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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黃道吉日



  阿芝的出師和他同春君的圓房,選擇在同一個“黃道吉日”。
  這一天,在阿芝的生命史上留下永遠難以忘怀的記憶。
  清朝年間,對貧苦的農家來說,三年學徒出師和士子中了功名一樣,是一件大喜事。
  陳舊的房屋門窗,前三天已經刷洗一新。晒谷場上的柴火、雜物整理得有條有序,給人一种整洁、清新的感覺。
  阿芝一大早就起床了,洗過臉,他親自將一副用大紅蜡光紙寫的對聯,端端正正地貼在門首的兩旁,上下聯是:

    超人技藝得名師指點揚鄉里
    美滿姻緣承祖宗福蔭啟后人橫批為:

    魯班門人

  字寫得蒼勁、有力。阿芝站在遠處,仔細地觀察了一會儿,滿意地微笑了。
  婆婆走了過來,指著對聯,小聲問阿芝:
  “那上面寫的是什么,你讀讀。”
  阿芝側過身子,一字一句地念著,解釋著。婆婆不住地點頭,眉宇漸漸地舒展開,笑了。
  多少年來,齊家的庭院,沒有象今天這樣熱鬧過。阿芝出師、圓房的消息,早就在親朋好友間傳開了。按著預先約定好的這個黃道吉日,他們從白石舖方圓几十里,赶到這里相聚,共同享受齊家這個歡樂的時刻。
  周之美今天格外的高興。他昨天理了發,今天又換一套嶄新的衣褲,風度翩翩、滿臉春風地來到齊家。
  婆婆很興奮。她緊緊地拉著周之美的手,從頭到腳端洋了好几遍。
  “你是我們齊家的大恩人,”婆婆激動得熱淚盈眶,“沒有你,哪有阿芝的今天,我這老太婆不知道應該怎樣感謝你。”
  周之美被婆婆這肺腑之言感動得不知怎樣安慰這位老人家才好,他的眼睛里也濺著淚花,他的嗓子發哽了。想了又想,才結結巴巴說:
  “這都是阿芝這孩子好,聰明,肯干。古語說,‘師傅領進門,學成在個人’。他有出息,你要感到驕傲。”
  婆婆听了,破涕為笑,看著阿芝說;
  “這孩子是我心上的肉,聰明倒是聰明,就是身架子軟,你管他管到底。”
  周之美也笑了起來:
  “你老人家放心,以后我們還在一起。”
  阿芝顯得很平靜,但是,他的內心卻如澎湃的春潮起落著。婆婆對師傅感激之情,也勾起了他對三年學徒生活的回憶。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在這樣一個殘酷的、世態炎涼的社會里,一個身怀絕技、百里聞名的雕花藝匠,竟會對自己傾注了全部的愛。
  阿芝天賦的藝術靈性,在師傅的盡心傳授和指點下,加上自己的嚴肅勤奮,不斷丰富實踐經驗,不斷增加知識積累,藝術修養和藝術技巧,得到了煥發。三個月后,他就能獨立工作了。雕刻刀在他手下運用自如,隨著木屑的紛紛揚起,木板上綻出了一朵朵盛開的牡丹、出現了玉立的仙鶴,飄然下凡的神仙、倚窗眺望的淑女……
  阿芝藝術上進步之快,使周之美暗暗吃惊。他帶過好几個徒弟了,一般情況下,要掌握他這一套本領,沒有二三年的時間是不行的。而阿芝僅僅用了半年。這使周之美感到欣慰和喜悅。
  在這個世界上,真正稱得上為周之美的親人的,不多。他的師傅是他唯一的親人,但故去了;現在算得上的,只有阿芝。
  “做木匠易,做人難。”一次,周之美沽了一壺酒,与阿芝相對而坐,邊吃邊談,“這世上,沒有一點手藝,要受苦;有了手藝,千万不能拿去坑人。我一生對誰都一樣。你將來獨立了,离開我了,總算還是周之美的門人。”
  “我永遠永遠都不會忘記師傅;一生一世都不會忘記師傅的教誨和恩情!”阿芝感情十分激動。
  “恩情說不上,我們彼此确是有感情的。人總有分手的一天,本來舍不得你离開,但又不能耽誤你呀!”說著,他撩起衣角,抹著眼淚。
  阿芝的視野也有些模糊了,他只好強忍著,師傅這么一把年紀了,如果自己再動感情,就更會引起師傅的傷心。
  空气沉靜得象深夜的曠野。

  齊家的宴席是簡朴的,但卻是歡快的。周之美老師傅今天受到了人們格外的尊重。齊家上下,以及來齊家的所有親戚朋友,一個一個舉起酒杯,走到周之美跟前來敬酒。周之美平時本來能夠喝几盅,今天就更加開怀暢飲了。周之美心里在想,今天個個是知己,怎能不飲個痛快呢!
  酒宴一直進行到將近傍晚。客人漸漸地散去了。齊家一再挽留周之美多住几天,周之美婉言辭謝了。一
  阿芝剛剛回房,周之美囑咐阿芝在家多住几天,過了十五日,再赶到白石舖找他。因為阿芝雖然出了師,但是做活的門路還不熟,知道他的人不多。周之美決定帶他一段時間,到處跑跑,認識更多的人,也讓更多的人認識他。
  春去夏來,轉眼又是立秋,在周之美的帶領下,阿芝的聲名在白石舖一帶,遠近傳揚。婚嫁喜慶,找他們做雕花家具的,應接不暇。起初是師徒一道去,后來,雇請的人越來越多,顧不過來了,周之美就讓阿芝一個人獨立工作了。
  阿芝從此開始有了收入。雕花工錢是按件計算的。一個八仙桌,一張雕花床,需要多少工,合多少錢,都是事先商議好了的。到活完了之后,東家就按議定的數目付款。一年下來,積攢的工錢也有了一個相當不小的數目。他知道家景不好,生活艱難,一文錢也舍不得花。到一定時候,就送回家去,交給母親。媽媽伸手接過這發著溫熱的錢,真是暖在心里,甜在心里。嘴上沒說,心里卻在說:
  “我的好阿芝啊!你能掙錢了,我們的日子苦出頭了!”
  今天,他又送錢回家來。
  走到家門口,听到屋里有說話聲,象是來了客人。
  他推門跨進了屋,只見迎面坐著一個身著淺藍色長衫、面目清秀的中年男子。齊以德見是儿子回來了,指著客人,介紹說:
  “這是咱們本家叔父齊伯常。”又轉向齊伯常介紹說:
  “這是阿芝。”
  齊伯常站起來,連連點頭,露著笑意。他是湘潭的一個紳士,名敦元。家里有些資財,讀過多年的書。因為倦于宦海生活,借故辭官,回到了家,過著隱跡山林的閒适生活。
  前些天,湘潭的一位書友來家做客,閒談中,齊伯常說想請雕花匠為女儿做几件嫁妝,听說周之美手藝不凡,可又不知他現在哪個主人家。
  朋友一听,哈哈大笑:“賢弟何必遠勞,我听說你們本家就有一位出色的雕花匠。”
  “誰啊?我怎么沒听說過?”
  “齊十爺你知道嗎?他的長孫,齊純芝,芝木匠啊!”
  “噢!芝木匠倒是听人提過,尚不知道他是齊十爺的后代。”伯常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芝木匠年紀不大,手藝卻在他的師傅周之美之上。前些日子,慶元家女儿出嫁辦嫁妝,請阿芝去了。這孩子雕花不但有功力,而且有新意。過去,人物、花卉,不過是‘麒麟送子’、‘狀元及第’之類,陳陳相因,他卻變了花樣,自己設計了‘郭子儀上壽’、‘劉備招親’,又創作了石榴、葡萄、牡丹、梅花、秀竹之類,刀法嫻熟,線條流暢,构圖新穎,功力不凡,他是青出于藍啊,你能請到他,還要什么周之美!”
  一句話,把齊伯常一大早引到了杏子塢齊家來了。
  因為是本家,又是專程請他的,盛情難卻,同父親商量后,阿芝推辭了其他家的活,挑著工具箱,第二天赶到了伯常的家。
  在伯常前院的稻谷倉前,阿芝排開了工具,干活了,整整干了二十天。因為是他出師后第一次獨立地承受比較繁重的活儿,所以,阿芝傾注了全部的智慧与精力。在動手之前,他依著舊的繡像小說里的插圖,精心設計了各种圖案,將自己平日里常畫的飛禽走獸、花草魚虫,加上山水布置,先构成圖案,然后依圖施工,精雕細刻,別開生面。
  伯常几乎天天去看他。看見阿芝的手藝的确不凡,做出的家具精細別致,构圖有新意,富于變化,高興得不得了。嫁妝做完后,又再請阿芝為自己的書房做了兩把雕花的椅子。
  齊伯常想不到齊家竟然也出了這么個名匠高手,喜不自禁。
  晚飯后,他特意請阿芝到自己的書房。他的公子齊公甫也來陪坐。公甫比阿芝小五六歲,天真活潑。在阿芝干活的二十多天里,几乎朝夕同阿芝相處,談詩論畫,敘說各自的童年生活和愛好,十分投契。
  伯常讓阿芝落座后,大大地稱贊了一番阿芝的技藝,然后間:
  “你少時讀過書嗎?”
  “讀了半年就輟學了。”公甫搶著替他回答。
  阿芝笑著,點點頭,看了看公甫。
  “你這樣聰穎,不能讀書,實在可惜。”伯常歎了一口气,“平時還看點書嗎?”
  “看,這十多年,一天也沒有間斷過。”
  “他的箱子里有好几本書,《論語》、《淮南子》、《呂氏春秋》。那天,就是雕做這椅子的頭一天,”公甫拍了一下他坐著的新椅子說,“我們還討論了孔圣人的‘仁’,到底講的什么意思。”
  伯常一听,眼里放出惊奇的、興奮的光彩。忽然,站了起來,在屋內來回踱著,深有感触地說:
  “自古名士出寒門,這一點也不假。三國的董季直,晉代的車凰、孫康,窮得沒有油點燈看書,就用螢光、冬雪作照明,終于做出了大學問。你只要肯下功夫,來日可待。”
  阿芝靜靜地听著,不時地點著頭。
  “你畫畫有點門道。”伯常話題一轉,問道,“你什么時候跟誰學的?”
  公甫一听,忍不住地笑了起來。他听過阿芝繪聲繪色地向他講述童年時偷偷學畫的种种趣聞。
  “你笑什么?”伯常臉色一沉,疑惑不解地看了公甫一眼。
  公甫知道自己失禮了,看著父親嚴肅的面容,有點緊張。
  阿芝見這情況,笑著說:
  “少時,我偷偷地學畫,鬧了不少笑話,前几天我同公子談了,他也覺得有趣。”接著阿芝將自己學畫的經過,簡略地說了一遍。
  “噢!你現在還畫嗎?”伯常很感興趣地問。
  “反正沒停過,上了癮了。三五天不畫,手就痒痒的。現在學雕刻,更需要畫了,所以,也有机會,積些圖案。一筆一划,學著來,畫得不太好就是了。”
  伯常回到了座位上,說:
  “這樣好。我看你雕的花卉有創新,功力不淺,沒有畫畫的基礎,肯定不行。這里的活儿完了,我想介紹你到一個姓蔡的家里去,好嗎?”
  沒等阿芝回答,他又接著說:
  “這也是一戶書香人家。是我過去的同窗好友。新近她妹妹要出嫁,辦嫁妝,曾經托我找雕花匠,我看你挺合适。我寫一信,你找找他如何?”
  阿芝沉默著,不言語。臉上露出了難色。伯常一看,弄不清阿芝是什么意思,試探著問:
  “你不愿意去?”
  公甫赶忙說:
  “爸爸,周之美、阿芝現在是百里方圓內誰不知道的雕花名匠?人家上門請,還請不上;他又不認識蔡家,你讓他自找上門,合适嗎?”
  伯常經公甫一說,恍然大悟,哈哈大笑了起來:
  “我糊涂了,我糊涂了。你們細木雕花匠中,好象也有這么一條不成文的規矩。這樣吧,我寫一信派人送去,讓蔡家專程來家接你,何如?”
  阿芝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內心充滿了感激之情。
  第三天早飯后不久,蔡家公子親自帶著家人,赶了二十多里的路,到了伯常家。伯常拉著蔡公子說:
  “仁兄,你先看看東西,再听我同你講。”說著將他拉到客廳右邊的一間空屋里,詳盡地介紹阿芝制造的一件件別出新意的家具。那富于變化的造型,設計新穎的构圖,嫻熟的刀法,濃淡相宜的色澤,既顯得古朴,又淡雅清麗。蔡公子仔細地看著,暗暗稱奇:
  “想不到在這窮山荒野之中,竟有這樣的名師高手。”
  “怎么樣,我介紹的沒錯吧!”伯常得意地說。“他是我本家的侄子,只念過半年書,十多年來一直自學不輟,粗通文墨。閒時,你同他好好談談。”
  這樣,在蔡家的盛情邀請下,阿芝到了蔡家。
  蔡家,依山傍水,風景幽靜秀麗。宅院是老式的房子。進大門,迎面的是一座屏風,屏風前,一塊大青石,石上刻著“山居必”三個蒼勁的大字。青石兩旁种著兩棵腊梅,一排冬青。轉過屏風,是一個打掃得十分清洁的庭院。光滑的鵝蛋石舖成的甬道旁,長著兩大叢青翠的竹子;還有繁茂、碧綠的柏樹。
  東西兩廂各有六、七間房子。座北朝南的正屋,高出庭院約二尺左右。雕龍畫鳳、朱紅的兩根大柱前,臥著兩個石獅子。一切顯得庄重華貴。
  因為是齊伯常的本家,手藝又是如此的高超,所以蔡家把阿芝當作賓客款待。
  西廂是蔡公子弟弟讀書的地方,窗明几淨,現在讓給了阿芝。蔡家還專門派了佣人照料阿芝,一應茶水、飲食,都有專人侍候。
  阿芝將自己的行李、工具,挑到了西廂的這間屋內。抬頭一看,這間屋,面積雖然不大,卻布置得十分素朴高雅。臨窗的一張小几上擺著一盤蘭花和金桔。正面的牆上,挂著一幅石濤的。竹子和几副條幅。床的西邊,兩個大書架上,擺滿了各种線裝書,一看便知,主人必是高雅之士。
  阿芝洗過臉,正凝神看石濤的竹圖,蔡公子換了一套玄色的長衫,推門進來。阿芝連忙躬身,請公子就座:
  “打攪公子了,如此高誼,實不敢當。”
  “你我都不是外人,不必客气了。伯常是我莫逆之交,你是他的本家,到了這里,就象是自己的家,隨便一點,需要什么,盡管吩咐,不必客气。”
  阿芝見他堂堂一表人材,青春年華,出言不俗,十分高興,便問道:
  “公子要做家具,不知有什么具体要求?”
  “這全憑仁兄的高手了。小弟于此道是門外漢。”蔡公子謙虛地說:“不過,舍妹識几個字,詩詞也通曉一些。所以,在圖案設計上,希望素雅、清淡,不喜歡花哨庸俗,就這一點要求,其他的,憑你作主了。”
  他看了阿芝一眼,又說:
  “听說你喜歡讀書?”
  阿芝笑笑,點了點頭。
  “不知你要看哪類書。”蔡公子說,“我們的家,書也不多,沒有什么好書。搬了几次家,丟了不少。這間屋是弟弟的書房,你隨便可以翻看,不必客气。”
  蔡公子站了起來:
  “你請休息,跑了半天的路,累了。有空,我再來看你。需要什么,告訴一下家里人就行。”
  阿芝對干這次的嫁奩制造,因為主人家提出了要求,所以在构圖設計上,下了一番功夫。設計、對比了好几种方案,然后才動手制作。
  作業進展很快,一個來月時間,雕花床舖和桌椅都完成了。主人又要請他做個香案和屏風。
  蔡公子經常來現場觀看阿芝操作。只見一堆堆的木頭,在阿芝的手里,漸漸地變成了一件件精美的家具,真叫他賞心悅目。一天下午,他攙扶著母親,來到現場,觀看了這些家具,老人贊不絕口,說她活了七十多歲,也見過一些世面,象這樣好的手藝,她還是第一次見到。
  主人的夸獎是對阿芝藝術造詣的肯定。他覺得這樣的勞動生活,充實而有意義。
  他日間勞作,夜闌人靜的時候,就伏案看書。當他溫習完《論語》,走到大書架前,只見一摞一摞的書,整整齊齊地擺在書架里。有《史記》、《漢書》等二十四史,有唐宋名家的文集詩集,還有其他好多好多的書。有的書的書名,他連听都沒听說過。如今有机會能看到這么多的書,他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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