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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章 南來一奇僧


——石濤在揚州
一、金枝玉葉的和尚

  石濤來到揚州,約在半百之年,那一年是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那時候,他已是名滿南北的畫僧。
  關于他的身世,“西來君莫問,托跡住人寰”,和尚守口如瓶,他的密友也勸人不必打听。當時人只知道他叫“苦瓜和尚”。何謂“苦瓜”?懂得一點佛教皮毛的人,都知道茫茫人世,不外苦集之場,佛家認為,人的一張臉,眉毛是草字頭,眼鼻合成一個十字,嘴是一張口,人臉合成一個“苦”字。“三界無安,猶如火宅”,人的一生,就是在苦難中煎熬。和尚自稱苦瓜,大概是為了潛心修持,以期脫离苦海,到達涅槃之彼岸吧。士民這樣理解,官府也這樣理解,覺得這和尚也沒有多少特別之處。但是,也有少數几位,即知道和尚底細的,在“苦瓜”兩個字的背后,看到了和尚內心隱處的深沉的痛苦,知道和尚的命名實在是大有深意。
  他的身世,直到晚年,才透露一點消息。他給另一位畫僧八大山人寫過一首詩。這首詩寫的是八大,也是寫的他自己:
  金枝玉葉老遺民,筆研精良迥出塵。
  興到寫花如戲彩,眼空兜率是前身。
  為什么說,這首詩雙關呢?因為八大和石濤有若干相同之處。都是前朝的遺民,都出身于朱明皇族,都是出家當了和尚,都是當日著名的畫僧。還有一點相同的,兩人都以苦為號:八大原名朱耷,所以稱“八大山人”者,因為“八大”的簽名极象一個“苦”字,至于石濤自號苦瓜和尚,就顯得更加直截了當了。知道他的出身,就容易明白亡國毀家的和尚當日內心埋藏著的痛苦。
  石濤出生在桂林靖江王府。第一代靖江王是朱元璋的重孫,關系很親。石濤的父親朱亨嘉屬“亨”字輩,是世襲的第十一代桂藩;石濤屬“若”字輩,叫朱若极。假設明祚能夠延長一個世紀,那么石濤便有可能成為第十二代靖江王的。可是,歷史不容假設,和尚生不逢辰,還在幼童時,就國破君亡。1清軍入關,號召明藩“識時知命,削號來歸”,石濤的父王無重兵在手,卻驀然自稱監國,惹來了麻煩。結果,不等清軍入桂,實力略強的同宗唐王很輕易地囚殺了他。這樣一來,石濤這位“胜國天潢”,在幼稚蒙昧狀態,就成了逆臣子嗣,不管按照明律,還是按照清律,都有了應當服誅的大罪。于是,一顆又嫩又小的“甜瓜”,轉眼之間成了“苦瓜”。
  唐王的軍隊入宮搜捕逆臣親族的時候,据說是在深夜。該囚的囚了,該劫的劫了,該殺的殺了,獨獨不見了小王爺。一個未知世事的娃娃能躲到那里去呢?點著火把的將士四處尋找,最后才發現獨秀峰的劉海洞內有孩子說話的聲音。將士蜂擁至岩洞前,想奪頭功。千鈞一發之際,洞內跳出一只蟾蜍,從眾人頭上越過,竄進了洞外的月牙池。眼尖的發現,蟾蜍背上,正馱著一個孩子。搜捕的將軍大怒,命令把月牙池的池水戽干,把蟾蜍和孩子一起緝拿歸案。將士們設法戽水,可池水邊戽邊漲,三日以后,水深如故。左右說,這是神泉。還有的發現,洞內壁上“劉海戲金蟾”的石刻上,那只蟾蜍已不知去向。
  石刻是第八代靖江王朱邦苧主持制作的。這回是祖宗顯靈,演出了一幕神蟾救主的故事。据說,大約半年以后,壁上又有蟾蜍的圖象,大概是神蟾已把小王爺轉移到安全地帶,复歸神位了吧。
  不管人們是否相信,后來去太平岩看洞壁劉海戲蟾的,終年絡繹不絕。人們特別注意的,便是這只金蟾。后來又有人說,當時救出小王爺的,是位內官,不是蛤蟆。不管是誰,反正朱若极被救了。被救出的朱若极,后來又有人說,當時流落在桂林北邊湘水一帶。后來石濤作畫,常常署名清湘老人、清湘陳人、清湘遺人,或者叫湘源濟山僧,都是這一段經歷的符號。石濤年幼時的遭遇,很容易使人想起杜甫的《哀王孫》。“腰下寶玦走珊瑚,可怜王孫泣路隅。問之不肯通姓名,但道困苦乞為奴。”石濤當日的境遇,可能比中唐時破國的王孫還要悲慘。因為明代朝廷的恢复已是無望了,即使他愿意賣身為奴,試想,有哪一家主人敢冒風險,肯收留他呢?于是,命運迫使這位金枝玉葉走向一條狹仄的通道:出家當和尚。
  “兵塵不上七條衣”,出家的和尚安全有了保證,但是,這是形式上的保證。對于誅殺朱明皇族孑遺的態度,一批明朝的降將比他們的新主子態度還要凶狠,還要堅決。吳三桂就提出過“勦盡根誅,一勞永逸”八個大字,即使是逃出國界到了緬甸的朱姓子孫,也要誘回來捕殺。這樣,石濤的前半生一方面披著袈裟,一方面仍要防刀斧之禍。所以,他們的行蹤忽東忽西,長時期又避居深山,所以,石濤諱言身世,害得今人還不能准确地弄清他的來龍去脈;所以,石濤作畫用的名字极多,待在南京一枝寺,就叫枝下僧;待在山里,就叫濟山僧;可問可不問的事不問,就叫瞎尊者;佛經念多了,又稱小乘客;到了胸中的怨憤難平時,則稱苦瓜和尚了。
  和尚的一股不平之气,集中表現在他的畫上。几十年來,別人忙于飲食男女,這個時間他省下來用于領略名山大川了;几十年來,別人爭逐于名利之場,這個時間他省下來用于潛心作畫了;几十年來,別人用于參禪悟道,這個時間,他應付一點,卻運用禪理來揣摩他的畫理了。他的畫一旦与世人見面,迥然不同流俗,惹得南北震動;他的畫理一旦問世,一時万人爭傳。在50歲左右年紀,他應友人之邀,沿漕河北上京師。路過揚州時,被這座運河之濱日益繁盛起來的淮左名都吸引了,便暫時在天宁寺挂錫。

二、神筆震動了揚州

  揚州有八大名剎。八大名剎中,最著名的又是拱宸門外的天宁禪院。傳說這座寺院原是晉代謝安守揚州時的住宅,后來舍宅為寺了。寺中伽藍七堂規模宏大不必說了,就說大雄寶殿兩側的東西耳房也一眼望不到頭。游方僧侶、文人墨客到了寺里,大都就在耳房下榻。當家的老和尚知道石濤的畫名,便問石濤:“揚州景物,法師以為有何特色?”石濤說:“唐人云:園林多是宅,車馬少于船。果然如此。”老和尚說:“揚州尚缺一景,不知法師可曾注意?”石濤說了一個字:“山。”老和尚笑了:“真是慧眼慧心。法師能不能為寒寺留點墨寶,也算是補嘗揚州的無山之憾。”石濤頷首。老和尚看看石濤:“不敢多勞。殿側耳房,一房一幅。”石濤的眉頭微微聳動一下,又點點頭。待他走到屋外,東邊數數,西邊再數數:東邊36間,西邊也是36間。
  善于畫山的畫家,揚州也有。可是要畫72座山峰,展現72种面貌,這樣的畫人別說揚州沒有,大江南北也很少見。再說,石濤在宣城、南京經常譏笑當今皇室的山水畫家,自稱“我用我法”,那么,請你畫72座山峰,既要峰峰各异,又要能峰峰都有別于皇室畫家,看你有多大能耐。如果72峰中有若干雷同,如果72峰中有几幅用上了畫院畫家的筆法,那么,南來的畫僧就成了揚州人嗤笑的對象,流傳的一本《畫語錄》不過是夸夸其談。天宁寺的老和尚雖說是出家人,但是他為歧視石濤的宮廷畫人所指使,也算是用盡了机關。
  石濤和老和尚約定,他一日一幅,要畫72天。他約天宁寺僧和揚州畫壇諸家到第73天的清晨來看畫。待到第73天,一批人一大早就聚攏在一起,想看石濤的笑話。可是眾人才出拱宸門,只覺晨霧迷漫,河上、城邊、寺外、寺內處處都是白茫茫一片。越是靠近寺院,那霧气越濃,連對面僧俗都顯得隱隱綽綽。聞聞气味,在西南住過的人說,仿佛是山嵐,這种現象在揚州從來沒有出現過,真是奇怪。更奇怪的,是諸人過了天王殿,只聞飛瀑之聲不絕于耳,可是四處尋覓,大雄寶殿前的佛院內除了几株銀杏以外,別無所有。后來人們才發現,這一切均來自耳房。原來,每一間耳房里都挂了一張石濤的畫。72峰,峰峰不同不必說了,那山峰間有一股氤氳之气,從畫面透出,匯為一天晨霧;那峰間的溪水流動,又匯為与晨鐘相間的嘩嘩的水聲。看畫的人,一個個看得目瞪口呆,沒有一個人不在心底佩服這位大和尚真是神筆。
  這是傳說。傳說是有根据的。石濤畫山水,善于用墨,重視表現氤氳之气,賦予山林以生命。他在黃山觀察多年,為朋友畫過72峰,“搜盡奇峰打草稿”,胸中有千山万水。他的摯友梅清曾經形容和尚的畫說:
  天都之奇奇莫紀,我公收拾奚囊里。擲將幻筆落人間,遂使軒轅曾不死。我寫泰山云,云向石濤飛;公寫黃山云,云染瞿硎衣。白云滿眼無時盡,云根冉冉歸靈境。2
  他到揚州來初試身手,就帶來了氤氳之气,使得揚州沉悶的畫壇為之傾倒。

三、秘園之會

  在揚州,石濤參与了一次秘園之會。在這次會上,石濤的煙云之姿給揚州士人,特別是給會議的主事者八個字的印象,這就是“可望難即,道味孤高”。3
  這樣的印象和石濤的一貫為人是未必切合的。石濤長期養過一只猿猴,但他絕不是只与猿鶴為伍的隱者。他在宣城、在南京結交過許多僧俗至交,他是一個感情极丰富的人。除了前面提及的梅清以外,“閒攜卮酒夜移船”,与“宣城四子”及“南社諸人”都是莫逆。在宣城的朋友,不僅是布衣,也還有文章太守,他交友也并不以朝野舍取。即至住持長干一枝寺,結交的朋友更多,詩人屈大均就以女蘿与松樹的關系比喻他們的友誼,可見這位大和尚盡管深諳禪理,卻決不是“無去無來,無住無往”的心体俱寂、万事皆空的人。他到揚州來,所以顯得“道味孤高”,自然有他的具体原因。
  秘園這地方在揚州北郊,屬當日与會者的住宅園林,确址今日已不可考。与會者都是當日四方名流,其中有南京的龔賢、杜浚,江都的吳園茨、卓子任、閔賓連弟兄、瓜洲的陳鶴仙等。主事者則是山東的孔尚任。有姓名可考的約30人。因為与會者籍貫廣及八省,又稱“八省之會”。石濤在這里的會上顯得落落寡合,看看會上留下的詩文便可猜詳。
  秘園之會留下了沾有官气的詩。孔尚任的詩說:“北郭名園次第開,酒籌茶具亂蒼苔。海上猶留多病体,樽前又識几多才。蒲帆滿挂行還在,似為淮揚結社來。”這首詩把作者的身份、此次奉命南下滯留邗上的使命都點明了,特別是對座中諸賢有一种居高臨下的姿態。孔尚任日后以《桃花扇》蜚聲文壇,但此時則顯得很不成熟,也就難怪石濤對他顯得十分輕藐,“可望難即”了。
  秘園之會也留下了針砭時弊的佳作。龔賢詩云:“十里舊倡家,空留几片霞。野田埋戰骨,山鬼种桃花。暫触興亡感,翻為古今嗟。吾生多不遇,此地正繁華。”此地為隋煬葬身之所,此時距“揚州十日”的大悲劇的發生不過40余年,這里今日又是遍地桃花了。石濤与龔賢也是莫逆,但他沒有和詩,只是表現出一派“道味孤高”的印象。這一點孔尚任是不能理解的。順治五年(1648年),毛重倬等坊刻選文案,受到法辦;順治十八年(1661年),庄氏明史稿案,死72人;康熙六年(1667年),沈天甫等人的詩集案,諸人被斬絕,都涉及明代遺臣。作為明代宗室的后裔,是不能不有所警惕的。
  在這次會上,石濤給孔尚任畫過一把扇子。但是這位孔圣后裔,康熙親自擢拔的才子不夠滿足。他理解石濤的藝術是“筆筆入悟,字字不凡”,但是對于和尚為什么“道味孤高”有些茫然。他想請石濤為他畫几幅冊頁又“不敢經請”,怕碰釘子,表現了一种惶遽狀態。

四、行行住住,我行我素

  康熙二十八年(1679年),三月辛未,皇帝南巡,在揚州平山堂接見了石濤。
  康熙見石濤,揚州民間有一种傳說。傳說說:康熙二十八年,有一位專收釋畫的商人來到揚州,到各寺院以重金收購僧人的山水佳作。當日揚州寺廟三百余座,數日之間,許多寺廟都有釋畫請商人過目,商人看了,也都一一搖頭。后來,商人攜來一幅釋畫,畫面朦朧隱約,蕭瑟荒疏。諸僧所畫均与此幅不同。商人說,求訪的便是作此畫的畫僧。識畫的說,這不是粵西和尚石濤的手筆么!又說,此人住錫揚州,不妨到天宁寺去找他。商人赶到天宁寺,查實了手中的畫果然是石濤的作品,于是變下臉來,命令從人捕殺了石濤。原來,這位商人便是喬裝的康熙皇帝,他在南京看到石濤的畫,心中十分不滿。別人的山水畫色澤艷麗,花木蔥蘢,唯有他的山水畫不是奇山怪石,便是一片蕭索景色,斷定他畫的是“山河蒙羞”,對圣朝不滿,所以要置他于死地。
  民間的傳說与歷史的真實似乎大相逕庭。其實,傳說反映著歷史的本質的真實。
  歷史的事實是:康熙于南京一枝寺第一次接見石濤以后,于揚州平山堂又第二次接見了石濤,而且优禮有加。4皇帝見了石濤,記性很好,直接喚了和尚的法名,而且稱贊上人是他所了解的道忞和尚的真傳。重佛重文,表現了圣聰的睿智。而石濤呢?把這一切寫在一首律詩里:“甲子長干新接駕,即今己巳路當先。圣聰忽睹呼名字,草野重瞻万歲前。自愧羚羊無挂角,那能音吼說真傳。神龍首尾光千燄,云擁祥云天際邊。”甲子,即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己巳,即二十八年(1689年)。一個草野,一個神龍,似乎將一個山僧對于圣君的感激之情表達得淋漓盡致。
  但是,民間并不承認清廷對于石濤的尊重是出自內心的。迄今為止,人們還沒有發現清內廷藏過一張石濤的畫。(嚴格地說,只收藏過半幅,即与王原祁合作的一幅。)康熙六次南巡,重要目的之一,便是安撫江南,籠絡漢人。康熙兩次接見石濤,与其說是由于石濤禪學与畫藝,毋宁說是由于石濤的出身和他在士民中的影響。以山水畫論,朝廷欣賞的,是四王的潛心臨摹,刻意求真,不越雷池一步,決不是欣賞石濤這樣強調寫情寫神,自辟蹊徑的畫風。所以民間傳說中清廷必以捕殺石濤而后快,我以為這是多少反映了歷史的本質真實的。
  石濤呢?石濤是象伯夷叔齊一樣,采取和新朝徹底不合作的態度,表現著一种硬骨頭精神呢?還是學他的老師旅庵的榜樣,到紫垣的万善殿去住錫,然后“帝庭歸來領岩竇”,成為有皇廷支持的一代禪宗呢?從當日歷史的現實看,這兩种設想都是不現實的。我們不能以瑣儒陋士的眼光衡量石濤。己巳之年离清軍入關已經44年了,清廷以中華共主的身份施行統治,大批漢人業已參与了從中央到地方的政權,事實已告訴世人,康熙的統治較之明王朝的晚期統治有益于國計民生,這是有目共睹的。石濤如果依然不為所動,那么,他對長江兩岸的人民所反映出來的情緒与要求也顯得過于冷漠了。另一方面,要清廷十分抬舉他,象抬舉四王山水那樣抬舉他的《畫語錄》、他的畫藝,那也顯然是臆想。他的《畫語錄》針對主流派的畫風,獨樹一幟,公開宣戰,有許多激忿之言,能夠希冀自己所攻訐的對象對自己施以剩杯殘羹嗎?石濤的態度,正如他在自題小像上所說的那樣:“要行行,要住住,千鈞弩發不求兔。”他不顧世俗的譏評,當北方的朋友邀請他,他便“乘風入淮泗,飄來帝五州。”他在京師一帶,游歷三年,結交了朝堂中雅愛文墨的高層人物,其中有大司寇王辰獄,大司農圖氏及其公子,落職云南巡撫張霖、輔國將軍博爾都等人。游歷了慈源、善果諸名剎,忽然間,又“三年無返顧,一日起歸舟”,又返回到了揚州。這一切都合乎禪宗的宗旨。這正象一位唐代高僧說的:“有緣即住無緣去,一任清風送白云”。
  禪學以無是無非為大道,以一切皆空為依歸,石濤的“不求兔”之說,正是帶有這樣的禪味。其實,考之石濤游蹤,當日大和尚是有所追求的。第一,他的北行可以遍覽帝京文物,這對于南宗畫家至為重要。當日交通阻隔,南北畫風迥异。有机會北行,廣開眼界,對于和尚日后畫風的變化,大有裨益;第二,游歷北國名山大川,可以拓寬繪畫的題材;第三,在張霖的閒居堂得以結識南北名流,以資相互切磋。

五、北湖之行

  石濤南返,約在花甲之年。這一把年紀,四處飄泊不适宜了,需要有個安靜的栖息之所。他出生粵西,可住桂林;壯游皖南,可住宣州;住持過長干里一枝寺,可住南京。但是,他選中了揚州。不但看中了住地,還看中了墓地。他定居揚州的時間始于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一住就是十余年。直到他進入他為自己畫好墓門的那片穴地。
  石濤定居揚州,一方面因為揚州是當日交通樞紐,商業日漸繁榮,富商熱衷于藏畫者日益增多,因而書畫市場十分活躍。這种活躍,還不同于北京、南京那樣一些政治中心,這里的藝術觀念比較開放,正統畫派在這里的力量相對地說比較薄弱。“閒寫青山賣”,和尚的畫在這片土地上有大批的買主,這樣也就有了衣食之源。又一方面,還因為揚州有一大批石濤的朋友,其中比較要好的兩位,一個是舊交卓子任,一個是新交吳園茨。這樣,晚年的石濤可以得到朋友的照應。
  卓子任當日在收集明遺民詩,經常出入北湖一帶。吳園茨嫌市區喧鬧,已從南城粉妝巷遷居到黃子湖的湖濱。這樣,石濤得便訪友并暢游北湖,在他的一生中留下難忘的印象。所謂北湖,是揚州北郊的黃子湖、赤岸湖、新城湖、白茆湖、朱家湖的統稱,再往北去,便是煙波浩渺的珠湖了。北湖一帶,“一畝秋收谷數鐘,里湖水与外湖通”,水在路邊,路在水中。湖里的路也常變化,“朱家湖水路漫漫,忽較春時十倍寬”,到了夏天,路也變成了湖。石濤走在湖畔的太平圩上,只覺得水霧濛濛,水天一色,堤樹岡巒,若隱若現。后人曾經把這一帶的風光与石濤的畫連在一起,說是“太平圩似石濤圖,楊柳沿堤一万株”。早年石濤的藝術靈感得益于黃山,晚年石濤的畫得益于揚州的湖光水色,這樣的說法不是沒有依据的。5進了吳園茨的湖西山庄,迎面就看到吳梅村的一副對聯:“官如殘夢短,客比亂山多。”地點雖隱僻,但往來文士甚多,北湖一帶,多的是明末隱居移民。其中有“竹西十佚”,有學問人品俱佳的王玉藻父子。在朋友的陪同下,石濤暢游北湖。有時湖西极靜,“采菱舟過湖風暖,時見波心白獺眠”;有時村景如畫:“榴花紅斷竹篱房,早稻青青豆筴黃”;有時觀漁人自得其樂:“黃玨橋頭夕照微,漁翁收网捩船歸。到門笑向妻孥說,雪白鰱魚尺半肥。”石濤只覺得處處都有畫意,都有禪机。
  然而,石濤已碰過許多釘子。王玉藻明末進士,在湖中躬耕,任何人見他,他都是仰首不答;他的儿子王方魏學問淵博,但是一輩子不入郡城,不授徒,不游,不与別人酒食往來。還有位張元拱,自比魯仲連,國變后不見外人。和尚拜望他,他連夜乘舟到湖中去了。和尚總以為自己的性情夠怪的了,想不到天下竟然還有這么多怪人。于是,北湖的湖水使他聯想到一個字:滌。從此,他又多了一個別號:大滌子。

六、河下的巨畫

  和尚在城西找了一塊地皮,請人砌大滌草堂。草堂還未動工,城東的朋友便來請和尚到河下去,那邊有處幽靜的大樹堂,就請和尚在大樹堂作畫、寫字、做詩、治印。石濤的書畫有署款“于大樹堂”“大樹下”“于河下”的,就創作在這一段時間。出面邀請的是朋友,背后出銀子的是鹽商。當時的揚州是蘇、皖、贛、湘、鄂、豫六省官民食鹽的集散地,各省的商人云集揚州。運河北來繞城向瓜洲流去,城里東南沿河一帶的地方便叫河下,商人們大都聚集在河下,忙著游宴、貿易。商人中也不乏風雅之士,許多人也与和尚交上了朋友。
  當日石濤的名气很大,南北畫壇側目。特別是他的《畫譜》在畫界傳抄,引起大嘩。6据說,宮廷畫苑曾經請過几位很有學問的士人,到大樹堂來和石濤談禪論畫,都一一被石濤說得啞口無語。后來,他們要极有學問的師兄來詰難石濤。師兄說:“讀上人《山川》之章,說山川脫胎于上人,上人脫胎于山川,不知何解?”石濤說:“便是我從山川得其畫,山川從我畫中出。”那師兄狡黠地笑了,他指指壁上一幅石濤的畫稿,又指指門外一大塊亂石說:“請問上人,山川能從這畫面里出來么?”那亂石是鹽商運鹽返程時,為了壓船,從長江沿岸各省運回的。石濤沉吟片刻,說:“能!”
  沒有多時,在石濤的指點下,建造了一座“万石園”。《揚州畫舫錄》的作者李斗曾親見過万石園。這園子過山有屋,入門見山,使人有誤入深山之感。石頭的堆砌又极精巧之能事,大小石洞數百。過山以后,有樾香樓、臨漪欄、援松閣、梅舫諸多胜跡。因為用石逾万,故名“万石園”。可惜的是,這座園子今天已不复存在了。
  詰難的師兄傻了,他便請出年逾古稀的師父。師父翻翻畫譜,問石濤:“上人在《一畫》之章說,億万筆墨,始于一畫。那么請問:万石之園,是不是始于一石?”石濤說:“無一不成万,無万不成一。”師父哈哈大笑:“大和尚以万石造園,不算本事。如能以片石造園,才能叫老衲佩服。”石濤想想:“試試看吧。”
  不久,石濤帶領匠人,建造了“片石山房”。這是一座倚牆而立的假山,奇峭逼人,俯臨水池,下有石屋,運石渾成,符合山房命意。這座假山至今尚存,被園林學家陳從周先生稱為“人間孤本”,是在今日揚州還可以看到的石濤的河下巨畫。
  師父只好搖搖頭,最后,從深山中請出了他們的白須過胸的師祖。師祖翻翻石濤的畫譜,問石濤:“拈詩為畫,畫必隨時,這是上人《四時》之章的要旨么?”石濤說:“畫即詩中意,詩為畫里禪。”師祖說:“和尚作畫,區分四時,并無難處。運石迭山,這《四時》之章就不适用了。”石濤笑道:
  “貧僧迭山,源于畫理,豈有不适用的?”
  于是,揚州又出現一處“個園”。7這是按石濤畫稿改造的園子。園中分別用筍石、湖石、黃石、石英石迭成表現不同季節、不同色澤、不同形態、不同情趣的四組假山,“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淨而多妝,冬山慘淡而如睡。”8庶几可以形容。于是,師祖也只好啞口無言了。個園今日仍在。游園時听听這些民間傳說,還是饒有興味的。

七、大滌堂的影響

  大東門一帶,和拱宸門外的天宁寺連在一起,在晉代,都是謝安的別墅。時光流逝,這一帶攔腰建城,城里城外都挖了市河,除了几棵千年銀杏以外,其余都難尋當日遺蹤了。在清代,這里除了規模宏大的天宁寺外,真武廟、火星廟、彌陀寺、曇花庵、准提庵、九蓮庵、小司徒廟也沿河延綿不斷。臨河的建筑,大都是青瓦黃牆,清晨傍晚,但聞木魚清磬,鐘鼓聲聲。梵宇中也有一座新砌的草堂,倚林傍水,粉壁軒窗,藤蔓繞屋,滿徑叢花。船過堂邊,听不到堂內誦佛,但聞一位粵西老和尚或歌或吟。這便是石濤晚年居住的大滌堂。9堂是和尚臨水自建的,在這里完成了他藝術巔峰時期若干畫幅,度過了生命的最后几年。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歲屆乙酉,這一年的端午,堂內觥籌交錯,歡笑聲喧。按照揚州習俗,老朋友們、生徒們帶來了米酒,帶了粽子,也帶來了市上新見的詩詞刻本,來給老和尚賀節。老和尚高興,關照舖紙磨墨,畫了一幅“五瑞圖”。畫成,題道:
  親朋滿座笑開眉,云淡風輕景物宜。
  淺酌未忘非好酒,老怀聊樂為乘時。
  堂瓶爛漫葵枝倚,奴鬢鬅鬙艾葉垂。
  見享太平年七十,余年能補几篇詩。
  這首詩的下面寫了一段跋語;“清湘遺人乙酉蕤賓于大滌堂下。”蕤賓,即五月。這段跋語,是后人判斷石濤生年的依据,也是爭論的焦點。
  在石濤作畫時,有一位少年,一邊磨墨,一邊悄悄地觀察老和尚的運筆。他長得清瘦,十分靦腆。老和尚下筆時,他的神情總是十分專注。八怪之一的高翔這一年正好18歲了。
  說到高翔,自然就要說到石濤的卒年了。乙酉后二年的丁亥七月,石濤病腕,以后署年的作品就再也沒有發現過了。病腕,也許是微恙,也許致命。定他卒于“1707?”是适宜的,這是一個一時無法擦去的問號。在平山堂一帶,也早已請人挖好了生壙,入士以后,高翔每年都去祭掃。高翔作山水,張庚在《畫征續錄》里評論他是“參以石濤之縱姿”,大概乙酉端午,正是在揣摩石師是如何在表現天地万物的那种郁勃之气吧。
  高翔在乙酉之年18歲,鄭板橋則是13歲。13歲的板橋還在興化的學塾里讀書,不過他后來見到石濤的畫,則心折不已。他在題跋中說:“石濤和尚客吾揚十年,見其蘭幅极多,亦极妙。學一半,撇一半,未嘗全學。非不欲全,實不能全,亦不必全也。”這叫做大家學大家。板橋慨歎“甚矣,石公之不可及也”,一方面又說“不必全也”,這就叫用石濤的態度學習石濤。板橋終究是板橋,而不是仿石濤、小石濤、假石濤。
  李鱔年齡大些,乙酉之年20歲了。那時候他正忙著考舉人,到揚州來會不會有功夫到大東門去拜望石濤?后來他說:“八大山人長于用筆,而墨不及石濤。清湘大滌子用墨最佳,筆次之。筆与墨合作生動,妙在用水。余長于用水,而用墨用筆又不及二公,甚矣筆墨之難也。”八怪諸人中,李鱔是相當高傲的一個。他极佩服石濤,不僅是技法,而且特別是在畫風方面。至于金農諸人,乙酉之年尚未來揚州,石師畫風對他們的影響,這里不再羅列了。
  石濤——揚州八怪——,這條線在延伸下去。延伸到現代,那就要數到齊白石与張大千了。齊說:“下筆誰叫泣鬼神,二千余年只斯僧。焚香愿下師生拜,昨夜揮毫夢見君。”至于大千,則自稱愛石濤、慕石濤、學石濤的。300年一部畫史,真不知從何說起,我們還是去平山堂的后山,看看石濤的遺蹤吧。荒草漫漫,墳塋已不可尋,不過畫中表現的氤氳之气永在。生發之机,充斥天地,循環流動,如霧如煙。正是這股氤氳之气,孕育了后來的八怪,形成中國藝術史上的一大奇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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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石濤的生卒年代,傅抱石先生《石濤上人年譜》認定為1630—1707;鄭拙廬先生《石濤系年》認定為1636—1707;《文物》1979年12期專文認定為1642—1707。新版《辭海》從《文物》說,列為1642—約1708。作者按所接触資料,以為列為1636—1707?為宜。
  2轉引自鄭拙廬《石濤研究》,人民美術出版社,1961年版。
  3見孔尚任《湖海集》卷十三。
  4康熙二次南巡經過揚州情形,《康熙起居注》記之甚詳。康熙接見石濤情況,石濤詩畫中,有明确記述。
  5當日揚州北湖遺民情形,孫靜庵《明遺民錄》收羅具体,可以參看。
  6石濤《畫語錄》的影響,石濤作品与“四王”作品的差別,潘天壽先生有精到論述。可參看葉尚青《潘天壽論畫筆錄》。
  7個園及片石山房,目前均已修复。個園及片石山房所在的何園,均屬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朱江先生《揚州園林品賞錄》(上海文化出版社1990年版)對這兩處園林及已毀之万石園的藝術風格,均有描述。
  8見郭熙《林泉高致》。
  9大滌堂在揚州城西大東門一帶。具体地理位置,文物管理部門正在查證中。


附:清·李驎《大滌子傳》

  嗟乎,古之所謂詩若文者創自我也,今之所謂詩若文者剽賊而已!其于書畫亦然。不能自出己意,動輒規模前之能者,此庸碌人所為耳,而奇士必不然也。然奇士世不一見也。予素奇大滌子,而大滌子亦知予欲以其生平托予傳。或告以東陽有年少能文,大滌子笑曰:彼年少安能傳我哉!遂造予而請焉。予感其意,不辭而為之傳。曰:
  大滌子者,原濟其名,字石濤,出自靖江王守謙之后。守謙,高皇帝(朱元璋)之從孫也,洪武三年封靖江王,國于桂林。傳之明季聲京失守,王亨嘉以唐藩(朱聿鍵)序不當立,不受詔。兩廣總制丁魁楚檄思恩參將陳邦傳率兵攻破之,執至閩,廢為庶人,幽死。是時大滌子生始二歲,為宮中仆臣負出,逃至武昌,剃發為僧。年十歲,即好聚古書,然不知讀。或語之曰:“不讀,聚奚為?”始稍稍取而讀之。暇即臨古法帖,而心尤喜顏魯公。或曰:“何不學董文敏,時所好也!”即改而學董,然心不甚喜。又學畫山水人物及花卉翎毛。楚人往往稱之。既而從武昌道荊門,過洞庭,經長沙,至衡陽而反。怀奇負气,遇不平事,輒為排解;得錢即散去,無所蓄。居久之,又從武昌之越中,由越中之宣城。施愚山、吳晴岩、梅淵公、耦長諸名士一見奇之。時宣城有書畫社,招人相与唱和。辟黃檗道場于敬亭之廣教寺而居焉。每自稱為小乘客。是時年三十矣。得古人法帖,縱觀之,于東坡丑字法有所悟,遂棄董不學,冥心屏慮,上溯晉魏,以至秦漢,与古為徒。既又率其緇侶游歙之黃山、攀接引松,過獨木橋,觀始信峰,居逾月,始于茫茫云海中得一見之,奇松怪石,千變万殊,如鬼神不可端倪,狂喜大叫,而畫以益進。時徽守曹某好奇士也,聞其在山中,以書來丐畫,匹紙七十二幅,幅圖一峰,笑而許之。圖成,每幅各仿佛一宋元名家。而筆無定姿,倏濃倏澹,要皆自出己意為之,神到筆隨,与古人不謀而合者也。時又畫一橫卷,為十六尊者像,梅淵公稱其可敵李伯時,鐫“前有龍眠”之章,贈之。此卷后為人竊去,忽忽不樂、口若喑者几三載云。在敬亭住十有五年,將行,先數日,洞開其寢室,授書廚鑰于素相往來者,盡生平所蓄書畫古玩器,任其取去。孤身至秦淮,養疾長干寺山上,危坐一龕。龕南向,自題曰:“壁立一枝”。金陵之人日造焉,皆閉目拒之。惟隱者張南村至,則出龕与之談,間并驢走鍾山,稽首于孝陵松樹下。其時自號“苦瓜和尚”,又號“清湘陳人”。住九年,复渡江而北,至燕京,覲天壽諸陵。留四年,南還,栖息于揚之大東門外,臨水結屋數椽,自題曰“大滌堂”。而“大滌子”之號因此稱焉。一日,自畫竹一枝于庭,題絕句其旁曰:“未許輕栽种,凌云拔地根。試看雷震后,破壁長儿孫。”其詩奇峭惊人,有不可一世之概,大率類此。
  大滌子嘗為予言:生平未讀書,天性粗直,不事修飾。比年,或稱“瞎尊者”,或稱“膏肓子”,或用“頭白依然不識字”之章,皆自道其實。又為予言:所作畫皆用作字法,布置,或從行草,或從篆隸,疏密各有其体。又為予言:書畫皆以高古為骨,間以北苑、南宮,淹潤濟之,而蘭菊梅竹尤有獨得之妙。又為予言:平日多奇夢。嘗夢過一橋,遇洗菜女子,引入一大院觀畫,其奇變不可記。又夢登雨花台,手掬六日吞之。而書畫每因之變,若神授然。又為予言:初得記□,勇猛精進,愿力甚弘,后見諸同輩多好名鮮實,恥与之傳,遂自托于不佛不老間。
  嗟乎!韓昌黎送張道士詩曰:“臣有膽与气,不忍死茅茨。又不媚笑語,不能伴儿嬉。乃著道士服,眾人莫臣知。”此非大滌子之謂耶!生今之世而膽与气無所用,不得已寄跡于僧,以書畫名而老焉,悲乎!
  李子曰:甚矣,人之好疑也。大滌子方自匿其姓氏,不愿人知,而人顧疑之,謂:高帝子孫多隆准,而大滌子准不隆。不知靖藩,高帝之從孫也。從孫而肖其從祖者,世蓋罕焉。況高帝子孫亦不盡人人隆准也。漢高隆准,光武亦隆准,至昭烈,史止言其垂手下膝、顧目見耳,而不言其隆准。然此皆天子耳,尚不盡然,又何論宗室子乎?即此可知大滌子矣!而人顧疑其不必疑者,何哉?
             《虯峰文集》卷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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