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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瑞雪飄飄 紫气緲緲


  長江三峽的巫峽和西陵之間,有一塊神奇的土地,它鐘靈毓秀,風光幽麗,峽味十足,依山壘房,臨水搭樓,整座城池宛如一個巨大的葫蘆,滔滔江水浮著葫蘆肚,巍巍青山拽著葫蘆把,莽莽古城牆連綿起伏,似蛇蜿蜒,若龍騰躍。它水路發達,交通便利,据《歸州志》載:“州雖僻壤,但東通吳會,西接重夔,南達荊郢,北抵襄樊,洵所謂重地之咽喉,長江之鎖鑰也。”它物華天寶,人杰地靈,优秀人物層出不窮。它歷史悠久,文化燦爛,系楚文化之發源地。殷商時代,這里為歸國;公元前1027年,周成王為獎勵啟用有功文武大臣之后裔,封熊繹為楚君,賜以子男之田,居丹陽,為楚子國;西周晚期至春秋中期,約公元前9世紀中葉,楚封熊渠嫡嗣熊摯別居歸國故地,為夔子國,為楚之附庸,命熊摯為夔子;公元前634前,楚因熊摯后裔不祀祖先,派令尹子玉(成得臣)与司馬子西(斗宜申)率師滅夔,并于楚,稱歸鄉。這塊神奇的土地便是今之湖北省秭歸縣。這是一片開化得很早的土地。當人類正處于原始群,或剛脫离原始群開始定居的時候,以漁獵生活為主,而地跨長江南北的西陵峽河谷和香溪寬谷地帶,吳淞高程40∼60米,气候溫和,冷暖适度,打獵有山,捕魚有水,栖身有溶洞,比之一片草莽和一片沼澤的平原湖區,賴以生存的條件优越得多,因而聰明的祖先選中了這塊寶地,在這里繁衍生息,遂有后世之荊楚。
  從歸鄉沿長江逶迤東南,約二十里,便是著名的“天下第十四泉”——香溪。循著清澈碧綠錦緞般的香溪溯流而上,行近五十里,在右側下船登岸,便踏上了進樂平里的通道——七里峽。
  七里峽是一條彎彎曲曲的畫廊,兩邊懸崖峭壁千仞,中間幽谷深淵万丈,樵徑蜿蜒于絕壁,似長蛇,若葛藤,人行其間,攀岩附壁,提心吊膽,似蕩于虛無縹緲之中。俯首鳥瞰,青峰翠巒倒映于碧綠的溪水之中,隨波蕩漾;抬頭仰望,天成一線,非方非圓,酷似懸于高空的一縷藍色絲帶,絲帶邊緣的蒼松古柏,如同七八月藍天上飄忽的巧云。幽深的峽谷中煙騰霧漫,氤氳繚繞,“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舉目所及,斷崖殘壁,犬牙交錯,滿山灌木,遍峽藤羅,織成了一幅奇异的錦緞。每當盛夏汛期,常狂風裹挾著暴雨,閃電照耀著霹靂,在峽谷中狂奔亂竄,轟鳴滾動,其勢若山崩地裂,其聲似翻江倒海。天气陛下盛怒肆虐之后轉為和顏悅色,如煙似云的霧气從山腳下裊裊升起,懸崖上的巨瀑細縷飛激而下;若傘似蓋般的漫山喬木,如錦類緞似的遍谷灌木草叢,俱都蒼翠碧綠,枝葉上的串串雨珠晶瑩閃耀,顫顫欲滴;點染于綠叢中的山花如火似胭,嬌艷妖嬈;那從峰頭射入的束束五彩陽光,或令峽谷云蒸霞蔚,或從谷底喚起弧弧彩虹,彩虹巧架峽中,整個七里峽彌漫著一片七彩的光暈。深秋季節,片片紅葉燦若云霞,陣陣蘭香浸人心脾,啊,七里峽,真是個醉心迷魂的奇异境地!……
  越過“牛馬拐”是“半峽”,顧名思義,這是七里峽的正中,故有“七里峽半半峽三里半”的上聯,漫漫華夏,盡管不乏墨客騷人,但卻無人以對。半峽呈半月形,較為開闊,臨水之磧壩散布著無數天然石礅,可供跋涉者乘坐小憩。去樂平里者于無人煙之七里峽中艱難跋涉半日,早已累得腰酸腿疼,气喘吁吁了,至此方聞雞鳴狗吠之聲,方睹炊煙裊裊之景,怎不坐石喘息……
  越過半峽,再橫“獅子岩屋”,淌“頭道水”,踏“雷劈石”,頓覺豁然開朗,原來已經走出了曲徑通幽的七里峽,來到了風景如畫的樂平里,真乃“山重水复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樂平里四面環山,東面的五指山,似天池沐浴歸來的五位仙女,婀娜飄逸,連裙結帶,親如同胞姊妹;西面的九岭頭,連綿起伏,气勢雄偉,如同一匹由南向西奔馳的駿馬,直抵香溪河岸,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雕成了樂平里与香溪、長江一脈相連的奇景壯觀;南面的月明山和北面的天池山,奇峰突兀,怪石嶙峋,峭壁神飛,巍峨高聳,云遮霧障,天山一体。四山環圍俯臨,天然形成樂平里這塊鐘靈毓秀的小小盆地,像龍口中的明珠,母腹中的胎儿。盆地中央,清粼粼的鳳凰溪水由東向西緩緩流淌,一路上似歡騰的小伙,如輕歌曼舞的姑娘,點點村落,裊裊炊煙,陣陣山歌,聲聲柳笛,畈畈稻田,還有那溪邊浣紗的少女,隴上甩鞭吆牛的農夫,棋盤似的阡陌,如云似煙的柑林,如黛似絲的橘園,蒼翠欲滴的修竹幽篁,构成了一幅恬靜而富有生气的圖畫,一首优美淳厚的抒情詩,一曲動人心弦的絲竹樂。
  后山有塊秀美兀峙的台地,中間凹而兩端突出,俗稱“半月”,酷似一個對半剖分的巨型香爐,故名“香爐坪”。秀麗的香爐坪上,有一座巍然壯觀的庄園,它方七頃,坐西面東,分南、中、北三廳,前、中、后三進,以中廳為軸線,南北對稱。整個庄園建筑系木石結构,瓦脊草頂,中有假山真水,回廊曲坊,亭台樓榭,奇花异卉。這庄園的視野十分開闊,東為居高臨下,猶如臥虎的伏虎山,天山毗連處,一字排開三座挺拔秀麗的山峰,名喚“三星捧月”。“三星”与香爐坪隔溪對峙,故“三星對半月”為樂平里之一景。南面是號稱歸鄉屋脊的九岭頭,气勢雄偉,峰峰相連,最高峰海拔六千六百余尺,峰峰巔巔滿是郁郁蔥蔥的華山松。西面是傲然屹立的向王寨,寨子里座座從下到上都用石板砌成的房屋,帶著濃郁的高山風味。北面則是壁壘森嚴的永定城,歷來多有好漢在此安營扎寨,鋤奸滅霸,為民除害。這座庄園的主人姓屈。屈姓出自春秋時期,楚武王的儿子瑕,受封于屈,他的后世子孫以其采邑為氏,因此,屈与楚王同姓,為楚王室貴族景、昭、屈三大家之一。然而,自屈瑕至今,漫漫三百六十載,屈氏雖為貴族,但卻已經敗落,眼下執掌這座庄園的屈伯庸,只在郢都做一介小小的御士。
  長江三峽位于北緯31度,年降水量為1400毫米至1600毫米,屬濕潤地區。每年最寒冷的腊月,平均气溫3—4度。即這里冬季的气溫在“0”度以上,罕見冰封雪飄的天气,即使偶爾降雪,也多半是雨雪夾雜,像北國清明時節,隨下隨化,狗都赶不上。然而,天有不測之風云,公元前339年的冬天卻异乎尋常。大約是過了腊月十五,連刮三五日東南風,吹得人們暖融融、懶洋洋的,仿佛春姑娘提前來到了人間。不料東南風剛停,西北風又起,或者因它過于強勁,才將東南風赶跑。它翻過巴山的千峰万巒,穿過蜀水的溝溝壑壑,灌進長江峽谷,似無數頭凶猛的野獸,四處亂竄,橫沖直撞,猖狂之极。房屋上的茅草刮飛了,山坡上的樹枝折斷了,江中的漁船刮翻了,江水混濁旋轉,浪濤壁立,飛禽絕跡,走獸隱遁,人們則閉戶塞牖,蟄居不出,非出門不可者,無不抱頭縮肩,倉皇若過街之鼠。這西北風整整猖獗了兩天兩夜,大約是累死了,或因過于困頓而酣然入夢,天地之間死一般的宁靜,宁靜得令人悚懼窒息。仰望空中,鉛灰色的濃云低垂凝滯,蒼穹似在慢慢沉落下來,与蒼茫大地合而為一。然而,它終究沒有沉落,不知何時,被一陣輕風撕成無數碎片,飄落下來。好一場瑞雪,這在長江三峽一帶,百年不遇,千載難逢。雪花似指頂,若銅錢,像鵝毛,天女散花般地從空中洒落下來,影影綽綽,紛紛揚揚,飄飄悠悠,似紛飛的蜂群,若狂舞的蝶陣,像漫天飄飛的碎瓊亂玉。站在雪地里放眼望去,山在舞,嶂在馳,万物皆化靜為動,好一幅奇妙的景象!物以稀為奇,倘在北中國,誰也不會稀罕這風雪彌漫的天气,在這里卻又是一番景象。有几只狗,先是追逐著雪花狂吠,繼而在雪地上撒歡嬉戲,不到半個時辰,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了。母雞最是無用的東西,早晨睜眼一看,見這粉裝玉琢的世界,竟然不敢出窩。經不住這稀奇景色的誘惑,它們抱著開眼界、見世面的心情試探著出窩走走,卻又畏懼風雪的襲擊,咯咯咯的四處隱藏,很快為積雪所覆蓋,惹得老太太們冒雪呼喚尋覓。公雞則不失為大丈夫的膽識和气概,從柴垛飛上樹枝,又從樹枝飛上屋脊,振翅引頸,長鳴不已,歡呼這飄飄瑞雪下個不停。老漢們三個一堆,五個一簇,手拿旱煙袋,指指點點,比比划划,談這久落不衰的雪勢,議這冰雪覆蓋的山川,憧憬著下一年的好收成。青年人對什么都最敏感,最活躍,他們三五成群地在雪地里漫步,奔跑,到鳳凰溪去溜冰。稍不注意,就會有某一對男女失蹤,他們隱于頭戴白雪的橘林深處偷情,說著那比冰雪更圣洁的悄悄話。天地是冰冷的,兩顆心卻是滾燙的,一旦相撞,火花飛濺,能將這冰天雪地融化。這銀裝玉砌的世界是孩子們的王國、樂園,他們成群結隊地滾雪球,堆雪人,打雪仗,或掃出一方雪地,撒上秕谷,支起籮筐,捕捉那貪嘴的麻雀。
  晝夜飄飛的瑞雪終于停息了,風吹云散,長空一碧如洗。清晨,一輪嬌羞的紅日冉冉升起在五指峰頂,既圓又大,嬌艷絕倫,猶似一位濃妝艷抹的少女,正微笑注視著樂平里這塊風水寶地。倘說朝陽是少女丰滿圓潤的臉蛋,那么環繞樂平里的冰雪覆蓋的群山,便是少女那洁白飄逸的紗裙了,群山環抱中的丘丘陵陵,溝溝谷谷以及響鼓溪和鳳凰溪,則是紗裙上的皺褶,而高高突出的、隔溪對峙的伏虎山和降鐘山,便是位于少女酥胸那對丰隆的乳房。太陽真是個偉大的天使,她給世間送來了溫熱,帶來了光明,有了她,大地才能蘇醒,万物才有生机,人類才能大顯身手。鳥雀飛上了枝頭,跳躍、歡唱,弄得樹枝上的積雪簌簌下落。母雞邁著方步,在雪地上斯文地游蕩,畫著一行行竹葉。公雞還是那么調皮,那么雄健,它翻牆越屋,專往高處攀,伸長了脖子,喊啞了嗓子,呼朋喚友,讓它們赶緊出來賞雪。雪地里各色各樣的狗在追逐,在奔跑,它們變得异常矯健,野性十足,身子一縱便是丈把遠,仿佛騰空在飛,在它們飛過的地方,雪地上留下了串串梅花。不斷有野獸的吼叫聲從深山谷里傳出,大約它們困圈了數日,腹中饑餒,此刻正在出穴覓食。人們則忙著打掃積雪,不僅將房前屋后掃得干干淨淨,連路面上的積雪也被鏟進了稻田里。多年臥床的老人,此刻也讓儿孫們攙扶著,顫顫巍巍地挪出門來,坐在門前的竹椅上,觀賞連綿起伏的群山和壯麗的雪景,一個個張著沒牙大嘴笑而無聲。香爐坪屈府門前是一個小廣場,三五個下人忙個不停,有的在鏟,有的在掃,有的在用背簍運,廣場上那錯落有致的雪堆,酷似羅列于棋盤上的棋子,煞是好看。黑漆大門洞開,門前那白面饅頭似的雪堆尚未來得及全部運走,早已客人出入來往不絕了。大門里走出來一位少婦,稍高的個頭,三十開外年紀,身体微胖,步履沉穩,舉止斯文,雍容雅致,雖是隆冬腊月,但卻淡裝素服,張眼望去,簡直就是一尊玉雕神女。這位少婦不是別人,正是當今屈府女主人,屈伯庸的妻子修淑賢。說她是玉雕,并不過分,三十多歲了,依然肌細皮嫩,不敷粉而白,不涂朱而紅,再配上那柳眉杏眼,桃口膽鼻,笑靨貝齒,可不就是一件精美的藝術珍品!說她是神女,也不言過其實,她心地善良,為人寬厚仁慈,待人誠懇真摯,肯急人危難,愿周濟貧困。四鄰八舍,親戚朋友,只要有困難,無論求与不求,她都慷慨解囊相助,因而博得了眾口一詞的贊譽。她雖身著寬肥的冬裝,月白色繡花錦緞棉襖里邊那鼓突的腹部還是顯而易見。她已怀胎十月,不久即將臨盆,故需常四處走走,散步散心,以利分娩。她踏著厚厚的積雪擇路而前,小心翼翼地走下香爐坪,跨過響鼓溪,攀上三星岩。這一帶路徑她走過千遭万遍,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指紋,哪怕在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她也能往來如飛。如今雖為積雪所覆蓋,但雪下邊的情形——哪儿高,哪儿低,哪儿坎坎坷坷,哪儿坑坑洼洼,她仿佛看得真真切切,清清楚楚。誠然,危險是有的,危險不僅來自覆蓋山河的冰雪,更來自她那大腹便便的雙身,莫說跌進溝谷,即使打一個前絆,扭一個趔趄,坐一個□蹲,也會危及母子的生命,但她卻并不畏懼,硬是冒險前進,旨在對腹中的胎儿進行教育,培養其勇敢無畏的精神。修淑賢生于漢水岸畔一個書香門第,自幼受過良好的教育,《詩》《書》《禮》《易》,無所不通,琴棋書畫,無所不能,且頗曉天文地理,今天只身一人出門賞雪,意欲讓孩子成長為像冰雪一樣圣洁的人。三星岩有一棵古樟,相傳上古時大禹治水來此所植,干粗數圍,四分五裂,但卻枝葉蓊郁,蒼翠欲滴。中生一楠木,傲然挺拔。楠生樟中,故名樟抱楠,為樂平里之一景,一奇。不知何年何月,樟抱楠忽遭雷擊,一楠枝折而墜地,但卻不死,生根复活,离地三尺,蜿蜒橫生,曲曲彎彎,似騰龍,若游蛇。修淑賢來到樟抱楠下,坐于騰龍游蛇之上,環眺遠山近谷,視線所及,俱皆白璧無瑕,玉洁冰清,不禁心胸豁然,思緒飛騰,眼前影影綽綽的出現了許多幻景。
  紛雜齷齪的人世間變得像這冰雪覆蓋的山川大地一樣,瓊堆玉砌,洁淨光亮,晶瑩透明,無塵滓,無瑕玷,無污穢,整個社會無貧富,無貴賤,無壓榨,無盤剝,無欺凌,無侵伐,無戰爭,無勾心斗爭,無爾虞我詐,人与人之間和平相處,坦誠相待,友好往來,互尊互敬,互愛互諒,同處和樂安詳之中,共度美滿幸福生活。
  虎,毛色黃,間有黑色斑紋,故世稱斑斕猛虎,而修淑賢面前的伏虎山卻因冰雪覆蓋而渾身洁白,無一雜毛。它伏臥于響鼓溪側畔,前肢半伸,后肢微曲,頭顱高昂,尾臀半撅,揚眉豎目,躍躍欲試,仿佛時刻警惕著,有誰膽敢進犯這方圣靈寶地,它便竄將過去,捕而啖之。修淑賢聚精會神地注視著這百獸之王,看著看著,它竟然慢慢地爬了起來,抖了抖鬃毛,仰天長嘯,空谷回響,雷霆霹靂。不遠處有一偉岸青年,只見他峨冠博帶,腰佩長劍,慢條斯理地向白虎走來。白虎見了主人,搖搖頭,擺擺尾,扭扭身,親熱地湊上前去,嗅嗅這儿,舔舔那儿,像庄戶人家飼喂的騾馬,豢養的貓狗。偉岸青年拍拍白虎的前額,白虎即刻抖擻精神,立正站好。偉岸青年踏鐙騎上虎背,口中不知吐了一句什么樣的虎語,白虎便款款而前,向著修淑賢走來。來到樟抱楠樹下,不待命令,白虎自動止步,并向修淑賢頷首微笑。偉岸青年翻身下虎,先向修淑賢作揖,然后五体投地而拜,口中說道:“母親在上,請接受孩儿一拜。”
  修淑賢被弄得莫名其妙,下意識地摸摸自己那高聳的腹部,鼓脹脹的尚在,自己不曾分娩,何以會有稱母親的孩儿,且如此偉岸修長,不禁惊詫地問道:“你是何人?豈可妄稱他人為母?……”
  五体投地的青年說道:“母親何必動問,旬日便知端的……”
  經他這樣一說,修淑賢仿佛憶起,十多年前自己确實生過一個男孩,長到七八歲便离家出走,一直不知去向,為此自己曾哭腫了眼,痛斷了腸,想碎了心。隨著時光的流逝漸漸淡忘,不意今天突然歸來,急忙說道:“既是吾儿歸來,何必如此見外,快快免禮平身!”
  青年奉命爬起身來,用手撣去戰袍上的雪粒,上前兩步,似很拘束地站在雪地里一動不動,欲洗耳恭听母親的訓示教誨。修淑賢亦站起身來,欲扑上前去,將儿子摟于怀中,仔細端詳一番,親熱一陣,然而她的四肢僵直,怎么也抬不動腿,挪不開步,只能与儿子對面而立,上下打量。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使她難辨眼前這位青年究竟是男還是女,因為他粉面朱唇,既有少女的肌膚、矜持、羞澀与颯爽,又有男子漢的瀟洒、气質和風度。其實是男是女并不重要,要緊的是知道离家后他到哪里去了,這些年是怎樣熬過來的,現在又要去往何方。她迫不及待地提出了這一系列問題。偉岸青年見問,急忙回答說:“孩儿別离父母后,前往崆峒拜文曲仙翁為師,轉瞬一十五載……”
  “吾儿所受何業,都讀些什么書?”修淑賢打斷了偉岸青年的話問。
  偉岸青年彬彬有禮的答道:“讀經世濟民之書,安邦治國之策,兼習些文韜武略,詩詞歌賦,槍刀劍戟。”
  “這些年吾儿受苦了。”修淑賢眼圈濕潤,說著扯起衣襟擦淚。
  偉岸青年安慰說:“母親何必傷心落淚,恩師待孩儿如同己出,十五年來不曾吃得半點辛苦……”
  偉岸青年的話尚未說完,遠處傳來陣陣號角之聲。白虎首先听到,它豎耳聳肩,前爪扒地,催促主人赶快出征。偉岸青年听到了號令,戀戀不舍地、眼圈濕潤地抱拳單膝跪地,向修淑賢告別道:“敵寇犯境,燒殺虜掠,民無宁日。儿即將征戰沙場,平寇保國,特來向慈母告別,望母親恕儿不孝之罪!”說完站起身來,深情地望了母親兩眼,然后車轉跳上虎背,那白虎狂嘯一聲,騰起四蹄,一道白光閃向西北,須臾不見蹤影。
  修淑賢半天才愣過神來,高聲喊道:“吾儿慢走,為娘有話跟你說……”她邊喊邊站起身來,奔向西北,去追赶那逝去的白光,不覺從那騰龍游蛇似的楠樹干上滑落于雪地,惊醒過來,竟是南柯一夢。
  為籌備過年,這些天修淑賢拖著個雙身,里里外外的晝夜忙個不停,終日困乏疲憊不堪。今日偷閒出來坐坐,一則賞雪,二來對腹中的孩子進行胎教,不料在暖烘烘的陽光下竟然睡著了。她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撫摸肚腹,回憶夢境,不禁啞然失笑。
  修淑賢的這一覺睡的時間不短,坐下時紅日剛剛爬出了五指峰頂,如今已經踱近九岭頭了,身邊的積雪開始消融,厚厚的雪褥不再像先前那樣松軟,如棉似面,而變得堅實起來,表面似涂著一層薄薄光光透明的油,許多地方露出了土石草木,它們周圍全都潤濕一片,甚至可見似有若無的細流在淌,響鼓溪冰雪下溪水流淌的嘩嘩聲亦听得清楚。面對眼前這情景,修淑賢頗有感慨——冰雪也像夢境一樣,夢境再美,終得破滅,睡醒之后,還得回到殘酷的現實中來;冰雪再洁,終得融化,冰雪消融之后,山河土地和城鎮鄉村,還得呈現它那蕪雜的本來面目。修淑賢這樣想著想著,頓時冰消雪化,匯成了滔滔巨瀾。這狂奔不羈的惊濤駭浪,淹沒了庄園稻禾,摧毀了村庄房屋,吞噬了人畜生靈。自己混在逃難的鄉民之中,倉皇四顧,抱頭鼠竄,正有一洶涌巨流舖天蓋地而來,可怜數百名男女老少,正面臨滅頂之災!正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忽有一偉岸青年自空而降,他面似敷粉,唇若涂朱,峨冠博帶,腰佩長劍。修淑賢認識,這是她騎虎出征的儿子。不錯,這正是他的儿子,只見他姍姍走來,先向母親深施一禮,然后抱拳拜見眾鄉親,說道:“眾位父老鄉親,不必慌張,待孺子制服這洪水猛獸!”說著從腰間取出一面菱花銅鑒,對著那滔天洪水搖了三搖,晃了三晃,照了三照,立時冰凍雪封,山川大地又恢复了原貌,洁白一片。鄉親們一齊擁了過來,說不完的感激,道不盡的贊譽,并有人七手八腳地將她抬了起來,拋于空中。歡騰中仿佛听儿子說,這是月婆婆借給他的一件至寶,名喚“清光寶鑒”。
  歡悅中修淑賢睜眼看看,周圍一片冰天雪地,于是她堅信剛才所發生的一切并非夢境,亦非虛幻,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實。紅日當頭,陽光暖洋洋地照耀著她,撫摸著她,她感到很美,很滋,很舒服,很幸福,但也很困憊。她似乎神志尚清,意識到時近中午,該回府用膳了,但卻動彈不得,任思維繼續著她那似醒非醒、似夢非夢的馳騁与想象,讓感情的潮水再度洶涌奔放……
  蹲伏于七里峽口的獅子岩也是冰封雪裹,如棉似玉。它微閉雙目,似在養神。有它把守著樂平里大門,誰也休想闖進這山繞岭圍的世外桃園!然而,世上總有冒險家和亡命之徒,忽有數以万計的豺狼虎豹順著七里峽谷向樂平里奔來,一個個齜牙咧嘴,嗥嘯咆哮,仿佛饑餒數年,正欲到樂平里來果腹飽餐。樂平里的鄉親們似网中鳥,釜中魚,無處飛,無處逃,只好死心塌地靜候填塞餒獸之轆轆饑腸。正當這時,那位峨冠博帶的偉岸青年來到獅子岩下,拔出長劍,對那白獅吼道:“畜生,孽障!峽內正有群獸來犯,百姓危在旦夕,你還盡管在此酣睡,豈不可惡!……”
  白獅听了偉岸青年的吼聲与責罵,睜開雙眼,昂起頭顱,側耳听听,七里峽內果有虎嘯狼嗥之聲,于是机敏地爬起身來,前蹄按地,屁股撅起,抖了几抖,怒吼數聲,整個樂平里与七里峽,峰崩岩塌,冰雪飛揚,震懾得那虎狼之輩屏息斂气,鴉雀無聲。雄獅支起前腿,放平后臀,微笑著向責罵它的偉岸青年點點頭,青年飛身躍上獅背,長劍一伸,同時高喊:“沖啊——!”喊聲未落,雄獅縱身躍入峽谷,它的上空是一道森人的寒光。
  群獸見勢,不敢戀戰,紛紛逃竄,似山石滾落,若瀑流飛瀉,霎時不見蹤影,逃得慢者,俱皆斃命于長劍之下。
  盛夏,天气悶熱,紋風不動,蚊虫嗡嗡亂飛,書齋內,如豆的菜油燈下,偉岸青年正襟危坐,伏案奮筆疾書,懲惡揚善,針砭時弊,抒豪情,寄壯志,創作那激動人心、催人淚下的詩篇,竹簡寫了一捆又一捆,絹帛寫了一匹又一匹。頓時,堆積起來的簡牘變成了連綿的高山,排列成行的絹帛變成了滔滔江水,洶涌澎湃。
  蒼天震怒,連降暴雨,樂平里平地水漲八尺,七里峽口兩山飛沙走石,峽口被塞,山洪漫積成澤。一條孽龍吞云吐霧,呼風喚雨,從樂平里順流而下,到了七里峽口一回身,兩岸山搖地動,把洪峰給鎖住了。眨眼之間,溝滿壕平,樂平里的庄禾、房舍,全都泡在茫茫黃湯之中。腰佩長劍的偉岸青年急忙組織青壯年挖溝掘渠,疏浚河道。但河道被巨石堵塞,無法打通,情勢十分危急。只見偉岸青年抽出長劍,憤怒地向屋宇般的巨石劈去。隨著寒光一閃,只听得一聲怪叫,偌大的一個東西濺到了流水的豁口,又變成了一塊屋宇般的巨石。兩塊巨石緊緊塞住河道,堵得嚴嚴實實。眾人惊奇地走上前去,用木杠子撬,用麻繩子拉,但無濟于事,兩塊巨石紋絲不動。偉岸青年義憤填膺,怒發沖冠,再次抽出長劍,在劍刃上哈了一口長气,赳赳而前,用盡平生之力,向那巨石劈去,一聲炸雷震響,迸出一陣耀眼的火光,兩丈多高的巨石被整整齊齊地劈作兩半。他又走到另一塊巨石旁,再次揮劍劈去,又是惊雷炸響,巨石兩分。栗木拗不過魯班斧,巨石既開,洪水便洶涌而下、乖乖地順著偉岸青年劈開的石縫奔騰而前,樂平里的眾鄉親又免除了一場劫難。
  望著這洪水渲泄,老幼歡騰的情景,修淑賢會心地笑了,笑得那樣甜蜜,那樣幸福,瓜子臉笑成了一朵出水芙蓉。
  “做何美夢,竟笑成這般模樣……”伯庸邊給她披著斗篷邊說,不料這一披竟將修淑賢惊醒。
  早飯后伯庸去拜見了几位本家長者,歸來后妻子不在,放心不下,四處尋找,不料竟在這里睡大覺。他心疼地責備道:
  “如此冰天雪地,豈是成眠之所,小心著涼!……”
  修淑賢將一幕幕夢境告訴伯庸,樂得丈夫擁抱妻子狂吻,在雪地上旋轉,兩顆心像中午驕陽不的冰雪,絲絲融化……
  這一個年,樂平里的鄉親們普遍過得不好,冰雪封住了七里峽,該賣的運不出,該買的囊無錢,即使個別人家腰包鼓鼓,也因出不了峽而將就飲食。這一個年,屈府亦過得不甚理想,主要是因為修淑賢的產期早過,但卻毫無分娩的朕兆,全府上下都在為此而著急、憂慮、煩惱,喜慶气氛銳減。
  公元前340夏歷正月初六日,午后,修淑賢開始陣陣腹疼,愈疼愈頻,愈疼愈劇烈,漸漸的竟然毫無間歇了,只覺得腹脹欲破,胎儿像一個沉重的鉛砣,拼命下垂,肛門与陰道既堵且脹,似被撕裂。開始,雖痛苦不堪,輾轉反側,心中卻有一絲將生儿子的欣慰、甜蜜与幸福,不久,這僅有的一點快慰也被疼痛折磨逐赶得一干二淨。她的面色由紅潤而蜡黃,而灰白,而青紫;上牙緊咬著下唇,殷紅的鮮血順著口角流淌;渾身大汗淋漓,臉上汗似瓢潑,汗珠大如豆粒,半個時辰便擦濕了三方葛巾;兩手拼命地抓那桃紅色錦緞被褥,將其抓毛、抓破、抓得濕漉漉。盡管如此,她卻不哼,不怨,不罵,不喊,不叫,不呻吟,以頑強的意志忍耐,以拼搏的精神堅持,以馴服的品格听從接生婆的擺布。
  伯庸的母親柳嫡范,一直守候在床榻側畔。她雖稱不上巾幗英雄,但卻是個女強人,丈夫品貌雙全,文武齊備,很為國君賞識和器重,不幸率部抗秦,馬革裹尸而還。那時候她僅有二十三歲,伯庸尚未出世。伯庸是個難得的好孩子,聰明睿智,讀書似吞,小小年紀,很能体諒母親的甘苦,只是生性忠厚懦弱,缺少男子漢大丈夫的應有气概,故在沉浮的宦海中難能進取。三十多年來,一直是她里打外開地維持著這個家,雖不敢有中興的奢望,但卻不再繼續敗落。儿媳婦修淑賢,既潑辣能干,又知書達禮,十分賢孝。柳氏只有一個獨生子伯庸,沒有女儿,十多年來一直將淑賢當親閨女看待,婆媳親親熱熱,和和美美,商商議議,從未紅過臉。此刻,看著儿媳婦這樣苦受熬煎与折磨,她真心疼得肝膽俱裂,不時地給淑賢擦拭滿臉渾身的涔涔熱汗,一遍又一遍地勸她不要強忍,喊几聲,哼一陣,也許疼痛會輕些。修淑賢總是搖搖頭,并不時強作微笑,寬慰婆婆。
  接生婆何三娘雖說已在六十開外年紀,且半生從事這一職業,可謂經驗丰富了。但樂平里畢竟是塊小小的天地,封閉得鐵桶一般,新的醫術傳不進來,即使傳進來,人們也未必接受,因而接生的時間雖久,卻總墨守舊的章法。正常情況下,何三娘尚不失一位老手,一遇疑難,便棘手抓瞎。眼下她束手無策,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團團亂轉。
  丫鬟秋蓮侍奉于左右;女眷們出出進進,無不心急火燎,焦慮不安,但誰也不能替代,誰都無能為力;几個平時受過恩賜的女佣在望空祈禱,默默垂淚。
  伯庸奉母命將樂平里的男女巫師都請來香爐坪,跳神驅鬼,念經誦咒,粉墨登場,演出《少司命》。
  不知折騰了几時,鬧騰了多久,秋蓮眼尖,欣喜若狂地高喊:“來了!老夫人,小少爺來了!……”
  眾人聞听,圍攏過去,只見修淑賢盆骨松弛,陰門大開,露出了一雙圓乎的小膝蓋。難怪會這樣費時和痛苦,原來胎位不正,孩子跪生。見此情形,上了年紀的女人都嘴唇青紫,背淌虛汗,她們深知這跪生的厲害,都在為大人孩子的生命擔扰。
  修淑賢讀書多,頗曉醫理,略通醫術,平日里常給鄰里鄉親們治療個頭疼腦熱之類的疾病,尤以針灸見長。她躺在那里,奄奄一息,當從人們的議論中獲悉孩子跪生時,強打精神睜開雙眼,有气無力地問道:“何三娘,你可會針灸?”
  “會,會呀。”何三娘答道,“只是不知該針哪些穴位。”
  “我說你針。”修淑賢一字一句地說,但卻字字千鈞,“快,秋蓮,拿銀針來!……”
  秋蓮反應靈敏,待主人發話,已經把數十根銀針遞給了何三娘。
  這是一場特殊的治療,患者指揮,醫生施治,針三陰交、太沖、至陰、合谷、足三里諸穴,強刺激,留針,艾灸。在留針的過程中,何三娘幫其緊閉陰門,輕輕地按摩小腹。過了大約個把時辰,胎儿的雙膝縮回,大人的陰門閉合,腹中的胎儿頻頻蠕動。又過了有一炷香的工夫,修淑賢請在場的人一齊來幫忙,先是將她扶起,斜依在床榻上,然后由兩三個人架著,在床上運動,一會蹲,一會跪,一會站,一會彎腰。被折磨了五六個時辰的修淑賢,早已經筋疲力盡了,這許多活動,全靠外力的作用,自己那軟弱疲憊的身子,成了他人操縱的并不得力的工具。運動過后,仰臥于床,修淑賢雖無半點下排的力气,孩子卻順利地降生了。當小家伙吶喊著來到這個動亂的世界報到的時候,屈府上下一片歡騰,這不僅因為生了個白白胖胖的男孩,母子平安,還因為公元前340年夏歷正月初七這一天,适逢寅年寅月寅日,“天開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千載難逢,万不及一,大吉大利,因而伯庸給儿子取名“平”,字“原”。平者方正,象征著天;原者寬平,象征著地;天地人合一,將來這孩子必成長為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楚之棟梁、柱石!……
  雪后气溫驟升,冰雪融化,水气蒸騰。屈平呱呱墜地,迎接他的是新一天雄雞報曉的歡唱,一輪噴薄欲出的朝陽。晨曦透過漫漫云霧,千山染醉,万水橘紅,霞光輝映,彩虹橫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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