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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名播海外



  連續畫了几幅草虫,白石有些疲勞。他躺在藤椅上,閉目小憩。
  年事漸高了。慢慢地,他感到精力与体力比起過去差多了。這十多年來,閉目養神是他最好的一种休息方法,也是他醞釀、构思新作的准備。
  現在,他躺在椅子上,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梅蘭芳。如果說,梅家的牽牛花開拓了他的創作的新的境地,那么,結識梅蘭芳這樣一個講情義、有膽識的人物,則是他人生的一大快事。
  時間雖然過去半年多了,但是,那次婚宴上的那极往事,卻仍象昨天才發生的一樣。在那樣的一個窘迫困境之中,梅蘭芳解救了他,給了他一個人應有的尊嚴。他對于梅蘭芳的感激之情是難以言盡的。
  為了報答梅蘭芳的厚誼,用他的話來說,“金不換的友情”,回到家里的當天晚上,他按捺不住一顆激動的心,顧不得休息,一腳踏進畫室,展紙作畫,十分經意地畫了一幅《雪中送炭圖》,上面題了一首詩:

        記得先朝享太平,
        草衣尊貴動公卿,
        而今淪落長安市,
        幸有梅郎識姓名。

  畫好后,他精心地裱了,專程送到了梅家。不久,他十分高興地收了梅蘭芳為門人,教他學畫。
  今天,他又畫了一幅牽牛花,同其他的新作一起,挂在鐵絲上。
  他的花卉,大多是大寫意的粗枝大葉。運用筆墨中的濃与淡、干与溫、動与靜、工与寫、空与實、凝重与明快、沉著与艷麗的濃烈對比,千變万化地表現筆下事物,擺脫了舊時文人玩弄筆墨的畫法,使畫面熱烈、鮮明、和諧。
  在粗筆寫意中,他十分注意細節。多年來,他對于花卉的細節的精心觀察,因而他筆下的形象躍然紙上、出神入化、栩栩如生。
  梅家的牽牛花,他不知去看過多少次了,各种的形態、色澤,以及它們在一天之中的不同變化,他都一一細察,牢記在心。
  今天的這些牽牛花的畫,是他醞釀了好多天的經意之作。因為再過些日子,就要將這些畫送到日本去展覽,參加中日聯合繪畫展覽會。
  這個由東京府廳工藝館主辦的展覽會,是陳師曾告訴他的。
  几天前的上午,師曾急匆匆地闖了進來,還沒落座,就從口袋里拿出一封信給白石:
  “齊先生,這是荒木十畝和度邊晨畝的信,你看看。他們要辦畫展,請我們參加。”師曾說得很急、很興奮,竟然忘記了白石不懂日文。
  白石知道荒術与度邊是日本兩位著名的畫家,他看過他們的畫。”但是,他不懂日文,笑著把信還給了帥曾:
  “我看不懂,請你念給我听听,好嗎?”
  陳師曾這才發覺自己的失誤,笑了起來:
  “你看我糊涂了。我念給你听听。”說著,他把信從頭到尾念了一追。
  白石倚著窗戶,靜靜地听著。
  “這是個很好的机會。我在日本學習時,看過他們一些著名畫家的作品。你的畫拿去展覽,一定會成功。”師曾話里充滿了信心。
  “參加畫展當然好。把中華的藝術傳統介紹給世界。我一定努力辦好這件事。”
  陳師曾興奮地說:“你一定多畫些山水、花鳥,什么都行。”他沉吟了一下,說:“一個月后,我就要東渡日本了。”
  所以,這一段時間里,白石除了必要的應酬之外,一般的新活暫時不接了。他把過去几十年積存起來的舊畫稿,翻了出來,細細地挑選了一些他認為十分滿意的作品,然后進行再創作。
  他決心要把第一流的作品,送到世界上去。這不僅是他個人的事,而且關系到國家和民族的聲譽。
  師曾來看了几次。他請他仔細品評,提出意見。他尊重師曾,對師曾的每一點意見,都認真加以考慮。有的作品,一經指出毛病,他馬上重新畫過,一直到他和師曾都認為滿意時為止。師曾看到這位老畫家經過多年變法,畫藝達到如此爐火純青的地步,感到异常的興奮。……
  白石閉著眼,任憑幕幕往事在腦海中交織閃現。
  門什么時候被推開了?他只听到寶珠附著耳朵告訴他,畫家姚華來了。他馬上站了起來,同站在眼前的姚華親切拉著手,讓坐。
  姚華微笑著向白石請安后,沒有立即坐下。他仔細地品嘗著白石新作的牽牛花圖。
  牽牛花畫得很大,一朵有小碗口那么大,十分傳神、精巧、有新意。上面那個題詞也有味:“為本牽牛花碗大,三年無夢到梅家。”
  姚華統有興味地看著,突然轉過身子問白石:
  “齊老先生,這牽牛花可有點离奇。”
  “為什么呢?”白石不解地問。
  姚華側身指著花和枝葉說:“哪有這么大的花啊!你看,它蓋住了多少的葉子?這夸張,是否有點离了子。”
  他說得很大膽。但白石喜歡這种爽直的品評。只要是藝術上的有益切磋,他是年不分老幼,人不分貴濺,平等對待,洗耳恭听。
  姚華的意見雖然有點尖刻,但態度是誠懇的。子是,白石作了說明。姚華還是堅持自己意見,直搖頭,兩人意見相持不下。
  “這樣吧,古話說,眼見為實,你有時間嗎,咱們現在去梅家看看如何?”
  于是兩人來到了梅蘭芳的庭院。
  今天天气很好,風和日麗,滿院的牽牛花,開得十分嬌艷。那一朵朵綻開了的花朵,招人喜愛。
  梅蘭芳听說白石來了,忙從書齋里跑了出未。白石笑著指著姚華:
  “認識嗎?這是畫家姚華。”
  姚華高興地同梅蘭芳握手寒暄。
  “我們之間有一樁公案,不到這里,了結不了。”白石神采飛揚,興高采烈。
  姚華不好意思地紅著臉。他細細地看著這朵朵小碗大的花,在明媚的陽光下,千姿百態。暗暗佩服白石對于事物觀察的精細入微。
  他看了好大一陣,內心不免油然而生一种負疚的心情。他慚愧自己的唐突、主觀。自己沒有對牽牛花作過精心的長期的觀察,作那樣的結論,實在太不應該了。
  “我很對不起你,老人家。”姚華誠懇地說。
  “那有什么,不都是為了藝術嗎?”白石很坦然。
  梅蘭芳呆呆地站著,弄不清他們談的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他們為什么突然來到這里。
  姚華似乎覺察到了梅蘭芳的疑慮,解釋說:“這都是我,我不相信他畫的牽牛花,就一起到這里來,打攪你了。”
  “這沒什么。”梅蘭芳說:“白石師觀察這牽牛花,已經好几年了。他經常來看,還到齊如山家去看。他從來不畫自己沒有看見過的東西。”
  梅蘭芳說得十分肯定而自信,言語間,充溢著對他的師長在藝術上一絲不苟、精益求精精神的敬佩。
  姚華告別了梅蘭芳,送白石回了家,一再向老人表達自己的歉意。
  三天后,陳師曾來到了白石家。他是取畫來的。后天,他就要東渡日本參加畫展去了。
  “船票買好了?一切都准備停當了?”白石關切地問。
  “船票拿到手了。走的那天,時間不允許,我就不來道別了。”師曾說:“我對這次畫展是充滿了信心的。尤其是你的畫。听說姚華來你這里了?”
  白石笑了笑:“來了,我們還一塊儿去了趟梅蘭芳家。”
  “他感到很漸愧。他十分欽佩你對藝術創作的嚴肅態度。”師曾說。
  “繪畫上的互相切磋,互相勉進,自古就有,他也不必太難為情。”
  師曾听完,起身告辭。白石知道他很忙,不便挽留,一直送他到家門口,再三叮嚀他注意身体和安全。
  陳師曾走了的第二天,他去了南紙店。十來天沒有去了,積了不少的活。他取了回家,夜以繼日地勞作著,沒有一點空閒,生活過得十分緊張而有節奏。不知不覺,轉眼已是五月了。今年的天气似乎暖和得早,室內的爐子拆了后,顯得空寬得多。師曾昨晚托人捎信來,說他已經從日本回來了,今天來他這里,請他不要外出。
  早晨起床后,他洗了臉,作了一幅牡丹圖,吃了早點,然后躺在藤椅上,等候師曾的到來。
  過了半個時辰,陳師曾果然來了。他著一身西裝,神采飛揚。進屋后,他把一袋子東西往桌子上一放,松了松領帶,高聲地說:
  “畫展舉辦得實在太好了。說是中日畫展,簡直是中國畫展了。”他伸開雙手,“你看看,這么多的畫,三天里被搶購一空。真后悔,應該多帶一些去。”
  是的,東京的這次畫展的确是成功的。尤其是齊白石的大寫意紅花墨葉的作品,山水和花鳥,受到日本同行和各界人士的高度贊揚。無論是在展覽館、座談會,或是見面會、接見記者,陳師曾都詳細介紹了白石的藝術成就和他在當代中國畫苑中的地位。齊白石轟動了整個日本。
  在日本同行們的眼里,以為清代以后,中國的畫家一味走“四王”的路子,以!臨摹為唯一宗旨,使傳統的中國繪畫藝術,走進了死胡同。看了白石的畫,他們耳目一新,為之傾倒。許多美術史家稱贊中國的繪畫進入了一個新的世紀。
  “你知道,三天里,我帶去的畫就被搶購一空了。”陳師曾手舞足蹈,談得很興奮,似乎要用他自己的言語,再現一幕幕激動人心的場景:“一天晚上,我參加一個酒會返回住所時,已經很晚了,一進門,飯店的招待員指著一位等候著的、年已五十來歲的人對我說,他要找齊白石,要買他的畫,并且說,他在這里已經等了很長時間了。我向他表示深深的謝意,邀請他到我房間去坐。他說他看了展覽會上齊白石的畫,十分喜歡。說他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好的畫,可惜當時沒帶錢,他不得不驅車回家去取款,返回時,那幅畫被別人買走了。他看了還有几幅,就找展覽會的工作人員,那些人告訴他,那几張畫,別人已經訂購了,他只好打听住址,赶到我這里來了。”
  白石靜靜地听著,沒有插話。但他的心里卻奔涌著感情的波濤,他高興,為畫展的成功而高興;他感激,對師曾那种無私、真誠的幫助而深深地感激他。
  師曾把袋子打開,將一封封的潤金和他帶給白石的一些日本禮物,一一放在桌子上:
  “你的畫价碼非常丰厚。主辦人很后悔,說本來就應該訂得更高一些。”
  “這應該感謝你。”白石無限深情地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這是一點不假的。”
  “不談這些了。首先是你的畫好。你看,不但日本人爭先恐后,就是在日本的外國人也赶去了。法國人槍去了兩幅,說要拿去參加巴黎藝術展覽會。不少人買不到你的畫,說將來到中國,要找齊先生。你可要准備准備羅!”陳師曾余興未盡,似乎還沉浸在這次畫展的歡樂之中。
  這個意外的奇遇,打破了白石心理上的平衡。他夜不能眠。從一個木匠到走上繪畫的道路,他走過了多么艱難困苦的道路。無其這居京之后在畫壇上遭遇的种种孤寂、冷落的景況,他是永生難以忘怀的。如今,他開始送走了寒冬,迎來了明媚的春光。
  他怎么也睡不著。夜闌人靜,遠處不時傳來了陣陣更聲,格外的清脆。他披衣起床,提筆寫下了一首詩:

        著點胭脂作杏花,
        百金寸紙眾爭夸,
        平生羞殺傳名姓,
        海國都知老畫家。

  東京畫展的成功,他的名字在日本同行和眾多讀者心中,引起了強烈的反響,他的名字不僅震動了日本畫壇,還傳到了歐洲、美洲、大洋洲。
  許多不同膚色、操著不同語言的友人千里迢迢,遠涉重洋,來到北京,尋找他,求他作畫。
  南紙店的老板,突然發現了一個神奇的現象,平時不太為人們所注目的白石的畫,突然被一批批黃發、碧眼、白皮膚的外國人搶購一空。
  千是,他們就把白石的畫价,提高几倍、几十倍,不過,仍然滿足不了這些操著不同口音的遠方來客的胃口。
  他們來到畫店,拿著一張寫著“齊白石”三字的紙,口里嘰哩哇啦,指名要他的畫。京城的几家古玩字畫店都出現了在世俗眼光看來的神奇現象。
  白石的家,那個曾經冷落了相當一段時間的院落,突然熱鬧了起來。古玩店老板的態度,一夜之間突然來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他們一個個眉開眼笑,親自上門要白石畫畫,而且潤格日漸上漲。來者都態度謙和,笑容滿面,彬彬有禮。
  白石知道這是為了什么。畫,當然是要畫的,因為這是他畢生為之嘔心瀝血的事業,何況,這豈止是他個人的榮譽?難道不也是養育著自己的祖國的榮譽嗎!
  這一切發生在一九二二年的春末、夏初之交。
  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二三年,他由三道柵欄搬到了太平橋高合拉一號。
  高岔拉,現在叫高華里了。人世滄桑,昔日的面貌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當年白石住家的附近,有一條叫鬼門關的胡同,是明代刑人的地方,現此地名叫貴門關。白石搬入新居后,把早年湘績老師親筆書寫的“寄萍堂”橫額挂在畫室內,他做過一首《寄萍堂》的詩,其中有兩句:“馬面牛頭都見慣,寄萍堂外鬼門失。”
  日本畫展后,他的畫名大震,生活、作畫也更加忙碌了起來。天气是那樣的炎熱,但他沒有一天停止作畫。
  八月十二日下午,他無精打采地回到了家,什么話也不說。寶珠吃惊地攙扶著他回到畫室坐下,為他沏茶。只見白石呆呆地望著牆上挂的陳師曾的畫,眼眶里充滿了淚水。
  “你今天怎么啦?遇到了什么不順心的事了”寶珠不解地問。
  白石止不住淚水奪眶而出,順著臉頰淌下,口中喃喃地說:“師曾走了,實在太慘,太可惜了。”
  寶珠吃了一惊,預感到陳師曾可能出了什么事。不過,他不是一個月前還來過這里嗎?當時,他談笑風生,說要到大連去,特地同白石辭行。前些日子,白石還接到他的信,說繼母病逝于南京,他從大連去奔喪。
  她不相信。也不敢相信會發生不幸。但白石的眼淚,使她感到問題的嚴重性。
  “他得了痢疾,八月初七,死了。”白石哭著說。
  師曾真真走了,才四十八歲的年華。病魔奪去了白石患難与共的忘年之交。
  他的視野被淚水模糊了。在朦朧之中,陳師曾那瀟洒、飄逸的身姿又浮現在眼前。如今他走了,白石手中只有筆,他用詩來紀念這位知己,他寫道:“哭君歸去太匆忙,朋友寥寥心益傷”,“此后苦心誰識得,黃泥岭上數株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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