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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靈谷寺內,曾國藩傳授古文秘訣


  曾國藩郁郁回到江宁,自覺精力更衰弱了,原先一番整飭兩江的宏圖大愿,被捻戰失利減去了大半。幕僚們紛紛反映,李鴻章一手荐拔的江蘇巡撫丁日昌受賄嚴重,甚至公開索賄。去年蘇松太道出缺,丁日昌通過仆人透出消息,誰送他端硯兩方,即可補授。有個多年候補道專門托人從端州買得兩塊好硯送上門。丁日昌看了看,笑著說:“端硯以斧柯山出的為好,你這個還不行。”待那人真的從斧柯山再弄兩方硯來時,蘇松太道已放了他人。走運的這個人腦子靈活,他知道所謂“端硯兩方”,其實就是“白銀兩万”。幕僚們很气憤:這樣公開賣官鬻爵的人,還能當巡撫?
  曾國藩知丁日昌最受李鴻章賞識,而李鴻章賞識的又正是他的生財有道這一點。參劾丁日昌,就等于打擊李鴻章。此時正要李鴻章把河防之策堅持下去,取得捻戰胜利,為自己洗去羞辱,還能去得罪他嗎?
  蘇南豪門巨紳很多,經常抗租不交,歷任江督、蘇撫對他們都沒有辦法。前兩年,曾國藩挾削平太平天國之威,對豪門巨紳作了些限制,抗租气焰有所收斂。這次回來后,又發現一切依舊。
  賣官的巡撫不能參劾,還談什么懲治貪污的州縣?豪門不能壓制,還談什么減漕均賦?這些都不能辦,還談什么整飭兩江?曾國藩真是心灰意懶了。接著,劉蓉、郭嵩燾、曾國荃次第去位,劉長佑的直隸總督又被官文取代,海內紛傳湘系人物當權的鼎盛時期已過,曾國藩愈加失意了。兩江之事本可責之于三省巡撫,于是,他除督促糧餉,支援捻戰前線外,其他的時間大部分用來讀書作文,不多過問政事。使他略感欣慰的是,在他的身邊有一批勤學上進、古文做得好的才子,其中尤以張裕釗、黎庶昌、吳汝綸、薛福成最為突出。除張裕釗稍大些外,其他三人都只二十多歲,是正堪造就的璞玉渾金。孟子說得天下一英才而教之,是人生一大樂事,曾國藩也曾把它与高聲讀書、勞作而后憩息三者合稱為人生三樂。他想,把這几塊璞玉渾金琢冶為令器美具,亦是一大成績。
  曾國藩悉心指導他們,將自己古文寫作的心得傳授給他們。他曾經感于桐城古文的衰落,有志于振興,后來廁身戎間,無暇作為,現在又老境漸侵,身心憔悴,看來靠自己的一人之力,是不能擔此重任的。正如捻戰的胜利要靠門生李鴻章一樣,桐城古文的复興也要靠門生輩了。昨天,他欣然讀到張裕釗送來的習作《北山獨游記》,精神為之一振。
  張裕釗不為山勢險峻所動,獨身登上北山,發出了“天下遼遠殊絕之境,非克蔽志而獨決于一往,不以倦而惑且懼而止者,有能詣其极者乎?”的感歎。曾國藩讀后聯想到自己這大半年來不求銳意進取的精神狀態,也覺有愧。“后生可畏!”他心里想。
  正是初夏天气,江宁郊外風景宜人。孝陵初步修复后尚未視察過,曾國藩決定明天帶著張裕釗、黎庶昌等人一同察看孝陵,同時借游山玩水的机會,給他們談談為文之道。
  孝陵是明太祖朱元璋和皇后馬氏的陵墓,在朝陽門外鐘山南麓。前几年圍城時,這里是激烈的戰場,陵寢周圍的建筑毀損得很厲害。愛新覺羅氏從朱氏手里奪取了皇位,表面上又對朱氏以禮遇。入北京后,順治為崇禎舉行國葬。康熙、乾隆南巡時,都親往孝陵叩謁,還特設守陵監二員,四十陵戶,撥給司香田百畝。康熙還手書“治隆唐宋”四字,交与織造曹寅制匾懸于貢殿上。江宁城剛一收复,朝廷便命曾國荃親往孝陵致祭,并令盡快修复原貌。當時因經費支絀,孝陵修复工程只得往后挪。奉命北上前夕,曾國藩將此事交給了李鴻章。
  李鴻章真是能干。一年多的時間里,孝陵也算恢复得不錯了。因為總督親來視察,今天的游客都被遠遠地攔開。曾國藩帶著張、黎、吳、薛等人來到孝陵進口處,迎面而來的是一座高大的石坊,上刻“諸司官員下馬”六個大字。這就是俗稱的下馬坊。原已破碎成七八截,經過石工巧妙地修補,現在又豎起來了。粗粗看去,跟原貌差不多。曾國藩出了轎,張、黎、吳、薛等人也下了馬,步行在通往陵墓的神道上。
  神道兩旁的石獸、翁仲已全找齊,并修复完好。這一路石獅、石獬豸、石橐駝、石麒麟、石馬、石武將、石文臣綿延二三里,气勢极為壯觀,再加上松柏掩映,道路整洁,一种開國帝王雍容偉壯的气派充塞天地之間。曾國藩以及隨行者們無形間也受到感染,生出一股崇敬畏懼的情緒來。
  神道的盡頭是享殿。這本是孝陵的主要建筑之一。重檐九楹,殿前兩側原有廊廡數十間。另有神宮監和具服殿、宰牧亭、燎爐、雀池、水井等,大殿內有四十五間房子,奉有朱元璋和馬氏的神主。可惜這座堂皇的建筑全部毀于兵火,僅存五十六個石柱礎。現在四周已堆積了許多木石沙灰。陪同一旁的負責修复陵墓的官員告訴曾國藩,這是為重建享殿准備的,擬仿照長陵的模樣再建,現已派人去北京摹繪。最大的困難不在缺錢,而在于缺人才,沒有人敢承擔這個任務。曾國藩笑著說:“我的幕府中人才很多,就是沒有魯班。你們可以出個招賢榜,向普天下招賢,總會有今日魯班出來的。”那官員點頭稱是。
  在享殿廢墟上站了一會,曾國藩一行穿過方城隧道,來到鐘山獨龍阜。這里便是明太祖的地宮所在。盡管戰火彌漫,周圍的古樹燒毀不少,但獨龍阜上依舊樹林茂盛,草木葳蕤。
  曾國藩佇立良久,歎道:“到底是圣天子葬地,自有神靈庇祐!”
  張、黎等人也深以為然。
  曾國藩站在獨龍阜上,极目遠眺。但見鐘山气勢飛騰,紫霧蒸蔚,四周地形既開闊又壯美,田園蔥綠,水光激灩,一派胜景盡收眼底。心情抑郁了很久的兩江總督,頓生一种俯視天下的气概,心里再一次發出感慨:“這么好的墓地,可謂天下無雙,朱洪武好眼力呀!”
  孝陵的修复,曾國藩基本上是滿意的,他對監修的官員夸獎了兩句。那官員很是高興,討好地對曾國藩說:“大人,靈谷寺也已基本修好,請大人到那里去視察一下,還可在寺內略為休息休息。卑職即刻通知靈谷寺住持,叫他安排茶水伺候。”
  察看孝陵半日,曾國藩已覺累了,且要談文,靈谷寺也的确是個好地方,便同意了。
  當曾國藩一行坐轎乘馬來到寺門時,靈谷寺住持遠通法師已帶領闔寺五十余僧眾在三門外迎接了。稍稍歇息后,遠通法師便陪著曾國藩查看修复后的寺院,并一路滔滔不絕地向總督大人介紹。
  靈谷寺建于梁天監十三年,原名開善寺,唐代改稱寶公院,北宋大中祥符年間改稱太平興國寺,明初改為蔣山寺,寺址在獨龍阜。那時江宁的蔣山寺与杭州中天竺的永祚寺、湖州的万壽寺、蘇州的報恩光孝寺、奉化雪竇資圣寺、溫州的龍翔寺、福州雪峰崇圣寺、金華的寶林寺、蘇州虎丘靈岩寺、天台的國清寺,并稱為江南十大名剎。洪武十四年,明太祖親來鐘山選皇陵,看准了獨龍阜這塊風水寶地,遂命蔣山寺東遷。又將皇陵圈中的定林寺、宋熙寺、竹園寺、悟真庵統統遷于此,合并為靈谷寺。
  遠通像一個破落戶夸耀富貴的先祖一樣,津津有味地告訴曾國藩,合并后的靈谷寺規模之宏大,使得江南無一寺廟可以与之相比。寺內的殿廡規制仿照大內修造,自三門至梵宮長達五里路。當中的主道,行人走在上面,能發出一种類似琵琶彈奏的響聲,鼓掌都可以使人隱約听到琵琶弦在震動,故僧眾將它稱之為琵琶街。
  張裕釗听了很覺稀奇。吳汝綸則悄悄地對薛福成說:“這老家伙在吹牛皮。”
  黎庶昌問遠通:“法師,你說的是真的嗎?”
  遠通立即雙手合十,念道:“阿彌陀佛,老衲明年就六十歲了,還能像年輕時那樣打誑語嗎?”
  吳汝綸听了,忍不住發笑,心想:這老和尚倒也直爽,一句話就露出了他年輕時好說假話的毛病,便問道:“老法師,這琵琶街現在還彈琵琶嗎?”
  “早已不彈了。”
  “它為何又不彈了呢?”
  “早在天啟年間,有一個臨產的婦人來到靈谷寺燒香,求菩薩保祐她生產順利。禱告完畢,她沿著琵琶街走出寺院,誰知走到半路就發作了,痛得在琵琶街上打滾。打了三個滾后,那婦人就在街上生下了一個又白又胖的男孩。菩薩保祐她生產順利,但把琵琶街污坏了。從那以后,琵琶街就再听不到琵琶聲了。”
  眾人听了這話,都哈哈大笑起來。曾國藩也微笑著,心里說:“果然是個會打誑語的老和尚,不過倒也誑得可愛。”
  見大家興致高,遠通越說越有勁。他又說,靈谷寺原有一個廣闊無邊的放生池,是明初一万個民工整整鑿了一個月才鑿成,故又叫万工池。還有無量殿、梅花塢、八功德水諸景。當時殿宇如云,浮屠矗立,最盛時有一千個僧人。寺內万松參天,一徑幽深,故又有靈谷深松之美稱,遠通非常得意地說,當年康熙爺、乾隆爺謁完孝陵后,都駐蹕靈谷寺,并留下宸翰。
  “老法師,你剛才說八功德水是一种什么水?”黎庶昌問。
  “這八功德水有個來由。”遠通神气活現地數著家珍,“梁天監十七年,有個西域胡僧來到鐘山紫霞洞修行。紫霞洞缺水,胡僧只得靠接天雨止渴。有一天,洞邊來了一個長須老叟,向胡僧討水喝。胡僧將水罐子遞給他。水罐子里那半罐水還是胡僧在春天時接的,要靠它過炎熱三伏。老叟一口气把半罐子水喝干了,問胡僧心疼不。胡僧說:‘接水有緣,喝水有緣。今日有緣,得遇山仙。’老叟惊問:‘你怎么知我是山仙?’胡僧說:‘紫霞洞口有惡虎一只,毒蛇一條,凡人豈可來到此地?’老叟笑道:‘既然讓你識破,我當賠給你水。’老叟說罷,對著洞壁用手指猛力一鑽,鑽出一個小窟窿。霎時,小窟窿里流出一條細細的水絲來。胡僧問:‘山仙,你這水有什么好處?’老叟說:‘我這泉水有八德:一清,二冷,三香,四柔,五甘,六淨,七不饐,八蠲痾。’說罷化作一道清煙去了。靈谷寺的僧人听說,便劈開楠竹,舖成竹管道,將水引到寺里來。”
  “好哇,法師,你寺里有這么好的水,何不燒壺好茶招待我們!”吳汝綸高興地嚷道。
  “老衲早已准備好了。”遠通笑咪咪地指著前方說,“就擺在無量殿里。”
  無量殿因供奉無量壽佛而得名,但一般人都叫它無梁殿。
  因為這座建于明洪武十四年的長十五丈、寬九丈的大殿無梁無柱,無尺寸木頭,全是巨磚壘砌而成,實為我國佛寺中罕見的建筑。遠通法師將曾國藩一行引到無量殿,殿中已擺好了一桌茶點。楠木桌面上是一套精致的茶具。遠通介紹,這是前代景德鎮官窯燒制的貢品,雖歷四百余載,仍然胎白如雪,草青如生。大家拿在手里細細觀摩。曾國藩想:這個號稱現在已不打誑語的老和尚,半日來都在打誑語,只有這一句話是真的,這的确是一套不可多見的好茶具。
  桌面當中擺了几碟時鮮果品。遠通說,這些都是本寺的土產,尤其是青皮紅心蘿卜,更是難得吃到。遠通邊說邊用小刀切開一個,果然蘿卜心紅得鮮艷。遠通笑著說:“金陵紅心蘿卜在江南數第一,靈谷寺的紅心蘿卜在金陵數第一,這一碟又是靈谷寺里蘿卜中最好的。”
  “那真是天下第一咯!”吳汝綸笑著打趣。
  “老衲想應當算得上天下第一。”遠通樂哈哈地笑道,精光的頭皮上泛起青亮的光彩。曾國藩突然發現,這法師其實長得一表人材,如果讓他穿上一品官服,會比自己更像一個大學士!
  桌子旁邊立著一個小火爐,一把古色古香的宜興紫沙壺里冒出縷縷水气。遠通親自給每人斟了一杯茶。給吳汝綸斟茶時,特地鄭重對他說:“小先生,這是真正的八功德水燒出來的。”又回過頭來笑著對曾國藩說:“大人在這里寬坐,貧僧叫廚頭准備一頓好齋席,請大人嘗嘗。”
  眾人品了一口茶,似乎覺得的确比城里的茶水好喝些。
  “真是個會享清福的和尚!”望著走遠了的靈谷寺住持,曾國藩從內心里發出羡慕。
  “你們說,我今天為什么要帶你們出來查看孝陵?”很久沒有离開督署了,今天到郊外走動走動,看了修繕一新的明孝陵,見了愛打誑語卻討人喜歡的和尚,又坐在如此清靜的寺院里喝著閒茶,曾國藩心里涌出一股多年未有的舒暢感,他笑著問正在專心品茶的年輕幕僚們,私下里已經認張、黎、吳、薛為及門弟子了。
  四子面面相覷一陣,不知如何回答。吳汝綸一向活躍,他忍不住答道:“大人是叫我們休息一天,到鐘山來玩玩。”
  曾國藩笑著搖搖頭。黎庶昌想了想說:“我知道了,大人布置我們下旬的作文題目是明孝陵論。”
  “不對,應該是以孝治天下論。”薛福成忙糾正。
  曾國藩笑著說:“算了,你們都猜不中,我今天請諸位出來,原是想來個鐘山談文,現在做了遠通和尚的客人,變成靈谷寺談文了。”
  吳汝綸拍手笑道:“大人此舉太高雅了,今后一定是段文壇佳話。”
  其他三子也都很興奮。
  “昨天,廉卿送來一篇《北山獨游記》,老夫讀了很覺有啟發。不獨文筆洗練,且用意高遠,真正是一篇好文章。”
  曾國藩從衣袖里掏出張裕釗的作文,遞給黎庶昌。“你們每人先讀一遍,然后我們就從廉卿這篇文章談起。”
  在黎庶昌等人閱讀的時候,曾國藩對張裕釗說:“我曾經說過,足下的文章近于柔,望多讀揚、韓之文,參以兩漢古賦而救其短。這篇游記已不見往昔之柔弱,足下近來大有長進。”
  “這都是大人指教的結果。”張裕釗恭敬回答。他生就一副厚重謹愨的模樣,加上花白的頭發,四十三四歲的年紀,看起來像是過了五十的人一樣。曾國藩最看重的就是他的謹厚,知道即使這樣著意表揚他,他也不會驕傲,若是對吳汝綸、薛福成,便不能這樣稱贊了。
  張裕釗的文章不到三百字,片刻光景,三人都瀏覽了一遍。黎庶昌誠懇地贊揚他寫得好,吳、薛也說好,但心里并不太服气。
  “作文當以意為主,辭副其意,气舉其辭。廉卿這篇游記,好就好在通過登山越岭的記敘,闡述了天下遼遠之境的獲得,只屬于不以倦而惑且懼而止者。這正是程朱所講的格物致知。”曾國藩習慣地梳著長須,意味深長地說,“豈只是登山覽胜,學問、文章、事業,哪樣不是這樣啊!”
  望著總督大人由一篇小文章生發出如此庄重的人生感歎,不止是張裕釗、黎庶昌,就是心高气傲的吳汝綸、薛福成也被感懾了。佛殿里頓時安靜下來。
  “當年老夫初進京師,僥幸入金馬門,然于學問文章,懵然不知。偶聞京師有工為古文詩者,就而審之,乃桐城郎中姚鼐之緒論,其言誠有可取。遂展司馬遷、班固、杜甫、韓愈、歐陽修、曾鞏、王安石及方苞之作,悉心誦讀,其他六代之能詩文者及李白、蘇軾、黃庭堅之徒,亦皆泛其流而究其歸,然后開始為詩古文。爾來三十年了。”無梁殿里回蕩著曾國藩的湘鄉官話,其音色之宏亮,聲調之悅耳,張裕釗等人似乎從沒有听到過。“三十年來,只要軍務政務稍有空暇,老夫便究心古文之道,直到過天命之年,才頗識古人文章門徑。近來常有將心得寫出之意,然握管之時,不克殫精竭思,作成后總不稱意。安得屏去万事,酣睡旬日,神完意适,然后作文一篇,以攄胸中奇趣。今日与諸位偷得一日之閒,聚會于清靜無為之地,老夫欲學古之孔孟墨荀當年与門徒講學的形式,無拘無束地与諸位縱談為文之道如何?”
  這真是太好了!張裕釗等人想:從曾大人學習古文多年了,胸中堆積著許多問題,總沒有机會一問究竟,難得他今天有這樣的雅興。
  “請問大人,文章以何為最先?”當大家都在緊張思考時,吳汝綸率先提出了第一個問題。
  “文章以行气為第一義。”曾國藩以肯定的語气回答,“韓昌黎曰气盛則言之短長与聲之高下皆宜,老夫平生最愛文章有雄奇瑰偉之气,古人有此气者,以昌黎為第一,子云次之。二公之行气,本之天授,后人難以企及,然可揣摹而學之。”
  “請問大人,用字造句,以達到何种境地為最佳?”黎庶昌問。
  “無論古今大家,其下筆造句,總以珠圓玉潤四字為主。”
  曾國藩應聲而答,略為思考一下,他又作了補充,“世人論文字之說,圓而藻麗者莫如徐陵、庾信,而不知江淹、鮑照則更圓,進之沈約、任昉則亦圓,進之潘岳、陸机則亦圓,又進而溯之東漢之班固、張衡、崔駰、蔡邕則亦圓,又進而溯之西漢之賈誼、晁錯、匡衡、劉向則亦圓,至于司馬子長、司馬相如、揚子云三人,可謂力趨險奧不求圓适,而細讀之,亦未始不圓,至于韓昌黎,其志意直欲凌駕長卿、子云之上,戛戛獨造,力避圓熟,而久讀之,實無一字不圓,無一句不圓。于古人之文,若能從鮑、江、徐、庚四人之圓步步上溯,直窺卿、云、馬、韓,則無不可讀之古文,也無不可通之經史。”
  四子大受啟發,一齊點頭稱是。
  “剛才講的是句子的圓潤,還有遣字的准确傳神。古人十分講究煉字,有許多一字師的故事。比如齊己早梅詩‘前村深雪里,昨夜數枝開’,鄭谷改‘數’為‘一’。張詠‘獨恨太平無一事,江南閒殺老尚書’,蕭楚才改‘恨’為‘幸’。程風衣‘滿頭白發來偏早,到手黃金去已多’,周白民改‘到’作‘信’。這些都是有名的一字師。另外如范文正公《嚴先生祠堂記》‘先生之德,山高水長’,李泰伯改‘德’為‘風’。
  蘇東坡《富韓公神道碑》‘公之勳在史官,德在生民,天子虛己听公,西戎北狄,視公進退以為輕重,然一趙濟能搖之’,張文潛改‘能’為‘敢’。張虞山‘南樓楚雨三更遠,春水吳江一夜增’,陳香泉‘斜日一川汧水上,秋峰万點益門西’,王漁洋分別改‘增’為‘生’,改‘峰’為‘山’。改的都是大家名家的字,都改得好。可見即使是大手筆,也有個千錘百煉提高的過程,何況一般人呢?除一字師外,還有半字師的故事,你們听說過沒有?”
  “沒有。”四子齊搖頭。
  “昔乾隆龔煒,為東海一閨秀改詠菊詩。詩云:‘為愛南山青翠色,東篱別染一枝花。’龔煒嫌‘別’字硬,改為‘另’。人稱半字師。”
  “大人,當年靖毅公病逝時,唐鶴九送的挽聯,大人為他改了兩處,大家都說改得极好。”張裕釗插話。
  “我改的倒也尋常,其實是唐鶴九的聯語寫得好。”曾國藩平淡地說。
  “廉卿兄,你把這段掌故說給我們听听吧!”薛福成入幕最晚,不知道這件事。
  張裕釗望著曾國藩請示:“大人,卑職可以說嗎?”
  “你說吧!”曾國藩輕輕點了一下頭。
  “同治元年十一月,靖毅公染時疫,為國殉職于金陵城下,當時挽聯极多,也不乏佳者。唐鶴九先生有一聯是這樣寫的:‘秀才肩半壁東南,方期一戰成功,挽回劫運;當世號滿門忠義,豈料三河洒淚,又隕台星。’大人看后說,寫得好是好,只是美中不足。大人提起筆來,將‘成功’二字乙轉,又改‘洒淚’為‘痛定’。頓時,大家都輕輕地叫好。”
  “秀才肩半壁東南,方期一戰功成,挽回劫運;當世號滿門忠義,豈料三河痛定,又隕台星。”薛福成慢慢重复一遍,說,“果真改得好极了!”
  曾國藩平靜地听著,無任何表示。
  薛福成接著說:“請大人談談文章的布局。”
  曾國藩喝了兩口茶,上下梳過几次胡須后,慢慢地說:“謀篇布局是作文一段最大功夫。《書經》《左傳》,每一篇空處較多,實處較少,旁面較多,正面較少。譬如精神注于眉宇目光,不可周身皆眉,四處皆目。文中線索如同蛛絲馬跡,絲不可過粗,跡不可太密。這是一种。古人文筆有云屬波委、官止而神行之象,其布局則有千岩万壑、重巒复嶂之觀。此等文章以《庄子》為最,將《庄子》好好讀上二三十遍,自然熟悉了。”
  薛福成听了這話,有一种茅塞頓開而豁然爽朗、聰明大張之感,深深佩服總督大人學問汪洋浩大,自己在他的面前,直有潺潺細流与長江大河之別。
  “請問大人。”張裕釗在認真思考之后,恭謹地問:“常見古人詩話中談到詩的气象。卑職想,古文應該也有气象,而究以何种气象為好呢?”
  “這個問題提得好,說明廉卿這段時期來對古文的鑽研進入了一個較高的境界,即從字、句、段的思考上升到對全篇的思考。”曾國藩日漸昏花的三角眼里射出贊賞的目光。
  “古人以‘气象’二字來評詩,較早的可見于南宋初期周紫芝所著《竹坡詩話》。竹坡居士說鄭谷的‘江上晚來堪畫處,漁人披得一蓑歸’之句。別人皆以為奇絕,他以為其气象淺俗。后來《滄浪詩話》里多次提到‘气象’,說唐人詩与宋人詩,先不談工拙,真是气象不同;又說建安之作全在气象,不可尋枝摘葉。其實不只是詩,文、書、畫莫不如此。气象,就是指面貌、神志。老夫以為,文章之道,以气象光明俊偉為最難能可貴,如久雨而晴,登高山而望曠野,如登高樓俯視大江,獨坐明窗淨几之下而遠眺。又如英雄俠士褐裘而來,絕無齷齪猥鄙之態。此三者,皆光明俊偉之貌。文中有此气象者,大抵得于天授,不盡關乎學術。自孟子、庄子、韓子而外,惟賈生及陸敬輿、蘇子瞻得此气象最多,近世如王陽明亦殊磊,但文辭不如孟、庄、韓三子之跌宕。老夫以為文章要達到這种地步,乃是最高的境界,很不容易做到,但應成為我輩力求達到的目標。”
  這一大段宏論,說得四子皆低頭不言,心中自覺慚愧。隔了好久,黎庶昌想起那年吳敏樹要跟曾國藩打官司的事,不知曾國藩心里對這事究竟怎樣看,有沒有芥蒂,平時沒有机會問,今天可是個好机會。他笑著問:“關于桐城文派的事,吳南屏后來捐錢請大人給他除名了嗎?”
  “南屏那人你還不知道!”曾國藩爽快地笑起來,“他是打死都不認輸的。后來的信中,他干脆將姚鼐比之于呂居仁。這是他的性格,我也不計較。南屏不愿在桐城諸君子灶下討飯吃,也稱得上我們湖南人中的豪杰。不過,以姚氏為呂居仁之比,也貶之太甚了。老夫粗解文章,實由姚先生啟之。姚先生為知言君子,只是才力薄弱,不足以發之耳。他的《古文辭類纂》一書,雖闌入劉海峰之文,稍涉私好,而大体上是站得住的。其序跋類淵源于《易·系辭》,詞賦類仿劉歆《七略》,則為不刊之典。老夫鑒于姚先生所編,不選六經、諸子、史傳之文,雖另編《經史百家雜鈔》,但平心而論,姚先生之《類纂》要比老夫的《雜鈔》流傳得久遠。”
  黎庶昌深以此言為持平之論,并對曾國藩的心胸气度看得更清楚了。他正要請曾國藩再談談對桐城三祖的看法,吳汝綸又發問了:“大人,听說您要寫一篇文章,提出古文的八字訣和四象說,能讓我們先知一二嗎?”
  “你們四人,最數摯甫不安本分,不知又從哪里刺探了老夫的机密。”就像老父親親昵地指責聰明靈泛的小儿子一樣,其實心里很高興,他樂于向弟子們透露所探得的古文之驪珠。
  “老夫思考得尚不成熟,就大致說說吧。八字訣,即以雄、直、怪、麗為古文陽剛美之特征,以茹、遠、洁、适為古文陰柔美之特征。我還要仿照司空表圣的辦法,每個字下再給它以八個字的詳述。四象,即太陽為气勢,气勢中又分噴薄之勢、跌宕之勢;少陽為趣味,趣味中又有詼詭之趣、閒适之趣;太陰為識度,識度有閎闊之度、含蓄之度;少陰即情韻;情韻有沉雄之韻、凄惻之韻。若精力好,下個月老夫將這篇文章完工,那時再听听諸位的意見。”
  張裕釗說:“大人對古文的這個發現,將可与沈休文的四聲說相比!”
  “你們看,對面有個家伙在偷听大人的天机!”吳汝綸神秘地指了指無梁殿外的小松樹林。
  “誰?好大的狗膽,我去看看。”薛福成立即起身,沖出殿外剛走几步,只見一只兩尺多長的金毛松鼠,從松樹枝上跳躍著逃走了。
  “原來是它!”黎庶昌、張裕釗大笑起來。曾國藩一時興起,笑道:“你們誰有本事逮住它,老夫放他一年假不作文章!”
  張裕釗等人見曾國藩興趣這樣好,明知抓不到,都一齊向小松林沖去。
  曾國藩背著雙手,情趣极高地看著他們在松樹林里奔跑,口里念道:“鷦鷯已翔乎九仞兮,羅者猶倚乎澤藪。”
  “大人。”耳畔突然響起一個謙卑的聲音。曾國藩回頭看時,遠通法師已站在一旁,他的身后跟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和尚。那小僧人兩眼怯生生地望著江宁城里的頭號人物,雙手托著一個黑漆發亮的木盤,木盤上擺著一支大號羊毫,一方刷絲歙硯,兩卷水印硾箋。
  “大人學問淹博,尤其聯語精妙,久為貧僧欽敬,早就想求大人為寒寺題一聯語,只是無緣。今日万幸,貧僧恭請大人賜寶。”遠通說罷,雙手在胸口合十,深深一鞠躬。
  曾國藩笑著說:“今日受法師款待,不容我不寫了。不過鄙人對佛法素無所知,題什么好呢?”
  曾國藩在無梁殿里慢慢踱步。殿堂里异常安靜,水气沖著紫沙壺蓋輕輕地上下跳動,他凝視著茶壺,瞬時間有了。遂提起筆,吩咐小和尚把硾箋展開。一會儿,水印紙上現出一個個勁崛的字來:
  万里神通,度海遙分功德水,
  六朝都會,環山長護吉祥云。
  “見笑,見笑。”曾國藩把筆放回木盤,謙遜地說。
  “貧僧深謝了!”遠通再次合十鞠躬。
  “曾大人,總督衙門來了一位老爺,說是有急事要面稟。”
  靈谷寺的知客僧急急忙忙走過來,邊施禮邊說。
  “什么事?叫他進來。”
  來的是督署武巡捕。他走到曾國藩身邊,悄悄地說:“李制軍遣弟昭慶來江宁,要向大人稟報……”
  “備轎!”不待巡捕說完,曾國藩便下令。
  “大人,齋飯已備好,吃了再走吧!”遠通慌忙挽留。
  “打扰了,下次再來吃吧!”曾國藩邊說邊急步走出無梁殿。他知道,李鴻章一定是遇到了難以獨自作主的大事難事。
  原來,李鴻章督師以來,采取了誘敵于絕地然后合圍的戰略和离間之計,大大地挫傷了捻軍的元气,把賴文光、任化邦的東捻軍引誘到山東煙台一帶。李鴻章認為東捻已到山重水复的地步,准備以膠萊河為防線,將他們困死在登萊半島。李昭慶奉命來到江宁,一來請教此法是否可行,二來求援二十万餉銀。
  從靈谷寺到城里的一路上,曾國藩心里就一直在揣度著李昭慶要談的事。前方戰事時有反复,令曾國藩提心吊膽,只有李鴻章用河防之策將捻軍最終平息下去,方可洗去他打捻無功的恥辱。如果李鴻章也失敗了,后果則不堪設想。他的這种心情,就和當年在安慶挂念老九打金陵一樣。听了李昭慶的稟報后,曾國藩在心里長長地抒了一口气。他沒有馬上表示態度,而是离開坐位走到挂圖邊,擰緊兩道掃帚眉,眼睛死死地盯著山東省。
  大約過兩刻鐘之后,曾國藩重新回到坐位上,對李昭慶說:“幼泉,回去告訴你二哥,就說我完全贊同他的這個設想,只是要提醒他注意一點:丁寶楨是山東巡撫,他的職責只是守山東,滅不滅捻寇不是他的事,防守膠萊盡量用劉省三部,而不用魯軍,前年賴文光就是沖破豫軍朱仙鎮防線的,丁寶楨和李鶴年是一樣的思想。因此,為防万一,還要在運河設第二道防線,以潘鼎新扼守,在江蘇六塘河設第三道防線,就近調鮑超、陳國瑞部防守。你今天休息一下,明天一早就回去。告訴少荃,鱉雖進瓮中,但并未到手,還有可能逃出去,不可存絲毫虛驕。至于二十万餉銀,我分文不少。”
  事情正如曾國藩所估計。同治六年八月十九日,東捻軍在賴文光、任化邦率領下,在海廟口以北十几里海灘地方突破魯軍防線,過濰河、濰縣、昌樂,擬再渡運河,進入豫陝,与張宗禹的西捻會師。但在運河遇到了潘鼎新部的頑強阻擋,又加上大雨連綿,河水盛漲,東捻軍心大亂,叛徒潘貴升乘机殺害了魯王任化邦。賴文光率殘部重上山東,結果一敗于濰縣,再敗于壽光,二万將士戰死,首王范汝增英勇犧牲。賴文光率六千人苦戰逃出,准備下江蘇,在六塘河又遇到鮑超的阻擋,后來雖從陳國瑞部的缺口突破六塘河,但終于大勢已去,人少力弱。賴文光被抓就義,東捻軍全軍覆沒。
  捷報傳到江宁,一洗曾國藩兩年多來的屈辱。朝廷論功行賞,李鴻章授以協辦大學士,劉銘傳首倡河防之策,封一等男爵,并念記曾國藩的決策之功及轉戰一年多的辛勞,加恩加賞一云騎尉世職,接著又從体仁閣大學士調任武英殿大學士。不久,李鴻章、左宗棠、劉松山等會剿西捻成功,梁王張宗禹戰死徒駭河邊。鬧了十多年的捻軍起義被完全鎮壓下去了。曾國藩精神重又振作起來,正准備把整飭兩江的事繼續辦下去時,官文卻因阻擊西捻失敗之罪,被撤除了直隸總督之職,慈禧太后調曾國藩接任,并著晉京陛見,兩江總督一職,則由浙江巡撫馬新貽升任。
  曾國藩這次欣然受命。其原因,不僅因捻亂平息,朝廷沒有忘記他的功勞,更因他多年的明友暗敵官文徹底垮台了,他今后的仕途少了一塊絆腳石,曾國荃、郭嵩燾、劉蓉、劉長佑等人東山复起也少了一重障礙。放眼今日之域中,又是湘淮軍的天下!他能不興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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