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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菜市場


  讓我們躡手躡腳走進婚姻的菜市場,聆听各种討价還价的聲音。
  這一段對話,是在台北縣某“三溫暖”中發生的。兩個身材略略發福的婦人,正在討論某一個年輕女人的婚姻——
  “她嫁得怎樣?”
  “還不錯啦,只是婆家人口很多,晚餐輪她做菜,很辛苦。”
  “多少人?”
  “少說也有八九個哦……”
  “要洗碗嗎?”
  “好像不用。是小姑做的。”
  “那還好啦!”頓了口气又問,“要洗衣服嗎?”
  “好像不要。”
  “那也還不錯啦!”口气轉為羡慕了,“這樣很公平啦,不像我在我家,要煮菜、洗碗、洗衣服、拖地,我頭家像縣太爺,只會蹺腳做阿爸……只會洗他的寶貝車……”
  ‘會洗車不錯啦!我們家那個,連洗車都要我幫忙……”
  “你們家那個會不會接小孩?”
  “會是會啦,總要會一樣。”
  “男人有這樣要偷笑啦!”
  “也只能這樣想,不然哪嫌得完。”女人喘了口大气,在蒸气彌漫的中藥美容室里,起身抬抬腿、扭扭腰,說,“這里好舒服。”
  “可以像我們這樣出來散散心、洗‘三溫暖’的,很幸福啦……”另一個女人為這一階段的談話做了結論。兩人相視而笑。“免嫌啦……”
  隔著朦朧霧气,我偷听知足常樂的婦人閒話家常。女人判斷婚姻的標准,在婚后通常變得務實起來,婚前引用的標准毋宁是抽象的,你愛不愛我啦,心里是不是只有我啦。婚后她們常馬上改由具体事由來診斷,小計小較一下,很像提著菜籃到傳統市場的歐巴桑,買一包雪里紅,要附兩根辣椒;買高麗菜一球,送一個蒜頭,她們就心滿意足了。所以一個男人會洗碗、洗車、接孩子……其中的一項,就算是婚姻的“紅利”。
  我常常偷听尋常中年婦人談到她們的婚姻,她們的切入總是很具体的,具体得很有趣。她們會說不浪漫沒關系啦,這個不做會那個就好啦。再懶的男人也會為他找一樣特長。我感到自己好像被她們的談話引入了一個婚姻的菜市場,里面討价還价的聲音有人世的詼諧逗趣。
  這是四十歲以上、一輩子應該會留在婚姻中的女人習慣上的婚姻菜市場。如果我們讓自己的耳朵年輕一點,到一對有點熟又還沒完全明确關系的二十歲男女朋友旁邊,會有不一樣的討价還价聲音。
  “喂,阿雄,”看著珠寶店櫥窗的都市時髦女孩似乎不經意地提起,“小敏的男朋友好像不錯哦!她生日的時候送她一個和這個差不多的鑽戒。”
  “鑽戒,又沒有用,多浪費錢哪!”男孩不太解風情地說。
  “哎喲,你怎么可以這么不浪漫!那是心意啊……小敏那個鑽……好像沒有這個大……小小的而已,不會花很多錢的……我生日,你會不會送我一個?”
  “我……看看啦……有錢就會……一個多少錢?”
  “那就看你的心意……”
  “那……如果我送你鑽戒,你會不會對我比較好?”
  在戀愛中男人總是情不自禁地想到投資報酬率的問題。
  “會啊,會啊。”踩著十厘米矮子樂涼鞋的女孩用嬌嗲黏膩的口气說。
  如果你想听到另一种討价還价的聲音,我們可以來到一個咖啡廳,兩個五十多歲的女人面對面而坐,她們微笑地互相凝視著,眼神中卻也有一种端正冷肅的表情。
  “說真的,我們家阿婉嫁到你們家,是我們的福气。親家母,其實我們也是很隨便的,對婚禮沒什么特殊要求,跟一般人一樣就好……”
  “親家母,你盡管開口,我們會辦到的……如果能辦得到的話……我們也不要阿婉有什么嫁妝,娶個媳婦像多個女儿,婚禮适當地風光一下應該的,但也不要太……”
  “是這樣的,訂婚的餅至少要一百盒,親戚多嘛,沒辦法,前一個女儿跟這一個,都要一樣,不能厚此薄彼;還有,捌I雖然不想收聘,但是怕親戚看笑話,也要意思意思……”
  “你說,你說……”另一個女人臉色凝重地等著答案。
  “小聘十万,大聘二十万,不過這些錢,我們會用在新郎身上,訂婚酒席是我們付的,我也會幫你們家阿正買一套名牌的西裝……”
  “是,是,是……”親家母的臉上閃過一絲复雜的表情,好像在說,我們又沒要你們家嫁妝,你的要求還真不算少……她忽然轉了話題,“這些以我們家的家庭環境來說,沒問題啦……不過親家母,有時你也說說他們,你對我儿子說話,比我說的中听。他到朋友那里拍婚紗攝影,一拍就花八万多塊,很浪費的……”
  如果你想听一個女人內心對婚姻的討价還价,那我們就裝個針孔攝影机到我某個朋友的婚姻協談中心吧!已經把眼睛哭得紅腫的女人,一邊說起丈夫拉著她的頭發撞壁的經過,臉頰上還源源不絕地披挂著淚珠。
  “徐太太,你有沒有想過要……”
  “有啊……怎么沒有……我已經開了三張甲种驗傷單……鎖在保險箱里……”
  “那為什么不……”
  “我的孩子還小啊,他們恐怕不能接受沒有爸爸的事實……”
  “家庭暴力對孩子心靈的影響更大,徐太太……”
  “可是……他不會打孩子,只是有時對他們嚴厲了點……”
  “可以請你先生一起來談談嗎?”
  “不會,他不會來,他知道我來這里,一定又會把我打個半死的……”
  “你還想要忍多久呢?你認為我們可以為你提供什么樣的協助呢?”
  女人用面紙拭于淚痕,抽抽噎噎地說:“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不過,他雖然會打我,但是他一定會道歉,會后悔的。我找征信社查過,他在外面……并沒有女人,他是不是不算……太糟?”仰著天真的臉龐,她看著皺著眉頭的婚姻專家。
  菜市場里面有各种討价還价的聲音。有的市場比較浪漫一點,叫嚷的是像“期貨”一樣——在今天看不到、跟明天賭得失的東西,像幸福,像天長地久,像白頭偕老,像永浴愛河。
  我們用某些心中既定的條件在barhain(討价還价),有些時候在“愛”的名義下可以犧牲局部條件,甚至全部的原則,會妥協,會讓步,會以退為進。我們在市場中討价還价,還以為崇高。我們動不動批評別人現實和物質化,并不是因為我們自己不現實、不物質化,只怕付不起對方要的价錢,或覺得對方不值那個錢。
  有人說現代人現實。并不。古代人的婚姻市場未必不現實,只是由煤人先行探看而已,看是否門當戶對、男人是否有家業、女人是否能生養。有時用的標准听來崇高,動不動舉出四維八德三從四德,說穿了還是為利益計,符合某些條件才能宜室宜家宜子孫,不然要他來干嗎?如果失大于得,沒人看好這姻緣。
  婚姻像市場,古來就如此了。別怪現代人現實,只是衡量的標准沒那么風雅。
  像林黛玉,就是因為不符合婚姻市場的選美標准而被淘汰的。雖然,薛寶釵也沒因雀屏中選而快樂。合乎標准,討价成功,不等于買了保單。
  婚姻無可避免地帶有“市場性格”,問題是我們這些自認為不那么庸俗的人們,還希望有不必討价還价的東西,希望有“愛”。在浪漫的愛与市場條件間,多少人徘徊著?
  沒人愛便罷,多少能妥協多一些。若有人愛,有超過一個以上的情人或可能對象可供選擇,我們就很容易像待价而沽的貨物一樣,這個比比那個秤秤,忽略了最适合的買主,只是想賣個別人眼里響丁當的价錢。“嫁入豪門”就是這樣的心態。
  什么時候人們才能理直气壯地說:“沒有原因,管人家說他如何,管他有什么,就是愛他,所以選他!”太年輕和未經世事的不算,傻人總是有傻膽的。
  如果你夠聰明,已飽嘗世間風霜,擺蕩多時,曾被人出价來出价去,過盡千帆皆不是,忽然遇到一個人,你對自己說,就是他,管其他人怎么說,我就要他!——那必定是真愛了。
  真愛千載難逢、十世難修。就去吧,誰管真愛到几時。對已覺年華如流水的人來說,錯過比錯愛叫人痛惜。
  不在很多女人抱怨男人的缺席。
  當他認為你已經是他自己的東西之后,有些男人不再那么積极,或者,有些男人本來就不是那么積极。
  有些男人把生活上的共同參与感當做是“雞婆”,理所當然惟事業是問,他們當然覺得沒有什么重要場合不能缺席。相對之下,女人對參与男人的事業或應酬“雞婆”許多,如果男人要她們出現的話,她們一定會像鸚鵡一樣努力炫耀自己的羽毛。
  有些男人是被女人寵坏,女人假意說,沒關系,他們真的以為沒關系,于是形成一种惰性。事實上女人把每一筆賬都記住了。
  奇妙的是這樣的男人偏偏常是在職場上相當負責任的男人。很多人再聰明,卻也不懂,隨時會有一場盛宴,在你所愛的人的生命中等待,有時你的參与是錦上添花,有時是雪中送暖衣;有時她邀你吃的那頓飯難吃得要命,讓你吃得心不甘情不愿,但你不可以不在,因為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挽回,只有時光撿不回來。有些好女人善于等待,善于忍耐,但是在她生命中的重要時刻,你不可以不在。錯過,代价太大,大到你精神宣布破產,你都支付不起那樣的負擔。
  你錯過一場孩子邀請你參加的學校運動會,很可能會為他留下童年的陰影;你忘了探視她父親的病,很可能使她怀疑你根本不是個宜室宜家的好對象,不敢托付終身。你并不知道,為了省十五分鐘,要付多少代价。
  最精于理財和寫企划案、算損益表的男人,常常這樣虧大了,竟不自知。
  算算我們究竟欠了多少債。哪些是不能不在的不在?
  我欠的也不少。其中有一些已無法挽回。在我弟弟去世后,我為我沒有參加他的大學畢業典禮一直做著噩夢,那變成我永遠無法贖償的罪惡。沒有什么理由,我不能原諒自己,也許他并不在意,也許他根本就忘記……
  為什么我要省那一兩個小時的時間來換得終身遺憾?
  遲到十分鐘,你可能跟今生最愛的人緣慳一面;一個要命的缺席,會讓你最親愛的人暗暗恨你到海枯石爛。我從此有些戰戰兢兢。惴惴栗栗,生怕自己一次不小心的缺席,使我的背上多了沉重如慢性病的十字架。
  她想她是個遲鈍的人,結婚六年之后才發現,身邊的男人很可有可無也很可惡。
  他在別人眼里仍然那么地杰出。在各媒体上已經有相當顯赫的聲名——雖然他的薪水在和其他中產階級專業人士比較起來是那么地微不足道。他年過三十五,但仍有稚嫩的微笑,很多女人說他不說話、微微蹩著眉頭時看起來很有吸引力——只有她知道他心里有一個沒有長大的小孩,而他常以沉默來掩飾他的難以和正常人和平相處。
  他們說他說話有內容,思路清晰,井井有條,說他是目前社會的少數精英;只有她明白,他連馬桶怎么修都不知道,也不曾自己買過一個電燈泡。
  發生重要政治社會議題的時候,他都在;但在他生命的重要時刻,他總是放鴿子。
  一連串的事情讓她想忘掉卻忘不了,使她在自認為進入“老夫老妻”的階段后,忽然覺得自己忍了這么久,其實是為了對他展開一次張力十足的報复。
  他們認識很久了,大三那年,他以胜利者的姿勢追得了她這個笑起來甜死人的校花。他在她面前曾自夸攝影技術天下無雙,并且在畢業典禮前夕,口口聲聲地答應來為她拍照。那天,陽光良好,而穿著粉紅色小禮服的她打扮得十分嬌美動人,不斷有一些不相關的人士、同學的男友等來替她拍照,就是他沒有出席。她汗流浹背地站在椰子樹下等了又等,等到哀莫大于心死,還想到他是不是在赶往她的畢業典禮途中給車子撞死,心急如焚。典禮結束,她回到家,打電話給他,他以沒睡醒的口气接了電話:‘喂,是誰啊?”
  他忘了。還有借口:“啊,對不起,昨天在報社加班,三點才睡……”
  他哪一天不是三點才睡的呢。
  她原諒了他。出于一种母性的包容,好女人應該不計較的,不是嗎?
  一連串大大小小的放鴿子行為在他們相處的過程中不斷地發生,總是他道歉,她原諒。甚至在新婚洞房夜,他也放了她鴿子。她以為他剛剛被灌酒灌醉了,体貼地對他說:“洗完澡后好好休息吧!”意思是,不急著做消耗体力的工作,反正將來已牢牢握在手上,地久天長。本來睡眼惺松的他在她洗澡時卻不見了,新婚之夜,就讓她獨守空閨,等到天亮他才摸回來。“你去哪里了?”她欲哭無淚,真的要翻臉了,不好的開始,對婚姻是一种詛咒。“哦,忘了告訴你,是小張阿德他們,硬要我陪他們喝一杯,累死了,可是如果我不去,他們會笑我的,做朋友要有一點義气啊!”
  不久,除了她父親的六十大壽之外,他又在她人生中最重要的另一個日子缺席,她永遠記得她在半夜被初次的陣痛惊醒時,心里的那份慌張与無助。床的另一邊是空的,發生了重大空難事件,他還在公司開會。(還是和朋友在小酒吧里閒扯淡呢?)她不知道。總而言之,她找不到他,她一個人開著車上醫院,在陷入昏迷之前,要護士記住他的電話號碼,拜托她們一定要找到她的親人。掙扎過后,听到孩子哇哇的哭聲,他總算出現了。他是她的親友中最晚一個抵達的,她父母住在新竹,竟都比他早來。
  看在他是孩子父親、抱著孩子又親又摟的分上,她在表面上又原諒了他為公而忘私。此后她懶得和他計較他的不在了:泡牛奶的時候不在,換尿布的時候不在,找托儿所的時候不在,她失業那天不在……在她轉而投身傳銷界的時候,他冷冷地說了聲:“老鼠會啊,不太好听吧。”在她業績第一的升級頒獎典禮上,他理所當然地不在;她變成白金級的經理時,他答應要在,但是遲到了三十分鐘,完全錯過了她的精彩告白。
  一個女人如果連男人一連串的放鴿子行為都能忍耐了,對于客戶,怎可能沒有百折不撓的好脾气?
  她不是無怨的。對他的恨意是來自他在抱怨最近頭發掉了好多,問她有沒有特效藥可以治療的時候,她忽然發現自己一邊涂著口紅一邊對著鏡子猙獰地笑了起來,她一點也不同情他,反而很高興,他終于遭到了報應。“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恨他的?”她追溯這一條河流的起源,清清楚楚地發現,是從畢業典禮被放鴿子時就開始的。她以為自己是個寬宏大量的女人,沒想到自己竟然沒有忘記當時那种心酸得像泡進醋桶里的感覺。所有傷痛的淚流涌進心里,竟已在她心中匯聚成一湖死海。
  她發現,她處于這個婚姻這么久,是為了報复。在他人生的重要時刻,她恪盡職責,從未缺席過。比如他的老毛病气喘發作,跟她說“藥藥藥……”的時候,還有他三更半夜回來說“有沒有東西吃……”的時候,她總是用很快的動作使他得到最迅速的滿意和舒适。還有在他母親生病、弟妹結婚。他在公司領個小獎,她都讓他風風光光地度過了,讓他跟同事自夸道,老婆耐看又耐用。她如此努力,只是把恨意釀成酒,想要等待一個最好的時机,讓他明白什么是最惡意的缺席。
  終于有一天,她等到了一個好時机……
  他自小有气喘的毛病,所以他一直很小心,身邊可以連一塊錢都沒有,但不能沒有救命的藥。這一次,他竟然忘了,藥已經用完了,他為公司近日的競爭搞得筋疲力盡,竟然忘了到家庭醫師那里拿藥。
  他以急促的呼吸說“藥,藥在哪里”的時候,她心里有根弦被触動了。
  他呆呆地站在黑暗中好一會儿。“要怎么辦?”她問。在睡夢中被吵醒的她,看見自己心中那個沒有被理智遮住的。獰笑的影子。
  “去幫我拿啊!”他呼吸困難。喘著大气,兩只手在空中亂舞。
  “哦,可是現在是三更半夜……”她的冷靜超乎自己的想象。
  先打了電話,是電話留言。她記起家庭醫生曾告訴她全家要到帛琉度假的事情,看來只得在這個下著傾盆大雨的冷夜里,送他到附近醫院挂急診。
  她費力地讓他上了車,發動車子,雖然路上的車子已經不多了,她卻只愿緩緩地催著油門。“快一點啊,你在做什么?”她轉過頭,還給他一個輕輕淡淡的微笑。与他四目交接的時候,她感覺他已讀出她的眼眸之中藏著的那個魔鬼的影子。有几秒鐘的時間,他被怔住了,連喘气也不敢,睜大著眼睛看著她。
  “如果我在這時候叫你下車,放你鴿子呢?”她溫柔地說。
  夜凍結在死神的怀抱里。他沒出聲,她笑了,然后催了催油門,向醫院駛去。這樣,她已經滿足了。她畢竟是個好心的女人。愛已盡,剩下的,叫做責任吧。
  他不是個笨男人,這一次他學得了教訓。一個月后,他看到家里的布告欄上釘著孩子幼稚園抽簽的通知單,問她說:“這一次,我去好嗎?”頭低垂著,仿佛在向她忏悔他所犯下的錯。
  她拍拍他的肩:“我們一起去吧!”這一剎那,她又原諒了他。他會信守承諾,還是會給她更大的失落呢?老實說,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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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自書香門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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