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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次日朝見,兩班文武濟濟一堂,料知前次刺駕有了結局,因此來得格外齊全。嘉慶帝面容清懼,雙目炯炯,因風寒尚未痊愈,說起話來仍然嗚嗚囔囔,帶著濃重鼻音。各臣員分外留心,一派恭肅。坐定之后,嘉慶掃視全殿,方徐徐而言:“諸部眾卿有本即奏,莫要延遲時辰。”話音方落,軍机處經略大臣德楞泰出列奏稱:“据分軍合圍,教匪余酋羅思蘭、葡文華走投無路,大部殲滅,余部逼入南江一帶。新近合兵一處,潛入密林。現水面結冰,各關口河道俱已增兵防護,諒不至走脫。又有余匪會集巴山,煽動裹挾百姓,近日進占川北通江一帶,目前正于堵截之中。然糾民余匪,臨時烏合,不足為患。江南乃教匪活動猖撅之地,近有姚之富之子姚馨佐伙同慣匪熊老八等煽動民人,沆瀣一气,意欲向東竄犯,臣等已遣部防駐,只待天气晴朗,便可一鼓殲之。”嘉慶覽畢,頜首道:“民安而賊自平,剿賊必要安民,民不安,則易為賊所裹挾。白蓮教余部時至于今,已是強弩之末,務將徹底擊潰,無使扰民。然賊居關險,猶不可輕視,各省仍應互作協助,不致亂匪疏隙,流走邊界。唯有分軍擊破,方為穩妥。各省仍依前例,分別督軍,限日剿獲。”德楞泰遵旨退回,自去布置。兩廣總督趁机出奏道:“安南國新主阮福映押解三名海盜已抵廣東,此三者系阮光纘舊臣參与海盜,騷扰中國海域。請示是否解京正刑?”嘉慶略一沉吟,即批示就地處決,不必勞力解京。余時各部皆有所奏,巨細各异,不一而足。稍歇,嘉慶即道:“二十日之事,內外震惊。朕交付刑兵諸部會合審理,延至今日,眉目已清。經多方查核,基本訊實。朕昨日接奏,意欲澄明此事,以示賞罰。”遂令人將奏折宣讀一遍,道:“朕初遭此劫,實是意料之外。然身邊臣侍于險難關口亦能鎮定自若舍身救駕,确屬不易。為旌其功,特嘉賞如下:賜御前大臣,定親王綿恩,固倫額附各御用蟒袍補褂一件,加十万石年俸,加封定親王之子奕紹為貝勒。封喀爾喀親王拉旺多爾濟之子巴顏濟爾几葛為輔國公,并紫禁騎馬;封乾清門護軍唐起、順貞門駐軍馬甲張慶磊京城騎馬,并加賜年俸五千石;封喀喇沁公丹巴多爾濟為貝勒,加三万石年俸,准在徹前行走。賜御前貼身侍衛扎克塔爾世襲三等男;賜珠爾杭阿、桑吉斯塔爾世襲騎都尉,并京城騎馬街。”眾人听得,俱叩謝龍恩。嘉慶賞封完畢,忽語音一板道:“此事因出意外,然各位官員臣侍盡職克任,又何至于此?是以各部懈怠,諸吏玩忽,非止一日。皇考于二十三年六月,逢有一瘋瘋顛顛僧人持刀擅入東華門,事后究查,雖未有所閃失,但亦擬絞十六人。”話音方頓,殿下有關諸臣皆臉色如土,兩股戰栗。嘉慶不動聲色,繼續沉緩而言:“而今有陳犯徑入神武門,通暢無阻,藏匿多時,各護軍、侍衛居然絲毫沒有覺察,足見各門軍衛失職到了何等地步!為肅風气、正國法、理應—一斬訖,以作前車。然事發之后,軍衛侍從竭力盡忠,以補前疏。姑念各門奮勇,未致大患,尚可從輕處治。但各領隊護駕不力,形神狼狽,情不可原,著革去阿哈保神武門護軍統領職,革去蘇沖阿順貞門護軍副統領職。京城侍衛副統領給華著革職留任,以贖罪抵還。革去京城侍衛統領賢福之職,并京城騎馬銜,發往熱河披甲抵過。內務府該管護軍失察,革職留任,拔去花翎。內務府御膳房總監盂明讀職失察,罪責嚴重,發戍伊犁。”余下失職門衛兵弁擬斬三名。眾人听了,慌不迭地叩恩,心下卻暗暗吁气。嘉慶處置已畢,遂轉向各部道:“諸部會審,尚能務實切責,不曾延慢。陳犯口供仍需詳加查驗,以核其實。聯銜所奏之事,朕准允,依舊責成刑部便宜從事。”嘉慶忽轉念想到一病患之人逮遭厄難,且親眷盡歿,坐累幼子,頓覺惻然。然而木已作舟,非情理可容逆改,也只好如此了。于是退朝回宮。
  勒保見奏折允准,大喜過望。心里暗道:“幸可蒙混過去。不然复查將起來,那么該死的囚犯語不能說字不能寫,任是扒皮抽筋也是無用,那時皇上追究,怕是哭也沒淚的。”會審諸員亦十分歡欣,皆想這下万事大吉了。于是大家丟開,再不聞問。然而誰能料到,隨后竟有人斗膽挑剔,這且不說,就那宮里埋下的內線禍根得以生全,卻終于釀成了后來的“癸酉之變”,險些儿把皇家后宮都劫了去,滿朝惊怖較此何止十倍?這是后話。
  監牢里,四壁石牆陰潮如沐,僅一通气小窗微微漏進些光線來。僅有的光亮在黑古隆冬的囚室里分外顯明。一堆柴草也濕漉漉地,散發刺鼻的霉爛气味。柴草上面的囚犯披頭散頭地蜷縮著,形神葨葸,永遠惺忪似的目光定定地朝前痴望。而石牆正上下幻動,逐漸龜裂、變移,旋即又靜止下來,囚犯想湊前看個究竟,忽有叔父在后面道:“万万不可輕舉妄動!”陳德一惊,愕然四顧,唯見四周昏昏,并不曾發覺人影。忽鐵門響動,似有腳步停駐,陳德仍攜起鏈銬,轉過身來,“光”的一聲,門被推開,兩個瘦骨伶什的孩子被推了進來,鐵門應聲合上。“祿儿、對儿!”陳德“啊”了一聲,想立起,卻沒動,忙呼喚祿儿、對儿,但口里只是“啊啊”叫著,急得無奈。兩孩子見囚犯人形俱非,面目條條黑痕,愈加猙獰,先是惊懼异常,隨后見确是乃父,雙雙扑向前去,哭道:“爹爹,你怎么啦?爹爹。”陳德任兩個孩子擁著,搖著,只是啊啊哦哦地用手比划,祿儿對儿愈發惊恐傷心,一面放聲大哭,一面“爹呀,你怎么啦!”問個不休。陳德此刻心中有万千言語,只是道不出口,只是啊啊連聲,不覺悲酸下淚。兩孩子愈加伏哭不已,泣不成聲。陳德伸出手去撫摸,但手指再也不能彎曲,只是僵直地在孩子身上來回擦動。祿儿對儿摟著父親的肩膀斷斷續續地泣道:“爹……你到底怎么……啦,你……怎么…不…說話?我們知道你……在這儿…早就…要來,…他們不讓……,爹…我們一起……回家去吧……”兩孩子泣涕漣漣,硬噎不絕。陳德摟住兩于,不由心如刀絞,凄慘欲絕。污濁的監牢內,只有低低的嗚咽如折翅的孤雁一直哀嚎到深夜。當月亮透進微光的時候,祿儿對儿早已擁著父親昏睡過去,偶爾從夢中露出一兩聲抽泣。而陳德倚著牆壁,緊摟年幼的儿子,一直沒有合眼。明日午時即要正刑,這是最后一次親近儿子了。祿儿滿臉憂傷,對儿才七八歲,本該是蹦蹦跳跳的年紀,可卻在大獄里正做著惡夢。陳德想,自己對得住所有人,唯獨對不起儿子。匆匆离開他們,連一句囑托的話都不能說出,天意不公啊!陳德把臉貼在祿儿臉上,复又貼在對儿臉上,不知什么時候也沉迷過去。
  春日苦短,眼見得碧草繁綠,花木蔥寵,雨水飄飄洒洒連延几日,測得京城清洁無塵。“絕胜煙柳滿皇都”亦不過這番景象。嘉慶每日早起處理政務,巨細繁雜,确也疏怠不得。然每次朝后,必去春熙院留連片刻。這日天開云霧,花葉含水,真個鮮翠欲滴。嘉慶心爽神恰,不由得歎息道:“怪不得圣祖棄絕塵世,宁可出家為僧,享其清淡生活。原來竟有這般清景陶情冶性,怡然自娛。比之登坐大位,殫精竭慮批閱奏,真個強胜百倍。可惜朕無此福,天下不靖,守成尚且力拙,何以安享!”遂情致翻騰,來回踱動,吟道:

  “淋灌花爛漫,天地忽一寬。
  葉脂疊笑靨,翠華舖玉氈。
  觀瞻色澤妍,惜悼鳳折斑。
  常思長途往,不忍意闌珊。”


  吟畢,覺頸聯“妍”字似不如“深”字貼當,一時忖度不下。恰在這時,內監報稱御前內待大臣誠存求見。嘉慶即令延入。誠存進來趨前叩拜,奏道:“月前陳德刺駕之案業已訊審完結,臣不敢妄議。然近日臣內侄湖南來陽縣令誠江保剿滅一股余匪,竟傻得一封密札,啟視乃工部大臣興德保所書,內中有關陳德之事,原系受他指使,看后令人駭异。內侄不便离任,交托穩妥家人星夜赶來,委員呈遞。臣深知事關重大,稍慢不得,所以特來奏稟。”嘉慶听了,先是唬了一跳,道:“竟有這等事么?這還了得,快呈上來!”誠存連忙呈上,自退一邊。嘉慶展開一瞧,果見下有興德保的簽名,上有教匪首領的稱謂,內札寫道:“由于籌划不周,陳德行刺功虧一簣,實是痛心之至。陳德不幸被捕,好在其乃堅烈之人,誓不招供,各部居然無可奈何。幸吾令其平日裝瘋賣傻,借以惑人,于是刑部僅以病症發作為因匆匆結案,暫還無礙。只是以后皇上出入居留愈加森嚴,再難下手。唯逾隔兩年,內外松懈,方好作為,請將軍靜候。”底下另附:“興夔已將余下眾人妥善安置,勿憂。”興夔即興德保之子。看來他父子二人早已私通亂匪,蓄謀劫駕。嘉慶不胜惊怒,見誠存在旁,遂問:“此事你已知曉,有沒有走漏風聲?”誠存見問,忙道:“臣不敢,所以前來密報。”“好吧!”嘉慶牙關一咬,命內侍太監速傳軍机大臣刑部尚書勒保及京城警衛步軍總統領定親王綿恩。不一刻,二人急惶惶赶來,叩問何事,嘉慶猶自憤憤不已道:“朕雖自知吏治腐敗,亟圖振作,卻不料竟有私通亂匪欲謀刺朕之事。朕今日方知工部尚書興德保父子里通敵匪,蓄意謀反,特著你二人統領西城御林軍速去抄拿其全家,務必一個不漏!”二人听罷大惊,慌不迭遵命而去。霎時偌大京城劍戟林立,兵士穿梭。商販行人紛紛避退,都道又要發生大事了,個個乍舌不下。這當儿興德保閒來無事,正在后庭下棋消閒,聞得家人通報說府宅已被官兵圍得水泄不通,唬得大汗淋漓,不知手中一個“馬”安置何處。不得已,急忙整冠出迎。但見定親王綿恩与刑部尚書勒保帶領御林軍長驅而入。慌得興德保趨前拜問。二人并不答話,展詔宣讀:“查工部尚書興德保連同其子興夔,私通亂匪,蓄謀刺駕,特諭拿獲問罪,抄沒家產,欽此。”興德保一听,即大呼“冤枉”,隨即軟癱在地。綿恩飭部從拿下,鎖進囚車。勒保遂麾軍抄查,立時興府雞飛狗跳,一片哭嚎,滿地狼籍。檢點人口果然不曾漏落一個。于是全數押回,听候處置。嘉慶听到稟奏,即命詳加搜覓興府文讀,務要翻出私通信件來。結果興府被捅得底儿朝天,也沒發現片言只字。只是搜得些許違禁的放債帳契和賭具,收拾收拾,倒還不少。嘉慶暗想:興府未得罪證,實出蹊蹺,即興德保父子与教匪聯絡非止一日,何故沒有半點風聲走泄。罪證既然一時不及消毀,卻搜查不出,豈不咄咄怪事!然湖南所截獲的書札确其親書,看來內中定然頗有曲折。于是,責成刑部訊審。
  興德保做夢也沒料到會被逮捕審訊。大堂上又惊又怕,只管喊冤叫屈,不絕于口。主審勒保冷笑一聲道:“興大人不必喊冤,既已至此,自是隱瞞不掉。古人道,‘要想人莫知,除非己莫為’,別以為做事天衣無縫,然天理昭彰,終難免露出馬跡。我奉命行事,念及平素情誼,不愿動刑逼供,興大人亦應諒我苦衷,不必叫我為難。坦誠實言,或許圣上网開一面。”興德保愈加發急,顫聲道:“冤枉呵!大人,興某一向恪守朝綱,從未稍有逾越。你我同朝列班,興某所作所為何曾瞞你?皇天厚土,我興德保受患難報,怎敢做出此等傷天害理万世唾棄之事?請大人明察,我确實冤枉啊……”勒保听得只不動聲色,命遞一書札与興德保自看。興德保接過,不知就里,顫顫抖抖地展看,不看還可,一看頓時嘴張難合,雙目呆痴,早已惊得魂飛天外,向后便倒,竟至昏了過去。眾行役一擁而上,左掐右捶,方又整醒過來。興德保大呼一聲:“冤枉!”便痛哭流涕,几不能持。那确是像自己親筆,然而怎么完全是通匪語句?興德保有苦難言,只是呼冤不止。惹得勒保性起,一气之下責打了數板,直至告饒,仍是不愿承招。勒保見興德保鐵心一詞,料得持續下去,徒勞無益,只好暫且退堂,思謀他策。退至后室,勒保心下煩悶,思前慮后,對此事總是疑惑。尤其首場訊審,大出乎意外。暗想:若是興德保蓄意謀划刺駕,發現自己手書密札被獲,理應惊异駭怕,防線潰崩。孰料其只認筆跡,不認內容,反而猶自呼屈喊冤,正是可疑。其乍然昏暈當堂,雖屬駭异過度,然觀其神志,終不像是畏罪所致,而是震惊導使。若僅憑此信定案,斷其不軌,實有失之輕率之嫌。恐怕里中亦不會如此簡單。勒保郁郁不樂,遂而見嘉慶,俱陳訊審情狀,道:“由此觀之,疑竇甚多,且興德保非能比之于陳德那般禁受刑訊拷打,只怕嚴刑之下,不是喪生,亦必將屈打成招。”嘉慶思慮再三,也心有所悟,便依舊諭他道:“既如此,亦不必甚為難他,只消慢慢訊審,終會有結果。”勒保不好再請,即告退。打發了勒保,嘉慶沉吟一時,命太監傳大學士慶桂入殿。慶桂不知何事,急慌赶來。嘉慶道:“現今吏治不明,多有錯。許,辦案尤不可草率蹴就,此次捉拿興德保全家,全城皆知,然朕有所覺察,興德保許是無辜。為細查是非,端正視听,特遣你私下訊問興德保貼心家人,興家与誰以前有過仇隙,再作計較。”慶佳心悟,領命而去,連夜提審興家管家何旺,亦小心謹慎,不在話下。
  且說湖南驅逐教徒已如風吹云散。官兵東追西赶,大加圍剿,教徒上天無門,人地無路,不是棄械乞降,就是做了刀頭小鬼。縱有些許命大的,腿長的,亦成了惊弓之鳥,遠竄蠻荒之地再不回頭。眼見的湘地靖平,報功奏折亦如雪片一般紛至沓來。嘉慶甚悅,忽翻見其中有來陽縣令的奏報,內里無非是言及某日殲敵多少,并捉獲某匪首等等。嘉慶略一沉頓,便批朱諭道:“來陽連日克敵致胜,功不可沒,且細致防護,未有閃失,更查得京城官員私通外匪一事,實屬難得,其功交諸部議敘。目今流匪伙竄,事殊易變,戒令各部竭力盡效,不得玩忽職守。”諭示發出,即聞慶桂叩見。禮畢,慶桂奏到:“臣于昨日詢問興家管家何旺,曉以利害,令其實說。那興家果有冤家對頭,便是內待大臣誠存,兩家積怨很深。据言,誠存之便誠江保原為山東總督之時,收賄索賄,聚富斂財,行跡敗坏。而工部尚書興德保為了使其子興夔能補缺京城侍衛,曾拜求內侍大臣誠存代為舉荐。不料誠存肚大气窄,卻嫌賄禮太少,有意延拖致使肥缺旁落。因此得罪興家,由是興德保訪得實情,出面參劾誠江保貪贓枉法,致被查革,貶至湖南南部邊遠來陽縣為令,原是公而報私之念。自從兩家結下仇怨,互相之間,伺机攻汗,結果愈演愈烈,再難調和。然而這一年來,卻相安無事,沒有多大動靜,想是有所緩和。除此之外,似与几家頗有瓜葛,但僅僅為此細末之事,不足挂齒,所以談不上什么冤家的。”嘉慶听罷,喟然長歎,道:“想不到諸臣之間如此齷齪,實是始料不及,令朕痛心。”慶桂道:“皇上宜于嚴加整飭,尚為時不晚,無使臣吏勾心斗角,因私廢公,此最易于禍國殃民。但凡參劾,皇上亦宜稍加注意方是。”嘉慶此刻方記得年初為征集耕牛,興德保彈劾誠存蓄牛居奇的事來,不覺气涌,自語:“諸部疏奏,朕只道顧念國本,体恤民生。誰知卻亦也有為營己私利,假公澤己,最是可恨。然同列廷臣,不思扶助社稷,反而不共戴天,信及惑亂之能事,專營倭造之言語,豈不堪哀?如此看來,吏風日下,已是難容不治的了。”于是飭令刑部尚書勒保嚴審興德保,而絕口不提其通匪諸事,只限查審放帳与開圍聚賭之事。興德保心下稍慰,凡有問,亦不敢瞞飾,俱各—一詳答。不兩日,便審訊告結。遂將興府放帳、聚賭的家人役使一千人盡行依律發落。
  遠在湖南來陽的誠江保,此刻恰得意揚揚。自從接得朱諭之后,越發不可一世。暗忖:“如今朝廷里面心腹之患已除,又有叔父周旋照顧,以后自可高枕無憂了。”于是,終日花天酒地,不問政事。除卻搜羅美妾之外,概不領兵出城。兵士樂得其所,巴不得呆在城里消閒,真是內外無患,形同神府仙闕一般。原來這小子上任以來,便賄通巡撫左右,言兵少將寡,力單勢薄,只可守城,難能出戰。巡撫遂令其堅守。于是每有流匪經歷,誠江保便教閉緊城門,上牆防御,伺其退走,便又隨后出城喊叫追逐,虛張一番,所以安然無恙,絕少傷亡。遠近流匪也盡人皆知,并奉送一外號,曰“盛膿包”。這般以來,控制湘江至衡陽、來陽、梆縣一線的交通要塞便成了聾子的耳朵,虛加擺設罷了。不料這小子猶不知足,异想天開,居然屢屢上報表功,虛捏戰績。此番接到朱諭,更加獲至寶,欣喜若狂,自謂從此飛黃騰達,平步青云了。是以不加防范,日日于后園与嬌妻美妾嬉戲作樂,左擁右抱,肆意作為。即有軍事戰報,一概置之腦后。這一天,日上三竿方起,聞報欽差大臣到了,這小子大喜過望,急命擺案焚香,整冠迎候,慌促間,竟把補褂品服的紐扣扣個錯位,上下扇動,恰似兩面小旗,也不自知。只听欽差展招宣諭:“查來陽縣令誠江保縱賊不剿,虛握戰功,欺君罔上,罪不可綰。又誣告朝廷命官,膽大包天,不容緩赦,著革去縣令一職,由隨至貢生耿明玉接任。飭立即押解,克日赴京。欽此。”誠江保初听,全身篩糠,抖個不休,及至听罷,竟兩眼上翻,癱軟如泥。欽差也不客气,即令從員鎖拿誠江保塞進囚車,一路風馳望京城而來。真是昨天要升官,今日下牢監。滿盤籌划定,臨頭仍難逃。誠江保一路之上想前慮后,惊死惊活不提,卻說京城又鬧出事來。
  內侍臣誠存眼見興家滿門抄斬,已是定局,不覺興奮得夢里都笑出聲來。妻子程氏將他推醒追問團由。誠存眯著細眼,搖頭晃腦道:“記得江保被參的事吧?都是興德保這老賊跟我過不去,還想給我顏色瞧呢?還有我辛辛苦苦經營多年的黃牛飼養場,本想發筆橫財,竟然被老賊知覺,統毀于一旦。這次他滿門抄斬,恐怕一個苗都不會剩,該是嘗到了厲害,還能与我斗么?”程氏一惊,道:“這么說,是你參劾的他?”誠存不以為然地哼了哼道:“也是他咎由自取。”程氏始有些慌了,道:“興德保固然可惡,但咱們私仇可慢慢了結,你彈劾他滿門抄斬,究竟無憑無据,万一被查出,怎生是好?”誠存索性披衣而起,道:“真是婦人之見,大惊小怪的。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沒有這般手段,怕是早被人家給踢飛嘍。”遂眉飛色舞地把前后經過一五一十地說了。程氏遲疑半晌,道:“只怕那興德保父子抵死不認,府內再搜不出什么實据來,豈不令人生疑?”誠存呵呵一笑,道:“這倒不消顧慮,那老賊養尊處优慣了,一俟嚴刑伺候,恐怕叫他怎么說他就怎么說,你若不大相信,他也會讓你相信。”又一轉念,自語道:“江保那儿,得叫他小心才是。前雖教他在此事上一口咬定書信是從流匪身上搜得的,但他口風不嚴,須叫他切切小心。”复坐下修書。程氏不敢打扰,自在一旁思想。不多會,天色熹微。誠存忽然停下筆來,沉思片刻,擲筆而起,顧謂程氏道,“書信往來,白紙黑字,終為不妥,還是口耳相傳,無憑無据,出口自消,到頭來也不至東窗事發。”程氏听得,也道很是。說:“如今路上不似往年平靜,且湖南路途遙遠,境內常有教匪出沒,加上官軍嚴守哨卡,万一有所差池,恐怕事就大了。”誠存一想,深覺傳書不得。又想,江保對他向來唯命是從,前既吩咐,估量他也不會輕易出口。于是,找來火具,將已寫之信札一焚了之。唯程氏心里總是忐忑,對誠存道:“你也應該去刑部打听打听,瞧瞧風聲才對。這樣大的事情,怎就一點儿也不擔心?”誠存斥道:“真正婦人之見,須要打听什么!如今罪名欽定,只待……”話未說完,只見管家气喘吁吁地闖了進來,神色惊惶地稟到:“欽、欽差劉公公到了!”程氏立時愣了,道:“這——”誠存打斷她的話,道:“這什么,有何惊怪的!”遂轉向管家:“速去擺設爐案,不得遲緩。”管家應聲而去。誠存麻利地穿好朝服,蹬上朝靴,整正冠帶,方匆匆奔正堂走去。留下程氏一人木雞般呆在那儿提心吊膽。
  果然,程氏的擔惊并非杞人憂天。誠存入得堂來,瞥見欽差的臉色非同异常,不由得心頭一懍,一時亂了手腳,跌跌撞撞跪下接旨。他兩眼圓睜,大气不喘地听宣道:“經刑部核實,內侍大臣誠存純系挾持私仇,誣告工部大臣興德保及其子興夔蓄意謀刺罪,用心險惡,影響惡劣。著令革去內侍臣一職,并京城騎馬銜,交刑部訊實議處。欽此。”誠存霎時呆了,泥塑般一動不動,直楞楞地跪著。他實在想不到事情轉得這樣快,再快也不會快到這般地步呀!欽差從衛一擁向前,摘下他的珊瑚頂朝冠,解下他的補褂朝服,誠存方大夢初醒,連連高叫,“冤枉!冤枉啊!”好像把剛才的耽擱都補了上去。劉公公并不買帳,令人鎖拿結實,前簇后擁,拂袖而去。剩下誠府里家人仆役目瞪口呆,個個如無頭蒼蠅,神色張惶,心惊肉跳。后室程氏聞說,料知凶多吉少,號啕數聲,竟自昏厥過去,眾家人全來看視,百般撫慰,鬧得不亦樂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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