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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事?”溥儀強打起精神問道,不得不把來到嘴邊的一個哈欠咽回去了。
  “是這樣的,皇帝陛下,据新京方面傳來的最新絕密消息,陛下的禁衛隊步兵團已經‘倒戈’,宣布起義,并公開投向‘抗聯’。”
  “什么?反了的,禁衛隊步兵團倒戈,反了的。”說罷,溥儀頹然地倒在沙發上,一种“樹倒猢猻散”的凄涼感覺涌上了心頭。
  過了好大一會儿,六神無主的溥儀望著吉岡安直喃喃自語道:“怎么辦,難道真的是天要塌下來,娘要嫁人了嗎?怎么辦呢?”
  “請皇帝陛下斟酌處理。”看看已被完全現于掌心的康德皇帝,吉岡安直的嘴角露出難以察覺的笑意。
  “拿地圖來。”溥儀命令道。這可大出吉岡的意料。
  隨侍奉命很快拿來軍用地圖,恭敬地放在了溥儀沙發前的茶几上。
  “過來,吉岡將軍,請幫朕看看路線。”溥儀表示道。
  “是,愿為陛下效勞。”
  吉岡順水推舟,決心要把戲演得更為“逼真”,更加天衣無縫。吉岡把頭湊到溥儀面前的地圖上,指著地圖:
  “這樣、這樣,万一有不測,就這樣,完全可确保陛下的安全。”
  “謝謝,謝謝吉岡將軍,有關的事請將軍相机處理吧。”
  “是。”吉岡說罷,挺身來了個立正,轉身离開了溥儀,去“相机處理”了。
  過了不多久,吉岡又來到了溥儀面前,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說道:
  “報告陛下,隨行而來的那一連禁衛隊已被解除武裝。”
  “什么?禁衛隊已被解除武裝,我的安全誰來負責,那批人將如何處置。”溥儀因這消息深感意外,不禁有些惱怒。
  “陛下,請不用擔心。你的安全是有保證的。您的行宮從現在起將由我日本皇軍直接負責。嗯,您的安全是絕對有保證的,請陛下放心。嗯,至于那一連禁衛隊人員,我們已經作了妥善處理,武裝解除,人員遣送回新京。”
  雖然,這不過是“帝室御用挂”吉岡為了繼續在未日中有力地控制“康德皇帝”,而故意設下圈套借以消滅溥儀的親信武裝,使溥儀真正成為一個手無寸鐵的光杆皇帝。日本帝國主義者在中國人民面前,在世界反法西斯同盟的人民面前是失敗者,但在溥儀面前都一直是胜利者,是主子。
  歷史上那個光輝的、令世界人民激動的、使中國人民揚眉吐气的日子——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終于來到了。日本天皇的“投降詔書”通過電波傳播世界。各地的日本人听到這一震惊世界的消息,有的高興,有的垂淚,有的手舞足蹈,有的捶足頓胸;有的黯然神傷,有的喜形于色。听到這一消息的滿洲國皇帝溥儀也作了一番精采的表演。
  八月十五日中午十二時左右,吉岡未經值日官的導行,直接來到溥儀那簡易的“行宮”。不見了往日的趾高气揚,而是垂頭喪气;也不見了往日的頤指气使,而是如喪(女考)妣。
  “報告皇帝陛下,”吉岡口气十分急促他說。“我代表關東軍司令部正式通知陛下。”
  看吉岡的神色是那樣的嚴肅,口气是那樣的急促,溥儀不由激凌凌打了個冷戰,聲音顫抖著說:“是,請講。”
  “我圣明的天皇已正式決定終止大東亞圣戰,結束同美、蘇、英中等國的戰爭狀態,其《終戰詔書》如下”。
  說到這里,吉岡頓了頓,松眼看了看溥儀一下,見溥儀呆若木雞般地站著動也未動,有違常禮地沒有口呼“万歲”,吉岡也顧不得溥儀這樣的“失禮”,從口袋里鄭重地掏出《終戰詔書》,以极其沉重的語气念道:“朕深鑒于世界大勢与帝國現狀……前者,對美英兩國之所以宣戰,實出自希求帝國之自存与東亞之安定,至如排斥他國之主權,侵犯其領土,固非朕之本志。然自交戰以來,已閱四載,雖陸海將士勇敢善戰,正宮有司勵精圖治……而戰局并未好轉,……加之,敵方最近使用殘酷之炸彈(即美國投放在廣島、長崎之原彈,筆者注),頻殺無辜,慘害之极,實不可料,且者繼續交戰,不但我民族終告滅亡,且人類文明亦被毀滅,如斯朕何以保全億万兆赤子,謝皇祖皇帝之神靈,是故朕命帝國政府接受聯合公告。朕于茲得以維護國体……并常与系等同在……”
  死硬的法西斯分子吉岡,沒能完整地讀完《終戰詔書》,已是聲淚俱下,身心交瘁,不由自主地面向東方跪了下來,連續磕了几個響頭,默祝天皇陛下平安,然后慢慢站起身來,轉身向溥儀說道:“天皇陛下宣布了投降,美國政府已表示對天皇陛下的地位和安全予以保證。”
  溥儀的舉動讓在場的人大意料,沒等吉岡說完,溥儀立即遙向東方跪地,“光、光”連續“碰”頭數下(按滿族風俗,碰頭是比磕頭更隆重的大禮,磕頭,頭不沾地,碰頭,則頭触地)。剛抬起頭,還未來得及撫摸一下碰破了的頭,“啪、啪啪”又是一連串的脆響,溥儀連續親自批頰十數下。
  溥儀的一連串“惊人”舉動,使得正處于痛苦中的吉岡安直惊得目瞪口呆,就是這位跟隨溥儀身邊十几年,自稱“中國通”的反法西斯分子。也不完全理解溥儀這一連串舉動的确切含意。溥儀這一套舉動猶如中國男儿接到“訃聞”的老套子,口中先是“不孝男某罪孽深重,不自破滅、禍延先孝”的叨咕,而后再來一套“批頰請罪”的表演。本來,溥儀的膽子特別小,疑心又特別大,作為滿洲國的“親邦”日本帝國主義垮台了,他的傀儡戲也唱完了!沒有用了。他害怕日本人害他滅口,剎那間,极度的恐懼和絕望的心情交織在一起,所以才表現出這一套瘋狂的舉動。
  “我感謝上天保佑天皇陛下平安!”“批頰”表演后的溥儀諂媚他說。此時的溥儀面對的雖是一個“落水”的主子,但他的處境更為不妙啊!不得不哀求道:“吉岡將軍,對于我和家族人員將作何安排呢?”
  “至于陛下嗎?”吉岡愁眉苦臉他說。“關東軍已和東京方面聯系說,經關東軍再三請求、協商,東京方面也已同意,陛下將被送往東京。陛下今后的生活所需費用,關東軍已把滿洲國政府剩余的四億日元,匯入東京帝國銀行的帳戶,生活是無虞的,但……”
  吉岡話鋒一轉:“天皇陛下也不能絕對保證陛下的安全,這一節要听美軍的了。”
  听到這一回答,溥儀感到死亡似乎向他招手了,他將不再是“困”龍,而將是“死”龍一條。
  日本法西斯的無條件投降,表明世界人民的最后一個凶惡的法西斯分子將壽終正寢,表明中國人民將最后贏得反抗日本帝國主義的民族解放戰爭的胜利,表明中國人民近百年來第一次取得反對帝國主義侵略的徹底胜利,這也為中國歷史的末代皇帝——溥儀的第三次“退位”的丑劇以通化地區的高山峻岭為背景拉開了帷幕。
  听到日本帝國主義無條件投降的消息,偽滿大臣們——這些日本帝國主義豢養的奴才,中國人民的死敵——漢奸賣國賊們,雖然沒有像他們的傀儡主子溥儀來一番“批頰請罪”的表演,他們內心的恐懼也是不言自明的。他們這時在心中考慮最多的是如何逃避中國人民的懲罰,如何為自己安排出路,當然,為自己安排出路之前,還要為他們的“康德皇帝”先上演一場收場戲。
  日本礦業公司的一間日本式的簡易辦公室里,偽國務總理大臣張景惠、偽參議府參議長臧式毅、偽內務府尚書大臣吉興及偽滿政府的要員們正圍坐在簡陋的辦公桌前。說是開會,整個會場死一般的沉寂,大家彼此之間的呼吸都清晰可聞,大家都在默不作聲地等待著,但又似乎都不知道在等待著什么,室內籠罩著一种難以形容的帳然失望的黯淡的沉悶的空气。太陽落山了,月亮也沒能升起來,在一個沒有燈罩的昏暗的電燈下,許多說不出名的昆虫在盲無目的的飛著,有的已是精疲力盡。气息奄奄了,掉在桌上來回掙扎。這情景,猶如突然來臨的大地震,引起人們的恐懼,象征著面臨日本戰敗突然間滿洲隨國隨之崩潰所引起的國民混亂。
  粗重的喘息,無言的歎息,自取滅亡的昆虫的倒斃聲交織在一起,混合在一起,壓得人喘不過气來,整個世界似乎頃刻間就要窒息一般。突然,偽國務總理大臣張景惠仰起了那張不像年過七旬的臉,一向柔和的雙目,驟然間再現出几十年前當綠林好漢馳騁于曠野的北平時期的銳气和果斷,打破沉寂,霍地站起來,一字一句他說:
  “正像今晨由新京飛來的國務院總務廳武部長官剛才報告的那樣,蘇軍于9日凌晨,背信棄義,從東、北、西三方面開始行動,越境侵入,皇軍各路部隊雖經奮勇反抗,但蘇軍先頭部隊已經迫近新京近郊。十五日凌晨,‘親邦’日本天皇陛下,已無條件接受《波茨但宣言》,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事到如今,對滿洲國來說,已是失掉了依靠和存在的意義。我想,我想應由‘皇上’自動退位,來給滿洲帝國以最后的終結,也就是讓皇上自己宣告滿洲帝國的死刑。我作為滿洲國國政的最高負責人,現在就把這种想法上奏皇上。”
  張景惠的話音低沉而清晰,像看透了一切似的。可是,大臣中誰也沒有接著發言,不論是反對還是附和,于是會場又歸于沉默。
  張景惠總理對于這种气氛毫不介意,他拿著准備上奏的退位詔書草案,轉身离去,直奔皇上的臨時“御所”。沒有招呼,偽參議府議長臧式毅和宮內府大臣熙洽等緊隨其后。這個詔書草案,是根据“周二會議”相對于日本的次官會議的決議,是由著名漢字家、企划所長高倉正用日語匆忙起草而譯成漢語的。
  “皇上,”走進皇上臨時“御所”的國務總理大臣張景惠單刀直入地說:“現在‘親邦’日本已宣布無條件投降,皇上將作何打算?”
  “你以為該怎么辦?”溥儀反問道。
  “恕臣直言,盛衰榮枯,世之常情人無常興,國無永為。俗話說:‘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況且現在‘親邦’日本業已宣布無條件投降,我滿洲國就失去依靠和存在的必要了。皇上,皇上還是退位吧!”
  “退位?”
  “是的,自動退位。”
  “退位,”溥儀喃喃自語,淚水唰唰地從鏡片后順著那張瘦臉流了下來,痛苦地閉上了雙眼,腦海中不禁想起這將是他一生中的第三次“退位”,如果說前兩次退位,他溥儀還是個無知孩童和懵懂少年,那經歷并沒有在他的心目中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如今已是壯年的他將如何再一次面臨那痛苦的經歷。
  “是退位”,臣以為由老爺子主動宣告退位,宣布‘滿洲帝國’的死刑,為今后預留一個退步,這是上上之策。況且成事在人,謀事在天,皇上為恢复祖業,歷盡艱辛,披肝瀝膽,絲毫無愧于列祖列宗,這也是有目共睹。何況,何況日本人也已為皇上擬好了退位詔書!”
  “什么?日本人已為朕擬好了退位詔書?”此時的溥儀已如同一灘爛泥似地癱倒在座位上,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請皇上過目。”
  說著,張景惠從口袋里掏出日本人早已擬好的“退位詔書,遞了上去。
  “完了完了,全完了。”溥儀喃喃自語,也沒有伸手接退位詔書,也許知事已無可挽回,無奈地擺了擺手:
  “去吧,照你所說的辦吧。”
  短短的上奏只有几分鐘時間,老總理張景惠和臧式毅、吉興等人就重新回到會議室。張景惠對大家巡視一番,過了一會儿,才以极其沉重的語調說:
  “皇上完全批准我們的建議,退位詔書不久就可頒發,眷本已經抄好了,謀大家稍作准備,參加‘退位’儀式。”
  因為詔書上要用御璽,尚書府大臣吉興率先慌慌張張地离開會議室,其他大臣一個個垂頭喪气地魚貫而出。不大一會儿,尚書府大臣吉興神色慌張地捧持著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捧持的御璽,步履不穩地走進另一個房間。此時,在這問礦業公司的有六席大的日本式房間早已擠滿了大臣。
  偽滿一方以國務總理大臣張景惠為首,各部大臣,參議府議長,宮內府大臣及所有夠級別“扈從”皇上的人,日本一方祭祀府總裁橋本虎之助和國務院總務廳長官武部六藏等人,緊張地并排站著,關東軍最末一任司令官兼日本駐滿洲國革命全權大使山田乙三大將軍則站在一邊。房間里沒有一樣像樣的擺設,望著此情此景,張景惠不禁老淚縱橫,這就是滿洲國留在歷史上的一個重大時刻嗎?雖說榮枯盛衰是人世常情,改朝換代是人間常有,但是作為“告一國之終焉”的隆重儀式,竟如此寂廖冷落,不能不令人深切地感受到人世無常!
  不久,鄰室的隔扇在眾人注目之下打開了。
  只見皇上身穿滿洲國上將洋服,帶一枚大勳位花勁飾章的略章,腰間沒有挎往日參加重要儀式才挎的那把日本天皇“賞賜”的日本軍刀,穿著鞋神情木然地站在席子上的筒陋木桌跟前,近來已經蒼白的臉色,這時更加發青了。也許是心情不好的緣故,再加上燈光的照射,看起來真讓人感到是剛從陰間地府里走出來的,著實有些嚇人,在命運多外的皇上的生活中,這時的激動和緊張的心情,恐怕該是從未經歷過的最大的一回了吧!
  眾人注目之下的皇帝一直默默無言,他腦海想到的是三年前那隆重而又熱烈的建國十周年慶典,“親邦”日本剛則發動太平洋戰爭不久,兵鋒所措,勢如破竹,舉國上下,一片歡騰,他宣布“建國十周年詔書”的壯觀而熱烈的情景仍歷歷在目;就是一九三二年吧,溥儀雖是“屈就”執政,那畢竟是他為恢复祖業前進了一大步,离重登九五只差一小步;兩年后,他雖沒當上大清帝國的皇帝,但他當上了“滿洲帝國”的皇帝,那也是滿風光的,夠令人陶醉的。而今夜,在這高山峻岭的寒村陋室中,他又將親自結束這個國家,放棄自己的帝位……
  皇帝腦海中像過電影似的不斷展現著十四年來的往事,盡管也曾有過短暫的“榮耀”,瞬時時的“風光”,极其難得的“滿足”,但更多的是屈辱,是受制于人的屈辱,是寄人篱下的屈辱。皇帝像看陌生人似地仔細地端詳著每個大臣的面孔,其后,慢慢地打開“退位詔書”。
  “奉天承運,大滿洲帝國,明詔爾等眾曰:朕自登基以來,提攜盟邦,國運隆隆,日臻隆治,人民富足,百姓樂業。朕夙夜乾惕,惟念昭德,勵精自懋,弗放豫逸。爾等有司,以朕心為心,殫精竭慮,忠誠任事,上下相和,万方相協。時至今日,敗局不利,我天皇体恤万民,宣告終戰,我……我……”
  溥儀聲音哽咽了,當念到“退位宣言”時,臉色紅得像豬肝似的。
  在皇帝低沉而嘶啞的聲調中,眾人听皇帝念完了“退位詔書”,眾人的神色各不相同。
  山田乙三大將,這位關東軍的最后一位司令官兼日本駐滿洲國特命全權大使,內心的翻騰,人們無從知曉,但表面仍維持著軍人的陰鷙。冷峻。
  橋本虎之助,這位曾經擔任過關東軍參謀長、近衛師團長、憲兵司令、陸軍部次長的地位及祭祀府總裁,作為日本對滿洲國進行精神統治的最高使者,此時也許為日本的天照大神再也不能護佑日本人民而黯然神傷,在他顯然日益消瘦的雙頰上,流下了一條閃光的淚痕。
  張景惠,這位奉系軍閥出身,又以大老粗出名,還以同日本人關系非同尋常而十年得意的老臣,面色沉痛,好像有一种与眾不同的憂慮正在折磨著他的心,恐怕他想的更多的是今后等待自己的黯淡命運吧。
  皇帝宣讀退位詔書的時間非常短促,大約只用了兩三分鐘左右,這同當年溥氏宣讀滿洲同對美、英兩國宣戰詔書及建國十周年詔書,顯然是不可同日而語的。“滿洲帝國崩潰”這一歷史事件,竟然在一瞬之間,而且是荒山野岭中草草了結。舊清朝的宣統皇帝、而今的滿洲國皇帝溥儀,突然之間從万民景仰上的神的地位上跌落下來,變成一介愛新覺羅·溥儀了。
  念完了“退位詔書”的溥儀“皇帝”,稍稍穩定了情緒,略略向前彎下了他高高的身体,透過他的高度的近視鏡片,巡視一下眼前神色各异的群臣,又補充說:
  “本人基于日滿一德一心之大義,現在退位,希望各位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如有幸長生在世,想必還有能再見的机會吧。”
  話一講完,就离開了桌子,從左首走到諸位大臣的前面,首先在最年長的張景惠面前伸出了細長的右手。
  溥儀雖然沒有說話,但是大臣們誰都明白,這是他要和大家握手告別。張景惠用他那雙久已不拿槍而變得柔軟而厚實的手掌,緊緊地用力地握住了溥儀的手,老淚頓時流了下來,經极力控制,才未哭出聲來。于是,溥儀又走到其他的每個大臣面前,相互握手,几乎所有的人都哭了,有的不管旁邊是否有人,盡情地流著淚,有的一聲不響地埋下頭,有的悄悄地用手捂上臉,姿態雖然各异,但都已陷入了難以形容的感慨之中。
  當溥儀走到滿洲國前興農部大臣于靜遠的面前時,發生了出人意料的情況,于靜遠——滿洲國建國功臣于沖漢的長子,當時正值壯年,四十五、六歲,是大臣中最年輕的一個,不知怎么想的,對溥儀伸出來的手,只予輕蔑的一瞥,就把雙手轉到背后去了,目光越過溥儀的雙肩,注視著挂在后面牆上的老挂鐘,像一個惊歎號,為這短暫而又讓尷尬的退位儀式划上了一個終止符。
  溥儀從一九三二年“屈就”滿洲國執政,一九三四年,重登九五做了滿洲國的皇帝,到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六日深夜在深山老林里的大栗子溝第三次“退位”,他“執政”、“皇帝”一共干了近十四年,這其間并非有一天真正地掌握過實權,無非是日本統治中國東北的傀儡,是當代中國的一個最大的,徹頭徹尾的漢奸賣國賊,但日本畢竟不時還需要它,而今天退位的溥儀就如同一個被扔在深山老林里的無家可歸的野狗,他的地位一落千丈,迅速地降到了張景惠、臧式毅等人之下。
  退位儀式結束后,日本方面的山田乙三大將、祭祀府總裁橋本虎之助、“帝室御用挂”吉岡安直等人迅速离去。不用說,山田乙三大將是去料理各個戰場的結束事宜了,橋本虎之助從此不再經常拋頭露面。吉岡安直卻沒有息影山林,而是繼續操縱著溥儀,甚至滿洲國的事宜。
  張景惠、臧式毅和溥儀握手而別,剛走出礦業所那間日本式的六席大的辦公室的大門,老淚還挂在腮邊,從黑影里走出一位關東軍大佐軍銜的軍人,迎面攔在二人面前:
  “二位稍候,吉岡將軍有請。”
  “什么?吉岡將軍有請。”二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异口同聲地問道。
  “是的,吉岡將軍有請。”來人极其認真地重复了一遍。
  “什么事?”
  “這個,我不知道,請二位快點走吧!”
  日本帝國主義雖然投降了,在中國人民面前是戰敗者,在世界反法西斯人民面前是失敗者,但在張景惠、臧式毅他們面前還是主子,還是胜利者。他二人不得不乖乖地跟在這位日本大佐后面朝吉岡的住處走去,但那二人的心里如同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難道吉岡是要把我們二人抓起來作為溥儀的替罪羊,交給中國人民審判?抑或把我們二人抓起來送到日本,殺人滅口?二人越想越不敢往下想,越不敢想越是要想。
  二人忐忑不安地來到吉岡的住處前,遠遠地就見吉岡笑容可掬地站在門前。二人的心稍稍安了點,但轉念一想,如果吉岡笑里藏刀呢?二人不由得又緊張起來,但事到如今,也不能做縮頭烏龜,只得硬著頭皮走上前去,极盡諂媚他說道:
  “將軍安好!”
  “好,請,有勞二位,請進。”
  二人走進屋內,還沒能睜開眼來,一個熟悉的、令二人毛骨悚然的聲音,灌入二人的耳鼓:
  “張總理,臧議長,二位好,請坐。”
  原來,任國務院總務廳長官武部六藏,這位和張景惠多年朝夕相處,實際上是張景惠的頂頭上司的日本人早已等候在此。
  “武部長官好。”二人同時說。
  “大家都不要客气了,請隨便坐。”吉岡和顏悅色他說。
  待大家坐定后,吉岡用那雙鷹隼般的眼睛盯視了張景惠、臧式毅二人片刻,又看了武部一眼,開口說道:
  “我們今天這里沒有外人,我們就直話直說用中國話說叫做‘打開窗戶說亮話’,我們今天請二位到此,是要和二位商量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二位知道,自從滿洲國遷都以后,滿洲國政府一分為二,而留守‘新京’的那部分人不僅位不高,而且望不重,同時人心思亂。‘新京’方面發生了一些极不應該發生的事情,社會秩序混亂,既不利于滿洲國,也有損于大日本帝國的形象。因此,為‘新京’,的安全計,我們想請二位不辭辛苦,回到‘新京’,負起維持治安的重任。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二人听著吉岡的這番話,真如同天上掉下個餡餅。二人尋思道:如若我們回去,組織個維持會什么的,負責地方治安,等那蔣介石來接收,我們不又成了“中華民國”的代表,說不定我們將來不僅不會是罪人,反而還是功臣呢!二人听到吉岡的問話,立馬說道:
  “我們愿意听從將軍的安排。我們愿意為地方治安的維持效犬馬之勞。”
  看著二人如此“積极”,吉岡露出了滿意的笑意:
  “為了使二位能盡快地回去,并盡快地展開工作,同時考慮二位的實際情況,我已作了如此安排,臧議長正值壯年,多勞累一點也算不了什么,我想請臧議長和武部長官乘飛机先回去。”
  “好,我同意。”臧式毅忙不迭他說。
  “張總理年近古稀,再加上近日來的輾轉流徙,身体恐怕吃不消,我想請張總理稍事休息再回去。”吉岡轉向張景惠說。
  “不,我不同意。我雖已年近七十,但身強体壯,想必將軍一定知道,子牙八十,方才披挂相印,廉頗七十,尚能披堅執銳,況且我作為滿洲國的總理多年,為了日滿親善,一德一心,雖然未有多少建樹,但也盡了犬馬之勞。對于‘新京’的實際情況多有了解,轉為熟悉,易于開展工作。至于臧議長嗎,并沒有做多少實際工作。”張景惠為了自己的利益,也顧不得同僚之誼,當著日本人的面就攻擊起臧式毅來。
  臧式毅也非等閒人物,十余年前就被溥儀看中,大有取代鄭孝胥擔任國務總理之勢,只是沒有得到關東軍的首肯,張景惠才當上了總理,臧式毅馬上反擊道。
  “張總理作為一國國政的最高負責人,皇帝雖說已退位,但也應該扈從皇帝左右,及時處理各种大事,還是應該我先回去。”
  看著二人爭執不下,一直沉默不語的武部六藏開了口:“依我看,還是張總理說的在理。張總理對實際情況了解較多,易于開展工作,因此我建議,吉岡將軍,您調整一下您的安排,就讓張總理和我一道首先飛回‘新京’。”
  “好,就照你說的辦吧!請二人回去盡快准備,越快越好!”吉岡說道,同時也是下了逐客令。
  來時的二人可謂心往一處想,但走時的二人就心思各异了。取得首先回去資格的張景惠,來不及多說一句話,迅即飛奔回家,見了老婆的第一句話就是:“老婆,又要發財了。”
  退位后的溥儀想到最多的就是今后的出路問題,他想了几种方式。
  繼續跟日本人嗎?想來十四年,自己雖貴為“執政”、“皇帝”,但始終也沒走出日本設好的牢籠一步,完全成為日本人的玩偶,今后,那日本人還不更把我不當一回事嗎?我能有好日子過嗎?
  如果落入蘇聯軍隊手中,現在蘇聯和日本處于戰爭狀態,我又是日本人的奴才,那說不定真會像吉岡所說的那樣“后果難以設想”,不行。
  如果落入共產党、八路軍之手,听說共產党專門殺富濟貧,抗日最積极,最恨漢奸賣國賊。天哪,我溥儀不是中國的頭號漢奸,賣國賊嗎?我有一百條小命,也要完蛋呀。不行。
  如果落入蔣介石手中呢?情況也許會好些,听說蔣介石也和日本人勾結,蔣介石的軍隊還有那么多“曲線救國”的呢?還是不行,蔣介石可是個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政治流氓,說不定蔣介石會把我送上祭台,以抬高他自己的身价。
  思來想去,竟無一條好的去路。比較一下,還是去日本稍微好一點,我畢竟還給日本人效勞那么多年啊,難道日本人能不講一點情意嗎?正在這時,突然一個人走了過來,溥儀像溺水的人看到了一根稻草,來人乃祭祀府的神官中島信之,手中捧著天照大神象征的三件神器的二件——一面鏡子(御靈代)、一塊玉,唯獨缺少一把小刀即所謂的“神劍”(御汰刀)。
  溥儀迅即走向前去,向中島信之行了九十度的鞠躬禮。
  “請問中島君,總裁哪里去了?”
  “我也不知道,自從退位儀式結束,橋本總裁就把三件‘神器’中的‘神劍’留在我身邊,御鏡和寶玉交給我捧持,我再也沒有見到橋本總裁,你找他有何貴干?”
  “我要找橋本,我要告訴‘親邦’日本人,天照大神是我溥儀請來的,我不能讓天照大神因我而蒙難,我還要親自把天照大神的三件‘神器’送還日本,親自送到天皇手中,請你一定轉達我的意愿。”
  “好,我一定代為轉達。”
  還未等中島代為轉達,吉岡已經自己找上門來了。
  “溥儀,”進門來,吉岡就直呼其名。
  “什么?”剛剛退位了的溥儀,以前听到听到稱呼他的總是“皇帝”、或“陛下”,或“老爺子”,還不習慣別人直呼其名,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溥儀,”吉岡加重了語气,“溥儀,我在招呼你。現在我也是代表日本方面正式通知你,東京方面已正式同意你前往日本居住,暫住地點為日本帝國飯店,請你盡快做准備,我方已准備好了飛机。”
  “將軍,我可以帶一些隨行人員嗎?”
  “可以,但必須盡可能地少,因為飛机比較小。”
  “那我們的路線將作何安排?”
  “這個,這個嗎,我方也已基本作好安排,我們將首先乘飛机至沈陽,然后在沈陽換乘大飛机,直赴日本。”
  “謝謝‘親邦’的周到安排。”
  “不必謝,也不必‘親邦’、‘親邦的’。”吉岡冷冷他說道,并轉身离去。
  這邊吉岡剛剛离去,那溥儀將要乘飛机去日本的消息就在溥儀身邊的人中間傳開了。沒過多大一會儿,溥儀居住的房子里就聚集了一大群人。這個哀,那個樂;這個哭,那個叫;下跪的,磕頭的,鞠躬的,作輯的,千姿百態,樣樣皆有。總之都是為了一個目的,向溥儀表決心,希求和溥儀一起飛赴日本,早日离開這深山老林,也离開生了他們,也養了他們,但他們卻對其犯下了無盡罪惡的祖國。這些人的哀告,一時搞得溥儀心情煩燥,六神無主,無所适從,也無法确定讓誰和他一起飛往日本,气得坐在沙發上直喘粗气,嘴里嘮叨道:“敗象啊,現事啊,可羞啊!”
  就在這時,溥儀最為喜愛的族侄毓嵣附在溥儀耳邊(當然這种舉動在溥儀退位以前是不可能有的)如此這般耳語了一番,溥儀有了主意。
  “都不要說話,如果還認我這個‘皇上’的話,都必須按我的話辦,你們這些人,除大李子(指李國雄)和毓嵣外,其余人都給我出去,不經宣召,任何人不能進入我的房間!”溥儀下了命令。
  剛剛還哭鬧不已的人們,在溥儀的命令下,一個個极不情愿地离開了溥儀的房間。
  摒退了眾人之后,屋內剩下溥儀和毓嵣、大李子三人。博儀望著二位他最為信賴的人說道:“日本方面已經同意我到日本居住,而且為我准備了飛机,并且可以帶些隨行人員,這些我們對日本人應該感激不盡,但因為飛机大小,不可能多帶人,請你們二位幫我斟酌一下,把哪些人留在我身邊,最為合适。”
  “這個,”大李子首先接過話茬,“這個,讓他先說吧!”這就是隨侍李國雄的聰明過人之處,自己雖是溥儀最為信賴的隨侍,但他知道毓嵣是溥儀的族侄,血畢竟濃于水啊。
  “要說哪些人應該是跟隨在皇帝身邊,我看首先應該是二叔。”毓嵣也滿會拍馬屁他說道。
  “你是說溥杰。”
  “是,皇上。”
  “那好吧,繼續說。”
  “其次,其次應該是五姑夫万嘉熙。”毓嵣說道。
  “可以。”溥儀點了點頭。
  “還應該帶上三姑夫潤麒(即部布羅斯)。”
  “可以!”溥儀同意道。說也奇怪,溥儀雖然冷落了潤麒的姐姐皇后婉容,但對潤麒卻情同手足,也只有深深了解溥儀的毓嵣才能在這個時候提出這個人選。
  “六叔呢?”毓嵣試探著問。
  “溥儉,不行,遇事沒有個主見,就讓他在家看著吧。”溥儀斷然否定道。
  “毓嵒,毓□呢?”
  “可以。”溥儀說。“毓嵣說的夠多了,大李子,你也說說看。”
  “我看,還應該帶上西醫黃子正。”
  “嗯。”溥儀沉思了一會儿,終于說出了兩個字。“可以。”這也說明李國雄對溥儀了解的透徹。溥儀可是一日也离不開荷爾蒙的呀,盡管那些族侄們也能夠幫助溥儀注射荷爾蒙,但畢竟比不上既對皇上忠心耿耿,又是行家里手的西醫黃子正。李國雄提出的這個人選正中溥儀下怀。
  那些被選中要跟隨皇帝赴日本的人,個個喜笑顏開;而沒選中的,則痛哭流涕,捶足頓胸。
  這些人中,最痛苦的則是婉容和李玉琴。
  決定了隨行人員名單之后,溥儀來到李玉琴的房間。
  “玉琴,過來,皇上看你一眼。”
  溥儀溫存至极,目光慈祥中又有無限柔情。
  李玉琴很少見皇上這樣,便十分激動走到皇上面前。
  “保重啊!”溥儀流出淚來。
  “嗯。”李玉琴也流出了淚水,皇上對她這樣說話可是從來沒有的。但此時的李玉琴已不是兩年前的那不懂事的農家孩子了,她很快反應過來。
  “謝皇上。”說著,李玉琴踏著碎步,小鳥依人般地依偎在皇上身邊坐下了。
  “玉琴,我將要遠走高飛了。”溥儀對坐在身邊的李玉琴輕聲慢語道。
  “遠走高飛,皇上將到哪里去?”李玉琴雖知這不是久留之地,但也不知這位退了位的皇帝能到哪里去。
  “朕將到日本去,由吉岡陪同我一起去。”溥儀說。
  “到日本,那可不在中國了呀!”李玉琴惊訝他說,這位農家出身的女子怎能想象得到要到外國呢!
  “是的,是不在中國、要到外國,我要走得越遠越好。”溥儀態度決絕他說。
  “那,玉琴怎么辦?我沒有一個親人,玉琴也要跟皇上去。”
  剛听李玉琴說要跟皇上一起去,溥儀態度立即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不行,飛机只有兩架,而且太小,坐不下。”
  飛机小,坐不下,那你為什么能帶別人,就不能帶我,還是沒拿我當回事!
  當然,這是李玉琴心里想的。如果兩年前的天真、不懂事的李玉琴還敢頂撞溥儀兩句,那此時你給她吃兩顆豹子膽,她也不敢說出這樣的話。
  李玉琴眼里的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叭嗒、叭嗒”,滴落了下來。溥儀盡管一臉的煩惱,內心也許有點過意不去,又轉過來安慰李玉琴說:
  “不要哭,我們這只是暫時的分別,我們過几天就會見面的,你和皇后、二嫫將要坐火車去日本,我已給你們作好了准備。”
  “那得几天?”李玉琴也沒有分析溥儀的話是真是假,就如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急不可待地問道:
  “過兩天就來火車接你們,頂多呆三、四天就見面了,你們不用害怕!”
  當然這完全是哄小孩的搪塞話,即使交通正常的時日,火車也不能直通日本,況且這戰爭年月,交通早已中斷,火車能翻山越海到日本嗎?
  李玉琴低頭沉思,她怎么不想啊!她入宮兩年多了,由于溥儀的這規定,那不准,她和家人早已失去了聯系,不知家里的那兩間草房有沒有給戰火燒毀?如果回去,我還能過慣家中的那生活嗎?更讓人可怕的是,如今日本人被打敗了、投降了,皇上又是跟著日本人跑的,東北的老百姓可是最恨日本人的,老百姓可會說我是“漢奸”的老婆的?皇上要是丟下我不管,我周圍可是一個親人都沒有了,我怎么辦?
  看著李玉琴長時間沉默不語,溥儀又安慰她說:“我都安排好了,外邊事有溥儉,毓崇,里邊事有溫和、嚴桐江,你有事就找他們辦吧!我們很快就會見面的。”
  在這即將各奔東西的時刻,皇上的六等妻子——“福貴人”李玉琴還能得到皇上的一點虛情假意的安慰,那貴為皇后的婉容連被皇上看一眼的企盼也不敢有啊。
  “潤麒,”一聲女人的尖厲的聲音使處于极度喜悅之中的潤麒大吃一惊。
  “誰?”潤麒腦海中升起了個問號。
  原來,外間發生的一切事情,婉容并不知曉,這時正是她神智清醒的時候,她正凝目遠望。她和皇帝及福貴人李玉琴住的“行宮”有個木篱笆小院,前后院大約有四百平方米。院里种著花草和蔬菜,從院中向外望去,青山環抱,和朝鮮只有一江之隔,鴨綠江水清亮的反光隱約可見,流水的波濤依稀可辨,當時正值中秋,秋高气爽,遠山近水,環境十分优美。這位曾經以“色艷而嬌”的荷花自喻的女子是多么想飛出去,到那仙境般的青山綠水中盡情地享受一下大自然的美好!她不知不覺地想起了曾經唱過的一支歌:
  金絲籠中金絲鳥,
  錦衣玉食養得嬌,
  挂在繡樓間逗人笑。
  可怜細雨蒙,
  不知秋已到。
  問小鳥,
  妄自聰明,
  不如振翅飛出黃金籠。
  正沉醉在傷感遐想中的婉容,眼帘中突然映入了一個曾經是那么熟悉的身影!這身影已有十年沒有見過了,就是二十年不見,我也認得呀,你不就是那個從小可愛而又淘气的潤麒嗎?潤麒,我是你姐姐呀,你為什么不來看看我呀!十年了呀,潤麒,我們姐弟雖近在咫尺,卻如隔天涯。潤麒,你不來看我,那是因為我被打入了冷宮,皇帝不讓你看,不准你看,我不怪你。你現在到了我的面前,為什么還不能看看我呀,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于是脫口而出:“潤麒。”
  凝神片刻之后,潤麒也認出喊他的人來了。這不就是朝思暮想的姐姐嗎?這不就是從小領著我玩,好搔我痒痒、和我情同手足的姐姐嗎?這不就是我那昔日花容月貌的姐姐嗎?這不是我那昔日一人之下、万民仰止的“皇后”姐姐嗎?昔日如瀑布般的披肩長發,如今已不足二寸長,似一窩茅草胡亂地堆在頭上,昔日如秋水般流波蕩漾的眼,如今大而無神;昔日白里透紅的容面,如今是顴骨突出,下巴尖尖;昔日丰滿苗條的身材,配上什么衣服都恰到好處,如今卻同蘆柴棒一般,裹在一襲空闊的裙子里。不,這不是我的姐姐;是,這就是我的姐姐。否定、肯定,最終還是肯定,這就是我的姐姐,你就是變化再大,我也認得你呀。“姐姐。”潤麒真想脫口喊出他多年來掩藏在心底的珍貴的字眼。但一想起皇帝的禁令,再想想自己今后的前途還和皇帝緊緊地拴在一起,到了嘴邊的字又咽了回去,潤麒又最后看看姐姐一眼,那眼神有遺撼,有抱歉,亦有哀怨,隨即在婉容期待的目光中轉身离去。
  此時的婉容真是欲哭無淚,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理呀,潤麒是我的親弟弟呀,他都不理我,我該怎么辦呀?但誰又能回答她呢?
  就在婉容悲苦無告的時候,溥儀帶著最貴重的珍寶和溥杰、毓嵣、毓嵒等几個家族人員及李國雄等隨侍在馬達的“隆、隆”轟鳴聲中逃走了,把“皇后”和“貴人”等一批人通通扔在那“滿朝邊境”的荒郊野外而不管不問了。
  溥儀臨行前告訴大家說,一到日本,稍事安排,即使不派飛机,也要安排火車來接留守的人們,因此大家都在盼星星,盼月亮般地盼望著飛机抑或火車的到來。婉容早已斷了對未來和前途的幻想,歷史給予她的教訓使她麻木不仁,她順從地听任擺布,似乎既沒有高興,也沒有痛苦;既沒有欲求,也沒有希望……
  “福貴人”李玉琴盼望之余,則按照溥儀教會她的開始吃齋念佛,求菩薩保佑她父母身体健康,求菩薩保佑皇上平安無事;求菩薩保佑早息兵災,人民享太平;求菩薩保佑她和皇上早日團圓。
  這几樁心愿,李玉琴一天不知念多少遍,一樁也沒求來,反而她們的安全感也沒有了。
  溥儀走后第三天,“行宮”的日本門崗便撤了。一個最突出的問題就擺在了主事的“六爺”溥儉和隨侍嚴桐江面前,如何确保偽帝宮和偽宮內府留守人員、特別是皇后婉容和福貴人李玉琴的安全,万一“皇后”和“貴人”有什么閃失,那他們可真吃不了兜著走,正當他苦尋對策、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一聲“報告”打斷了溥儉的思絮。
  一個下人神色慌張地跑到溥儉面前。
  “六爺,不好了,不好了!”
  “什么事,快點說。”
  “是……是這樣的,有……有几個山民像不怀好意,在……在這附近來回游動。”
  “什么,山民在附近游動,走,看看去,凡是男的,都帶上家伙。”
  這一次溥儉表現得滿果斷,沒有像听說日本人闖進帝宮而趴在地半天不起來。于是,有著一身武功的嚴桐江手里拎著駁殼槍走在最前面,其他人手中也拿著各式長槍。短槍緊隨其后,溥儉作為這里的最高負責人被夾在中間,一行人虛張聲勢地走向“行宮”的外面。果然,不遠處有十几位山民像在尋找什么似地來回搜索著。熟悉這里地形的山民看他們來的一行人,知他們是從日本人辦的礦業公司方向而來,但卻是中國人,這使山民們糊里糊涂。溥儉、嚴桐江一行人見山民手里只拿著木棒,好像也沒有什么惡意,他們也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不犯我,我也不惹你。雙方相持了一會儿,山民們首先撤回,溥儉他們也無功而退。原來,這是山民們在搜查、沒收日本人的東西,山民們認為日本人的東西都是剝奪中國人的,不應該讓他們帶走。喪失了昔日威風的日本人,再也不是騎在東北老百姓頭上作威作福的主子了,而是一批喪家的落水狗,他們不得不東躲西藏,据說還出現了有的日本人躲到山上去,怕孩子哭,把孩子捂死的慘劇。
  一場虛惊,使本來已提心吊膽的主事溥儉和嚴桐江更是如履薄冰,他們決定為安全起見,把婉容和李玉琴搬到眾人聚居的丁字樓中,也講不得等級身份的排場了。
  在丁字樓中,婉容和李玉琴對門分住,婉容在東邊,李玉琴在西邊,中間隔著一道扒門。在婉容房里備兩個太監,其中年紀大的姓王,年紀小且最喜歡婉容的姓劉,另外還有兩位佣婦服侍。李玉琴房里也有徐媽和丫環敬喜小心服侍著。
  說來也許令人難以置信,李玉琴入宮后曾和婉容共同度過二年半的宮廷生活,她們竟沒得到一次見面的机會。平時,李玉琴住在同德殿,而婉容住在緝熙樓,各不逾界。盡管李玉琴也曾向溥儀要求過要對主子盡盡義務,侍候待候皇后,但溥儀以各种借口搪塞過去了,就連逃難的路上,溥儀也把她們完全隔開。皇后婉容于十一日黃昏在兩個太監和老媽子的陪同下,先行前往長春車站,而李玉琴則于午夜時分隨帝宮最后一批人員逃离。如今她們終于在一起,王琴想:最起碼我有個強壯的身体,我能為皇后做點什么呢?不是說皇后經常因大鍋飯不合口味而發脾气嗎?我這房里有現成的炊具,我給皇后做點小灶吧。
  “不行。”李玉琴轉念想道。“皇上討厭皇后,我竟要給她做好吃的。這不是違背《二十一條》嗎?”李玉琴轉念又想:“皇上整天教我念佛經,講的不都是救苦救難,大慈大悲嗎?皇上不是連蒼蠅、蚊子都不讓打嗎?而皇后畢竟是個人,她有病,精神又不正常,還處于這個困難時候,我給她做點好吃的,也是積德行善,菩薩一定不會見怪。”
  想著想著,李玉琴跪了下來,雙手合十禱告起來:皇上你不要生气,我只按佛經的精神行事的,我是听從菩薩的旨意的。
  “做!”李玉琴最終下定了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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