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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活敬德鄉店賣人肉 李善長擲令論英雄


  那黑臉酒保見四個人被蒙汗藥酒麻翻在地,一把甩了手中的汗巾与絲瓜囊子。拍了拍雙手,從牆上取下一卷麻繩,喜滋滋地走了過來,在施耐庵等四人身上踢了一腳,自言自語地笑道:“嘻嘻,俺這酒店門外寫的清楚明白:‘閻羅請下風流客,鬼母封成酒中仙’,你們偏偏要闖這阿鼻地獄,也是活該倒灶!沒的說,為了俺能發財,且休管你們遭瘟!”一頭說,一頭便要來搜四個人的褡褳行囊。
  他剛俯下身來,四個人中忽地坐起兩個人來。一個是李善長,另一個便是藍玉,“小三子”“嘿嘿”兩聲怪笑,雙肩一扭,早躍了起來,沒等那酒保緩過神來,劈頭便抓住了他頭頂上的□髻,潑口罵道:“個鑽煙筒喝潲水的夯貨,也不瞧瞧你面前是做什么營生的角儿,倒想算計起俺們來,不要走,先吃俺一百拳!”說著,揮起醋缽儿大小的拳頭,便要打上酒保的胸口。
  正在此時,猛听店門外有人叫道:“哪里來的些大膽潑賊,竟敢在此撩虎須,弟兄們,打了進去!”
  隨著叫聲,大門外立時涌進六七條大漢,一色地扎著扁魚巾,身穿皂布短褐,拿刀仗棒,橫目怒目,居中那個漢子蜂腰乍臂,粗筋莽骨,暴睛環眼,寬腮磕額,頷下一部絡腮胡須,鋼針也似地奓散著,模樣儿煞是凶惡。他前腳一跨進店堂,將手中一把棗木船槳“咚”地朝地上一戳,指著屋內四個人便嚷:“弟兄們,今日俺這店子發利市,還不快將這四個牛子抬下去剁——”他那“剁”字恰才說一半,忽地停住,眼睛里露出惊訝、惶愧之色,猛一把扔了船槳,蹬蹬蹬几步奔過來,脫口叫道:“啊唷唷,不當人子,不當人子,原來是百室先生!俺阮大武有失迎迓。”說著便唱了個大喏。
  李善長呵呵笑道:“在下正詫怪哩!千里酒客臨門,東家翁卻避而不見,反倒弄出這惡作劇,阮大哥也忒會耍子了!”說著,指了指癱在地上的施耐庵与關猛又道:“虧得在下見識過你這黑店里下蒙汗藥的手段,偷偷將酒倒入袖內,可惜苦了施相公与這位小哥!”
  阮大武低頭一看,不覺惊叫起來:“啊唷,鬼使神差,怎么施相公也從淮南來到此處?”說著便抬起頭來,對鵠立在一旁的伙計們吩咐道:“弟兄們,愣著干嘛!還不快去拿解藥來!”說畢,他走近李善長悄聲問道:“百室先生,俺那主子臨行吩咐在此接應,敢莫是施相公要投奔滁州大營?”
  李善長略皺一皺眉,不置可否,捻著虯須問道:“尊夫人与賢昆仲如何不見?”
  阮大武跌足歎道:“唉唉,休提休提!俺那兩個兄弟生性急躁,加上俺那毛頭星也似的渾家,三個人一听說要接應你們,哪里在酒店里呆得住,一大早便攛掇著俺北去長清道上,指望一刀一槍殺個痛快,沒存想半路上錯過,此刻,俺家那三條大虫不知在哪里尋人斗狠哩!”
  話猶未了,只听見店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夾著一個婦人的大叫:“兀那天殺的阮大武,將姑奶奶誆到黃河沙灘上喝了半日西北風,自個儿卻溜回來吃黃湯,姑奶奶今日与你沒完!”隨著那叫聲,風風火火闖進三個人來,當先的乃是一個年約三十八九的中年婦人,頭上梳一個歪歪的墜馬髻子,髻子上胡亂包一方玄色綢帕,上身穿一件墨綠碎花繡襖,一條元青色湖縐裙子斜扎在腰間草黃色裙帶之上,露出蜈蚣絆齊踝燈籠褲,手里倒綽著一杆寬刃厚背大板刀,遮莫也有四五十斤上下。緊隨這婦人的是兩個粗壯漢子,一個三十二三歲年紀,另一個不過三十毛邊,一式系著玄色英雄巾,扎著緊身衣靠,都生得蜂腰猿臂,繃著鼓鼓的一身疙瘩肉。前者手里搦一柄五股鋼叉,后者掂一根齊眉棍。三個人鬧鬧嚷嚷跨進店堂,一見屋內陣勢,霎時都怔住了。
  那婦人一杆大板刀揚在空中,半晌不得落下,瞪著雙眼,一會儿瞧瞧阮大武,一會儿瞧瞧李善長,一會儿又瞧瞧施耐庵、關猛,嘴里吶吶地說道:“你、你、你,他、他、他,今日個敢莫是撞了鬼了!”
  李善長含笑打了一拱,對那婦人說道:“在下李百室叩問十八娘妝安!子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大嫂未盡鄉誼之禮,卻一見面便要下‘板刀面’,你這‘板刀觀音’未免不仗義了罷!”
  孫十八娘听畢臉頰一紅,訕訕地收了板刀,倒過刀柄在李善長肩窩里戳了一記,笑罵道:“俺把你這個使奸弄鬼割舌頭爛牙根的冬烘先生!俺与中武、小武兩個兄弟指望一刀一槍去那擴廓帖木儿狼窩里救你,你倒躲到俺家里趁風涼來了!
  早知如此,還不知讓官兵將你捉去上夾棍、騎木驢哩!”
  一席話說得眾人笑了。此時,施耐庵,關猛喝了解藥,已然翻身坐起。施耐庵一時昏昏糊糊,望著滿屋的人,兀自詫异四顧。那關猛卻早已一躍而起,一雙豹睛四處搜尋,找著那下蒙汗藥的黑臉酒保,立時怒叫如雷,揮著雙拳便要扑過去拼命,嘴里頭還夾驢帶馬地罵道:“好個瞎了眼的下三濫狗才,也不看看你家小爺是何等樣人!敢往俺酒里下蛆,不要走,俺擰下你那顆驢頭下酒!”
  阮氏三杰見勢不對,連忙七手八腳將他抱住,一疊連聲勸道:“關家兄弟,關家兄弟!休要使牛性,坐下慢慢講話!”
  關猛多吃了几杯酒,藥性兀自未盡,哪里听得住勸,掙扎著還要使橫。孫十八娘一旁動了气,對阮氏三杰喝道:“你們三個閃開,待姑奶奶來替他醒酒!”說著,一挽裙子走近關猛身邊,伸出右手抓住他的丫髻,輕聲款語地問道:“關家兄弟,仔細瞧瞧,俺是何人?”
  關猛听見這一聲輕喚,怒气霎時泄了一半,他揉一揉眼睛,定睛瞧了孫十八娘一陣,不覺吶吶說道:“你、你是俺那嫂子!”
  孫十八娘呵呵一笑,笑畢,陡地雙目怪睜,罵道:“好個翻臉無情的小乞儿!在那滁州大營混得數月,便似坐了金鑾寶殿,連祖宗姓氏亦自忘了。嫂子,嫂子!你要認得俺這嫂子,卻怎的敢在這里撒野放潑?再要胡鬧,看我不一根一根拔下你頭上的奶毛來!”
  這一頓教訓,倒叫關猛酒意全消,他環顧了一陣,一見阮氏三杰齊齊在場,面前又正是恩重如山的義嫂,不覺倒金梁、傾玉柱,朝著孫十八娘拜了一拜,說道:“俺關猛一時酒后迷了本性,沖撞了大哥大嫂,万望恕罪則個!”
  孫十八娘一見,不覺又疼又愛,連忙一把將他扶起,戳著他的鼻梁骨笑道:“別价、別价!俺開個玩笑,你這傻孩子倒認了真了!自從數月前你被這姓李的冬烘先生誆到滁州大營,俺這心里想的都要滴血哩,今日兄弟叔嫂們相聚,倒是出乎俺的意料!”說著,她朝那黑臉酒保一指,笑道:“都是你這愣頭青,下蒙汗藥也不看看是甚么樣人!真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
  關猛拍拍身上灰土,指著黑臉酒保問孫十八娘:“嫂子,這黑大漢到底是何等樣人?怎的面生得緊!”
  孫十八娘點點頭道:“這是俺撿來的一個兄弟。半月前俺正當壚賣酒,這漢子沒頭沒腦撞了來,俺見他腰間包袱鼓鼓囊囊,只道是官家富室收債催租的走卒,一包蒙汗藥將他麻翻在地,指望發些利市。叵料打開包袱一看,倒把俺也嚇了一跳,褡褳里哪里是什么金銀寶貝?乃是一顆血淋淋的人頭!”
  說到此處,孫十八娘略頓一頓。眾人亦自失惊,一齊望著那黑臉酒保。
  孫十八娘又道:“俺心中詫怪,想要弄個端的,便將他灌醒。一問之下,方知老天有眼,可可儿將俺一個嫡嫡親的兄弟送到眼前。你道他是何人?休看他傻大黑粗,卻是當年梁山一條惊天動地的好漢的血裔——小尉遲孫新的六世遠孫孫不害!”
  眾人一听,不覺又惊又喜,李善長、藍玉、關猛一齊上前攜手唱喏。
  孫不害還禮不迭,對眾人說道:“俺在登州好端端的作個農戶,不料被劣紳陷害,弄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一怒之下,手刃了仇人,指望南下投奔紅巾軍,不想天緣湊合,在這里遇見了血親姐姐和阮家三位大哥!适才不知眾位底細,胡亂在酒里下了蒙汗藥,俺這里賠罪了!”
  李善長笑道:“這便叫做‘不是冤家不聚頭’,登州孫不害,有名的‘活敬德’,江湖上誰人不知,哪個不曉?若不是你那杯蒙汗藥酒,只怕今日失之交臂!”
  此時,施耐庵已然退了藥性,拂一拂袍襟,叵耐那孫不害的手下得重了些,他兀自覺著胸中作惡,太陽穴儿發脹,晃晃悠悠地趔趄了几步,睜開發澀的眼睛四面瞧一瞧,歎道:“好一樽神仙佳釀,休夸他玉液瓊漿,襄陽夢里,武陵源上,一枕陽台憶黃粱,醒來猶自口舌香。嗚呼噫嘻,好酒哇好酒!”
  眾人見他那迷迷糊糊的樣儿,竟做一堆儿樂了。孫十八娘忍住笑,走上前漫聲喚道:“施相公這南柯大夢做得委實長了些,你瞧瞧俺可象那武陵源里的仙女么?”
  施耐庵定睛一瞧,詫道:“怎么,你是孫、孫家大嫂?晚生何時又到了東台龍港河?”
  孫十八娘哈哈笑道:“這窮酸還記得那龍港河哩!今非昔比,俺這買賣愈做愈大,早發了跡也!”
  李善長怕她羅皂,插過來說道:“耐庵兄,眾位英雄今日在此聚義,還不見識見識么?”
  施耐庵揉一揉雙眼,腦子也清醒了許多,他展目一瞧,只見小小屋子里黑壓壓擠滿了人。除了李善長、藍玉、孫十八娘、阮氏三杰、關猛和那黑臉酒保之外,又添了個手挽著紐絲虯龍鞭的呼延鎮國。這么多人聚在一處,施耐庵不明所以,一雙眼瞧瞧這個,瞅瞅那個,半晌做聲不得。
  阮氏三杰早踅了過來,三個人暴雷般一齊唱了個大喏,說道:“施相公受惊了!不道許久不見面,見面便叫你喝了蒙汗藥酒!”說著,對孫不害喚道:“賢弟還不過來与施相公賠罪!”
  孫不害連忙過來打了個拱,說道:“俺孫不害有眼無珠,施相公莫怪!”
  孫十八娘走過來笑道:“休擺這些‘周公之’了!自家兄弟,卻只管累累贅贅地作甚!當日在龍港河邊,施相公便嚷著要喝俺的蒙汗藥酒,今日叫他嘗嘗滋味,沒的便委屈了他!走走走,灶下早備好了爛熟的鹿筋蹄膀,席間還有正經事儿談哩!”說畢,不由分說,一只手扯著施耐庵,另一只手拽著李善長,一把按到席上,賡即喚道:“手下的,快將酒肴搬了上來!”
  廊下應聲走出兩個漢子,七手八腳,收拾殘席,再整杯盤,立時間佳肴雜陳,早擺出一桌酒筵。施耐庵、李善長、藍玉、孫不害、孫十八娘与阮氏三兄弟恰好八個人坐了正席,關猛、呼延鎮國受不得拘束,早和几個廚子躲到灶下呼么喝六地大嚼去了。
  酒過三巡,孫十八娘忽然舉杯站起,撩一撩腰間裙子,抬起一條腿蹬在板凳上,敞聲說道:“今日這酒宴,一來慶賀眾位兄弟聚義,二來為施相公壓惊洗塵。不過,這酒店掌柜的乃是俺孫十八娘,酒席筵前,俺不管職位尊卑,輩份大小,今日別的事一概免談,只談一樁事情!瞧得起俺的,便干了這杯酒,瞧不起俺的,滾出這酒店!”說畢,“咕嘟”一聲,脖儿一揚,立時干了杯中酒。
  眾人見她說得鄭重,哪敢不依,齊齊舉杯,喝了面前的酒,然后都屏息注目,等著孫十八娘發出話來。
  孫十八娘杯底朝天,伸臂在席上划了一圈,那捏著空杯的手轉到施耐庵面前,忽地停住,她一雙眸子灼灼地注視了施耐庵一陣,說道:“施相公,俺今日如此舖排,你道究竟為了何事?”
  施耐庵茫然答道:“大嫂豪俠胸襟,磊落情怀,自然是為了恢宏江湖義气,晚生有幸躬逢盛會,叨陪末座,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哪里敢冒昧插言?”
  孫十八娘搖搖頭道:“嗨嗨!錯了!今日俺与俺當家的,還有兩個兄弟,從党家庄赶到黃河邊上,又從黃河邊上赶回這酒店,興師動眾,勞碌奔波,不為別的,正是為了你施相公!”
  施耐庵搖頭笑道:“大嫂言重了!想俺區區一介潦倒書生,怎敢勞動諸位大駕,大嫂這玩笑也未免開得過分了!”
  孫十八娘听了這番話,黑紅臉膛上眉目聳動,她一伸手,猛地抓住施耐庵的袍袖,腮幫抖得几抖,嘴唇一陣開闔,胸脯急驟起伏,瞧她那架勢,仿佛立時便要扑了過來。
  施耐庵當日在龍港河酒店里見識過這“板刀觀音”的厲害,此時一瞧她那神情,直嚇得心頭撞鹿,一時又不敢掙脫她那手,吶吶說道:“大、大嫂,有、有話好說,休要……”一頭說,一頭凝神貫气,提防她一旦剁過大板刀來,便好抽身閃避。
  誰知孫十八娘那架勢擺了片刻,竟然慢慢松開抓住施耐庵袍袖的手,仰脖又干了第二杯酒,一屁股坐到凳上,歎道:“唉唉,俺那主子千叮嚀万囑咐,叫俺休發這牛性,誰知俺又犯了這毛病!這些彎彎繞繞、曲曲折折的話儿,俺一副直腸子哪里拎得清,當家的,還是你來說說吧!”
  阮大武點點頭,清了清嗓子,站起來說道:“施相公,今日之事,盡管有許多委曲,總而言之,便是要請你与俺們同缸飲水,同灶吃飯,同做一個散淡神仙!”
  施耐庵听畢一惊,忙忙執著阮大武的手問道:“阮大哥,想你們夫婦兄弟秉賦乃祖豪放不羈的血性,不懼官不懼法,天不管地不收,當日晚生在淮南龍港河邊,曾勸你以渾身武藝投效白蓮義軍,為抗元大業助一臂之力,你道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一腔熱血,不愿押給那些占山為寇、划地為王的草頭天子、江湖霸王。怎么今日一見,你們夫妻二人口口聲‘俺那主子’‘俺那主子’,難道你們已然更改初衷,尋到一座山頭,于某人麾下甘效驅策么?”
  阮大武點了點頭歎道:“唉唉,良禽擇木而栖,良臣擇主而仕,俺夫妻兄弟這一身潑天武藝,終不然要售于識貨的英主!當日在龍港河邊,只因人世混沌,綠林凋殘,天時未至!俺嘴里雖如此說話,可心里何日何時不在盼著作一番惊天動地事業!”講到此處,這粗豪漢子忽地神采飛揚,叫道:“俗語道:天下大亂,必誕圣人!就在俺夫婦兄弟潛蹤草莽、浪跡江湖之際,也是天緣湊合,到底遇上一個統馭六合、包攬四海的英雄,他那胸怀秉賦、行事為人,叫俺一見之下,便欽慕得五体投地,俺便將這顆大好頭顱,將一家四口的身家性命一古腦儿押給了他!”
  施耐庵听了阮大武這番話,不覺心中一動,他又記起在長清縣衙里李善長講起的那個“俊才”。他環顧了在座諸人一眼,只見深沉庄重如李善長,豪爽豁達如阮中武、阮小武,頑皮憨厚如關猛、呼延鎮國,粗獷詼諧如孫十八娘,一听到阮大武談到那個“統馭六合、包攬四海”的英雄,一個個屏息動容,面露肅敬之色。這几年遍歷江湖,耳聞目睹過無數的大俠大杰,無論是那心机深邃的烏橋大營首領劉福通,牛欄崗的嚇天大將軍張士誠,抑或是臨河集大營的首領徐壽輝,几曾令人如此景仰,如此折服,如此聞而動容?這些時自己在江湖上踽踽獨行,蒼天卻誕下了這樣一位聞所未聞的英雄!
  施耐庵正自慨歎,那孫十八娘早又按捺不住,只見她長身而起,一把搡開阮大武,說道:“瞧你這鋸了嘴的葫蘆,羅嗦了半日,還未說出個子午卯酉來,一邊乘涼去吧!”說著,褰裙聳肩,一跳跳到板凳上,揚聲喚道:“兀那鑽牆打洞的瘦猴儿,此時不出來,更待何時!”
  話猶未了。人叢中黑影一閃,一個瘦小精靈的漢子早無聲無息地閃到面前。只見他高不過四尺,一身玄色緊身衣靠,裹一頂壯士巾,蹬一雙八搭麻鞋,淺眉深目,鼠臉猴腮,一副瘦弱的身架,可一雙眼里卻閃著机警狡黠的熠熠目光,他仿佛清風一縷,飄到施耐庵面前,“唧唧”笑了一聲,尖聲唱了個大喏。說道:“施相公一向哪里發財?把俺‘灶上虱’想得好苦!”
  施耐庵又惊又喜,一把攥住他的手叫道:“原來是時大哥!
  濟南府城一別,你如何又到了這里?”
  時不濟搖頭歎道:“唉唉,莫提莫提!都怪這百室先生一張利嘴,說得俺這無法無天的偷儿也改了姓也!”
  施耐庵道:“怎么,你也投效了滁州大營那個義軍首領?”
  時不濟點點頭道:“三日前這位百室先生不知怎的撞見了那‘吳鐵口’大哥,一夜傾談,便將吳大哥說的動了真情,答應与滁州那主子合縱連橫,共抗元廷。吳大哥見俺無拘無束,便叫俺時不濟南下淮泗,通報訊息。”
  施耐庵忙問:“時大哥,你見過滁州那位義軍首領?”
  時不濟道:“見過,見過!”
  施耐庵又問道:“此人果真是英武絕倫?”
  時不濟道:“不假,不假!”
  施耐庵續道:“時大哥能否將滁州大營所見所聞略述一二?”
  時不濟眨眨眼睛,搔搔頭皮,說道:“啊唷,這可難住俺了,俺時不濟是啞巴算帳,口說不出,肚里有數!”說著,他想了想,忽地一拍大腿,叫道:“這里活脫脫兩個證人,何不叫他們作證!”說畢,轉身喚道:“兀那兩個游神野鬼,還不出來露臉么?”
  隨著話音,影壁后腳步“蹬蹬”,霎時走出兩個人來,施耐庵定睛一看,不覺又是一惊:只見前面那人,身長六尺,紫黑面皮,豹睛虎額,頷下微須,著一領淡青排扣長袍,系一根墜傘銀絲絛;后面那人金黃色容長臉龐,黃眉淡目,生得剽悍精壯,雙手過膝,著一件深綠緊身衣靠,系一襲淡紫色英雄氅,臉頰上一塊藍記煞是打眼。盡管二人此時卸了盔甲,換了衣冠服飾。施耐庵一眼便認出:這便是昨夜在黃河邊上見過的紅甲將軍朱亮祖和那位藍臉大漢。
  兩個人走到時不濟跟前,笑問道:“你這偷儿,喚俺二人出來有何見教?”
  時不濟道:“哼哼,俺把你們這兩個藏頭露尾的白日鼠!今日奉了主子將令,脫了那身老虎皮儿,來勸說施相公歸順滁州大營,你們卻躲下灶下偷吃貓儿食!适才施相公動問:俺那滁州大營的首領到底是不是英武絕倫?俺倒要考考二位的口才!”
  朱亮祖搖搖頭道:“作難,作難!想俺朱亮祖奉了朝廷之命,在那安徽六安縣作個團練副使,誰知百室先生一番游說,俺便到滁州与那主儿見上一面,鬼使神差,俺這心竟叫他給牢牢地牽走了。風云際會,其中自有天意,叫俺哪里說得出其中原委!還是請這位楊思將軍來談吧!”
  那藍面大漢攤攤手說道:“俺這只‘藍面狼’半世以來,游竄草莽,四處奔突,原以為寂寞大野,再無英雄,不愿將這六尺之軀,混跡腌臢人世,指望遁入空山,仗三尺龍泉,引頸自刎,以滿腔熱血付与荒草流泉。叵料卻偶然中遭際百室先生,一談之下,仿佛醍醐灌頂,心頭死水又起狂瀾,槁木之灰复燃炬火。這些時奉了將令,于元軍中混了個把總之職,暗中接應江湖義士,履行滁州大營所委重任,与俺那主子聲气相求、如手應臂。這番際遇,全是前世份定,豈是言語可以表白?”
  孫十八娘一听,气又上來,不覺笑罵道:“你們這兩個夯貨,比俺婦道人家還不如!講去講來,又是那句鬼話:‘天意’,‘夙緣’,‘夙緣’,‘天意’!又不是夫婦姻緣,真真白白讓你們叫俺一聲‘大嫂’了!”
  施耐庵見那二人言談真誠,心中敬重不已,正欲往下傾听,忽見孫十八娘大咧咧地訓斥他們,兩個漢子不惱不怒,兀自訕訕而笑。他一時不解,忙道:“大嫂,兩位壯士講的真切,你如何責他們枉稱了你一聲‘大嫂’?”
  阮大武在一旁呵呵笑道:“施相公你哪里知道,這兩位兄弟卻是大有來歷:這位朱亮祖賢弟,表字定遠,綽號人稱‘赤眼豹’,五年前因走鹽船欠了官家稅錢,被有司衙門黥了面,抄了家,押往沙門島,是俺夫妻在龍港河邊殺了解差,將他救出,便与俺拜了個結義兄弟;這一位藍臉漢子,記得當日在武家庄園与你提起過,乃是當年梁山泊一流好漢‘青面獸’楊志前輩的后代,江湖上有名的‘藍面狼’楊思。龍港河分手之后,与朱亮祖兄弟一同投了滁州大營,不想今日兄弟們卻又得在此廝見。”
  施耐庵听了這番話,心下暗暗惊歎。眼見得這許多眼空四海、叱吒風云的英雄,一時都齊集在那位虎踞滁州大營的首領麾下,看來此人的确非比尋常。不過,這几位粗豪漢子說了半日,也未講出個中道理,實在是令人心痒難搔!
  他正自沉吟,忽听一陣“簌簌”的衣衫響過,那“百室先生”李善長早撩袍走到當廳,只見他臉色肅穆,雙目精光射人,從從容容地環視眾人一眼,捻須說道:“眾位壯士,在下李百室奉命北上搜尋豪杰、网絡英雄,經歷險風惡浪,不想此刻竟与諸位在此聚會,實實出人意料!”說著,他轉過頭來,對施耐庵點頭注目,續道:“本來,离開滁州大營之時,那位首領曾經諄諄囑托:如今元失其鹿,群雄競起曲逐之,孰興孰滅,孰王孰寇,一切尚難逆料,不可妄泄天机,擅露他的行藏!不過,施相公一片至誠,為了將來借重耐庵兄一支巨筆,宣揚‘替天行道’的雄風偉業,在下便向你稍稍透露些許消息!”說著,他忽地仰首掀髯、立眉瞋目,對滿屋人喝道:“眾位眾位!那枚‘軍令牌’可曾帶在身上?”
  這一聲喝不打緊,眾人齊齊向李善長投來征詢的目光。便是孫十八娘如此粗豪的角色,亦自收起那嘻笑怒罵的神態,叉手注目,竦然鵠立。
  李善長喝畢,早已伸手解開袍襟,小心翼翼地在腰間摸索一陣,從貼身腰帶上解下一塊磨得珵亮的銅牌來。他雙手平端在胸前,注目頂禮,口中念念有辭,稍頃,一彎腰,慎重其事地放在案頭。
  眾人見了李善長這番舉動,滿屋里“窸窸窣窣”一陣衣衫響,接著便是一陣輕微的金屬磕擊的“叮當”之聲,案頭上霎時擺出了十二塊銅牌來,黃澄澄、亮珵珵地排在一處,煞是醒目。
  施耐庵望了望案頭的銅牌,又環視了眾人一眼,只見這些激揚踔厲、揮洒談笑的豪客,此刻卻一個個肅然筆立,虔誠地注視著案頭上的銅牌,神情十分庄重。他心中說道:區區一塊銅牌,長不足三寸,厚不過八分,竟使這一群殺人不眨眼的大虫如此悚然而又惕然,便是赤精子的番天印,只怕也沒有此种魔力!
  他心下惴惴,撩衣碎步走到案頭,面對那滿桌的“軍令牌”,雙手撫臂,俯首注目片刻,然后伸出右手,用兩指輕輕地掂起一塊,只見這三寸見方的銅牌上方鏤著細密的云雷紋,云雷紋里簇擁著一條雕飾精巧的火龍,火龍下方鐫著九個小字:“紅巾軍滁州營軍令牌”,銅牌正中刻著持牌人的營伍姓名,姓名下面或深或淺刻著許多古怪的印記。
  施耐庵心中納罕,捧著那銅牌對李善長問道:“百室兄,此乃行伍軍中記名腰牌,平常得緊,晚生看不出它有什么特別之處,還請明示一二!”
  李善長也不答話,神情依然庄嚴肅穆,他俯下身來,雙手接過施耐庵手中腰牌,手腕略動一動,立時將那銅牌翻轉過來。
  施耐庵定睛一看,只見那澄黃珵亮的銅牌背面,十二個隸体小字赫然撞入眼帘:
  “行仁義,禁殺掠,敬賢達,結民心。”
  霎時,施耐庵眉目聳動,深邃的眸子里漸漸綻射出一抹奇彩,一股熱流悄悄從丹田驀起,直涌上胸腔腦際,貫串九經百骸。那小小銅牌上仿佛有一股巨大的磁力,將他的目光和心神緊緊吸住。盡管銅牌上的十二個小字鐫刻得并不精細,每一個字都卻似惊雷閃電,疾撞著他的心扉,將他久蘊胸臆的塊壘豁然揭出:呵呵,“行仁義,禁殺掠,敬賢達,結民心”,多么淺易平白、彰明較著的詞句!這些年來,自己苦苦追尋的不就是這樣的亂世英雄,黎民百姓殷殷盼望的不就是這樣的仁義之師么?比起當年梁山泊大寨那大而無當的“替天行道”的綱領,比起沖天大將軍黃巢那“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的吶喊,比起烏橋鎮上的劉福通、牛欄崗上的張士誠,還有那臨河集上見過的中原紅巾軍首領徐壽輝一流造反英雄,那見識的睿智卓絕又豈止深了一層兩層!他久久兀立,默默地捧著那塊尚帶著体溫的銅牌,嘴里反反复复地誦著那十二個字句,眼前仿佛看到了那位正在滁州大營喑嗚叱吒的頂天立地的巨人。
  此時,庄嚴的沉寂籠罩著店堂,眾好漢默默地注視著沉入冥想的施耐庵,他那肅穆專注的神情仿佛也感染了這群粗豪豁達的英雄。良久,李善長慢慢走了過來,輕撫著施耐庵的肩膊問道:“耐庵兄,見了這銅牌上的十二字,不知作何感想?”
  施耐庵兀自沉浸在冥想之中,一把攥住李善長的袍袖,也不去答他的問話,脫口便問道:“百室先生,這軍令銅牌,滁州軍中可是人手一塊?”
  李善長點點頭道:“正是正是!鳳陽揭竿舉義之時,千千万万男女百姓投營效命,只有那些歃血盟誓、獲取這塊銅牌之人,方可算得滁州大營的將士!”
  施耐庵又道:“倘若令不行、禁不止,這十二字箴言豈不是一句空話?”
  李善長呵呵一笑,信手接過施耐庵手中銅牌,一抖手腕翻了過來,指著營伍姓名下面那深淺參差的刻痕,說道:“耐庵兄差矣!滁州大營軍令森嚴、賞罰分明,滿營男女將士,或是出謀划策、斬將搴旗,自有軍令官呈報請賞。至于素常行跡,若照著這‘軍令牌’上的訓示做出了大小勞績,則由隨營弟兄們公議,有一樁便刻上一個印記,功大則痕深,功小則痕淺,積功十番,則可破格擢升,跨馬游營。倘若違了這四句箴語,行伍間自有公斷,輕則杖脊四十,赶出義軍大營!
  重則立時梟首,懸頭四門!”
  施耐庵听得入港,接著又問道:“這四句治軍箴語,不知是何人想出?”
  李善長尚未答話,那“小三子”藍玉早一步搶過來,插口叫道:“嘿嘿,這十二個字還有俺這位百室先生的一份功勞哩!”
  施耐庵一听,立時涌起一股對李善長的敬意,注目問道:
  “百室兄,請道其詳!”
  李善長掀髯歎道:“唉唉,此事說來話長。想我李百室仗恢宏之志,怀不羈之才,奔走江湖多年,指望遭際亂世明主,助成輔弼大業,誰知以滿腹韜略游說各路義軍首領,竟無一人將它賞識。可巧至正十四年在鳳陽軍中,正碰上那主子張榜招賢,我李百室便將胸中設想的治軍之策寫在紙條之上,貼于他營門外面,彼時那主子正在用飯,兵士將紙條呈入,他未等讀完,立時擲箸吐哺,倒屣相迎,克日便封了我一個隨營軍師,并將我的治軍方略与休宁人朱允升的籌戰之策分別編成明白通暢的訓令,即是:‘行仁義,禁殺掠,敬賢達,結民心’与‘高筑牆,藏鋒芒,廣積糧,緩稱王’這兩道十二字箴言,號令全營,約束軍旅,方才于群雄爭鋒、艱難困頓之中崛起。”
  施耐庵听了這番話,心中歎道:好一個英明机警的豪杰!這位滁州大營的首領,深知義軍兄弟生性粗豪,性格梗直,竟將那洋洋洒洒的治軍方略化成可傳可誦的箴言,注入將士心田,舉世之上,哪一路義軍首領可与比擬?想到此處,他不覺喃喃誦道:“不啻東海鵬鳥,端的天生騏驥。莫道乾坤有主,來日大業可期!”誦畢,他不覺雙手抓住李善長的衣袖,一疊聲叫道:“如此奇人,晚生便是粉身碎骨,也須見他一面!望百室先生早早代達愚衷!”
  李善長尚未答話,忽听得店門外響起一陣“得得”的馬蹄聲,緊接著一串急驟的腳步聲響過,店堂里“呼啦啦”又涌進一伙人來。
  施耐庵正欲轉身細看,只听得人叢里有人惊呼:“啊唷,你們瞧是誰來了也!”不等那呼聲落音,眾人早齊刷刷地匍伏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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