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母親的訴說


  白天真難過。我克制著自己,緊張得快要裂開了。從飛机場回來的路上,我終于能夠流淚了。我又難過又心安:難過的是克麗斯蒂娜离開了我,放心的是終于讓她從海洛因中脫身了。
  這一次,我肯定自己做了一個正确的決定。戒毒中心的失敗教訓使我覺得,惟一的辦法是把克麗斯蒂娜帶到弄不到海洛因的地方去。這是使她活下去僅有的机會了。當她父親把她領到他那去后,這給了我一點時間進行判斷,我得到的結論是,只要她留在柏林,她就算完了。我的前夫多次向我保證她會戒毒,我根本不相信。很久以來我就為克麗斯蒂娜的生命擔憂,但我們沒想到事情會變得這么糟。而在巴普西死后,我就沒有一分鐘的平靜。
  我知道片刻都不能等,馬上就得把克麗斯蒂娜送到我自己家中去,但她父親不同意。因為克麗斯蒂娜正生活在他的屋頂下面,他就取得了對她暫時的監護權。我說服不了他,他不能理解我。可能他沒有我的經驗,也可能他不愿承認他的失敗。
  這時,我收到了克麗斯蒂娜因触犯麻醉品法而被控告的通知,這是反麻醉品警察署的西克夫人打電話告訴我的。依她之見,我沒有什么自責的:“怎么辦呢?誰要想注射,他就注射——每個吸毒者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她知道很多吸毒者都像克麗斯帝娜一樣,出身于正派的家庭,卻出庭受審。她勸告我,不必自尋煩惱。
  當看到為指控克麗斯蒂娜而收集的罪證中有一小包在她房間中找到的海洛因時,我被刺傷了。這是我找到的,在瘋狂中我把這個用電話告訴了西克夫人。她請求我——虛偽!——給她寄去進行化驗,我當然沒有想到我的這個發現有朝一日會用來指控自己的女儿。這個西克夫人還向我說:“別寫郵寄者的姓名,這樣,別人就證明不了什么了。”
  我認為,因為用毒成癮便對像克麗斯蒂娜那樣的年輕人進行審判是不公正的。克麗斯蒂娜沒傷害過別人,她不過是自我毀滅而已,誰能審判她?更不用說誰都知道監獄是治不好白面鬼的。
  起訴書的宣讀更加強了我的決心,我鼓足勇气,我找儿童監護部門,向他們介紹了所有的情況。從我在各种管理部門奔來走去以來,這是第一次有人認真听我講話。負責我這件事的社會工作者蒂爾曼先生也認為最好讓克麗斯蒂娜遠离柏林。在把對她的監護權歸我之前——這可能需要一段時間——由他來照管此事,到一家治療中心去找床位。我的前夫會很容易地同意的,這肯定無疑。我感到,至少這次人們不是空許愿,蒂爾曼先生真的把克麗斯蒂娜的事挂在心上了。
  就在這次會面后不久的一個下午,有人敲門,是克麗斯蒂娜。她剛從反毒品咨詢處回來。她筋疲力竭,帶著海洛因,大談她要過量用毒來自殺。我先是讓她安靜下來,讓她睡下。接著,我打電話給蒂爾曼先生,他很快就到了。于是,和克麗斯蒂娜一起,我們3個人制定了一個行動計划:她先到精神病醫院住上几天,實行肉体戒毒,然后從那里直接到治療組織去(在此期間,或者由反毒品組織,或者由蒂爾曼先生為她找一個床位)。
  克麗斯蒂娜顯得心甘情愿。蒂爾曼先生負責种种手續,而且進行得很快。我們見了精神病醫生和社會安全部醫生。蒂爾曼先生拿著診斷證明去見我的前夫,勸說他在自愿申請床位的申請書上簽字。這樣,我就能把克麗斯蒂娜領到精神病醫院去了。
  半個月之后,她被轉到魯道夫·維爾那醫院去治療她身上的霉菌。我認為波尼·朗斯的人不該讓一個有毒品癮的孩子任其所為,應由他們在途中監督她并且到魯道夫·維爾那醫院繼續照料她。但他們卻宁愿只把她送到為止,然后,就沒他們的事了。這樣,她逃起來就沒有絲毫的不便了。
  多么漫不經心!這把我對這些團体的最后一點信任都粉碎了。我對自己說:“要救你的孩子,只有靠你自己。”蒂爾曼先生則試著鼓勵我。
  所幸的是,她這次出走持續時間不長。第二天晚上,她就回到我身邊,扑在我怀里哭了起來。她請求我饒恕,她又注射海洛因了。我沒有罵她。過去,由于我對自己無力幫助她感到失望,使我有時把怒气出在她的身上。此時,我的怒火已經熄滅了,我把她摟在怀里。我們平靜地交談。
  克麗斯蒂娜繼續堅持原定的行動計划。我對她說:“好吧。”但是我也讓她明白,再做一回蠢事,她就得到外婆家去,沒有商量的余地。她向我發了誓。
  在好几天中,她都按時到反毒品咨詢處去。她還真夠頑強,有時要等上几個小時才能輪到她。而回到家中,她就坐在桌旁,為辦理接納手續起草簡歷。
  我見到了隧道的盡頭。人們已經在一個醫療團体為她找到了床位——這几乎是毫無問題的了。我們一起談起圣誕節:她肯定不能在家里過節了,因為當時已經是11月初了。
  在這期間,我的前夫也明白了他的努力都是徒勞無益的,不再反對我們的計划,我們腳下的土地又變得堅實了。
  這時候,克麗斯蒂娜又第二次出現了黃疸。猛然之間。一天夜里,她高燒41度。第二天早晨,我把她領到斯代格里茲診所。她面色蜡黃,已經站不住了。那位給她檢查的女醫生對我說:“她的肝部因為吸毒而阻塞了。”不幸的是,不能留她住院,診所沒有隔离設施。這是謊話。后來我打听過,斯代格里茲診所有25張隔离床位。實際上是他們不愿意收留吸毒者,那樣做對他們太慈悲了。最后,女醫生向魯道夫·維爾舒醫生提出了接受她的要求。
  克麗斯蒂娜的病情在几天內有了好轉。她有了活力并准備接受治療。甚至于技術大學反毒品中心的人也來看望她,人們都用力支持她。很長時間以來,我都沒有這么樂觀了。
  一直到她的女友斯代拉來探望她那天為止。在此之前,我曾請求過女護士,在我离開期間不要放任何人進去——當然,反毒品中心的人除外。
  但是,我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我給她領來了戴特萊夫,因為她是那么想見他。戴特萊夫剛被釋放,雖然自由了,但還被監視著。他也被某個治療中心接收了。我沒有那么硬的心腸阻止他們相會:他們相愛,這兩個孩子,而我想,一個知道另一個也在治療會使他們堅持下去,可能他們會互相鼓勵的。我怎么會想得那么天真呢?
  克麗斯蒂娜開始溜出去几個小時。有一天晚上,跟往常那樣,我下班以后來看她,發現她又注射海洛因了。她是在我到達醫院前几分鐘才回來的。這樣的事發生在她身上對我來說并不顯得如何嚴重〕但是,當她開始胡扯,借口是僅僅到城里去吃意大利面條——她又向我說謊了,這時候,我覺得我的兩條腿已經不是我的了。
  我要求同意我陪同克麗斯蒂娜過夜,自然我付錢。護士向我解釋說,很遺憾,這是不可能的。不過,以后,她們會監視克麗斯蒂娜的。3天之后,護士在她的病區入口處迎接我,并告訴我說:“您的女儿不在這里。”
  “啊,是這樣?您能告訴我她在哪里嗎?”
  “我不知道。她得到允許到公園里去散步,但她沒有回來。
  听到這些話,我感受到的痛苦是無法形容的。
  我回到家中,坐在電話机旁。晚上11點20分接到了電話:她回去了。護士的冷漠態度使我惊惶不安:“假如她要逃,她總會逃的。這是她的事。吸毒的人有這個習慣,她們都會跑的。”當我對那位女護士略加微辭的時候,她正是這樣回答我的。
  女醫生的態度也不比護士好多少,她簡單地向我表明:她對此無能為力。如果克麗斯蒂娜再次違反規定,他們將不得不以不守院規而強迫她出院。此外,生物化驗已有了結果:假如她繼續這樣下去,她不會活過20歲的。他們爭取再說服她,不過,很遺憾,他們能做的只有這些了。
  第二天晚上,醫院又來了一個電話:克麗斯蒂娜又逃跑了。我在電話机旁的沙發上過了一夜,克麗斯蒂娜沒有回去。她銷聲匿跡整整兩個星期,一點消息也沒有。
  頭兩、三天,我和我的男友到外面去找她,照過去的樣子,我們把所有的唱片舞廳和地鐵車站走了一圈。接著,醫院要求把她的衣物取回。當我拿著她的書包、書籍和雜七雜八的小東西回到家中之后,我頭一次決定撒手不管了,讓她自己去碰個鼻青臉腫吧。
  我對自己說:“好,這是她自己的愿望,她知道她會走到那一步。”我停止了對她的搜尋,我想向她表明,我的耐心已經到了盡頭。不過,當時我也不知道我能在多長的時間里保持這种態度。
  我向警方申報了她的失蹤,并留下了她的照片。他們總會伸手管這件事的,可能利用大搜捕的机會吧。然后,我就要把她塞進第一班飛机,把她帶到遠离柏林的地方去。
  半個月后,一個星期一的早晨,我收到了我久等的電話:克麗斯蒂娜在弗里特里茲斯特斯警察局。盡管克麗斯蒂娜大吵大鬧,給我打電話的人卻表現得出乎意料的理解,我求他把她置于他們的監督之下,下午我就去接她。我們馬上乘飛机离開柏林。
  我去買机票,一張往返的給我自己,另一張單程票是克麗斯蒂娜的——說這句話可真使我難過。接著,我給我家打了電話。
  我要我的男友陪我到收容所去。我想,我們兩個人總能防止她逃跑吧。
  克麗斯蒂娜一言不發,我也是一樣,我覺得自己沒有說話的气力。
  在辦理登机手續時,我覺得膝蓋發抖,心髒亂跳。克麗斯蒂娜總是沉默著,看都不看我一眼。一直到飛机降落,一直沉默不語,呆坐在座位上,咬著手指或看她帶的一本小說。她沒有試圖溜走。
  當飛机飛上高空,她開始從舷窗向外看,這時黑夜已經降臨了。我對女儿說:“好吧,到此為止。毒品這本書該合上了。你到你埃瓦麗娜嬸嬸家去住,開始新的生活。”
  克麗斯蒂娜自述
  在祖母家過的前4天我處于因中斷毒品而發癮的病態中。剛一能起床,我就穿上了癮君子的大禮服,兔皮上衣、超高跟皮靴,然后帶上我嬸嬸的狗,到樹林里去。
  每天早晨都是同樣的節目:像過去到動物園地鐵站之前一樣的打扮、化妝,然后到樹林里去閒逛。高高的鞋后跟總是陷到沙地里,每隔十米就會絆倒一次,由于跌跤,膝頭上磕得紫斑累累。祖母建議我穿旅行鞋,我十分厭惡地拒絕了——單是“旅行鞋”這個詞就讓人惡心。
  慢慢地,我發覺我的嬸嬸——她正好30歲——還是可以談一談的。可就是跟她我也不敢說起我的真正的問題。再說,我也沒有心思談,甚至想這些問題。我的真正問題叫作毒品和与它有關的一切:戴特萊夫,塞納區,古丹姆大街,過癮,不被逼著動腦筋,自由自在。實際上,我只想一件事:你很快就會溜走的。但是,這次与以往不同,我沒有制定一個逃跑的計划。這只是個念頭:有朝一日,你會逃走的。可能我并非真有這种愿望。我對最近這兩年里被叫作“自由”的東西太害怕了。
  我的嬸子用一張禁令之网緊緊地把我箍住了。我15歲了,可是當我要出去的時候,我必須准時在9點半前回家。從11歲起我就沒經受過這种事。這使我惱火,可奇怪的是,我几乎總是照辦的。
  我們到漢堡為圣誕節去買東西。一大早出發,朝著大商店沖去,在那一群群抓住貨物不放或者亂翻漂亮錢包的市民中間開辟出一條路來。奶奶、嬸子、叔叔和表兄試著新衣服,買不到給埃瓦麗娜嬸子。伊達嬸子和齊什姆的禮品,也找不到給瑪琴狄斯夫婦的禮品,叔叔要買一雙放在自己鞋里的鞋墊,再有,他還想給汽車買個什么東西,而且非得在大商店買,因為价格比較便宜。
  奶奶又瘦又小,還挺起勁地東看西問,不斷地迷失在人堆里,這時,就得去尋找她。不時地,就剩下我孤身一人。這時,我當然想到乘机溜走。我已經發現了漢堡的“大舞台”。只要我走到街上,与2、3個吸毒者模樣的家伙搭上話,過去的一切就會繼續下去。可是,我下不了這個決心。因為我不知道我到底要的是什么。當然我又一想:“瞧那些人:惟一能使他們沉醉的就是買東西。逛商店。我宁愿倒斃在肮髒的廁所里,也不愿意像他們那樣。”說實話,如果有一個吸毒者過來与我攀談,我就會溜走。
  但是實際上我又不愿意溜走。我甚至多次央求我外婆家里的人把我先送回去:“我受不了了。讓我們回去吧。然后你們再獨自回來買東西。”可是他們惊訝地看著我,好像我突然瘋了似的:對于他們,采購過圣誕節的東西無疑是一年中最激動人心的時刻。
  晚上,我們找不到我們的汽車了。我們跑了一個又一個停車場,還是沒有車。可我很欣賞這种處境:突然間我們變成了一個共同体。人人都在說話,每個人都有一個主意,但是我們的目標是共同的:找到那輛該死的汽車。然而我覺得這一切很可笑,我不停地在笑,可其他人卻越來越生气。天气越來越冷,除了我以外,其余的人都凍得直哆嗦:我的身体早已領教過比這更厲害的環境。
  后來我嬸嬸干脆就站在卡爾斯坦進門的暖風口下,拒絕再挪動一步。我叔叔不得不費九牛二虎之力把她從這處安樂窩里拉走。最后,我們終于還是找到了汽車,于是這場風波就在大家一陣大笑聲中結束。回家的路上,气氛活躍极了。我的自我感覺良好。我覺得我已成了這個家庭的一員。
  我有點适應了。至少在努力這么做。真難呀。我說話時必須時刻留心。每句話,每個字都要注意。我一不小心冒出一句“他媽的”,我祖母立刻就說:“這么髒的活出自一張那么漂亮的嘴。”這樣一來我就緊張了,我很想与別人討論,但最好別這么做,因為到后來我總是惹得別人生气。
  圣誕節到了。兩年以來這是我第一次与親人在圣誕樹下吃年飯:去年和前年,我都是在塞納區度過圣誕節之夜的。我不知道我是否應該高興。總之,我決定至少在分發禮物的時刻,要努力做出高興的樣子。可是到了那時候,我卻無須裝樣子,禮物的确使我高興。我第一次得到如此多的圣誕節禮物,以至我惊訝地計算了好一陣子,這些禮物要花多少錢,相當于買多少海洛因。
  我父親來与我們一道過圣誕節。跟往常一樣,他坐不住。乃日和26日兩晚上,他都帶我去迪斯科舞廳。兩次我都一口气喝了六、七杯可口——郎姆酒,喝完之后,我就在酒吧的小桌旁睡著了。我父親見我喝白酒很高興。我心想我最終會适應這個偏僻的村庄,這些年輕的鄉下人以及迪斯科音樂的。
  第二天,我父親返回柏林:有一場冰球賽,他不想誤了。這是他的一個新的愛好。
  圣涎假期一過,我又接著上學。我升到四年級。這使我害怕:三年以來我几乎什么都沒有學。另外,去年,我缺了許多課——生病,戒毒,或者干脆說,是我自己逃課。然而從第一天起,我就很喜歡我的新學校。那天早上,老師讓我們畫一幅很大的畫,覆蓋教室里整堵牆的畫。老師立刻允許我加入這個集体勞動。我們畫了一些房子,一些漂亮的古老房子。确切地說,類似我向往有朝一日能住上的那种房子。我們在畫面的街道上,畫滿了面帶笑容的人群,還畫了一只拴在棕櫚樹下的駱駝。真是一幅杰作。我們在畫的下面寫了一行字:“大路下面是海灘。”
  我后來注意到,青年俱樂部里有一幅几乎一模一樣的畫。只不過那里的圖畫說明文字是:“不要哭泣,不要喝醉,拿起鐮刀和斧頭。”顯然俱樂部的畫被具有政治色彩的人定了調。
  我的知識還很淺薄,但我愿意努力:至少要獲得畢業證書。從上小學以來,我第一次做了作業。三個星期后,我几乎完全融匯在學習生活中了,我告誡自己一定要堅持到底。
  校長輕咳了一下,向我宣布,他很遺憾不能繼續把我留在他的學校里。我不具備被中學接納的條件。可以确信,是我的檔案讓他感到震惊,他甚至不等下課,就徑直到課堂上來找我,并攆我走。
  我什么也沒有說。我說不出一個字。他再也不想多留我一小時。我必須在下一堂課間休息時去找補習課的主課老師。我像一個木頭人似地乖乖服從。一進補習課負責老師的辦公室,我的眼淚就唰唰地掉下來。他對我說事情沒有那么嚴重。我堅持上補習課,板凳把褲子都磨破了:因為我想重要的是好好學習,拿到畢業證。
  我從辦公室出來后,試圖弄清楚我的處境——很久以來我沒有這么做過。我不是可怜自己。咎由自取,我很清楚這點。我忽然明白了,我夢求的戒毒后的新生活完全是荒謬的。其他人并沒有以現在的我來看待我,還是以過去的我來判斷我,所有其他的人:包括我母親。我嬸嬸。校長先生。
  我同時還發現我已無法改頭換面,也不可能在一、兩天內成為另一個克麗斯蒂娜。我的身心都不停地使我回想起過去。我那嚴重受損的心髒,就是我使之遭受毀坏的一個記錄。我与我嬸嬸在一起的每天的生活也不平靜。為了一個“不”与“是”.我常常發怒,我們不停地吵嘴。一點壓力都會使我不舒服,所有的催促我都受不了。在我最沮喪的時候,我心想,美美地注射一針毒品,這一切煩惱就都解決了!
  在被職業學校驅逐后,我對自己在學業上的成功完全失去了信心。我甚至不敢再去試一試。我再一次陷入沒有愿望的境地。我被開除,自己卻無法為自己辯護。但是,這位校長肯定不會知道三個星期后,我是否還在繼續上學。好吧,我可以去上綜合學校——附近有一所這种學校,我只需坐公共汽車去就行了——在那里,我可顯露我的聰明才智。但是我實在害怕又被攆出來。真害怕又遭失敗。
  我逐漸明白過來——我需要一定的時間——什么叫“補課”?在這個村子里,有兩個迪斯科舞廳,類似青年俱樂部。其中一個几乎全是公立中學生和職業學校的中學生光顧,另一個是學徒工和上補習課的學生常去的地方。開始,我去中學生們常去的那個俱樂部。我被職業學校開除后,我立刻感到中學生們就斜眼看我了。于是我就只好去另一個俱樂部。
  這是我第一次遭遇這种經歷。在柏林,這類歧視不存在。在柏林的綜合學校不會遇到這种情況,更不用說在吸毒幫里了。在這里,這种歧視表現在課間休息的庭院里,一道粗白線條把院子一分為二,不能越過白線。一邊是職業學校的學生,一邊是補習生。我如果想跟以前的同學說話,我們雙方都必須站在白線兩側。人們小心翼翼地把前途遠大的年輕人与已經被扔進廢品堆的年輕人——我們這些補習生區別開來。
  這就是人們要我去适應的社會。“适應”,這是我祖母的口頭禪。但是,這并不妨礙她向我提建議,我被職業學校開除后,她勸我課后不要和補習生在一起,勸我在公立和私立中學生們中間交朋友。我對她說:“你必須說出一個理由,你自己的孫女也在上補習課。我正在适應,我將會在補習生中間接交朋友。”這又造成一次口角。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對學業完全不再感興趣。但是我發覺班主任是一個非常好的人。他已經上了年紀,有一些完全老古板的思想——總之,是一個難以相處的人。但是他有權威,他讓別人尊重他而不會大叫大罵。他一進教室,全体學生自發地起立。他是惟一一個能使學生們這樣做的老師。他沒有給人施加壓力的樣子,對我們每個人都很負責任。當然也包括我。我們的許多年輕老師完全是超理想主義的,只是他們對自己的工作不知所措。在許多事情上,他們并不比我們學生強。有時他們完全讓我們放任自流,結果看到一切都亂了套,他們又大叫大嚷。尤其他們對我們所關心的問題不能給予清楚的回答。他們總是不斷地說:“如果”,又不住地說:“但是”——他們也像我們一樣茫然。
  我們的班主任從來不讓我們對未來——,對如今等待補習生的未來報幻想。他絲毫不掩飾這個未來是很艱難的。但是他認為,只要我們稍稍用點心,就能在某一方面比公立中學生們強。例如,在拼寫方面——如今那些中學畢業會考及格者已經不會拼寫了。我們能正确無誤地起草一份求職書,就將使我們多得到一張王牌。他試圖讓我們學會那些自認了不起的人的處人處事的方法。而且他總是要引用几句格言,通常都是上一個世紀的格言。學生們對此總要報以笑聲——再說大多數學生從不克制笑聲——但是我覺得每個格言多少都包含了一點真理。這位老師的看法我還不是都贊成,但是這位老師讓我喜歡的地方就在于他似乎還能分辯黑白。
  絕大多數學生不太喜歡他。他們覺得他過于苛求,他時常進行道德說教,使他們感到緊張。總之,我的大多數同學對什么都不感興趣。有几個人學習稍微用心點,為的是想得到一個好點的畢業證書。以為這樣他們就可以在上完補習課后找到一個工作。他們老老實實地做作業——确切地說是按照所要求的去做。讀一本真正的書,對課程以外的事情感興趣,他們連想都不去想。當班主任或一個青年教師偶爾試圖發起一場討論時)老師得到的是一陣愚蠢的冷笑。我們班的同學對未來的打算不比我多:再說,一個補習生怎么可能有長遠的打算呢?假如他有机會找到一個學徒工的位置,不管他是否喜歡,他都不得不去干。
  實際上,很多學生對他們今后干什么完全不在乎。他們的理由是:總之,在這個國家誰也不會餓死。從補習校出來的人在生活中沒有任何成功的机會,因而何必擔憂呢?有几個學生是未來的匪徒——已經看得出來——其他人則開始喝酒。而女孩子們呢,她們也不自尋煩惱:總有一天,她們可以找到一個滿足其需要的配偶。在等待的過程中,她們總還可以當售貨員,工厂女工——必要時在流水線上工作——或者還可以閒散在家。
  并非人人如此,但是這個學校的總的气氛就是這樣。沒有幻想,更沒有理想。我也士气低落:這并不是我所想象的戒毒后的生活。
  我經常問自己,為什么年輕人的處境如此艱難。再沒有什么能使他們高興的事。16歲有輛摩托車,18歲有輛小汽車,這是理所當然的。如果誰沒有這個,就會感到太不幸了。我也是如此,在我的所有夢想中,我總是夢想有套房子和一輛小汽車,這點很明确。像我母親那樣為了一套住房或一間新客廳而絞盡腦汁,真是無能。按照我母親過去的理論,這對他們來說還不錯。對于我來說——我認為對于我這一代的許多人來講——這些物質,這點舒适,僅僅是“維持生活的最低要求。”我們需要更多的東西。這才能賦予生活一個意義。但是生活的意義哪儿也找不到。然而一部分年輕人——包括我——總是在尋找能賦予生活意義的東西。
  我們在課堂上討論民族主義時,我有一种矛盾的心緒。一方面,我深深厭惡所有這些殘暴——想一想一些人居然能干出這類事!但是另一方面,我認為總還是存在能讓人相信的事情。有一天,我甚至從正在上課的課堂里走了出去:從某种觀點看,我情愿生活在另一個時代。至少那時候的青年知道他們所處的位置,他們有理想。我認為對于一個青年,即使理想是錯的,也比什么都沒有好。我當時這么說也不太嚴肅。但是有那么點意思。
  甚至在鄉下,年輕人也已經開始各种各樣的吸毒,因為他們對成年人所提供的生活圖景不滿意。我住的這個小村庄也沒有幸免于暴力:人們好斗而不忍讓。旁客運動(傳到柏林還晚兩年)在男男女女中都有信徒。看見一些人從來沒有吸過毒,卻把旁客當作了不起的吸毒者,我總是感到害怕,其實旁客只是純粹的粗暴行為者。甚至連他們的音樂也完全缺乏創造性,只是崩崩的聲音。
  我有一個伙伴成了旁客。在他把一枚別針別在臉頰上,把拼板游戲裝在口袋里,到處游逛之前,他的确是一個可以与之交談的伙伴。有一天,村里的小酒館里發生了一場激烈的毆斗:打架的人把兩把椅子砸在他頭上打斷了,他肚子上又被一個瓶子狠狠砸了一下,在醫院里,醫生及時把他搶救過來。
  對于我來說,最難以忍受的,是小伙子和姑娘們之間那种粗野的關系。人們告訴我許多關于婦女解放和開化的亂七八糟的事情。對于我,我簡直無法相信小伙子們能如此粗野地對待姑娘們。什么樣的粗俗行為、無禮舉動都出來了。他們渴求權威和成功,就去找女人,因為他們在別處得不到這兩樣東西。
  大部分這類家伙都去光顧我住的村子里的迪斯科舞廳,把我嚇得夠嗆。大概是因為我有點与眾不同的緣故,他們總是湊在我身邊。他們的口哨聲,“怎么樣,我的小妞,去溜一圈?”這類的話語,比柏林庫爾富爾斯特大街顧客的伎倆還讓我惡心。庫爾富爾斯特大街的顧客們握著方向盤坐在汽車里向你打招呼時,至少還沖你微笑一下。可是這幫村里的痞子甚至懶得這么做一下。我認為柏林的大多數嫖客顯得更客气些,尤其對我比較溫和,比這幫小痞子對他們的女伴要好。他們想親吻一個女人,連一句話一個可愛的動作都沒有,更談不上絲毫的溫柔舉動——當然,他們更不會想到這樣做是要付錢的。
  這一切使我如此厭惡,以至于任何一個小伙子碰我,我都無法忍受。所有這些勾引婦女的事在我看來都非常肮髒。為什么一個小伙子就能自動地竊取這种權利,第二次与姑娘出去,就動手動腳對她無禮?而姑娘還任隨小伙子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即使她并沒有欲望。很簡單。這是規矩。她很害怕,如果她拒絕,那個家伙就會凌辱她,還會對他的所有伙伴講:這是一個性欲冷淡症的女人。
  我不允許什么人對我胡來。甚至當我喜歡一個小伙子,想跟他一道外出時,我都是有言在先:“不准碰我。如果我們之間需要有點什么舉動的話,得由我來先開始。”但是,我离開柏林6個月了,我從來沒有這么做過。當他想与我睡覺時,我總是中斷与這小伙子的關系。
  當然,這么做也屬于彌補我過去的一部分。以前我錯誤地以為賣淫是吸毒的副產品,不可避免,那樣做与真實的我沒有多大關系。但那樣做多少還是影響了我与小伙子們的關系。看見村里這些小伙子的舉動,我總覺得他們又想算計我一次。
  我試圖從我班上的女同學們那儿得到有關男人的經驗。我不能确切地告訴她們我怎么得到的。但是,我的話的意思沒有被听出來。因為我在班上已經被當成“可以向其訴說心聲的使者”,女同學們都把她們与小伙子的問題告訴我,并向我討主意——她們感覺到了,我在這方面很有經驗——但是,我沒有能夠讓她們明白我所要表達的意思。
  大多數女孩子只是為了小伙子們活著,她們被動地接受他們的粗野舉動,對彼此間的關系卻絲毫不敏感。假如一個男人玩弄一個女子后,又与另一個女子走了,她們不指責那個家伙,反倒指責另外的那個女人。罵她是妓女、混蛋,等等。常常是那些最粗野的男人最受人欣賞。
  這一切,我只是在我們全班去帕奈特旅行時才弄明白的。我們當時住宿在一個迪斯科舞廳旁邊,大多數女同學第一天晚上就想去那里。她們回來時,只是一個勁他講那些帶著可怕机器的家伙們——即摩托車手。那些摩托車手對于她們來說簡直是上帝。
  我去瞧了一眼這家人人談論的迪斯科舞廳。那里面的一切并不复雜:附近的男人們來到那里——駕著他們的机動車,摩托車或小汽車——勾引參加學校組織的郊游的女學生們。
  我試圖勸說我們班的女孩子們,那幫家伙純粹是想玩弄她們。但是我白費勁。离迪斯科舞廳的開門時間至少還有一個小時,瞧,這些女孩子們個個都在鏡子前梳妝打扮。然后她們一動都不敢動,生怕碰亂了發型。
  站在鏡子前,她們完全失去了個性。她們都只剩下一副假面具,去討男人們的歡心。我看到這些都快急瘋了。不久以前,我也是這樣,喬裝打扮去付男人們的歡心:開始是去討吸大麻的家伙們的歡心,后來是討吸毒者的歡心。我曾丟掉了自己的個性——只為當一個吸毒者。
  在整個旅行過程中,盡碰到這些可怜的追逐女性的男人們。然而大多數女同學在家都有一個情夫。跟我同屋的埃爾克,甚至第一天就用了整整一個夜晚給她的情夫寫信。第二天,她去了迪斯科舞廳,回來時非常虛弱。她告訴我有一個家伙對她動手動腳。我認為,她其實是在向別人顯示有男人對她感興趣。她感到內疚,像一個瑪德蘭娜似地哭著,自以為愛上了一個摩托車手——她的情夫還沒有摩托車。第二天晚上,她回來時狀態极其悲慘,哭了整整一夜。那個追求過她的家伙又去追求另一個女生,還問她:“告訴我,那個女孩子讓人吻她嗎?”而另一個女孩子羅茜,這种事變成了一場災禍。她正与一個男人在汽車里接吻。被一個老師撞見了。那個不幸的女孩子被灌了個酪酊大醉,那個男人讓她喝可口——郎姆酒。
  羅茜是個處女。當然她現在很沮喪。其他的女生們聚集在一起決定處理辦法:一致同意送她回家。卻絲毫沒有想到要譴責那個家伙,他把羅茜灌醉又奸污了她。我是唯一的反對者。由于這件事,我們的老師決定禁止大家再去迪斯科舞廳。
  我討厭這件事,女生們之間完全缺乏團結。一涉及到小伙子,一切友誼都被忘到九霄云外了。就像巴普西、施特拉和我之間一談到海洛因那樣。
  雖然這件事沒有涉及到我,但是卻讓我惡心。旅行的最后兩天,我又重染惡習。直到我們返回時,我才酒醒。
  盡管這樣,我還是決定与這种模樣的世界和解。我不想再逃避它。我很清楚地知道,逃避意味著重新躲避到吸毒中去。我越來越清楚地認識到,吸毒不是一個辦法。我想在逃避這個腐爛的社會与完全适應這個社會之間,大概很需要有一個折衷的辦法。
  我找到了一個依靠:一個男朋友。他給我帶來了极大的平靜。我可以与他交談。他談話總是有條不紊。既善于幻想,也能在任何情況下找到較實際的解決辦法。他也認為确實有些腐敗的事情。但是他認為只要努力,人們總有一無能夠從這個世界里拯救自己。他想經商,賺許許多多的錢。然后,他打算在加拿大的森林中買一幢由圓木构成的木屋,他將在那里生活。戴特萊夫也曾向往加拿大。
  我的男友是一個公立中學生,他使我也對學習產生了興趣。我發覺即使是補習課,我也能獲得點儿收獲,只要我認真去學,而不僅僅是為了記分冊。我開始大量閱讀。不論什么書都讀上一陣。歌德的“維特”,以及東德作家普朗茲多弗的作品,海曼·海塞,尤其是埃里齊·弗洛姆的一些著作,他的著作《愛的藝術》成了我的圣經。由于我反复地讀弗洛姆的書,我能把一些章節,整章整段地背出來。我還把一些段落摘抄下來,貼在我的床頭。這個弗洛姆真是個了不起的家伙,他的思想有惊人的洞察力。假如人們實踐他的思想,生活大概就會有一個意義。人們就會堅持下去。但是,要遵守這些生活的准則卻太困難了。因為其他的人并不了解這些規則。我很想問一問埃里齊·弗洛姆,怎么在我們這個世界里按照他的原則去生活。總之,我認為當人們想把他的原則用于對現實,便不是總能行得通的。
  不管怎樣,我認為這本書都應該是所有學校的必讀書。但是,我甚至不敢在班上談論此書,其他人會以冷笑來譏諷我。有一次,我在課堂上翻開這本書,因為對大家剛提出的問題我想從這書中找出一個答案來。老師發現了書名,立即把它沒收了。當我課后去要還該書時,老師拒絕還給我,并且說:“好啊,小姐,在課堂上看黃色書籍!”還算他誠實。他連弗洛姆的名字都不知道,一見書名《愛的藝術》,他只會想到是黃色書籍。這不可避免:昔日吸毒的小妓女把黃色文藝書籍帶到課堂上來腐蝕學生們。
  第二天,他把書還給我,并說了該書一大堆好話。但是,他說最好不要把該書帶到學校里來,因為書名容易讓人產生誤解。
  我与校長之間的麻煩更大。這是個沒有自信心的家伙。還是一個使人掃興的人。雖然他的職位擺在那儿,但是他沒有任何威信。于是他試圖任意指揮我們以挽回面子。當我們第一節上他的課時,他讓我們唱歌,做操。他以為這樣一來就會使我們心情愉快。要想從他那里得到好分數,惟一的辦法就是原原本本地背誦他所講過的一切。
  他也兼任我們的音樂老師。一天,他想讓我們高興,就談論我們感興趣的音樂。他不停地提到“今天的爵士樂。”我實在不明白他想說什么,大概是指通俗音樂?我問他:“你說‘今天的爵士樂’是什么意思?”是我的語調又一次不夠尊重嗎?反正我沒有考慮過我的話的后果。校長气极了,立刻把我攆出教室,好像一個著了魔的人似地大吼大叫。
  在他關門之前,我仍然試圖解釋:“恐怕我們是誤會了。”于是,他又喊。但是,我不想太失面子,我就站在走廊里听完了這節課。我完全沒有失去自我控制:我沒有溜走。
  上午快結束時,我被召到校長辦公室。他手里拿著一份檔案。當然是我的檔案。他翻動著,裝著在讀的樣子。然后,他對我說,這里不是柏林。他在他的學校里對我是友好的,相應地我應該表現好點,他有權隨時開除我。
  這一下,我張惶失措。我再也不想回學校了。我無力正視這一切。這太讓我受不了了,已經有許多比這輕得多的事情使我不知所措。
  我又退卻了。以前——一半是受我的男友的影響——我決心好好學習,重新上一遍中學的課,准備中學畢業會考,盡管從補校出來仍會遇到很多困難。現在已談不上這些了。我知道我永遠也達不到。應該去通過心理檢查,去獲得科學院檢查員的特別許可,等等。不過我很清楚,我的檔案到了哪里都會先入為主。
  我只有我的男友了,這個小伙子很理智。后來,我逐漸与村里其他的年輕人也混得很熟了。他們是一些与我很不一樣的人,但是很熱情。總的來說,他們的境況比鄰鎮的年輕人要好。他們形成了一個真正的共同体。他們甚至創辦了自己的俱樂部。一個沒有追逐女人的家伙的俱樂部。俱樂部里有規矩,完全是老式的。小伙子們常常多喝几杯。這里大多數小伙子和姑娘們對我不錯,盡管我与他們很不相同。
  有一陣子,我甚至相信我可以變成他們那樣,或者像我的男友一樣。但是,這沒能持久。我与男友斷了交——很長一段時間以后——他想与我睡覺。我不能這樣做。我不能与戴特萊夫以外的小伙子睡覺。甚至都不能想象。我一直愛著戴特萊夫。我一直想念他。盡管我竭力不去這么做。我有時給他寫信,寫的是沃爾弗的地址。但是我還是比較理智,從未把信寄出去。
  我听說他又坐監獄了。施特拉也進去了。他一直想与我過上正常的夫妻生活。
  我被附近几個年輕人吸引了。我能夠自由地与他們談我的問題。跟他們在一起。我感到受到了尊重,我不害怕他們發現我的過去。他們對世界的看法几乎与我一樣。在這個世界里,不用扮演什么角色,也無須去“适應”:我們的談話很投机。可是在開始,我還試圖存點儿戒心。因為他們多少都嘗試過吸毒。
  我母親,我嬸嬸和我,我們仨人原先都以為這里不存在吸毒。總之,吸毒在延續。新聞報紙談到海洛因時,總是只談到柏林的這個問題,最多再涉及到法蘭克福。而且我原先以為我是這一帶惟一的吸毒者。
  我跟我嬸嬸第一次去采購東西時,我才醒悟過來。那是1978年,我們去北愛斯特鎮買東西,這是一個新城,是漢堡郊區的一個住宅小區。跟往常一樣,我首先注意到那些家伙有點心不在焉。我心想:“他們吸毒,他們注射毒品?或者他們只不過是大學生?”我們走進一家快餐館。一伙外國佬圍著一張桌子。其中兩個人突然站起來,想坐到另一張桌子上去。我不知道為什么,但我立刻嗅出是在進行海洛因交易。我對我嬸嬸說,我想离開這個餐館,沒有向她解釋為什么。
  100米遠處,有一個賣牛仔褲的店舖前,聚集著一大群人,我立刻分辨出其中的吸毒者。我惊恐不安。我抓住我嬸嬸的胳膊,我對她說應該赶快离開這里。她覺察出一點苗頭,安慰我:“你与這些毫無關系。”我告訴她,我現在還沒有能力抵御它。
  一回到家里,我立刻換衣服,卸妝。我再也不穿高跟鞋了。從這天起,我努力做到——至少從外表看來——跟我班上的女同學一樣。
  但是在俱樂部,我卻經常与吸大麻和吸麻醉毒品的人在一起。一次,我抽了一支接有毒品的煙;另一次,我找了個借口拒絕了。
  后來我結交了一伙很不錯的人。鄰村的年輕人几乎都是學徒工,他們受到了壓榨。一些人思考問題并提出問題。當我同他們討論時,我感到有所收獲。尤其是他們既不粗魯,也不好斗。在這伙人中間,气氛總是很平靜。
  一天,我提了個愚蠢的問題:為什么總是需要有一點超脫?他們回答我:這很顯然,應該使自己与一天的煩惱分离一下。他們在工作中感到很失望。除了一個人是例外:他是工會會員,并在他的公司里負責青年職工的問題。他認為他一天所做的工作有某种意義。在他看來,人們可以改變社會。晚上,四分之三的時間,他甚至不需要一支煙來尋求安逸。他只喝几口紅酒。
  其他的人下了班總是又失望又窩火,工作在他們看來完全失去了意義。他們不停地說要辭掉工作。當大伙儿湊在一起時,總有一個人講述他与師傅的爭執或遇到的麻煩。于是其他的人就對他說:“別再想工作中的事啦。”大家輪流吸一支接有毒品的煙,晚會這才算正式開始了。
  一方面,我比他們幸運點儿:我在學校的功課有時還能讓我喜歡。另一方面,我們都在一條船上:我也不知道那對我有什么用。為什么要有這些壓力呢?我現在明白了,我既不可能通過中學畢業會考,也拿不到畢業證書。另外我很清楚,即使我能得到一張优秀的學習結束的證書,一個過去的女吸毒者也完全不可能找到一個有意義的工作。
  事實上,我獲得的畢業證書确實是优秀的。但是,連當學徒的可能也沒有。鑒于有法律規定禁止年輕失業者流落街頭,給了我一個臨時工作。將近有一年我沒有再注射毒品。但是我知道真正戒毒當然需要几年。眼前,這對我來說不存在太大的問題。
  晚上,當我們這個圈子的小伙子和姑娘又聚在一起,大伙儿圍著一支大麻煙和一瓶紅酒時,一天的煩惱都被忘掉了。我們談論剛剛讀過的書。我們對魔法。對心理分析、對佛教感興趣。我們尋找有門路弄到上等毒品的人,想象著他們會給我們一些東西。因為我們用的是劣質毒品。圈子里一個學護士的女學生帶來一些小藥丸。有一陣子,我重新使用瓦里姆毒品。我沒有使用麥角酸二乙基□胺,我實在害怕死。其他的人,他們使用這個一般還成功。
  在我們的小城里,看不見過量吸毒后陷入虛幻的人。如果有一個人想吸毒,他就去漢堡沉醉一番。這里也沒有販賣海洛因的人,因此在這里,不像在柏林、漢堡、甚至北愛斯特鎮那樣,容易吸毒成性。
  但是,假如有人實在想搞到毒品,也不難弄到。有些家伙有門路。有時甚至有販毒者藏在角落。他們備有各种貨色。只須弄一點儿毒品就可以飄飄然一番,販毒者會問:“你想要哪一种?瓦里姆、瓦爾隆、大麻。麥角酸二乙基□胺、可卡因,還是海洛因?”
  在我們這個圈子里,每個人都以為能把握住自己,不會吸毒上癮。總之,這里的情形与3、4年前克羅比小區的情況在許多方面都很不同。
  如果說吸毒同樣給我們帶來某种自由,它卻完全不是一類的。我們不需要“音響舞廳”,不需要震耳欲聾的音樂。柏林庫爾富斯特丹姆大街閃耀的廣告燈牌在我們看來絲毫沒有魅力。所有的人都跟我一樣,我們恨城市。我們吸毒是一种本性。每個周未,我們都去橫渡史萊斯文一霍斯坦因湖。我們把汽車停在一個地方,然后我們徒步走到一個我們認為絕好的地方。我們在沼澤地里閒逛——那儿,絕對不會碰到任何人。
  但是最令人惊奇的,還是我們的石膏采石場。這是一個位于田野中的巨大的坑。大約有一公里長,二百米寬,一百米深。坑內有垂直的壁板。坑底部,很溫暖,沒有風。坑里長著一些我們在別處沒有見過的植物。這條奇异的峽谷有結晶岩礦床,峽谷壁上奔流著瀑布。被染成褐色的流水把雪白的岩石涂上了銹色。地上舖滿了類似史前動物骨骼的白岩石碎片,也許真是猛□的骨骼。龐大的挖掘机和傳送帶整個星期都發出一陣陣可怕的嘈雜聲,星期天則沒有了動靜,鴉雀無聲,又好像沉睡了几個世紀似的。石膏也使這些机器穿了一層白衣服。
  只有我們孤零零的。陡峭的白峽谷壁把我們与外部世界隔离開。听不到一點儿聲音,只能听到瀑布聲。
  我們決定等到采石場不再開采時買下它。我們就住在這谷底。我們在里面搭個小窩棚,建一個巨大的花園,飼養一些動物。我們要炸出一條通往地面的小路。
  無論如何,我們毫無回到地面上來的愿望。


  ------------------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