聲“本部堂”已使羅大綱气憤,這一聲“本部堂”,更使羅大綱怒不可遏了。
  曾國藩向四周掃了一眼,只見滿屋子人個個橫眉怒對,緊握刀把,那架勢,恨不得立即一刀宰了他。曾國藩一陣心跳,迅速將目光收到自己的雙腳上。
  “曾妖頭,”羅大綱繼續他的審問,“不管你本人害未害人,我來問你,全國每年成千上万的人死于病餓災荒,不由你們這班人負責,老百姓找誰去!”
  曾國藩不敢再稱“本部堂”,也便不再分辯了。他心里在自我安慰:不回話是對的,一個堂堂二品大員,豈能跟造反逆賊對答!
  羅大綱見曾國藩不開口,心想,再審下去亦無用,無非是罵罵他出口气而已。便對韋永富說:“先帶下去關起來,明天將這個清妖頭押到長沙去砍了,也好借此激勵前線將士。”
  重新回到原來屋子里,曾國藩想起明天將要不明不白地被砍頭,心里懊惱不已;万不該到飯舖去吃飯,万不該寫對聯,倘若不是碰到這伙千刀万剮的長毛,再過三四天就要到家了。
  正在曾國藩胡思亂想之際,荊七忽然發現從窗口上跳下一個黑影。他緊張地推了一把曾國藩。那黑影直朝他們走來,輕輕地說:“大爺,我是康福。”
  “康福!”荊七又惊又喜。康福連忙制止他,抽出刀來,割斷綁在曾國藩和荊七手上的繩子。曾國藩緊緊拉著康福的手,生怕他又要走似的,激動地說:“賢弟,你怎么找到這里來了!”
  “是飯舖老板告訴我的。”康福小聲說,“我一路追蹤而來,訪得他們今夜在此宿營,就一間屋一間屋地找尋。大爺,虎穴不可久留,我們赶快走!”
  說完,康福縱身跳上窗台。荊七蹲下,曾國藩踩著他的雙肩,康福將曾國藩拉上窗台,自己先跳出屋外,然后雙手將曾國藩接住,荊七也跟在后面,從窗口跳下來。在前屋一片喧鬧聲中,康福領著曾國藩、荊七悄悄地离開了村庄。
  三人高一腳低一腳地向西奔去,約走了十來里路,荊七忽然惊叫一聲:“不好,包袱還在長毛手里!”
  “包袱里有什么貴重東西沒有?”康福問。
  “別的都不要緊,只是有一份朝廷文書,不能落在長毛手里。”曾國藩說。
  “我去拿來!”康福說著就要回頭,曾國藩一把拉住他,說:“去不得,你看后面!”
  康福和荊七扭過頭去,只見后面點點火把,正跳躍著向他們奔來。荊七急了:“長毛追來了,怎么辦?”
  “我們先找個地方躲躲。”
  康福指著前面一個黑堆說:“那邊有一堆茅草,委屈大爺到那里暫避避,我去打發他們。”
  曾國藩二人慌忙鑽到茅草堆里躲下,康福大搖大擺地回頭走去。
  “伙計們,這么黑的天,找什么呀?”
  “看到兩個慌慌張張赶路的人嗎?”
  “是不是一個滿臉大胡子,一個瘦瘦精精的?”
  “正是。他們往哪里去了?”
  “往北去了。”
  “看清楚了嗎?北邊追不到,我們回頭來要你的腦袋!”
  “看清楚了,快點去吧!去遲了,追不到,就怪不得我了。”
  火把人群都向北邊吵鬧著去了。康福走到茅草邊,問荊七:“包袱放在哪間屋里?”
  “就在長毛議事的前屋。”
  “大爺,你們在這里再等等,我去把包袱取來。”
  曾國藩拉住康福:“賢弟,不必去了吧!包袱不要了。”
  “朝廷文書落在長毛手里總不好,我馬上就回來。”
  曾國藩的手松了,康福很快消失在黑夜中。將近一個時辰后,康福背著包袱回來了。他遞給荊七:“看看是不是這個?”
  “是的,是的。”荊七連聲說。
  曾國藩打開包袱,見朝廷文書還在,一塊石頭落地了,心里對康福無比感激。康福說:“大爺,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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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文東西网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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