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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飄忽忽若即又若离 笑眯眯似真卻似假




  康熙一惊,抬頭看時,原來還是小道土李雨良。

  魏東亭等人停止了進攻,要听這道士究竟想說什么。可是,那三個蒙面人卻乘机呼哨一聲,向康熙扑了過去。魏東亭等正要搭救,卻听雨良道士怒罵一聲:

  “狗奴才,撒野!”隨著這聲喊,拂塵一擺,三枚透骨釘帶著嘯聲打了出去。三個大漢竟一個也沒有躲過,扑通一聲,栽倒在雪地里。其中的一個,大概是沒傷著要害部位,掙扎了一下,忽然跳起身來,“嗖”地便躍上了牆頭。雨良冷笑一聲:

  “好小子,能接我這一鏢也算好漢,把刀留下,饒你去吧!”說著,又是一鏢,牆頭上那人手臂一顫,單刀脫落地下。他不敢停留;更不敢回頭,腳一蹬,便向西北逃走了。

  雨良道人從容走下台階,向康熙深深施了一禮:“万歲,貧道原想在這里与大同知府湊湊熱鬧,既然万歲己決意處置他,看來已用不著我了,就此告辭!”

  一言既出,眾人無不心惊。原來,他們的行蹤,不僅為刺客偵破,而且也被道士李雨良看穿。如今,這張紙儿一捅破,康熙也就無意再瞞。听雨良要去,悵悵地說道:“道長有如此好身手,何必屈身道流,可肯出來為國家效力么?”

  “哈哈,我難道不是在為國效力?我自知福命淺薄,不敢受皇上封賞,而且皇上那里禮法拘人,我也受不了。只愿悠游于江湖之間!”蘇麻喇姑是個极其細心的人,她早已看出這個小道士李雨良,無論從長相性情,所做所為,都無一不像女子。她這樣女扮男裝,也肯定有難言的身世。這個人,膽大心細,武功高強,如能和伍次友結為伴侶,倒也了卻了自己的心事,想到此,便和顏悅色地對李雨良說:“道長既有報國之意,又有山野之雅致,与主子的老師伍先生,倒是一樣的脾性,你知道伍次友先生的行止嗎?”

  “啊,伍先生乃當今奇才,誰人不知。貧道早已仰幕,正想去尋找他呢。”

  說完,他打了個呼哨,一頭四蹄雪白的黑毛驢在店后撒著歡儿跑了出來。雨良一欠身騎了上去,雙手一拱道聲“孟浪”,便消失在風雪彌漫之中。

  魏東亭見康熙立在雪地里發呆。上來稟道:“這兩個刺客一個已經死了,一個受了重傷。請主子示下,該怎么辦?”康熙此時方回過神來,厲聲問道:“店主人呢?是不是他們一伙的?”“那倒不是的。店主被殺死在里頭。奴才就是見到門框的血跡才知道有刺客的。”“嗯。”康熙一邊往回走一邊吩咐:“狼譚將刺客帶到后頭密審,小魏子到這里來,其余的人照舊侍候。蘇麻喇姑,你去照應老佛爺,別讓老人家受惊了。”

  魏東亭惴惴不安地跟著康熙進了上房西間,見康熙气色很不好,忙跪下道:“主子受惊了。奴才護駕不謹,請主子責罰!”

  “起來吧,是朕自己要出去的,与你們什么相干。”康熙強自按捺住心頭的惊懼,隨手拿起剛才丟在炕桌上的奏折,拆開來仔細閱著,小毛子悄悄走過來,給康熙送上一杯熱茶,屋子里靜极了。魏東亭和小毛子,看著康熙那嚴峻沉思的臉,站在一邊,連大气也不敢出。

  過了好大一會,康熙才吐出一句話來:“小毛子,侍候毛筆。魏東亭,你來替朕擬旨:山陝總督莫洛和白清額,居官清廉,忠誠可嘉。既然西安百姓叩闕保本,索額圖和熊賜履又替他們求情,就依他們的意思,把莫洛等二人調京使用吧。此外,順便告訴明珠,前差撤消,命他立即赶到安徽,尋訪伍先生,定將先生護送到京。”

  魏東亭沉思了一下說道:“主子息怒,奴才多嘴,莫洛、白清額清廉免罪,主子處置的很恰當。不過,明珠官高位顯,到安徽去恐怕惊動地方,對尋訪伍先生怕有所不便呢。”

  “唉!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据索額圖奏稱,耿精忠离開京城之后,并沒有回福建而是悄悄地去了云南!依此看來,形勢馬上會有大變。伍先生曾為朕擬了撤藩方略。吳三桂他們是不會放過他的,不能不派個可靠的得力的人把伍先生我回來妥加保護。先生自离朕歸山之后,四處講學,為朕招集天下英才。他每到一處,都由各地的府學教授陪同接待,地方上也都有回報的奏折。可是自從他离開鳳陽之后,卻突然失去了消息,朕怎能不為他的安全擔心呢?”

  從康熙的臉色上,魏東亭一下子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伍次友如果落到平西王手里,朝廷的撤藩計划就得全盤打亂!想到這儿,魏東亭打起精神說:“主子不必過慮。伍先生生性曠達,受不了官府那套禮節,說不定正在游山玩水呢,或者有病,這都是情理中事……即使不幸落入陷井,像他那樣高風亮節之土,豈肯賣主求生?”

  “唉!但愿如此吧!虎臣你不懂人的本性。伍先生當年在索額圖府里為朕上課,自己就曾說過‘慷慨殉節易,從容赴義難’。如若遇有逼、問、殺的威脅,朕也相信伍先生不會低頭,怕就怕……”他想說“漢人積性柔弱”,忽然想到魏東亭也是漢人,便改了口說:“千古艱難唯一死啊!”康熙已不是對魏東亭說話,而是在自言自語地說了:“京師紛紛流傳的謠言,既有關于三藩的,也有什么朱三太子的……又是從何而起的呢?”

  正沉吟間,狼譚匆匆進來稟道:“主子,那賊招了。”

  “誰的主謀?”康熙急問道,“該不是吳三桂?”

  “不是,”狼譚忙道,“刺客說是個四十歲上下的中年人——他們稱他為‘朱三太子’!”

  “什么,朱三太子?朱三太子現在何處,有多少人,他都招了么?”

  “他說,他們自云南來。共三十余人,都是身手了得。一撥十八人至五台山劫駕,其余的已隨姓朱的潛入北京。更細的情節他也不曉得了——他們三個是想爭功,今夜悄悄來的。說余下的人都在山上……”

  “唉,他們怎么知道朕要往五台山?”

  “這個刺客說是上面讓他們干的。”

  “好!再審!”

  “回万歲的話”狼譚多少有點狼狽地答道,“他……已經咽气了。”

  康熙看一下魏東亭。魏東亭身子一躬,輕聲說道:“万歲,今晚只來三人,已是如此險惡,還有十五人等在五台山,看來賊匪志在必得!奴才以為應立即啟奏老佛爺,連夜返駕回京。這樣不但五台山潛匪難以得逞,連京中奸徒也會措手不及——先打亂他們陣腳,再辦這大同知府也不遲!”

  康熙先是一怔,忽然縱聲大笑:“用不著這么急,現在冒雪夜遁,不怕朝野笑朕膽小么?”說著向炕桌猛擊一拳,眼中迸出寒光,“天下者朕之天下,有何可懼?五台山可以暫時不去,明日處置了姓周的王八蛋之后,朕偏要順道巡訪一潘。”

  沙河鎮上,為知府周云龍准備的接風酒宴,安排在當地最大的鄉紳,做過一任同知府的蔡亮道家里。前面說過,這蔡亮道和周云龍是省試同年,自從辭官歸居之后,确實看不慣周云龍的所作所為。這次,兩件案子都出在自己的家門口,不出面管一下,覺得對不起鄉里鄉親。再說,縣太爺劉清源又親自登門,苦苦哀求,這情面也推不過去。可是,能不能成功,他沒有一點把握。

  這天一早,康熙帶著魏東亭和小毛子就來到來了蔡府門上。通報進去之后,蔡亮道一愣:“京里來的龍公子?他是什么人,我不認識啊。”听家人說,這位公子派頭很大,他不敢怠慢,連忙迎了出來。

  “啊,足下就是龍公子嗎?幸會,幸會,老夫不知公子駕臨寒舍,有失遠迎,還請恕罪。”

  康熙把他上下量了一番,只見他年約五十多歲,身材瘦削,面孔發紅,留著一撮山羊胡子,倒像是一位純朴、古拙之人,便也以禮相待:

  “豈敢,豈敢。在下姓龍,表字德海,奉了家祖母來朝山進香,在客店里听說周太尊与馬販子的糾葛。論說,這事与在下無關,可是這馬販子中卻有在下的一位遠親,听他說蔡老先生要為他們求情,使在下深敢贊佩,因此冒昧打扰,不恭之處還望先生見諒!”

  “龍公子說哪里的話。公子枉駕寒舍,蓬篳生輝。請,里面請。”

  蔡亮道將他們引到中堂,和四個販馬商見了。一邊讓座儿,一邊拈著胡須沉吟道:“這周云龍是晉南名士,胸中文章自負天下無對,口齒伶俐,后台又极硬。看來,他雖是個謙謙君子,其實心底刁鑽得很,我也只能勉盡薄力罷了。成与不成,還在兩可之間哪!”

  他這樣說,几個馬客當時就著了急,一齊上來千請万托,說了一大車的好話。康熙自扯了魏東亭和小毛子,在廳角揀了個座儿坐下,靜觀事態演變。

  大約過了多半個時辰,外頭傳來了篩鑼靜道之聲。滿廳人眾,連蔡亮道在內頓時都緊張起來。蔡亮道雙手扎煞著轉了一圈,對廳中眾人拱手道:“諸位,太尊和縣尊到了。咱們迎一迎吧!”這一提醒,四個馬客、五六個鄉紳紛然起身隨著蔡亮道擁出廳外。

  周云龍一腳跨進大門,一邊拱手,一邊呵呵笑道:“靜云兄,久違了!”記得石家庄一別,悠悠已是三載——喲!看你滿頭白發,真個是‘朝如青絲暮成雪’啊!哈哈哈……”說著,便拉著蔡亮道的手款步進廳。蔡亮道一邊讓著往里進,一邊一一介紹,周云龍只點頭微笑。跟在后頭的劉清源也是滿面笑容和蔡亮道寒喧。

  康熙在廳角,用目光打量著周云龍。只見他穿著八蟒五爪的袍子,綴著白鶴補子,水晶頂子俯仰之間搖晃生光,面如冠玉,雙眸炯炯,配著五絡美髯气宇軒昂、雅俊。比較起來,劉清源反顯得拘束寒酸,眼睛近視得眯著眼瞧人,一見就給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覺。康熙不由暗自歎道:“人不可以貌相,真是半點不假!”轉臉瞧魏東亭時,魏東亭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周云龍。小毛子卻兩只眼睛死死地盯著席面,他已是挨次都嘗過一口的了,只盤算怎樣乘人不注意先喝一口酒,以免万一發生意外。

  康熙正想說什么,周云龍由蔡亮道陪著轉過來。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康熙,突然問道:“靜云兄,這位是誰?”

  康熙猛地一惊,才想到是問自己,忙起身笑道:“不才龍德海,自通州至五台山進香。承蒙蔡公相邀至此,晚生得識尊顏,幸何如之!”

  “晤。”周云龍低頭咕噥了一句,便回到了上首席位。康熙六年時,他曾在內務府當過三個月書辦,見過康熙,此時只覺恍惚面熟,卻哪里能想得起來?康熙看了看自己一身布袍,也不由暗自一笑。

  酒過三巡之后,蔡亮道把話引上了正題:“府君明鑒,目下征馬雖是朝廷政令,但細民小商租貨不易,眼看開春之后,河南墾荒正要用馬,朝廷對此也屢有明旨提倡。這些都不說了,眼下或收或放,權在你府尊大人。這几個販馬客又是劉縣尊的同鄉,倘能開一線之路,放他們回去,也是云龍兄一大善政……”

  周云龍沒有答話,卻用筷子將大松塔魚翻了過來,笑道:“靜云兄,這道菜真做得不坏,要有多的,叫他們給我那里送几條。”蔡亮道這人古板老實,沒听出來周云龍說他“多余(魚)”,一疊連聲地答應著,又吩咐廚子:“立刻再做一條”。坐在周云龍身邊的劉清源微微苦笑一下,起身替周云龍斟滿了酒,道:“府尊,据卑職所知,今年朝廷征馬旨令尚未下來。這几個馬客帶有開封府茶引,并非好商私自出塞購馬。卑職已几次稟過府尊,若能發還馬匹,不但他們生生世世銜您的恩,開封府的面子也維持下來了。如果府尊耽心今年馬匹征不足數,一定不能發還的話,瞧著蔡員外的臉,可否將馬价發還,使他們有微利可盈,也不至絕了中原販馬之路……”

  周云龍滿口答應,“好啊!這都在情理之中。貴縣体恤民情之意,令周某十分欽敬。我知道,你有的是辦法為貴同鄉弄來錢,這件事本來就不難辦嘛!請貴縣從火耗中追加一些補出馬价就行了。又何必興師動眾弄這些虛文?”說著將筷子放在桌上,取出一方手絹來擦嘴。劉清源先听他答應,不覺喜上眉梢,后來卻听說要自已敲剝百姓來補帳,不禁一呆,一屁股又坐了回去。喃喃說道:“如是數百兩銀子,也還能措置得來。這九千兩巨款,繁峙小縣如何辦得來呢?”几個販馬客听了。都被惊得目瞪口呆,只一個勁求情。周云龍正眼也不瞧他們,只談笑自若地和蔡亮道答訕著說話。廳內眾人,包括劉清源在內,都被說得不知如何是好。

  蔡亮道深知這個人不好對付,一邊站起來斟酒,一邊柔聲勸道:“年兄,繁峙縣是個苦缺,一時哪里出得起這許多。年兄下車大同,一向愛民如子,還要多多体念下情啊!”

  “蔡兄此言差矣。非是周某不肯為劉縣尊著想,也不是我有意駁你的面子。只是,下管職司所在,不得不如此。前日,為了那個刁婦民女之事,劉縣尊明為執法守土,實則欲加罪于下官。他自以為剛正廉洁,想不到,今日為了貴同鄉之事。也做此枉法舞弊之事,倒讓下官百思不得其解了。”

  劉清源本來打算,在解救了販馬客人之后,再來為那民女求情,不想,第一件事就碰了釘子,而且周云龍又拿這話來壓自己。欲待頂撞,又怕事情弄僵了更不好辦;可是如果認栽呢,自己這個縣太爺又有何面目去見百姓,想來想去,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康熙瞧著周云龍那一派盛气凌人,蠻不講理的樣子,早就按捺不住了,便向小毛子遞過一個眼色。小毛子心神領會,站出來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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