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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大刀王五的匕首插在鐵云面前


  光緒二十六年(元年一九○○年),歲在庚子。鐵云一家在北京過了一個快活無憂的新年,每日里親友團聚一堂,或搖骰子,推牌九,擲狀元紅,或欣賞新買的古董碑帖。如今他手頭寬裕,一年花在搜羅青銅彝器古玩字畫碑帖方面就達一二万兩銀子,北京古董商不時上門兜售,鐵云成了出手闊綽的大買主了。
  毛慶蕃去上海后,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來了兩位新朋友,一個是高子谷,還有一位是鐘笙叔,都是杭州雙陣巷富紳高子衡介紹的。子衡名爾伊,与鐵云是結拜兄弟,子谷是子衡的堂弟,高氏為杭州望族,家有良田万畝,帳房乘轎收租,開有布店、茶葉店、銅錫店等多家,提起雙陣巷高家,當時有‘杭半城’之稱。那位鐘笙叔也是杭州人,是個才子,十八歲中舉,蒙子谷之父云麟公愛才,招為女婿,所以和子谷、子衡是郎舅。笙叔先到京中供職,以內閣中書在總理衙門辦事,是個思想維新交游活躍的人,子谷則是他介紹進總理衙門的。這一年笙叔不過二十五歲,子谷年亦相若,雖然較鐵云年輕了約近二十歲,卻是鐵云在洋務事業上的好幫手,在鐵云与總署慶親王之間溝通聯系,頗促成了几筆交易,鐵云与子谷關系尤其親密。
  這時除了河南礦務外,鐵云又与羅沙第醞釀開采北京西山門頭溝煤礦,福公司野心勃勃,通過鐵云把手伸向四方,很想壟斷中國的礦產,后來由于剛毅和顧康民的阻撓,西山煤礦才落到了比利時人手中。
  新年初六,大刀王五忽然來訪,鐵云以為他是來拜年的,高興地迎入客廳,笑道:‘惶恐得很,遷居之后多時不曾拜見五哥和嫂夫人了,本來是應該兄弟前來府上拜年的。’
  王五冷笑道:‘咱可不是來給你拜年的,你現在是和洋人打得火熱的大貴人了,還敢勞你的駕?’
  ‘啊呀,五哥言重了!’
  鐵云正詫异今天王五言語异常,不料王五忽然颼地從腰間銅釘護腰皮帶上拔出一把寒嗖嗖明晃晃的匕首,猛地一把插在方桌上,怒瞪雙目大喝道:‘姓劉的,有人說你是賣國的漢奸,你今天可得和咱說清楚,若是說不清楚,休怪咱王正誼無情!’
  鐵云吃了一惊,立刻鎮靜下來,拱手道:‘小弟雖然做了英商福公司的買辦,其實也是為地方為國家振興實業,造福百姓。所經手的山西、河南兩省礦務,山西的事是省里商務局專函懇請我為他們向洋人借款開礦,我才答應下來,河南的事還剛剛開頭。既說是漢奸,必然賣國,可是山西的事,由山西撫台作主,中國的事由中國皇上批准,借債還錢,礦山的主權仍屬中國,不知小弟賣了什么給洋人了?請五哥明示,也叫鐵云死得明明白白。’
  王五沉吟了一下,又厲聲道:‘口說無憑,拿證据來!’
  鐵云道:‘證据在書房中,請五哥隨我去看’
  王五拔出匕首,隨鐵云來到書房。鐵云取出山西省商務局的來信,和他寫給山西撫台的稟啟,以及山西省与福公司所訂礦務章程,還有他与福公司的往來信函,王五粗通文字,坐下來一一讀了,這才收下匕首,大笑道:‘好一個劉鐵云,人家罵你漢奸,咱原不信,今天特地來考查考查你,若你真是漢奸,定殺無疑,那就不管舊日的交情了,幸而你不是,免得咱下手。’
  鐵云笑道:‘五哥,幸虧我問心無愧,不然可被你嚇坏了。’
  王五道:‘你就是受些惊嚇也值得,五哥今天是特地來救你的。’
  鐵云這一回确是真正地吃惊了,不明白自己處在什么樣危險的境地中,難道剛中堂和什么混帳御史又在算計他了,慌忙問道:‘五哥,究竟是怎么回事?’
  ‘拿酒來!’王五豪獷地叫道,‘酒喝了,待咱邊飲邊談。’
  李貴剛才瞄見王五拔刀欲害主人,正欲闖進客廳相救,見主人說得頭頭是道,五爺隨了主人去書房,便也跟了過來保護。這時听到五爺索酒,不待主人呼喚,立時在門外應道:
  ‘五爺等著,咱去取酒!’
  王五大笑道:‘是李貴那小子吧,咱早瞄見他在盯著咱們了,大概怕咱果真把你捅了吧?’
  賓主兩人還未笑停,李貴已經提了酒肴來了。王五一邊喝酒,一邊說道:‘兄弟,你出京多時,京中情況多不明了,你可知道七十多歲高齡的李中堂為什么突然出京去就任兩廣總督了?’
  ‘听說太后要他去南邊捉拿康梁。’
  ‘太后雖有這個意思,堂堂李中堂怎肯專為太后捉拿犯人,他是出京逃命的。’
  ‘帝党不是倒了嗎,還有誰害他?’
  ‘不是帝党要害他,是從山東過來的義和團。毓賢做了山東巡撫,縱容當地練功的拳民們和洋人作對,不料闖了禍,殺了洋人,鬧成沂州教案。朝廷禁不起各國公使交涉威脅,將毓賢革職調京,由袁世凱繼任山東巡撫。這位袁撫台狠毒得很,上任后殺了好多拳民,其余的都逃到直隸京津一帶。毓中丞進京之后,到處向王公大臣吹噓拳民如何忠勇愛國,如何如何有神術,大清不是受夠了洋人的欺侮了嗎,官兵見了洋兵就逃,惟有刀槍不入的義和團能扶清滅洋。端郡王、庄親王和徐中堂(徐桐)、剛中堂都深信不疑,日夜在太后面前鼓吹義和團如何忠勇神奇,那端郡王的儿子是宮中的大阿哥,說不定太后早晚會把皇上攆下龍位,讓大阿哥繼位,所以太后很相信端王他們的話,義和團過不了多久就會進北京來的,你還是乘早逃出京去。’
  鐵云笑道:‘他們扶清滅洋關我何事?大不了不做買辦就是了。’
  ‘嘿,哪有這么便宜!義和團最恨和洋人沾上邊的人,洋人是大毛子,為洋人辦事直至買洋貨的都叫二毛子,抓住就殺,不但殺民間的二毛子,還要殺皇上,殺王公大臣,他們夸下海口,進了京城首先殺一龍二虎,一龍是指皇上,稱他是洋鬼子徒弟,二虎是“通洋賣國”的李中堂和慶親王,所以李中堂那么大年紀了,還向太后討了兩廣總督的差使,早早地离了京城。至于老弟,也是頗有名聲的二毛子,非走不可,明白了嗎?’
  鐵云歎道:‘如此說來确是非走不可了?’
  ‘那當然,等義和團進北京了,你還來得及走嗎?’
  鐵云默默思忖,王五交游廣闊,消息靈通,而又熱心仗義,他的話不能不听。好在羅沙第已經回國度假去了,勘礦技師總得几個月后才能來華,目前京中無事,不如帶了家眷暫時回南邊去觀察動靜,如果日后京中無事,隨時可以再來。想定了,舉杯道:‘五哥,我听你的,待我稍稍收拾便回南邊去。請飲此杯,權當小別。’
  王五舉杯一飲而盡,起身抱拳道:‘咱的事已了,告辭了。’
  鐵云知道王五性情爽直,也不挽留,說道:‘如果京中真的將要大亂,五哥何不也去京外避避。’
  王五大笑道:‘義和團好些個大師兄還是咱的徒弟,不過咱不贊成他們胡鬧,更不會被那些混帳王爺利用,替他們充當打手。咱要留在京中看看,若是洋人乘亂欺侮咱中國百姓,咱可要挺身而出衛護,顯出中國好男儿的手段給洋人瞧瞧。’他走了兩步,忽地愴然回頭道:‘北京浩劫難逃,受苦的是百姓,若是京師亂定了,老弟不妨回來看看,替苦難的平民百姓做些好事,施粥施衣,胜如人死了再做水陸道場。那時候咱哥儿倆不知還能不能再見面,哈哈,如果咱也遭了劫,那末這副一二百斤的臭皮囊就托付給老弟了。’說罷揮揮手,快步出屋。
  李貴赶上去道:‘五爺,咱留在北京侍候您老人家。’
  王五頭也不回,喊道:‘去吧,去吧,你們主仆倆的緣分還未盡哩。’
  鐵云送出大門,望著王五騎馬走了。寒風扑面,涼颼颼地,陡覺一陣惆悵,‘難道竟和五哥永訣了嗎?’
  鐵云去東城西堂子胡同訪晤高子谷。子谷在上海西人辦的青年會夜校學過英文,是個時髦人物,聰明机靈,卻不油滑,很會幫人出主意,又熱心,他熟悉外國情況,能夠一口气叫得出十几個西洋國家的名字,又能說几十句英語,什么yes,什么 sir,說得滾瓜爛熟,還懂得吃西菜的种种排場,在總署吃香得很,慶親王把他當個寶,說他是個人才,凡是招待外使外賓都由他司禮。鐵云向子谷說了王五的忠告,子谷道:‘王五的話不可不听,那個毓賢本是革職進京,听候進一步處分以謝各國公使的,不料他進京后到處宣揚山東義和團如何了得,說得那些王公大臣興頭得很,端郡王正恨各國公使干涉朝政,反對大阿哥繼位做皇上,剛中堂是后党,也恨皇上曾經奪過他們的權,都想利用義和團公報私仇,去殺洋人,殺皇上。因此毓中丞成了紅人,不但未受處分,反而內定為山西巡撫。若依端王爺他們的意思,早就要將拳民召進京師來了,是皇上反對,所以太后猶豫不決,可是太后周圍都是頭腦發熱的人,遲早攔不住的。而洋人早已得了消息,知道拳民已經開到保定、天津,早晚進入北京來殺洋人,他們一再到總署來提抗議,說是要調洋兵到北京來保護使館,你看,雙方箭拔弩張,這場大亂一触即發。這兩天我正琢磨著想勸你早一點离京,你來了正好。你是自由自在的人,應該乘早帶了家眷南下,我有這頂烏紗壓著,不便擅离職守,托你把我的妻小帶回南邊,送到南京她娘家去。到時候形勢吃緊了,我只身逃出京來比較容易。’
  鐵云与子谷約定了出京時間,又去喜鵲胡同找王稚夔引見軍机大臣王文韶,向他辭行。文韶与剛毅不睦,看不慣剛毅的愚昧剛愎,可是向來涵養极深,喜怒不形于色,對于剛毅吹捧義和團,說得那么神乎其神,荒唐可笑,文韶只是冷眼旁觀,不置一辭。這是他的聰明處,后來凡是反對利用義和團与洋人開仗的大臣,都被頭腦發昏的慈禧太后殺了頭了,文韶留得青山在,始終是受太后重用的不倒翁。鐵云不敢在他面前提起義和團的事,只說南邊有些家務事待了,准備离京數月。文韶用過鐵云的錢,待他比較親近了,听說鐵云南返,合上眼沉默了一會,點點頭道:
  ‘我們南方人,到了北方來總有些水土不服,能夠抽空去南邊住一陣最好了,既然京中無事纏身,何如多住些時候。老朽年已七旬,精力日衰,而且离鄉已久,思鄉心切,本想早日歸老林下。可是圣恩未報,國事日非,不敢抽身引退。江南春光好,等天气稍稍暖和,准備叫儿孫們回杭州去掃墓祭祖。你回南邊打算住在什么地方?’
  ‘大概住在上海的時候居多。’
  文韶向儿子稚夔示意道:‘請鐵云留個上海住址,以后你們在南邊可以常常走動。’語畢端茶送客。
  稚夔留鐵云到他的書房又坐了一會,說道:‘老爺子也知道京中局勢混沌不穩,遲早會出大亂子,所以准備再觀察一下動靜,如果局勢變了,就命我們小輩奉了老太太和姨老太太先回杭州老家,他一個人留在北京,准備以身殉國了。’
  ‘那不太危險了嗎?’
  ‘沒有辦法,別人可以先走,軍机大臣只能始終守在太后和皇上身邊。我曾要求留在北京侍候老人家,他不許,說是他年紀大了,日子本就不長了,留下這個家要我支撐。將來的局勢很難說,万一把洋人得罪很了,洋人興師問罪,咸丰朝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文宗老佛爺出奔熱河而駕崩就是個例子。日后有什么事他一人在京,才不致于同歸于盡。你想想,他老人家的心情多不好受,我也為老爺子擔心!’稚夔說罷,不禁唏噓起來。
  鐵云歎息道:‘但愿上蒼降福,佑吾夔丈,我們的擔心都是多余的。’
  ‘是啊,如今北京城中歌舞宴樂,一如往昔,何曾有什么大亂的跡象,我看家父的憂傷也許是老人家的過慮吧。’
  鐵云又去福公司辦事處,召見了外國雇員沙彪納和哲美森,暗示他們,目前京中無事,不妨去江南游覽。沙彪納笑道:‘劉先生,你大概怕我們在北京不安全吧,其實到時候有了危險我們會离開的,如果來不及,也可以避到公使館去,你放心好了。’
  半個月后鐵云帶了茅氏和怀孕七個月的王氏兩位姨太太,儿子大紳、大經,女儿龍寶并護送子谷眷屬經天津乘輪船來到上海。事先已發電報給程恩培,代他在英租界北成都路安慶里租了一幢三開間二層樓石庫門房子,恩培帶了仆人來碼頭迎接,鐵云邀子谷夫人宋氏淑芳一行也乘馬車同往安慶里下榻,在上海玩了几天,然后護送她們乘怡和洋行的長江客輪來到南京。
  當晚,淑芳的大哥宋大先生為妹子和護送者鐵云接風。大客廳中用八扇紅木折屏隔成兩處,租了一盞打气的汽油燈高高懸在柱上,亮熾如同白晝。外間一桌男席以鐵云為主賓,里間則是女眷,笑語杯筷之聲可聞,卻互不照面。酒過數巡,忽听得里間女眷席上有人道:‘安香是湖州人女,琴棋詩詞,吹笛拍曲,無所不能,平日能說會道,今天貴客臨門,怎么不作聲了,是怕難為情了吧?’
  又有人道:‘怕難為情也不行,客人大老遠從北京來,一定要請安香吹奏一曲,以娛嘉賓。’
  只听見女子的吃吃笑聲,清柔而嬌甜,直把鐵云的魂靈儿勾攝到屏風后面去了。鐵云本是個酷好女色的人,曾經直言不諱地自稱生平第一愛好美色,第二愛好古董,所謂‘好古如好色。’估計這美好悅耳之聲必是出自安香之口,心猿意馬,不禁坐立不安起來。又听得女眷們紛紛起哄,‘安香不要只顧笑,今晚應該獻一下身手,也為我輩婦人爭光。’繼而又是安香的忸怩推卻聲,眾人的婉勸笑謔聲,最后是宋老太太一聲斷喝:‘別鬧了,取笛子來,安香會給貴客面子的。’
  于是又听到仆人的奔走取笛聲,安香的格格嬌笑聲,不一會笛子取到,又傳過來眾女眷紛紛敦勸聲,才好不容易听得安香試笛聲,清脆嘹亮,好似銀瓶乍裂,又好似空谷鳥啼,才試數聲,內外間便一片喝采聲,宋大先生笑向鐵云道:‘今天我們叨你的光,一飽耳福了。’
  鐵云笑道:‘惶恐,惶恐。’急忙屏息諦听,大概是安香試笛已了,凝神運气,默然一會,忽听得石破天惊般的笛聲沖天而出,上云天,凌九霄,幽幽然昂昂然盤旋于宇宙之間,繞梁三匝方才回歸于眾人之耳,這才一拍又一拍的奏起了昆曲《小宴》,鐵云隨著悠揚醉人的笛聲,拍著曲子,搖頭晃腦輕輕哼了起來,仿佛此身已非己有,化作一縷情思,飛入屏風后面,隨著佳人櫻桃小口的吹奏而喜而樂而進入了忘我的境地了。一曲終了,鐵云首先狂叫道:‘奏得好!簡直出神入化了!’接著屏風內外哄堂爆發出陣陣喝采叫好聲,都說:
  ‘不愧湖州才女鄭安香,吹笛度曲,當今獨步金陵了!’
  鐵云心痒難熬,渴欲一識安香的風采,悄悄問鄰座的宋大先生道:‘這位鄭小姐是府上的什么人?’
  宋大先生眯著眼笑道:‘她是我們的鄰居世交,老太爺做過兩年知府,已經故世了,雖然芳年三十,還不曾配親哩。’
  鐵云愕然道:‘這是什么緣故?’
  宋大先生笑道:‘只為她挑選太嚴,以致耽擱了,大概月老的紅絲還不曾拴住有緣的郎君吧。’
  鐵云躊躇道:‘鄭小姐如此多才多藝,令我傾倒。在下斷統已久,很想和小姐見個面,只是我已是四十四歲的人了,自慚形穢,怕是小姐不屑一顧吧?’
  ‘這也說不定,我給你進去試探一下。’
  宋大先生走到屏風后面,只听得他和安香輕輕的說話聲,安香的吃吃笑聲,眾女眷嘻嘻哈哈的敦促聲,還是淑芳作了主,說道:‘就請劉先生過來吧,他是子谷的好友,一路護送我們從北京到南京,辛苦得很,我還要向他敬酒哩,讓老太太也見一見。’
  宋大先生笑著說‘好!’于是走到屏風邊上向鐵云招招手,鐵云性急難挨,早已起立恭候,急忙跟了宋大先生進內,先拜見了宋老太太,接著淑芳向他敬了酒,然后不露痕跡地為鐵云一一介紹了同席的女眷,故意最后才走到垂首含羞的鄭安香面前,說道:‘安香妹子,我給你介紹一位大名鼎鼎的貴客。’
  安香聞聲羞答答地微微抬首□了鐵云一眼,款款地站了起來,剛才宋大先生已經向她說了鐵云的來意,未出閣的女子畢竟羞与陌生男子見面,仍然低下粉頸,漲紅了臉忸怩不語。淑芳給兩人介紹了一下,鐵云笑向安香一揖道:‘今晚有幸,得和小姐見面。小姐多才多藝當今少見,剛才那一曲《小宴》使我五体投地。’
  安香垂首含羞道:‘我是班門弄斧,不值先生一笑。’
  ‘哪里,哪里,剛才听得我如醉如痴,還不曾道謝哩,讓我借花獻佛,敬小姐一杯,以表寸心。’
  說罷斟了酒,便欲与安香同飲,安香羞答答地哪里肯,淑芳笑道:‘劉先生的敬意,妹子就抿一口吧。’
  安香只得微微抿了一口,飛蝴蝶似地轉身一閃,离席逃進內房去了。
  鐵云和宋大先生回到外間席上,總覺酒不香,食無味,談無興,坐不宁,原來一腔情怀早隨了安香去到內院。說來也是姻緣巧合,安香年已三十,既無若英年輕時的美貌,又非瑞韻初嫁時的窈窕少女,更比小妾王氏大了十多歲,然而所謂‘先聲奪人’,隔席聞笛,先已有了艷慕之忱,又愛她多才多藝足可享盡閨房唱和之樂,而門第相當,大家閨秀的風范,足可作為正室夫人對外應酬,又令他有了續弦的意思。他是個极會沖動的人,這個心思一旦勃起,就不加思索一發不可遏止,待到席散,便托宋大先生為媒。
  安香初嫌鐵云太老,黑蒼蒼臉龐,小小的眼睛,濃濃的兩撇八字胡子,和自己如一朵鮮花般的白嫩容貌太不相稱,淑芳和宋母等一再婉勸,想想自己年齡不小了,未必能再找到年輕貌俊的如意郎君,只得勉強允承。于是淑芳正式來鄭府提親,鄭太夫人請女瞎子算了命,說是夫唱婦隨,可有十年榮華富貴,只是第十年上有一大關,十分凶險,若能過得此關,方能白頭到老。太夫人听了未免有些喪气,便有些猶豫,無奈女儿年已三十,眼界又高,若是錯過了這段姻緣,只恐今后上了年歲,更難攀親,只得胡亂答應了。好在嫁妝早就准備妥當,鐵云恨不得一下子就把安香娶到手,婚期越早越好。上海有兩房小妾同住,安香初婚,不愿以繼室的身份和上海的姨太太、儿女們同住,免得掃興,淮安則是若英的地盤,安香更不能去住,而且他需要安香常在他的身邊作伴,于是在蘇州胭脂橋租了一所頗為寬敞的宅第,作為新房。三月,王氏在上海安慶里養下鐵云的第六個儿子大綸,鐵云得信后,匆匆回滬看顧了几天,又仆仆風塵赶到南京迎娶安香,將新婦帶到蘇州定居。他寫信告訴了大哥,請他瞞了若英。正是:
  只見新人笑,哪管舊人惱,鐵云終于背棄了若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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