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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千里送京娘


  趙匡胤下棋輸掉一座華山,卻又揀了一個義妹,不得不奔波千里,送她回鄉。小妹妹騎在馬上,一會儿說肚子疼,一會儿要解手,一會儿又莫名其妙地哭泣,搞得大英雄狼狽不堪。
  趙匡胤順著這條上山的小路,一直往前走去。可是越往前走,越險峻難行。林密革深,坡陡路窄。有時,半邊懸崖半邊絕壁,必須側身走過;有時,溝壑縱橫山溪當路,還得攀葛附藤。趙匡胤眼看日色西斜,尚未見到一戶人家,心中暗想:“這位苗先生,你可為我指了一條好路道,鑽進這么一條深山老林里,皇上的通緝也許來不到,而這里的狼虫虎豹,可是也不吃素。山陡林密,人煙絕跡,三天出不了山,可能就要把我的肚子餓扁,后將野獸的肚子填滿,豈不真是要‘大難臨頭’么?”
  他正在暗暗思索,忽听山谷深處,隱隱傳來一陣笑聲。趙匡胤精神為之一振。他想,追上前面人,就擺脫了困境,隨即大步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深谷里聲音傳送特別遠。大約又走了一里多路程,出了谷口,眼前豁然開朗。只見一片開闊地,中間突兀出現一座不高的石岩,頂上地勢略平。有五六畝大小,中間有一株千年古松偃臥,松旁有石桌、石凳,兩位耄耄者,坐在石桌旁對奕,有兩個童儿正坐在一旁斗草。正可謂:海闊天空覓去處,深山密林有洞天。趙匡胤本來也是個棋迷,在汴梁城算數一數二的棋手,只要一下棋,連吃飯睡覺都忘了。今見二老者聚精會神,心無二用,也就不言不語觀起陣來。一老者是俗家打扮,執黑,另一老者是道家裝束,執白。黑棋這里挂角,白棋那邊大飛;黑棋守中有攻,活潑生動,白棋攻中有守,扑捉戰机;黑棋乘空打入,白棋擠壓緊逼;黑棋兩翼展開,想形成模樣,白棋中央突破,輕削積极;白棋雖然在中腹得利,那黑棋也占了邊角便宜。看起來兩位老者都是高手,一時難分輸贏高低。在第九十六著時,白棋走了一步緩手,好黑棋抓住時机,招招進逼。白棋本來有三目优勢,最終以半子之差敗局。
  趙匡胤對白棋這一失敗非常惋惜,所以脫口而出說了一句:“嗨!這一著,真算臭棋!”
  兩位老人聞听有人講話,慢慢抬起頭來。趙匡胤這時才看清了老人的相貌:執白棋者道家打扮,兩道壽星眉一寸有余,銀髯洒胸前如高山飄雪,滿頭白發,青纂碧簪,臉色紅潤,牙齒洁白,雙目炯炯有神,真可謂鶴發童顏,仙風道骨;執黑者是俗家打扮,碧睛閃光,滿臉蒼須,藍袍青絛,深筒布襪云頭鞋。趙匡胤看罷,覺得二老人決非等閒之徒,定是世外高人,深感适才出語不恭,追悔莫及。不過,言由衷發,說的也是實話。
  那執白的老者,對他微微一笑道:
  “听壯士口气,定是棋壇高手,弈林的行家了!”
  趙匡胤心中雖然很自負,而口頭上卻很宛轉,說道:“哪里,哪里!只不過粗知一二。适才出語不恭,望乞道長見諒。”
  那老人道:“不必過謙。壯士若不見棄,請与貧道對奕一局,也好當面請教。”
  趙匡胤生性自傲,目空一切,在汴梁城又有些名气,覺得取得胜利不成問題,所以,他很爽快地答道:
  “好吧!恭敬不如從命。就陪道長奕上三局如何?”
  老者道:“好好好!壯士果然爽快,壯士請坐。”
  俗家打扮的老人立即讓出坐位。
  趙匡胤也不客气,馬上在對面坐下來,隨手抓了一把黑子道:
  “清道長猜先。”
  那道人輕輕按住,道:“且慢,博奕未開,話先講明,三局為定;決出輸贏。輸者輸什么?贏者贏何物?誰為見證?”
  趙匡胤略一思索,在身上摸出錢袋,往桌子上一撂道:“我若輸了,這些散碎銀子,全都歸你。”
  那道人哈哈一笑道:“身外之物,要他何用?貧道不要!貧道不用!”
  “那么你想賭什么呢?”
  那道人道:“何不賭些東西?”
  趙匡胤一听,心中暗想:這個老道,是不是看中我的蟠龍棍了?難道他和蟠龍寺有什么關系?又一想,那是僧,他是道,僧道個家,能有啥瓜葛?于是問道:
  “請問道長,你想賭什么東西?”
  道人講;“辟如那山川、河流、城郭、要塞,等等,豈不均可一賭?”
  趙匡胤一听,心中暗道:這一老道,看上去像神仙,實際上是瘋子,滿嘴瘋話。他正在想著,老道繼續講道:
  “就像咱腳下這華山,豈不也可一賭。如果你輸,它就歸我;如果我輸,它就歸你。你以為如何?”
  趙匡胤哈哈大笑,心中想道:老道原來是在講笑話,只不過是要我陪他奕上兩局玩玩而已。于是,漫不在意地說:
  “可以,可以!請你來猜先。”
  老道仍很嚴肅認真地說道:“咱可是一言為定。”
  趙匡胤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老道回頭對那一俗家打扮的老者道:“賢弟!邀你再作個證人如何?”
  那另一老者道:“小弟甘愿效勞。”
  趙匡胤不耐煩地說:“也太繁瑣了!請道長來,快快猜先。”
  “不必猜了,你執黑,我執白。”老道說。
  趙匡胤有點生气了,覺得這是對他的藐視。在打架的時候,他從來不先出拳,而是讓別人先動手,他認為這才算好漢。而今天這一老道,不肯猜子,就把執黑先行的權利讓給你,心中哪里肯服,把棋子往盤上一放道:
  “不!如其不然,你出我猜。”
  老道見扭他不過,抓起一把白子道:
  “好吧!你就猜。不過,猜不猜都一樣,還是你執黑。來,猜吧!”
  趙匡胤越發生气了,心中暗想道:難道你也成了算命先生不成,略一思索,大喊:
  “單!”
  老道把手一張,棋子落在盤上。趙匡胤一看,糟!兩對半,五顆。
  老道一笑道:“你猜中了。請吧!”
  趙匡胤無話可說,只得執黑先行了。不過,他心中想道:剛才他輸了一局,證明他棋藝并不高明,我如今又得先手之利,此局定胜無疑。想罷,以三連星開局。老道也以星位應戰。在布局階段,趙匡胤优勢明顯。進入中盤搏殺,也還勢均力敵。收官時老道捷足先得,以兩目半超出取胜。趙匡胤心里好不窩气。第二局,趙匡民開始以小飛守角,取重點防守之勢。無奈那老道攻勢凌厲。趙匡胤經過頑強抵抗,反复打劫,最終還是敗下陣來。這時趙匡胤深深感到了老道的實力。所以,第三局走得十分拘謹,開局就陷入了被動,進入中盤不久就敗局已定,只好認輸。
  老道哈哈一笑道:“失禮了!”
  趙匡胤道:“道長棋藝高超,使我受益不淺。”
  老道謙虛地連聲道:“不敢,不敢!”
  趙匡胤道:“請問道長如何稱號?”
  老道答道:“貧道姓陳,名摶,字圖南,道號扶搖子便是。這位俗家是我的契友,碧睛虯髯張鼎是也。”
  趙匡胤一听,原來是久聞大名的陳摶老祖。据說無人知其生于哪個朝代,早年得道,已有半仙之体。趙匡胤急忙大禮參拜道:
  “久聞祖師大名,今得相會,真是三生有幸。若知是祖師在此,趙某怎敢放肆,适才多有得罪,還求祖師見諒。”
  陳摶急忙攙起道:“不敢!趙公子英名,貧道早有所聞。若不見棄,請到小觀一敘如何?”
  趙匡胤當然是求之不得,領略一下齋飯的滋味更是當務之急,隨即說道:
  “既訪仙山,那就多有打扰了。”
  說罷,二老者帶路先行,趙匡胤隨后緊跟。穿松林,登石階,循曲徑,往蜂頂走去。只見那:兩旁松柏參天,樹下芳草遍地,不時有麋鹿竄過,獼猴攀青藤嬉戲。不多一時,已到峰頂。
  陳傳向前一指道:“前面就是。”
  趙匡胤定睛一看:仙鄉一處,突兀屹立。青階紅牆,臨憑絕壁。往里走,層層殿宇,疊疊階墀。齋房禪洞,鱗次櫛比。抬頭看:月亮門上面挂著一塊橫匾,“玄妙洞”三個大字剛勁有力。這時,有一道童迎面走來,向陳摶老祖打了個稽首道:
  “齋飯、淨室,俱已齊備。”
  陳摶道:“領趙公子前去用齋。”
  小童道:“遵命。施主,請吧!”
  陳摶道:“趙公子,恕貧道不奉陪了!”
  趙匡胤确實已經餓得發慌了,跟隨小童來到膳房,一陣狼吞虎咽,把端上來的菜飯,一舉掃了個淨光。
  小童在一邊問道:“施主還用么?”
  趙匡胤道:“足矣!”
  小童見他已經吃飽了,就領他到后院去見陳摶。這時,陳摶早已在云房等候。趙匡胤先向道長道謝,即分賓主落坐。寒喧一番之后,趙匡胤便把自己在汴梁,大鬧御勾欄,火燒万花樓,鎖金橋殺人抗稅,如今朝廷在各州府縣懸賞緝拿之事,全都講述了一遍。
  陳摶道:“趙公子的事,貧道早有所聞,敬佩,敬佩!不過,時不至,事不濟。天下事如同棋枰之形,弈藝之理。你看,一局為太极,太极生兩儀。兩儀者,陰陽黑白是也。兩儀生四象。四象者,四時四方也。四象生水、火、山、澤、風、雷、天、地。可是,當今天地不交,万物不興,震移本位,禍亂叢生!”
  趙匡胤道:“那就求道長指點了。”
  陳摶道:“就眼前講,當是宜避不宜趨。”
  趙匡胤道:“宜在何方?”
  陳摶道:“潛龍入澤,總在正西,目前唯此為有利,以后由离人坎,龍虎際會,前途方可光明。”
  趙匡胤道:“是的,我曾遇到一位苗訓先生,也是如此說法。”
  陳摶道:“啊!苗訓乃貧道之徒也!從這里往北,不遠就是穆陵關,穆陵關以西,就是朝廷管不到的地方了。”
  趙匡胤道:“多謝祖師指點!”
  陳摶道:“謝倒不必。只是那輸掉華山之事……”
  趙匡胤以為陳摶還在詼諧取笑,也就哈哈大笑道:
  “我既然輸了棋,這華山歸你也就是了!”
  陳摶道:“空口無憑。”
  趙匡胤道:“難道還要立上一張字据不成?”
  陳摶道:“那是自然。”隨即讓童儿取過文房四寶,置于案上:“趙公子,請吧!”
  趙匡胤心想,這個玩笑他是非開到底不成?于是把紙展開,拈筆在手,濃墨一蘸,揮洒流利。上書:“汴京趙匡胤与陳摶老祖對奕,三盤皆輸,确認是實。愿以華山抵債,永歸陳摶為業。空口無憑,立此為据。”后面又簽上了“趙匡胤年月日立”。
  陳摶又對張鼎道:“賢弟,你這個保人,也要寫個名字。”
  張鼎道:“好,好!咱愿一保到底!”說罷,也在下面簽了名。
  那陳摶拿了字据,小心疊好收起。匡胤見他如此鄭重,肚中暗笑,卻不敢出聲。他哪里想得到后來他當了皇帝,華州地方官到華山收賦稅,卻被陳摶拒絕,并拿出趙匡胤親筆書寫的字据為證。地方官無法,只得寫了奏章,上報朝廷請示。匡胤這才想起賭棋輸掉華山的事來,只好下旨,永遠免去華山范圍內一切賦稅。這事傳開以后,好事的人便找到趙匡胤和陳摶下棋的地方,蓋了一座“下棋亭”,成為華山一處著名古跡。這是后話。
  且說趙匡胤寫了字据,就要告辭下山。陳摶看天色已晚,山路難行,故而挽留,要他再住一宿,命童儿帶他淨房去了。
  第二天起身,用過齋飯,趙匡胤背起蟠龍棒和自己的包裹,來向陳摶辭行。走進臥室一看,只見陳摶正在側臥沉睡。有一童子在床前侍候。趙匡胤不便惊扰,便問童儿道:
  “不知道長何時起床?”
  童儿道:“師傅一睡,少者三月五月,多則三年五年。不到時間,即是呼喚他也不會醒的。”
  趙匡胤一听,便也不再等候了,只讓童儿在師傅醒時,代為告辭便了。于是,他別了道童,出了觀門,繼續向西走去。這一路,到處是山、是樹、是山泉、是瀑布。眼看太陽就要落山,不但不見村鎮,連一個人影也沒有。說也湊巧,正在這時,他發現路旁有個岩洞,好像是獵人住過的地方。這儿有天然的石桌、石床。趙匡胤想,就在這儿過夜好了。不過,遺憾的是离開“玄妙洞”時,沒有帶一點齋飯。而今天跑了一天,還沒吃到一點東西。什么時候才能出山?找不到人家怎么辦?他躺在石床上,想著想著,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
  第二天又走了大半天,仍然見不到一戶人家。他實在餓极了,就在路旁采些草果、野菜,胡亂填填肚子。直到傍晚,他确實一點儿勁沒有了。常言道:天無絕人之路。正在這時,他發現前面不遠,綠蔭掩蓋處,有几間房子,乍時又振奮起了精神,急忙向那地方奔去。他趟過小溪,爬上陡坡,走到跟前一看,原來也是一處道觀,名曰“清幽觀”。此觀要比起“玄妙洞”,可小多了,不過也堪稱雄偉。
  他走進觀內,四處觀望,好像這里的香火并不旺盛。香客稀少,十分冷清。他确實走得太累了,就在大殿門外廊下,往地下一躺,頭枕柱礅,怀抱蟠龍棍,呼呼嚕嚕地睡起覺來。
  不知睡了多長時候,耳旁忽然听到有女子哭泣之聲。他一個翻身坐了起來,抬頭一看,天色已經黑了多時。殿內的長明燈,忽閃忽閃地跳躍著,放射出慘淡的黃光。趙匡胤心中暗想:已經這樣晚了,觀內怎么會有女子哭泣?莫非觀內道士為非作歹,私藏良家婦女不成?若真如此,算是爾等惡貫滿盈了!于是,他提棍在手,循聲向前找去。只見他繞過殿角,順著雨路向前,在小竹林后一個僻靜的所在,有一處小殿宇,殿門緊閉,鐵鎖銜環。殿內黑呼呼一片昏暗。那凄凄楚楚的哭泣之聲,就從這里傳出。趙匡胤心中想道:道觀乃清淨所在,竟藏良家婦女,看起來此觀道士,決非良善之輩。于是他大喝一聲:
  “呔!觀內的妖道賊徒,快快与我爬出來,立即將這殿門打開!若還怠慢,爺爺可要動手拆你們的賊窩了!”
  觀內道士突然听到這霹靂火閃的叫罵聲,一時也迷了方向。也不知是哪位山大王,又跑到觀內來了,于是急忙掌燈,向這邊跑來。為首的一個老道士,看見趙匡胤手提棍棒,怒气沖沖,早就有几分發怵,忙陪笑臉道:
  “貧道不知大工駕到……”
  “呸!誰是你家大王?”趙匡胤大怒道。
  老道一怔道:“哪你喚貧道何事?”
  趙匡胤道:“我來問你,這殿內鎖的是什么人?你快說!”
  老道暗想,他們可能不是一伙。于是答道:
  “是前天那一伙,送來的一位小娘子。”
  趙匡胤激然大怒道:“狗賊!出家人清淨無為,紅塵不染。而你偌大年紀,竟把一個小娘子關在殿中,做出此等非理不法之事,你的良心何在!今日遇見爺爺,是你惡貫滿盈。拿命來!”
  他說罷,舉棍便打。嚇得老道連連搖手道:
  “慢來,慢來!這么說來,你不是大王?”
  趙匡胤隨:“大王是什么東西?俺乃東京汴州專打抱不平的祖宗,愛闖禍鬧事的太歲,趙家大公子,趙匡胤便是!”
  老道一听忙道:“哎呀!原來是汴京城的趙公子!久仰,久仰!完全誤會了!”
  趙匡胤道:“怎么誤會了?”
  老道答道:“公子息怒。此女是被兩個響馬擄來的,暫寄本觀,還要我們好好替他看守,如果逃跑或死了,他們就要把清幽觀夷為平地!”
  趙匡胤問道:“嗯,那兩個響馬現在何處?”
  老道答道:“貧道确實不知。不過,他們不久就要來的。”
  趙匡胤道:“豈有此理!快將殿門打開,我要親自問過。”
  嚇得那老道士連聲應諾,急忙取來鑰匙,將殿門打開。那女子在里面听見有人開鎖,認為是響馬回來了,早已嚇得魂飛魄散。
  趙匡胤手提蟠龍棍,一步跨進殿內,四處尋視,卻不見有人。道士隨后掌燈,往里又走了几步,只見神道背后有一女子。只見她:
  滿面淚痕,抽泣聲音,偎在牆隅,戰戰惊惊。猶如梨花遭驟雨,恰似牡丹遇狂風。仔細看,眉若春山,春山逶迤愁無限;眼含秋水,秋水澹淡恨無窮。斜依牆邊,比楊妃半醉半醒;不堪梳妝,胜西施宜淡宜濃。正可謂:身材窈窕,体態娉婷。
  趙匡胤看罷問道:“你是哪里人氏?為何被鎖在殿中?是哪個誘你到此?有什么冤情?只要對俺講了,我便搭救与你!”
  那女子看見趙匡胤言語慷慨,正气凜然,不像賊寇之輩,這才擦干淚眼,先向趙匡胤道了万福,繼而問道:
  “敢問壯士尊姓大名?”
  趙匡胤答道:“俺乃汴梁趙匡胤是也!小娘子不必害怕,要依實而講。俺一定替你作主就是了!”
  那女子道:“奴家姓趙,小字京娘,家住隰州蒲縣小楊庄,年方一十七歲,隨父親來到西岳進香還愿。不料路遇響馬強人,把奴家搶擄到此。”說罷,又放聲哭了起來。
  趙匡胤道:“我再問你,來到此處以后,觀內道士對你如何?”
  那女子道:“道長對人十分良善,每日三餐,按時送到,還一再勸俺不可輕生,等待人來搭救于俺。若非如此,京娘早已不在人世了!”
  趙匡胤道:“這就是了。道長!适才在下莽撞,多有得罪。還望道長見諒!”
  長老道:“無妨,無妨!此乃壯士英雄本色。貧道敬佩!”
  趙匡胤道:“适才道長曾經言道:那響馬不久還將到來?”
  長老道:“正是!”
  趙匡胤道:“他現在何處?姓甚名誰?待俺前往會他就是!”
  長老道:“那響馬來去并無定向。据說其首領有一名叫張廣,一名叫周進。那日搶得京娘之后,互不相讓。爭吵半日,才商定,暫把京娘寄寓觀中,再到別處搶得美女,兩個響馬同時成親。至今已有多日,故而貧道想著,他等將要來了。”
  趙匡胤一听,原來是這樣,轉向京娘道:
  “小娘子不必害怕,由俺送你回家就是。”
  京娘聞听急忙跪倒,干恩万謝。
  這時趙匡胤忽然發現,那老道在一旁,不做言語,臉色陰沉.似有什么心事,因而問道:
  “道長有何心事?因何郁郁不樂?”
  長老道:“公于為人,慷慨仗義,令人欽佩。不過,你們走后,那伙惡賊再來要人,此處無有,小觀恐伯就在劫難逃了!”
  趙匡胤道:“原來因為此事。這倒容易。”他回頭舉起棍來,“卡嚓”一聲,把殿門打了個粉碎,說道:“你可對他言道,京娘又被我這個響馬,打破殿門,強行擄去,与你自然也就無關了!”
  長老道:“這樣甚好,不知公子几時動身?”
  趙匡胤道:“明日一早起程。”
  長老道:“也好!今晚与公子治酒壯行。”
  隨即吩咐下去,不多一時酒菜送上。趙匡胤早就餓急了,听說吃飯,毫不客气,不等主人招呼,就大吃大喝起來。老道和京娘也在同桌坐下邊吃邊談。
  老道講:“趙公子,貧道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趙匡胤道:“道長只管講來無妨。”
  老道講:“公子千里送京娘還鄉,義气實在難得。只是少男少女,結伴遠行,總難免有瓜田李下之嫌。惹得外人議論,豈不有玷公子英名!”
  趙匡胤大笑道:“有道是:‘立正不怕影子斜’。俺趙匡胤与心無愧,何懼流言蜚語!”
  那京娘聞听道長之言,心中也有同感。今日和趙匡胤萍水相逢,看起來他是正人君子。可是他內心里,究竟是好是坏,誰能猜得透?万一他在路上起了歹心,又如何是好呢?所以,她趁老道提出這個問題的時机,說道:
  “公子送俺,大義凜然,若玷閒言穢語,俺也与心不安。若其不然,我与公子結為兄妹,不知公子意下如何?”几句話,使人覺得京娘是何等的机靈、聰明。
  趙匡胤一听,答道:“如此甚好!俺姓趙,你也姓趙。五百年前本是一家人。你我就此兄妹相稱便了!”
  京娘一听,急忙跪倒在地,道:“如此哥哥請上,受小妹一拜!”說罷就叩了三個頭。
  趙匡胤急忙擦了擦嘴,上前扶住道:“妹妹,快快請起!”
  老道也高興地連稱:“好,好,好!千里同行,如此便可無礙了!”
  大家飯已用過,撤席奉茶。當晚,京娘單住一處淨室,趙匡胤就和老道在云房過夜。
  第二天,用了早飯,就要起身上路了,趙匡胤突然又猶豫起來。他想,千里迢迢,長途跋涉,自己則可,京娘如此嬌弱,徒步究竟能走多遠?中途累倒又該咋辦?正在發愁,忽然觀后傳來馬嘶之聲。他心中一惊,暗想,莫非那響馬回來了?問道:
  “何處戰馬嘶鳴?”
  老道講:“也是那響馬搶來的,拴在后面,要我們替他喂養著,草料全由小觀准備。”
  趙匡胤道:“這就好了!快快將馬□好,讓京娘妹妹騎上。那賊若來討要,你就講被我一同搶去。讓他往隰州大道上,找我討要便了!”老道說:“可是只有一匹,不能共騎。如其不然,下得山時,再覓輛車子也可。”
  趙匡胤道:“覓車輛,又要增加許多照顧麻煩。有此一匹馬,只要妹妹乘坐。俺是走慣了的。”
  那道士也不再多講。不多時,那匹棗紅馬已經□好牽出。趙匡胤接過韁繩,道:
  “賢妹,請來上馬。”
  趙匡胤扶京娘上是馬去,回首和老道一揖作別。
  他二人离開清幽觀。一路青山綠水,蒼松翠柏,鳥語聲聲、馬蹄“得得”。朝行夜住,匆匆赶路。這一天,已經進入汾州境內,眼前已經平坦了許多。走到一個土崗前,太陽已經快要落山了,幸好崗前有一家小店。
  趙匡胤道:“賢妹,天色已晚。再往前赶路,恐怕找不到住處。就在這個小店里權且住一宵,明日一早赶路,你看如何?”
  京娘道:“全憑兄長安排就是。”
  于是趙匡胤扶京娘下馬,一齊走進小店。那店家倒也殷勤,忙將馬接過,讓小廝牽到后邊多加草料,又揀一個洁淨的房間,點燃腊燭,將行李放下。安頓以畢,立即打水洗臉,送來了晚膳。二人一同用了。
  趙匡胤道:“賢妹路途勞頓,明早還要赶路。把門閉上,早些安歇了吧!”
  京娘答應一聲,閉上了房門。
  趙匡胤看著,京娘將燈熄滅,他才轉身提棍走出門去。沿屋外前后巡視一遍,然后回到外廂房,輕輕的舒了一口气,才推枕睡下。
  趙匡胤正在睡夢之中。忽然听得隱隱有馬蹄之聲由遠而近。他翻身起床,手掂蟠龍棍,走到門旁。順著門縫向外一看,遠處一哨人馬,高舉燈籠火把,直奔這里而來。他想,難道是“清幽觀”道長所講的,那一伙響馬追來了?他回身走到京娘的臥室門外,輕聲叫道:
  “賢妹!睡了么?”
  “哥哥何事?”
  “外面有事,有為兄在此。不論發生何等情況,你緊閉房門,千万莫開!”
  京娘答道:“小妹記下了!”
  趙匡胤轉身回到門前,那一哨人馬已經把這小店團團圍住了。燈籠火把照得崗前一片通明。那店家這時嚇得不知所措。
  二人賦酋躍馬來到店前。
  一個黃臉的大喊:“店家快開門來!”
  一個白臉的大叫:“再不開門就一把火燒他個淨光!”
  那店家嚇得混身發抖,兩腿打顫,慌忙上前,打開了店門。道:“大爺,深夜到此,不知是要吃酒,還是要住店?”
  黃臉的道:“大爺一不吃酒,二不住店。我來這里要人!”
  店家不解地問道:“大爺要什么人?”
  白臉的道:“要那騎著一匹棗紅馬的一男一女。他們可曾在你店中?”
  那店家聞听,支支吾吾尚未回答,剛一回頭,趙匡胤正站在他的身邊。
  “那個要找你家大爺,先通名報姓。”
  “你是何人?”黃臉的問。
  “快快報名受死?”白臉的也大聲咋呼。
  趙匡胤道:“若問爺爺名諱,東京汴梁趙匡胤便是,你們二位大概就是張廣、周進兩個狗頭了!”
  那黃臉的道:“正是你家大王爺爺。你將你家大王奶奶藏到哪里去了?快快交出倒還罷了,倘若牙迸半個不字,叫你刀下做鬼!”
  趙匡胤哈哈大笑道:“你們兩個賊囚,今日算惡貫滿盈了。來吧,那個先來領死!”
  那黃臉的道:“小輩竟敢口出狂言,看刀!”舉刀便砍,趙匡胤舉棍相迎。二人戰有二十回合,白臉的大喊一聲:“大哥休慌,看小弟拿他!”說著,手端長槍也殺了起來。又殺了二十個回合,兩賊看還是不能取胜,忽听一陣鑼響,賊眾便一齊上前,刀槍并舉,大聲喊殺,好像湯滾鼎沸一般,燈籠火把圍繞這個崗前小店,發瘋似的奔跑。一霎時,塵土飛揚,殺聲震天。
  趙匡胤哈哈大笑道:“賊囚!這就叫虛張聲勢,藉鬼哭狼嚎之喧囂,也救不了你的狗命!”
  說罷,揮舞蟠龍棍。如疾風催驟雨,秋風掃落葉一般。不多時,已經打倒了一片。這時那黃臉的有點發慌,刀法也有點亂了。露出了破綻,被趙匡胤一棍打倒于馬下。那白臉的看見大哥已死,不敢戀戰,勒馬便走。趙匡胤哪里肯放,奮追几步,手起棍落,只見那白臉變成了血臉,眼皮一翻,倒在馬下。嘍羅看見首領已死,哄地一聲做鳥獸散了。
  趙匡胤回得小店,看見店家還躲在門后,仍然篩成一團,當即告訴他,賊人已死,不必害怕,繼續安分經營就是。這時京娘也已經起身,走出房門。匡胤安慰道:
  “賢妹,夜里受惊了!”
  京娘道:“哥哥殺死二賊,既為妹妹雪恨,又為地方除了大害。哥哥真乃神勇也!”
  趙匡胤道:“烏合之眾,不堪一擊,何足挂齒!”
  說話之間,店家已經備好早飯。趙匡胤和京娘一同用了時將馬牽出。趙匡胤扶京娘上馬,別了店家,直奔正北大道而去。
  從清幽觀起身,到蒲縣地方,千里之遙。一路上,京娘和趙匡胤,饑同餐,渴同飲,路同行,店同宿,耳鬢廝磨,日漸情生。京娘心中暗想:像哥哥這樣的男子漢,大丈夫英雄气概,世上真不多見。又有一副俠肝義膽,同時還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若能和他結成連理,一生可謂幸福美滿。几次想對趙匡胤當面講出,愿以身相許的話,可是女孩儿家,終覺難以啟齒。
  日出日落,蒲縣已近。這一天,正在行走,京娘忽然喊著肚痛。趙匡民急忙扶她下馬,她說又不痛了,趙匡胤只好再扶她上馬。未走几步,她說又痛起來了。要下馬方便。趙匡胤又扶她下來。稍頓,她又不想便解了。趙匡胤再扶她上馬。反來复去又走了一段路程,來到個地方,半山半岭,荒坡亂石甚多。路左旁有一片灌木叢生的小樹林。京娘忽然又說要便解了。趙匡胤向路旁一看說道:
  “那邊樹叢,正好方便。妹妹快來下馬!”
  趙匡胤剛一伸手,那京娘一翻身就滾了下來。嚇得趙匡胤急忙雙手托住。京娘趁勢倒在趙匡胤怀中。
  趙匡胤忙問道:“賢妹,跌著無有?”
  京娘道:“有哥哥抱著,那會跌著呢!”
  趙匡胤突然感到失禮,忙不迭的將京娘放在地上,道:
  “快去快來,也好赶路。”
  京娘應聲,回眸一笑,向小叢林走去。
  趙匡胤牽著棗紅馬,立于路旁,兩眼直盯盯的望著北去的大道。正在這時,忽听京娘一聲惊叫,趙匡胤急忙轉身向前,問道:
  “賢妹,何事?”
  那京娘才慢慢地走出來,喃喃道:
  “是,是一只小兔儿,從這里跑過去了!哥哥,快扶我來!”
  趙匡胤上前攙扶,京娘緩步走出小林,足踹亂草,左搖右晃,盡情在趙匡胤身邊磨蹭。趙匡胤將她扶到路旁道:
  “賢妹快快上馬,赶路要緊!”
  京娘道:“稍歇片刻不遲。适才那只兔儿將俺嚇坏了。哥哥不信,伸過手來,摸一摸京娘的心,還在跳呢!”
  趙匡胤忙道:“啊!哥哥信得,信得。就在此處歇息便了。”
  京娘遂在路旁土坎上坐下。趙匡胤無奈,只好等待,放馬路邊,依棍而立。京娘見趙匡胤,遠遠站在一邊,連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心里不但不生气,反而更覺得他一身正气,胸怀坦蕩,真大丈夫也!所以也就更加對他敬佩、愛慕。她一再想把心里話,向趙匡胤全吐出來。可是話到唇邊臉先紅,臉一紅,話就又咽了下去。离家已經越來越近,今天她覺得再也猶豫不得了,若只顧害羞,錯過良机,將是終身遺恨。如今,她陷入到,講又講不出口,忍又忍不下去的矛盾之中,真是剪不斷、理還亂,急得她嗚嗚咽咽哭了起來。趙匡胤聞聲回頭一看,見是京娘啼哭,急忙上前問道:
  “妹妹,因何啼哭?”京娘不語。
  趙匡胤又問道:“賢妹是否累了?”
  京娘微微搖了搖頭,仍然不語。
  趙匡胤又道:“啊!莫非是病了!”
  那京娘仍然搖頭不語。
  趙匡胤道:“賢妹究竟有何心事?只管給為兄講來,為兄替你做主就是!”
  趙匡胤不問則可,經他一問,那京娘淚如斷線,反而哭得越發傷心。趙匡胤暗想,剛才還是好端端的,是誰惹她如此傷心?于是問道:
  “妹妹莫哭,只管對為兄講來,是哪個惹你如此傷心?”
  京娘見他一再追問,況且事已至此,不如撕下面皮,一吐為快,于是突然抬起頭來道:
  “就是你!”
  趙匡胤非常惊訝,問道:“啊!為兄我怎么惹妹妹你傷心了呢?”
  京娘道:“哥哥對俺恩深義廣,千里迢迢送俺歸來。京娘雖得与父母團聚,可是和哥哥就要分別了。每想至此,肝腸寸斷。故而傷心落淚!”說罷,淚如雨降。
  趙匡胤道:“啊!原來如此。妹妹不必傷心,哥哥去后,他日有便,一定前來看望于你就是。”
  京娘道:“難道不能永不分离么?”
  趙匡胤道:“常言道:‘送君千里,總有一別’。妹妹不必如此傷感,快快上馬就是。”
  京娘道:“哥哥,妹妹還有話講。”
  趙匡胤道:“請講!”
  京娘道:“妹妹乃深閨弱女,從未遠行。只因隨父西岳進香,才陷入賊手。若無哥哥相救,小妹只有九死而無一生。今得与父母團聚,全仗哥哥千里相送。大恩大德,沒齒難忘。知恩不報,何异豬羊。倘若哥哥不嫌京娘丑陋,妹妹情感覺捧茶端水,舖床疊被,終身侍奉哥哥,以報大恩于万一。不知哥哥意下如何?”
  趙匡胤先是一震,繼而一想,一個女孩子家,此話出自真心,不便責怪,且抑慍怒:“賢妹何出此言?你我萍水相逢,原無瓜葛。仗義救人,君子本分。些須小事,安求圖報?況且,你我同姓,難以為婚。已結兄妹,豈可亂倫?今出此言,難道不怕被人恥笑?”
  京娘聞言,羞得滿面通紅,半晌無語,最后才又慢慢抬起頭來說道:“哥哥且莫生气,京娘并非輕薄苟賤之輩。只是哥哥救我,恩同再造;弱体余生,哥哥所賜。妹妹除以此身之外,別無報答。不敢為妻做妾,只求充奴當仆。能終生伏侍于哥哥身邊,俺死也心甘!”
  趙匡胤一听勃然大怒道:“這是那里話來,俺趙匡胤乃錚錚鐵漢,立地頂天。仗義救人,并無邪念。若依你之言,俺殺奸除惡,是為了奪美;千里相送,便成了私情。私情相送,奪美爭風。真心化為假意,趙某与強賊相同。如此以來,趙匡胤豈不身敗名裂,惹天下豪杰恥笑么?”
  京娘听罷,十分感動,忙道:“哥哥息怒。小妹無知,只想將恩圖報,并未顧及置哥哥于此惡境。還望哥哥恕小妹無知之罪!對哥哥大恩,今生無以補償,只好來生結草銜環相報了!”京娘說畢,雙膝跪倒。
  趙匡胤上前扶起:“妹妹不必如此,快快起來上馬!”
  自此以后,京娘更加尊敬趙匡胤。趙匡胤也對京娘加倍愛護、照顧。不多天,他們終于來到了京娘的家鄉小楊庄。那趙員外听說女儿回來了,真是喜出望外。京娘一見父母,不免大哭一場,把被賊搶去寄寓道觀之中,幸遇趙大哥相救,中途又殺了賊寇,千里迢迢送女儿還家,從頭至尾講了一遍。那趙員外叫人殺豬、宰羊,大擺筵席為英雄接風洗塵,酒席筵前對趙匡胤仔細觀看,見他确實是一表人材,英雄气概。千里相送,如此仗義。一路上与女儿晝夜相處,少年少女豈能無情,不如將女儿許他為婚。他想趙匡胤定會答應。
  豈料他一提此事,趙匡胤大發雷霆,拂袖而起,拉馬出門,直奔西南,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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