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二六章 洞庭憑吊 君山怀古


  卻說屈原寫完《大招》之后,一頭栽倒在案。他并非是突患重病,而是連日來過于傷情和疲勞所致,將養三五日便漸漸好轉起來。
  屈原离開郢都以后,先往訪鄂渚舊友,然后順水路南下洞庭,憑吊安眠在那里的商之賢大夫彭咸和虞舜之二女宵明和燭光。
  商朝國王姓子,据說是帝嚳后裔契的子孫。相傳契母簡狄吞燕卵而生契,堯舜時期做司徒,掌教化百姓之職。契部落居商丘,到第十四代的湯滅夏前,商已是個興旺的小國,農業、手工業、商業等都遠比夏朝進步,因此造成代替夏朝興起的形勢。
  湯從商丘徙居于亳(今山東曹縣),作滅夏的准備。他用伊尹做右相,仲虺做左相。伊尹是湯妻陪嫁的媵臣(奴隸),仲虺是夏車官奚仲的后代,居薛(今山東滕縣南),是舊部落的酋長。湯得伊尹、仲虺的輔助,國力愈益強大,相繼征服了附近的許多小國,最后滅夏,湯自稱武王。至第六代中丁開始,眾兄弟之間爭奪王位,相互侵凌殘殺,政治衰亂。傳至太戊,用伊徙(伊尹之后)、彭咸治國政,國始复興。然而,太戊剛剛取得了一點成績,便居功自傲,荒淫奢侈起來,圈民田以成園囿,造宮室以廣收天下美女。彭咸數諫不納,商之社稷大有傾頹之危。彭咸万般無奈,棄官南逃到洞庭,投水而死。彭咸是聳立在屈原心靈中的一座丰碑,他在詩作中曾多次謳歌贊頌,并愿以身效法,緊步其后塵。
  “洞庭”系楚之方言,當彌漫天地、無邊無際講。楚國人庄周所寫之《天運篇》中,有“帝張咸池之樂于洞庭之野”一句,后人作注將洞庭解釋為“天地之間”;古人把今之湖南省的洞庭湖和江蘇省的太湖均稱作洞庭,皆有夸耀其充塞天地之意。
  洞庭湖位于長江中游,在今之湖南省境內,是華夏第一大淡水湖(因長期淤塞和人工圍墾,現已淪為第二大淡水湖,總面積2820平方公里,號稱“八百里洞庭”),它南納湘、資、沅、澧四水,北以松滋、太平、藕池、調弦四口納長江之水。站在湖邊放眼望去,整個世界都漂浮在水面上,后世有詩人望洋歎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屈原一行乘船從三江口入洞庭湖,這里是江与湖的匯合處,江水混濁,湖水清澈,混者似烏云密布的蒼穹,清者若一碧如洗的夜空;混者像滿臉肅殺的冬婆婆,清者猶輕歌曼舞的春姑娘。二者涇渭分明,水火不能相容,你吞我吐,你侵我伐,你推我搡,頗具情趣。
  洞庭湖是座“日月出入其中”的大湖,因其太大,游覽起來,不似“百頃西湖十里源”那樣方便,以致极少游者有幸領略到它的全部風光。今日屈原來此,雖說并無游覽的興致,卻有憑吊先賢的感情、志趣和義務;雖說他正處放逐之中,但畢竟不同于解押的罪犯,相對來說較為逍遙,有充裕的時間;他欲借机深入湖區民間,采集深埋在那里祭神歌舞中保存有古九歌的丰厚遺產,以便修改他的《湘君》、《湘夫人》、《河伯》和《云中君》,因此,憑吊之外,他還要到洞底湖西北部的華容一帶的河网地區和西南部益陽、桃江一帶的丘陵地區去漫游。
  屈原購置了足夠的飲食和丰盛的犧牲祭禮上船,并請來了一位被稱作“洞庭通”的老漁翁作向導。一切准備就緒,木船啟碇揚帆向湖中心駛去。時值仲春三月,風和日麗,茫茫鏡湖,一碧万頃,波瀾不惊。倘說它像藍天,那么湖面上那點點白帆便是漫天飄浮的云朵;倘說它像夜空,那么湖中的山丘島嶼便是皓月當空天幕上歷歷可數的星斗;倘說它是縐纈著的万匹錦緞,那么水中的游魚、空中的沙鷗、洲渚上的草木,便是錦緞上明暗相間的花紋。湖水是那么清,那么藍,清得讓人透涼,藍得令人心醉。因其清,水中各色各樣的游魚,或搖頭擺尾,或倏然而逝,或追逐嬉戲,或侵凌相殘,俱都一目了然,看得真真切切。魚之外還有貝類、藻類和龐然的龜、鱉、黿、鼉。紛紜的水底世界有似人類社會,強凌弱,眾暴寡,弱肉強食,大約天地之間難尋一塊干淨的綠洲。因其藍,便給人一和善、溫馨、神秘感,和善得像情人的眸子,溫馨得似新婚洞房,神秘得若童話世界;因其藍,又給人一朦朧感——朦朧的幻夢,朦朧的希望,朦朧的追求和幸福。有時會吹來陣陣南風,湖面上微波蕩漾,漣漪片片,船稍有些起伏顛簸,這會使你想到儿時躺在搖籃里的情景,頗具韻律的嘩嘩水聲,是媽媽哼著的搖籃曲;也會使你回憶起小時候依偎在母親的怀抱里,伏臥在母親的胸膛上的滋味——坦蕩、柔軟、甜蜜、幸福,船儿的起伏是母親的心髒在跳動,絲絲風聲是母親勻稱的喘息。
  “歪船烈馬”,船只有歪斜著跑,才行駛得快。舟子是個在洞庭湖上航行了四十余年的老把式,今日有幸給三閭大夫駕船,心情格外激動和興奮,船在他手中,玩具一般,常常操得以幫為底,船上的人和物,几乎就要倒到湖里去了,令人心惊肉跳,但他要大家盡可放心,保險不會有絲毫閃失。每當這种時候,你盡可伸手湖中,戲水賞心。這湖水柔軟、滑膩,似撫摸著少女的面龐。或者探下身去,雙手掬水入口,細細品嘗,這水溫乎乎,甜絲絲,香噴噴,如吻著情侶那溫潤的嘴唇。
  湖中的鳥類甚多,野鴨、白鵝、蒼鷺、捉魚郎、戲水鴛鴦、各色各樣的鶴,它們多是成雙成對,或游于湖面,或翔于空中,或戲于洲渚,孑然一身者絕無僅有,尤其是那羽毛漂亮的鴛鴦,總是相依相偎,永不拆對。也有數十只為一群者,或在空中翱翔,引頸長鳴;或戲于渚洲之上,舞姿翩翩,遠遠望去,像繁花,似白雪。水鳥中最健飛的是沙鷗,它們整日跟隨著航船飛轉,總也不知疲倦。這些可愛的小家伙跟人們十分友好,有時站在桅檣的頂端,有時三五成群地落到甲板上,甚至蹲于人們的雙肩或頭頂,歪著頭,轉動著机靈的紅眼睛跟你逗趣,嘎嘎地叫著,似有所詢問。
  用不上個把時辰,航船便會遇見一座孤島或一處連綿的渚洲,這些湖心陸地,多小巧別致,或尖頂渾圓,或平舖水面,因其土質肥沃,俱皆植被丰茂,蓊郁翠綠,遠眺似漂浮的荷葉,聳立的荷箭。待來到近前,無不古木參天,葛藤盤繞,茂竹修篁,傲然挺拔,繁花似錦,陣陣飄香。因為人跡罕至,這些島和洲多為無名氏,偶有涉足于此者,習慣依形而命其名,如鶴渚、馬洲、牛島等。時近中午,前邊又見一島,巍然高聳,上白下蒼,甚是怪异。隨著時間的推移,船离島愈來愈近,島上的風光亦愈見其清楚明了。這是一處在洞庭湖中司空見慣的水上洲渚,因其上質肥沃,故而林丰竹茂,蒼翠墨綠。令人惊訝的是,煙霧似的密林之上,竟有一頭鬃毛左披的石獅在低頭思過。這景致讓人納悶:四周皆為平原沃土,為何竟會有石獅高聳于此呢?如此龐然大物,其重怕在數万斤之上,竹梢樹枝,如何承受得了,而不墜于地?“洞庭通”看透了眾人的心思,忙作解釋。此島原名砥礪洲,言其平坦如砥似礪,絕無凸凹与皺折。天宮之太上老君的坐騎是一頭雄獅,因在天廷犯禁,被貶來此洲反省思過,方有這高聳的石獅山,為此這里便改名獅子島了。滿山遍是竹木,遠地里望去,可不就像獅立叢林枝頭一般。景致奇特,故事也蹊蹺,誘惑力极強,大家殷切希望島上一游。屈原是個明察秋毫的政治家,怎會看不出眾人的心情,吩咐島上午餐小憩。舟子奉命,緊划槳,船靠岸,纜繩拴在一棵合抱粗的樟樹上,待船停穩之后,眾人相繼登岸上島。誰也不熟悉這獅子島的情況,恐有万一,屈原諄諄叮囑道:“為防禽獸侵害,万不可深入林中,只在左近轉轉,且需結伴而行。”
  “洞庭通”搖手微笑說:“三閭大夫莫要過慮,眾人可盡興暢游。自從石獅來到這砥礪洲后,洲上不再有任何禽獸出沒,大約都望而生畏,遠避他洲去了。”
  這倒有趣,聞后眾人將信將疑,但考慮到“洞庭通”決不敢以關天的人命為儿戲,更不會在三閭大夫面前弄虛作假,于是約定好了會合的時間,便興高采烈地雀躍而去了。
  這獅子島上的自然景觀有許多与眾不同之處,一是林密竹茂樹高,株与株之間几乎是相挨相擠,枝干挺拔,參天而上,林中陰暗潮濕不見天日;二是多藤蘿,左右纏繞,縱橫攀爬,似繩索,若网纜,株株相接,棵棵相連,織成羅,組成网;三是林中奇花异卉遍地,這是個奇怪的現象,既缺陽光,又不透風,按說花卉難以生存,這里卻一反常態,大約是有一种神秘的靈气在起作用;第四,正如“洞庭通”所言,這里絕無禽獸栖息,莫說是狼虫虎豹,鷹雕鷙鷲,便是野兔和麻雀,也難尋覓,這就使美麗的小島大殺風景。看來組成大千世界的林林總總,缺一不可。
  石獅處于島的正中,往前走,步步登高,愈走坡愈陡,既至來到近前,人已居高臨下,可以鳥瞰茫茫湖光山色了。“洞庭通”所言极是,這石獅不是從地下生長出來的,而是從上天墜落于此,因為它無根無基,無連無綿,孤零零的垂頭低首立于此間,毫無威風凜凜的姿態和神气,看來是在誠心思過。
  因為上了年歲,屈原与艄公并未与眾同游,簡單的午餐之后,二人便以洞庭為話題拉起呱來。屈原盛贊洞庭湖的遼闊、富饒与美麗,尤夸其性情之溫和,說它“像少女一樣溫柔,如妻子一般善良,似母親一樣和藹。”
  艄公听了微微一笑道:“三閭大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每當春和景明之際,确如大夫所言,但到了梅雨汛期,卻又是一番情形。”于是艄公向三閭大夫講述了自己三年前的一次惊心動魄的經歷。
  夏季的洞庭湖像一個后老婆,總是陰沉著臉,而且說翻就翻。梅雨一到,湖上煙籠霧罩,陰雨連綿,數月不開;陰森的東南風像一群群猛獸,在湖面上狂奔著,怒吼著,將湖水刮混,掀起山岳般的惊濤駭浪,天地不分,山水難辨,日月無光,茫茫宇宙渾然一体,像盤古開天辟地前的洪荒時代。每當這种時候,漁船不敢出湖,商旅不敢啟碇,八百里洞庭變得蕭條冷清,變成了一個死湖。頃襄王元年六月十四日,忽然刮了一夜西北風,刮得云消霧散,天晴月朗。十五日清晨,當一輪紅日躍出湖面的時候,無邊無垠的洞庭湖水全被染醉,像平舖著的霞色錦緞。悶在陰雨中一個多月的洞庭儿女,像突然走出洞穴一樣心扉大敞,豁然開朗,紛紛奔向湖邊,歡呼雀躍,像從未見過江湖的异鄉人。誰也顧不得吃早飯,紛紛啟碇出航,茫茫洞庭頓時歡快活躍起來,漁船、商船、交通船,千帆競發,百舸爭流,一派喜慶繁忙景象。
  常言道“天有不測風云”,午時過后,西北天空突然出現了一片靛青色的烏云。此刻東南風正盛,這惡魔似的烏云竟然逆風而上,在迅速地擴展彌漫,其色如烏盆,似鍋底,其厚如山岳,似峰巒,其速如獸奔,似潮涌,舖天蓋地而來。既來之后,狂風挾著暴雨,皮鞭似的抽打著湖上的船只和辛勞善良的人們。闖蕩洞庭的人們都知道,這是罪惡的龍卷風的先兆,急忙做著各种不測和應急的准備。過了有一頓飯的工夫,這風果真旋轉了起來,將洶涌混濁的洞庭水旋上空中,變成一根根渾然參天的水柱,蒼墨,迷茫,凶惡,令人悚懼。湖中的各种船只,輕者檣傾楫摧,重者船打人亡,更有甚者,船与人俱被卷上了高空,拋得不知去向。待風暴過后,蕩漾的湖面上漂著桅檣、楫槳、船板、网具、尸体,其狀慘不忍睹。今天駕船這位艄公,當時亦船翻人落水,危急中撈到了一塊船板,方幸免一死,卻也在湖中漂泊了兩天一夜,為人所救。
  這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呀。
  听了老艄公這浸著血淚的介紹,屈原不禁想到了官場的險惡,自己的宦海沉浮,多么相似乃爾!怎不令其唏噓感歎……
  由于林密藤纏,行走艱難异常,每前進一步,都要花費尋常的几倍時間,付出令人難以置信的代价,所以當屈原的從人觀石獅歸來,已經是日落黃昏時刻了,而且一個個累得腰酸腿疼,渾身的筋骨散了架似的,坐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了。看看時間已晚,解纜啟程是不可能的了,幸虧島上有遮風擋雨的天然場所,索性在島上過夜,明晨一早赶路。
  時值望日,太陽剛剛沒于湖中,夕照的余輝尚未散盡,一輪明月便在東方露出水面,其大如輪似蓋,其圓雖規難畫,其光柔和圣洁,其美不亞于旭日東升,只是不像日出那樣壯觀輝煌,但卻比日出含蓄多情。雖然大家早已疲憊不堪,但卻毫無睡意,望著這輪漸漸升上中天的明月,听著那動情漁歌的對答,全都陶醉在這月色湖光之中,仿佛自己便是那月里的嫦娥和吳剛,正密切地關注著人世間的疾苦和冷暖。天上沒有一片云,空中沒有一絲風,湖里沒有一星霧,皓月千里,月光照在浮動的水面上,金光閃耀,明月映在湖水深處,像沉在湖底的一個碩大的玉盤。此刻,天与湖,月与影高度的和諧統一,人處此間,難舍難离。是呀,人類社會能夠永遠這樣,該有多好啊!……
  大約太上老君貶坐騎于砥礪洲思過有一定的年限,過既悔之,也就是召回天廷應差去了,故后世很少有見石獅低頭俯首于該洲者。此是后話,不必深究。
  第二天中午,屈原所乘之船來到离君山不遠的彭陵堆,這里是彭咸長眠之地,整個小洲便是一座墳丘,小巧而渾圓,像一個斑駁陸离的饅頭。相傳彭咸投水后漂來此地,一天王母娘娘在園內指揮仙女采摘蟠桃,欲待眾仙,忽一低頭,發現洞庭湖內正有魚鱉蝦蟹在爭食彭咸的尸体。她不忍心一位忠良之臣冤死后又遭此孽,急命仙女取來一只食缽,投于湖中,將彭咸的尸体罩住,于是洞庭湖內便有了這個墳丘似的小洲,依習慣人們稱它為彭陵堆。這小洲也頗具特色,全洲只有一棵几經枯榮、三五人扯手難圍的梓樹,且挺立在墳丘正中的圓頂上,其余皆花,而且全是蘭花。仲春三月,正是蘭花盛開時節,清幽的异香飄得很遠很遠,浸脾醉心。蘭花的种類繁多,各呈异彩,有雍容華貴的君子蘭,有濃妝艷抹的紫頭蘭,有朴實憨厚的大葉蘭,有婆娑多姿的吊蘭,有默默無聞的麥蘭,有甘愿做陪襯的韭蘭,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下船登洲,簡直不敢邁步,唯恐毀了這如火如荼的蘭花王國。
  雖說這里是彭咸的陵墓,但卻無享殿,無石坊,無甬道,無石獸,無墓碑,連個墓門也沒有。圍繞著墳墓轉了一圈,亦無他人來憑吊祭祀的痕跡,只好在正南方擇一花草較少之地,擺出犧牲祭禮,眾人長跪于地,屈原依古禮而祭——燔柴、獻爵、奠帛、行禮、讀祝,其庄重、肅穆、哀凄的程度不亞于郊天祭地。“讀祝”時屈原讀的是一篇祭文,或者是《吊彭咸賦》,讀著讀著竟然熱淚盈眶,泣不成聲了,可以想見那內容和感情該是如何,只可惜讀完后便隨火而化了,未能保存和流傳下來,留下了永久的遺憾。
  拜別了彭陵堆,屈原一行徑往君山進發,前往憑吊帝舜的二女宵明和燭光。
  《山海經》中稱君山為“洞庭之山”,這是座富于神話色調的島嶼,屹立于煙波浩淼的洞庭湖与長江連接口西側,与今之岳陽市隔水遙相呼應。島不大,總面積不過二里見方,呈橢圓形,周圍高,中間低,形成一個小小水上盆地。島上約有七十二峰,風姿綽約,風光秀麗,峰頭云蒸霞蔚,煙籠霧繞,恍如仙姑沐浴于瑤池之內,巨輪航行于濁浪之中,蓬萊漂浮于煙波之上,故后世有詩贊道:“遙望洞庭山水翠,白銀盤里一青螺。”1這是個神奇的寶島,其上有三大特產,這便是竹、龜、茶。竹有宛如淚痕的斑竹,有方方正正的方竹,有形如龜背的龜背竹,有節似羅漢的羅漢竹,有腹中不空的實心竹等;龜有其背高聳,花紋奇特,邊、板和頭兩側呈金黃色的金龜,乃上乘之禮品;茶有君山銀針,沏茶時,茶在杯中先是全部沖出水面,懸空而立,如筆朝天,繼而上下竄動,然后徐徐下沉,似群筍出土,茶水杏黃淨明,其味甘醇可口。
  屈原与眾人遍尋帝舜二女宵明、燭光之墓不見,只在君山東側的萋萋芳草之中,竹枝簇擁之下有一大墓,因無墓碑,難知墓中所眠何人。詢問一位老者,老者答曰:“此乃虞帝二妃之墓。”并作了較為詳盡的說明。
  --------
  1唐代詩人劉禹錫詩。

  墓中所埋,系堯之二女、舜之二妃娥皇与女英。舜在一次出巡南方途中,不幸病死于蒼梧之野。由于交通不便,信息無法及時傳于帝京,娥皇、女英見丈夫久出不歸,相駢來南方尋找。她們剛剛走到洞庭湖口,就听到丈夫的疆耗,二人悲痛欲絕,雙雙投入湖中,死后精靈不散,變成了洞庭水神,稱為“湘妃”、“湘君”或“湘夫人”。當她們极度悲痛的時候,泣淚為血,淚血揮洒竹林,將竹身染成紫褐色的斑點,稱作“斑竹”,因為這是湘妃揮淚所染,故又稱“湘妃竹”。
  听了老者津津有味的解說,屈原雖誠心相謝,未置可否,但內心深處卻有几分苦澀,因為這個不符合史實的故事必將以訛傳訛,遺誤后人。對歷史和未來負責,屈原本該予以糾正,但考慮到,既然大家都這么說,這么傳,怕是早已約定俗成了,靠一兩個人出來糾正,恐無濟于事。仔細想想,又似乎沒有這個必要,好比一泓清池,人皆贊其洁淨,你又何必定要說池底有淤泥,將這些淤泥清除之后,水會變得更清,且無后顧之憂,從而為清除淤泥而將水攪混呢?
  其實,從憑吊古圣先賢的角度講,墓中所埋何人,并不重要,因為帝舜之妃也好,二女也罷,她們有著共同的品格和行為,都是值得后人景仰和學習的楷模。因此,屈原虔誠地向這座大墓敬獻了犧牲与祭禮,恭恭敬敬地拜謁,行三拜九叩之大禮。然而,就在這頂禮膜拜的過程中,他的胸中卻翻騰著那個“墓中所埋究竟何人”的故事。
  追溯淵源,《山海經》中明明記載著:“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淵之間,出入必以飄風暴雨。”講的是“帝之二女”,未言“帝之二妃”。
  帝舜于四十二年冬,率群臣泰山封禪,禮畢之后,文臣武將各自先歸,他帶領几個從人,先到諸馮山省墓,然后漫游各地。一日來至鳴條,愛其山水清幽,便命人造了几間房屋,就此住下,不再回京都蒲板。他這是效法帝堯造游宮于成陽的辦法,避開都城,好讓伯禹獨行其志,省得他有事不敢做主,總來稟報商議。
  轉過年的春天,一連發生兩件事,一件是南方的崇山出現了一個怪物,這怪物人面獸身,乘著兩龍,据帝舜与伯禹分析,很可能是火神祝融現世;第二件是被封在有庳國為君的象生命垂危,彌留之際十分想念自己的哥哥。祝融降于崇山,南方之地訛言朋興。三苗之國本來就好亂而迷信鬼神,帝舜深恐因此而有所變故,需要前往鎮撫;象弟病重,危在旦夕,骨肉之情,理當前去探望。這是此番帝舜南巡的原因和使命。
  此刻的帝舜業已高壽百歲以上,太后娥皇,十二年前就已仙逝;愛妃女英,今猶健在;又娶一登北氏,生有二女,大的宵明,小的燭光,年歲都在二十左右。帝舜以如此高齡南巡,誰能放心!滿朝文武及宮中的每一個成員,無不竭力勸阻,但誰也改變不了他的意志,動搖不了他的決心,万般無奈,伯禹只好多派護衛,伴他一道南下。帝舜為何愈老愈固執,難道派別人去就不行嗎?不錯,此番帝舜南巡旨在鎮撫南蠻,維護國家安宁;探弟之病,以盡手足之意,但更主要的、這也是包括伯禹在內的所有人不曾識破的意圖,是遠离京都,把國政全部交給伯禹主持。泰山封禪以后,帝舜雖說在鳴條另筑新居,不再回蒲板,但二者相距太近,客觀上依然在掣伯禹之肘,束縛他的行動,因此今番要遠走高飛。有學者認定,無論在家庭,還是在社會,人愈老愈專權。由堯舜觀之,并非盡然,關鍵在于思想意識,這不是生理規律。
  准備就緒,帝舜与家人及群臣告別,帶了許多從人,越過中條山和嵩山,徑向南行,直到云夢大澤。有苗國君得到了消息,大為震惊,不知帝舜此來何意,忙集群臣計議。這時謀臣成駒已亡,繼任者頗有遠見卓識,當下說道:“放他過去,不必刁難。”有苗國君說:“虞舜久不巡守,前几次均由伯禹代行其事,這次忽然親來,難保沒有陰謀詭計。”那繼任的謀臣說:“有庳國君是他的胞弟,听說正患重病,虞舜必為探病而來。既無重兵護送,必無他意,倘有刁難,于理不通。”國君正要答應,旁邊一個臣子讒言道:“上鉤之魚,為何不釣?等他來了之后,拘禁起來,要挾伯禹平分天下,他必答應,豈不更好!”謀臣反駁說:“虞舜向來以德服人,四方諸侯多擁戴之。況且他又系天下共主,年歲已高,如今輕車簡從的來到此地,并無不利于我們的行跡,我們無端拘禁,必遭四方諸侯之強烈反對,而且伯禹必奉詞伐罪,与我們為難,豈不糟糕!依臣之見,不僅不能拘禁,還要出城郊迎,盛情接待,禮節甚恭,以表明我們并無不臣之心。”國君极口稱是,依謀臣之議而行,各地諸侯亦紛紛赶來歡迎,帝舜在衡山盛宴各路諸侯答謝,然后徑到有庳國去。既至帝舜赶到零陵,象已气絕,在其靈前慟哭祭奠一番,自不消說,然后命其長子承襲君位,并訓勉了他几句。自象死后,帝舜一直郁郁不樂,從人恐其發病,紛紛都勸他出游散心。帝舜依了他們,就向東南而行。一日行至九疑山下的蒼梧之野,天空中忽起音樂之聲,頓時异香扑鼻。從人抬頭仰望,漸見西北角上彩云繚繞,云中似有無數仙人,各執樂器,中間几個像是上仙气象,又与群仙不同。后面又有瑤車、玉軿、羽蓋,四面簇擁著,冉冉徑向帝舜而來。帝舜見狀拱手相迎,當中一個上仙向帝舜拱手道:“某等奉上帝鈞旨,以汝在人間功德已滿,著即脫离塵世,還歸上界,就此去吧。”帝舜听了,稽首受命。說完隨即上車,那瑤車、玉軿漸漸上升,由群仙簇擁著飛馳而去。從者目睹帝舜上升,初時惊疑駭怪,如痴如夢,口不能言。既至帝舜去遠,望不見了,看那先前帝舜上車的地方,卻躺著他的尸体,面色紅潤,神態安詳,熟睡一般,不禁一齊扑上前去,大放悲聲。時值六月盛暑,尸体不能久放,一邊派人火速赶回帝都報告,一邊在山上擇了一塊風光秀麗的地方將帝舜安葬。
  自帝舜南巡以后,女英、登北氏及宵明、燭光等親人非常怀念,所幸帝舜沿途發信報告平安,略可放心。自從到了零陵,聞象死信之后,心緒不佳,信遂少寫,后來竟然音信全無,消息杳然,全家人都憂慮起來。忽一日,身染重疾的帝舜之妹顆首著人來請女英過府,說有事要談。女英聞請,以為顆首病情惡化,急忙來至她的榻側。顆首告訴女英說:“我昨夜夢見二哥,乘著一輛瑤車自天而降,告訴我他已不在人世了,讓我和二嫂及侄女們說,不要悲傷,人生在世,總有分別的那一天……”寥寥數語,女英如聞惊雷,不知怎樣勸慰了顆首几句,返回府去,如實一說,全家哭作一團,哭得死去活來。哭過之后,商議辦法,宵明、燭光執意要到南方去實地考察一番,弄個水落石出。兩個女儿像她父親一樣倔強執拗,誰苦苦勸阻都是無益,伯禹只好一方面派人護送帝之二女南去,一方面熱鍋上螞蟻似的等候隨帝南巡者的消息。宵明、燭光及伯禹所遣之護衛人員一路南行,因不知帝舜仙逝之所在,又不識途徑,曲曲折折走了許多冤枉道,竟然來到了洞庭山。一日他們正欲尋船出洞庭湖,遙見一只小船倏然而來,停靠岸邊,有一人跳下船來。此人野服黃冠,嚼沙啖塵,瘋瘋癲癲。宵明一行正愁無船出島,見有船來,返回又是空載,急忙令一能言善辯之衛士前往交涉。衛士奉命上前,向船家言明了兩位公主的身份以及此行的使命,求他擺渡出湖,情愿多付貨幣。登岸的那位瘋癲者聞听此二女為帝舜的兩位公主,正為尋父而來,急忙轉身自我介紹,并指點了帝舜仙逝的地點及前往的路徑。此人姓方名回,是帝舜幼時的好友,娥皇、女英下嫁,是他做的媒人。虞舜富貴之后,他避而不見,現已年近百歲。日前聞听帝舜升仙,便赶往九疑山憑吊,此刻正從九疑山歸來。至此,宵明、燭光方信父親升仙之事屬實。父親雖是升仙,但做子女的從此不能再依偎膝下,并見面而無從,這种終天之恨,如何消釋?想到這里,不禁號啕大哭起來,只哭得山悲水泣,天低云暗,淚盡繼之以血,連鼻涕都色呈猩紅,這淚血揮洒竹上,竹色大變,后來別成一种,斑痕點點,故名斑竹。按照方回的指點,宵明一行出了洞庭湖,徑向九疑山而去,待行至瀟水与湘水相會處,天色大晚,就此借宿一宵。由于心緒不宁,晚飯后姐妹二人面燭而坐,無言以對,甚感無聊。忽聞空中有音樂之聲,宵明疑心道:“莫不是父親下凡來与我們相會嗎?”燭光說:“是呀,我們到外邊去望望看。”說著二人起身出門,徑往船頭。眾護衛別宿一室,听到聲音亦隨后跟來。時值九月望后,一輪明月高挂中天,与水中的月影相映。二女上得船頭,不知為何竟然站立不穩,雙雙跌下水去,“扑通”一聲,浪花四濺,護衛們大惊,紛紛借船沿江撈救,三天后在洞庭山左近撈得了二女的服飾,葬于山上,就是眼前所謂的“二妃墓”。瀟湘洞庭一帶的人民景仰二女的孝行,說她們死后變成了洞庭、瀟湘、沅澧一帶水域的水神,并尊宵明為“湘君”,燭光為“湘夫人”,于是斑竹便又名湘妃竹了。
  后來的人都以為湘君、湘夫人便是堯之二女娥皇和女英,這是大錯而特錯的。莫說“帝舜三十年葬后于渭”,娥皇早已經去世,即便不死,那時已在百歲以上,白發老嫗哭其夫婿,血淚斑竹,以至殉身,在情理上說不過去……
  屈原長跪于地,正在默默地怀念古圣先賢,忽然狂風大作,暴雨傾盆,將眾人澆成了落湯雞。莫非是屈原的悼念勾起了宵明与燭光的舊情,又在大發脾气,因而才這般風暴雨狂嗎?


  ------------------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