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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到上海,第一件事當然是去訪万士弘的朋友。此人姓吳,有五十多歲,一望而知是忠厚長者。洪鈞立刻就打定了主意,不必耍什么花巧,只將万士弘的境況,据實相告好了。
  “吳老板,”他等對方看完了信說:“你跟我那位万大哥是老朋友,我也不必多說;万大哥現在是在急難之中,要請你多幫忙。”
  “言重、言重!”吳老板搓著手,顯得有些著急、也有些為難,“万大爺怎么出了這樣一個大亂子?只怕我力量太薄,幫不上忙。”
  “吳老板太客气了。”洪鈞開始感到困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好這樣泛泛地答說。
  “決不是客气。我的力量,确是有限。”吳老板說,“當初多虧万大爺幫我的忙,度過難關;現在万大爺的情形,跟我當年差不多。可是,他的難關,不是我能夠幫他度得過的,只有盡自己的心。洪相公,請問你在上海有几天的耽擱?”
  洪鈞覺得他的語气越來越不妙,便收斂了笑容,清清楚楚地答道:“我是專程來替万大哥辦事的,只要事情辦成,耽擱多少天都可以。”
  “噢!”吳老板沉吟了一會又問:“洪相公,住在哪里?”
  “我住在寶源客棧。”
  于是吳老板親自陪著洪鈞回到寶源客棧,又要為他具小酌接風。俗語說的是:“拿人家的手軟,吃人家的口軟”,洪鈞伯杯酒之間,只能言歡,不能切切實實替万士弘辦交涉,因而點水不漏、絕無通融地謝絕。
  吳老板似乎有些快快之意,只好告辭,“洪相公”,他說:“我盡力去想辦法;一弄好,馬上通知你。”
  “什么時候?”
  吳老板愣了一愣,然后答道:“也許今天、也許明天,最遲不會過后天中午。請洪相公隨時等我的回音好了。”
  因為有這句話,洪鈞便只好枯守在客棧中。他是怕吳老板隨時會再來;如果自己不在,便恰好給了他一個拖延的借口。所以寸步不敢离開。
  這是煩煞人的一件事!心挂蘇州、煙台兩地,而眼前“夷場”中的軟紅十丈,卻又可望而不可即。加以吳老板的態度不可捉摸;而万士弘的難關又不知可能度過?叫人懸念的事是這樣子多,以致于一顆心再無踏實的時候,越覺得五月底的天气懊熱不堪。
  度日如年地守到第二天午后,吳老板滿頭大汗地奔了來;一進門便將緊握著的一個手巾包打開,里面是兩張銀票。
  “洪相公,我盡力去辦,只弄到一万三千銀子。力量只有這么多,莫奈何!”
  洪鈞既喜又惊且愧;原來以為吳老板言詞曖昧,似乎看万士弘遭受打擊,境況大不如前,起了异心。現在才知道自己錯了。
  “我的情形,可以跟洪相公談談——”
  据吳老板說,當他的茶庄瀕臨倒閉時,虧得有万士弘所借的一干銀子,方能撐住門面。使他覺得天無絕人之路,只要自己昂起頭來去闖,沒有過不得的關。因有這番信心,才能大膽地下手捕捉一個机會。
  這個机會是他偶然听到一個在洋行里的朋友談起:“南北花旗開仗,棉花收成又不好,所以英國、印度都要到上海來采辦花衣。”吳老板是松江人,對于“花行”的情況,相當熟悉。松江、大倉一府一州所屬濱海出棉花的地方,每年在收割之前,便先拋售期貨,名為“兜包”。他心里在想,既然洋商要來收買,花价一定會大漲。而且,不必等洋商到,只要消息一傳開來,行情立刻就會有大變化,所以要搶得快。
  主意打定,隨即動手,賤价賣掉茶庄存貨,又調動一筆款子,總共湊成三千銀子,以每包九兩二錢的价錢買進三百二十多包花衣。果然,不到二十天功夫,花价扶搖直上,每包由十一二兩漲到十七八兩,而后市還要看好。
  于是吳老板心里在想:花行本錢有限,先拋后補,無非經紀生意。上海的花价一漲,產地當然水漲船高,每包總要十四五兩,花行兩手空空,收現貨,交期貨,每包要虧到五六兩銀子,損失太大,就非出花樣不可了。
  最方便也最習見的花樣是摻水。每包淨花六十多斤,摻上十來斤的水,立刻滲入花內,外表是不容易看得出來的。這一來,斤兩憑空添了許多,成本便可減輕;但棉花就會變質,甚至發霉成為廢物。
  吳老板將心比心,自覺遇到這樣窘迫難解的情形,恐亦不免出此下策。因而体諒花行,開誠布公地商量,“兜包”的期貨自愿加价,可是交來的貨物,必須地道。花行感念他誠意相待,都能信守約定;而吳老板雖然加了進貨的成本,但照市价結算下來,仍舊賺了万把銀子。茶葉庄的房子本來是租來的,此時跟房東商量,買了下來,算是有了自己的基業。
  “洪相公,”吳老板拿話題又拉回本行:“茶葉這行生意,也要靠‘洋庄’才會有大發展。今年二月里杭州克复,我定了一批茶葉,已經運到上海。本想等市价好了再賣,現在也說不得了,只好先殺价讓給同行。另外,我拿房地的‘道契’抵押了五千銀子,兩下湊成一万三千。喏,都在這里!請你收了,轉交万大爺。實在是我力量有限,幫不上大忙。”
  听完他這長長的一篇敘述,洪鈞的感想极多,心思极亂;除了為万士弘稱謝以外,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么。
  等吳老板辭去,他慢慢將心思靜下來,前前后后,仔細思量,不由得又悔又恨,自己做錯了一件事!張仲襄為万士弘設計的本意是,取得一張与吳老板合伙的契約,好作為一個傾家蕩產之余,猶得苦守待時的退步。自己既未將話說清楚,在態度上又操之過急,仿佛唯恐人家不認賬似地。因而逼得吳老板非如此不足以表明心跡!
  這一万三千銀子,對万士弘并不見得有多大幫助;可是在吳老板這方面的影響之大,卻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一批存貨,本可待价而沽,由此開辟了“銷洋庄”的路子,卻以賤价拋售,形成雙重損失;拿“道契”作押款,額外又添了債務。剛剛能夠站穩的一樁事業,經此頓挫,說不定又沉了下去。
  轉念到此,洪鈞异常不安,毫不考慮地赶到吳老板那里,重新談判。
  “我們都弄錯了!”他說,“當然,主要的是要怪我,話沒有說清楚。万大哥信上所說的‘共患難,同甘苦’,不是指現在,是指將來。万一他在煙台立腳不住,那時候要跟老兄來同甘共苦,一起經營,重創一番事業。這筆款子,說實話,對他也無濟于事;你老兄收了回去,另外換張合伙的合同給我,我就可以交代了。”
  吳老板一面听他的話,一面發楞;好一會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爽然若失的說:“原來洪相公,你是來試試我的!”
  “不敢,不敢!老兄,你誤會了。”
  “是,是!”忠厚的吳老板急忙道歉:“我失言了!洪相公,你不要見怪。”
  “我不怪你,怪我自己。”洪鈞將銀票往前推一推:“請收了!”
  吳老板覺得有些委屈。地產押款,因為事急求人,利息特重;存貨亦由于同樣的道理,殺价賤售,一進一出要差好几百兩銀子。都只為洪鈞的話說得不明不白,才遭此無謂的損失!卻又看万士弘的份上,兼以初交客气,什么話都不便說,真是吃了個結結實實的啞巴虧。
  不過他的心地,厚道過人;轉念想想,人家是受人之托,不得不盡力相爭,而且也不知道他的打算。他自己利害相關,應該問問清楚,細細磋商才是。這樣看來,倒是自己冒失,于人何尤?
  這樣一想,便覺心平气和,考慮了一下,從容答道:“既然如此,我悉遵台命。万大爺也不是跌倒了爬不起的人;這個生意的股份,我跟他‘南北開’好了!”
  洪鈞懂這句商場的用語,所謂“南北開”即是一人一半。不過自己雖站在万士弘這邊,也還須講情理;看他這家茶葉庄,目前要值到兩三万銀子,相去懸殊,占一半股份,似乎太多了些。
  于是他說:“吳老板,我很佩服你,真是以義為利。不過我那位万大哥,也是豪爽慷慨的人,如今不得已而提起一千銀子的舊賬,已經很不好意思。若說出過這一千銀子,而今日之下要占一半股份,雖是你老兄仁厚,出于自愿,外人不明內情,只道万大哥的心大狠!這個名聲,不但他決不肯受,就是我也覺得不甘心。所以股份方面,請你重新估一估。”
  “是,是!”吳老板連連點頭:“既然這樣說,就算三股之一。”
  “這還差不多。”洪鈞略停一下又說:“我還有個不情之請,這件事能不能即刻辦一辦?因為,我還要回蘇州去看家母。”
  “當然,即刻可以辦!”吳老板說,“代筆歸我請;見證,我們一人請一位。今天晚上就可以立契据。”
  這一說,洪鈞成了難題,一時竟想不出有何适當的見證。凝神思索了好一會,想起一個人,是他們洪家的族長,號叫小芝,比他長兩輩,一直在上海經營一家書坊,可以請來作見證。
  于是這天晚上就在吳老板的茶葉庄立契。全部股本算三万兩,万士弘占三分之一,契約上特注一筆,已經全數交付。見證不明內情,听吳老板自己這么說,當然照辦。簽押既畢,吳老板備酒款待。而且照規矩提出五厘佣金,平均分配,洪小芝和洪鈞各得了三百七十五兩銀子一張銀票的一個紅包。洪鈞卻之不恭,正好添作盤纏,第二天就買舟回鄉了。

         ※        ※         ※

  坐的是一只烏篷船。一路到蘇州,沿途所經,都是有名的魚米之鄉;但兵燙之余,地方凋殘,洪鈞憑舷眺望,印證舊日見聞,自然感慨多于欣慰。
  由于倉卒成行,事先未有任何信息到家,所以母子、夫婦、兄弟相見,在家人無不有意外的欣喜。相別雖只兩三個月,卻有說不盡的話。因為劫后重歸,親舊故交的下落,名山胜景的今昔,一問起來,牽連相及,欲罷不能。談到夜深,洪老太太怕愛子旅途辛苦,一再催促歸寢,于是夫婦方有私下密語的机會。
  這一談起來,愁多樂少;千言并一句:“貧賤夫妻百事哀”。大房、二房的境況都不好,洪太太上侍婆婆,下撫幼子之余,既要照料未成年的小叔,還經常要為長、次兩房的柴米犯愁。因此,剛過花信年華的少婦,形容憔淬,似入中年。洪鈞對妻子自有無限的怜惜歉疚,卻沒有什么話可以安慰她。
  反倒是洪太太,真個賢惠過人,行事能夠克制感情,“你也不必發愁!時世到底要太平了,苦撐苦捱,日子總能過得去的。難的是做人情、要面子。”她略停一下,毅然說道:“你明天就走吧!”
  洪鈞大為詫异,脫口問道:“為什么?”
  “你仔細想一想就知道了!大哥二哥是逃難回來,求人幫忙不難為情。你是有差使的人,如今回來,就不說衣錦還鄉,總也要應酬應酬。這一扯開來,要多少錢花下去?一來就走,說起來是為你把兄弟到上海辦事,抽空回家來看一看老太太。人家在煙台不得了,專等著你的回信。這樣說法,至親好友都會原諒。”
  這一說,頓使洪鈞有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我倒沒有想到!看起來,這一下來得太冒失了。”他說,“既然應酬不起,又不能躲在家里不出門,還是早早走吧!”
  “越早越好。”洪太太欣慰地說,“好在你也帶了些東西來,挑頂近的几家,分來意思意思,面子上也過得去。”
  “就是,”洪鈞躊躇著說,“就是老太太面上不好交代。”
  “老太太頂明白不過,只要講明了這個道理,老人家沒有不体諒的。”
  洪鈞想了想,只留下回程必要的盤纏,其余的錢都交給了妻子。接著商量動身,決定搭第二天晚班的航船回上海。照洪太太的意思,最好中午就走;但洪鈞記著藹如所要的松子糖与黃埭瓜子,同時覺得亂后初歸,連蘇州的鬧市像玄妙觀前這些地方都不去看一看,似乎于心不甘,因而決定多留半日。

         ※        ※         ※

  船到煙台,本想直投万家,但以天气太熱,船上又太局促,滿身汗污,樣子十分狼狽。洪鈞像大多數的蘇州人一樣,喜歡干干淨淨,漂漂亮亮,所以臨時改變主意,先回寓所安頓下來再說。
  一進門,便遇見賈福,“老爺可回來了!”他有著如釋重負之感,“張二爺來問過几遍,問老爺可有信,是哪天回來?”說到這里,他停了一下,然后很吃力地說了句:“万大爺尋死了!”
  洪鈞大惊,張口結舌地問道:“死了沒有?”
  自然死了。明知是多此一問,也明知是這樣的答复,但洪鈞仍如焦雷轟頂般,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是五天前頭的事。”賈福告訴他說,“吞大煙死的。請了教會里的洋大夫急救,說什么要洗腸子,折騰了一夜,還是沒有救活。”
  方寸大亂的洪鈞,連內室都不進,掉頭就走。洋關前面有待雇的騾車与轎子,隨便挑一輛車坐了上去,說了地方,只連聲催促:“快!快!”
  赶到万家,但見門前冷冷清清,全非主人在世之日,轎馬往來,使仆伺候的熱鬧景象。洪鈞看到大門上所釘的麻和兩盞白紙藍字的閣燈,心中一酸,雙淚直流。到車子一停,等不及跨轅的賈福來攙扶,便即一躍而下,一路哭了進去。
  万家的下人,聞聲而集,導引著他,直到靈堂。洪鈞震動過甚,手足都瑟瑟地發抖。抬眼一望,白布靈幃上挂一幅万士弘生前用西法所畫的“喜容”,須眉畢現,栩栩如生。特別是那滿足的笑容,是洪鈞已很熟悉的。他記得盟誓結義那天,把酒快談,万士弘臉上就一直不曾消失過這樣的笑容。誰知不過一個月的功夫,幽明异途,茫茫永隔,就算是一場夢,也太短促了些!
  “大哥!”洪鈞失聲長號,伏倒在地,哭得昏天暗地,什么聲音都听不見了。
  自然有人來扶,有人來勸;洪鈞稍為收一收淚,听見靈幃中有女人的聲音,才想起應該慰問“大嫂”。于是隔著一道素慢,哽咽相語;靈幃內的哭聲越來越高,最后是丫頭老媽將她半扶半拖地架了進去。
  就在這時候,張仲襄亦到了万家,竹布長衫,黑布馬褂,腰中束一帶毛邊的白布帶子。洪鈞喊得一聲:“二哥!”剛止的眼淚又籟籟地流得滿面。
  “文卿,文卿!你不要過于傷心;大哥的身后,著實還要你我做兄弟的盡一番气力。”張仲襄一半實話,一半故意地說:“就這几天,我已經心力交瘁了,你可千万打起精神來替一替我!”
  听此一說,洪鈞便盡力克制自己,收拾涕淚,問起万士弘自裁的經過,“大哥也是很豁達的人,”他說:“何以竟出此下策?”
  張仲襄怕他听了又增傷感,不愿多談,含含糊糊地答道:“總而言之,不外著急而已,自覺無以善其后,只好一死求個解脫。”
  “其實又何致于非走上絕境不可?”洪鈞突然問道:“我在上海發的信,收到了沒有?”
  “收到了。可是,大哥看不到了!”張仲襄問,“你的信語焉不詳。只說結果圓滿,一切等你回來再談。是怎么個結果?”
  于是洪鈞從怀中掏出与吳老板所訂的契約,默默地遞了過去。張仲襄接到手里,匆匆看完,閉目搖頭,是那种無窮感慨,不胜遺憾的神气。
  洪鈞自然要問:“二哥,這么辦,不是當初的原意嗎?”
  “比當初的原意還要好。可惜,晚了一步!”張仲襄急忙又說:“這不是怪你,你辦得太好了!而終于是這么一個慘不忍言的結局,真乃天意!”
  越說越令人糊涂,“二哥,”洪鈞追問,“是不是我耽誤了什么?”
  “不、不!你沒有。”張仲襄躊躇了一會,很吃力地說:“你旅途辛苦,加以這么個刺激,我真替你擔心,怕你支持不住。文卿,”他抽著他的背又說:“你先請回去休息,或者到望海閣去坐一坐。最好,最好喝醉了它,睡一大覺。”
  洪鈞听他這話,胸頭一爽。他也知道張仲襄不愿多談,是怕他感触太重,哀傷過甚;卻不知郁悶更能傷人,倒不如細細去問藹如。

         ※        ※         ※

  藹如跟洪鈞一樣傷心,連朝皆哭,眼都腫了。
  可是,她雖一想起万士弘的好處就哭,而見了洪鈞,反無眼淚,因為怕增添他的傷心。
  在洪鈞,一則處境不同,望海閣不是喪居,雖是“門戶人家”,畢竟也有老母,要顧到忌諱;再則在万家的眼淚流得太多,此時有欲哭無淚之實;三則是跟藹如同樣的用意,不愿她因為他的傷心而傷心。因此,見了面反倒找些言不由衷的、小別重逢應有的門面話說。
  “先洗個澡吧!”藹如皺著眉說,“看你這一身,倒像是三年不曾洗過澡似地。”
  “算了!就洗了澡,也沒有替換的短衫褲。”
  “這——”藹如想了一會,很有決斷地說:“你別管!你去洗,澡盆里多坐一會,包你有干淨短衫褲換。”
  于是洪鈞听她的話,解衣磅礡,由已辭出燕子窠在望海閣暫住的阿培,替他擦背;換了一次洗澡水,花了半個時辰,痛痛快快地一洗征塵。等擦干身子,一套短衫褲已經遞了進來,入手猶溫,顯然是剛洗了用熨斗燙干的。
  “身上好像輕了十几斤。”洪鈞這一天初次有了輕快的語聲,“先不覺得餓,這會倒想吃些什么了!”
  “備得有粥。”藹如問道:“是先吃粥,后喝酒;還是先喝著酒,替你烙餅?”
  “都可以。”洪鈞答說,“我有好些話問你。一面吃一面談,最好就只你我兩個。”
  “我知道!”藹如點點頭,“你跟我來!”
  藹如在她的畫室中,為洪鈞設下小酌。對海窗開,風來兩面,是他這半個月來所遇到的第一處清涼境界。但心境惻側,舉杯不歡;只為不忍辜負藹如的情意,強自加餐,卻總覺得食不甘味。
  “走了也沒有一封信給我。”藹如閒閒提起別后,語音中帶著些幽怨。
  “不知怎么,就是懶得寫信。不過,你要的東西我都買了。為了買那些不值錢的東西,我還特為在蘇州多住了半天。”
  “多住了半天?”藹如覺得他的話不可解。回家探親又不是驛馬遞“雞毛文書”,多住半天就算耽誤功夫嗎?
  洪鈞懂她的意思,“我在蘇州一共只打算住一夜。”他說,“多留半天,不就很多了?”
  “為什么呢?難得回去一趟,這么赶來赶去,倒像是楊四郎出關見娘似地。”
  洪鈞心中一動,家里那位如果是“四夫人”,眼前相對的就是“鐵鏡公主”了。這樣的念頭,自己想想好笑,也覺得荒唐,這种時候,怎么會有這种心思?
  于是他盡力拋開雜念,回答她的話說:“無非為了我那位万大哥的事,不能不盡快赶回來!”他不愿說破實情,講了假話;而且覺得要說便要裝得像,所以又歎口气:“誰知道白吃一趟辛苦。”
  “也不算白吃辛苦,總有人知道的。”
  “誰知道?”洪鈞例又動了感情,凄然淚下:“人天永隔,再也不能跟万大哥在這里喝酒了!”
  “一生一死,乃見交情。總有人知道。”藹如似乎不愿他再追問,緊接著問道:“在上海的交涉怎么樣?”
  “上海的交涉,說起來慚愧。亦因為過于關心万大哥的境況,言語態度之間,操之過急,差點搞出极大的誤會來!不過,”洪鈞欣慰地說,“最后總算很圓滿。姓吳的真正是君子人,像他這樣的古誼,如今少見了。”
  接下來,洪鈞細談了跟吳老板打交道的經過。藹如雙眼灼灼,听得非常仔細。等他講完,眨著眼、閉著嘴,默默無語,是頗有感触或者領悟的神气。
  “你看,万大哥死得是不是不值?能撐一撐,哪怕傾家蕩產,在煙台無片瓦之覆、無一寸之地,到上海跟吳老板這樣的人一淘,重起爐灶,也還是能打出一片天下來的!”
  “這要怪你!如果你一到就寫信,拿吳老板這种古道熱腸的情形,細細告訴万大爺,也許他就不致于尋短見。”藹如略停一下又說:“万大爺是受了气,冤抑難伸,才自己跟自己賭气,連性命都不要了!”
  “喔!”洪鈞移一移凳子,靠近藹如問道:“我正要問你,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問的其實不是如何畢命,而是為何尋死?張仲襄不肯多談,是怕洪鈞越增悲傷,但藹如身在局外,不但覺得談談無妨,而且她也看得比較清楚。
  第一是急。要賠償貨主的損失,要撫恤被難水手的家屬,變賣所有不足以了責任,如何不急?可是,這究竟是可以從長計議的事;天災非人力所能抗,苦主亦會諒解。
  第二是气。万士弘平日御下极厚,而被委以重任的司事,竟將如此有關東主身家的保險大事,掉以輕心,置諸腦后,如何不气?
  第三是憤。出事以后,万士弘邀約貨主商議賠償——就是洪鈞由煙台動身的前夕,在万家看到的那班人。平日都与万士弘稱兄道弟,极好的交情,并且万士弘确也幫過他們許多忙,水腳,要減价就減价;付款,要延期就延期。而當万士弘危難之時,不但不講交情,甚至約齊了与他為難,多方逼迫,出言刻薄,可惡過于落井下石。万士弘是最好面子、最愛朋友的人,身處其境,如何不憤?
  “其實憤也是气!”藹如不自覺地也有些激動了,“人生在世就是爭一口气,‘三分气在千般用,一旦無常万事休’!一口气咽不下,就唯有死才能咽气。三爺,倘或你一到上海,順順利利跟吳老板辦好交涉,詳詳細細寫信回來,万大爺看到這封信,心里就會想,世界上勢利之徒雖多,好人到底還沒有死完!只要這一轉念,那股拿死賭气的勁道,立刻就會打掉一大截,想想做人做朋友,總算還不是一點味道都沒有。那一來,你想,万大爺還死得成嗎?”
  這一番侃侃而談,將洪鈞說得楞住了!心潮起伏,不知是痛是悔是遺憾?但有一點卻是清清楚楚能夠辨別的,想不到藹如竟有這樣有條有理,并且异常透徹的見解!從今以后,倒真要刮目相看了。

         ※        ※         ※

  半個月的功夫,不分晝夜,舌敝唇焦,張仲襄和洪鈞總算將万士弘身后之事料理得有了結果。張仲襄代表万家出面談判賠償時,不斷挂在口邊的一句話是:“死了,死了!人一死就什么都了啦!”這近乎撒賴的口吻,還真管用,大部分貨主識趣,賠款能拿多少算多少。有那少數不甘心而硬爭強索的,便由洪鈞出頭吵架,說他們逼死人命,万家要打官司。于是張仲襄從旁排解,而話中暗著威脅,洪鈞与登萊青道,不是泛泛的關系,打起官司來,万家定占上風。這樣說好說歹,和解了事。
  處分了一切的債務,万士弘的遺屬還能剩下一万兩銀子,張、洪二人便將万太太清了出來,商議家務,勸她盤靈回廣東原籍。剩下的一万兩銀子,一半買四放租,一半存入妥當的銀號,用息不動本,撫孤守節,日子也可以過得去了。
  万太太完全接納這兩個“小叔子”的意見。不過她提出一個要求,万士弘雖有些親戚同鄉,她都不能信任,希望張仲襄能護送她全家回廣東。
  張仲襄義不容辭,立即答應。于是万家收拾行李,遣散下人,不過三天功夫,便已畢事。但張仲襄因為有三口通商大臣衙門派駐煙台,交涉洋務的差使,平日雖清閒無事,一旦与洋人有交道要打,耽誤了卻是所關不細,所以特地遣派專差到天津去投遞請假的稟函,要到有了“批回”,方能動身。
  這等候回信的當儿,市面上傳說紛紜,曾九帥已經克复了金陵。這是個好消息,也是一件無大不大的大事,人人關心,可是打听不出究竟。洪鈞因為籍隸江南,更感關切,因此對傳聞不一、語焉不詳的情況亦更感煩悶。
  倒是藹如沉得住气,“怎么回事一兩天之內就明白了!”她勸他說:“你就當它真的好了!何妨打算打算,也強似大熱天里到處去奔走打听。”
  想想她的話也不錯。退一步想,就算這一次消息不确,掃穴犁庭也是不久之事。“我們江南有句俗語,‘冬至不出年外’,曾九帥成功,必在這一兩個月之內。”洪鈞微皺著眉說,“金陵殘破之极,貢院一定毀掉了!看來今年的鄉試,已經無望;就算明年補行鄉試,也一定赶不上春闈!我只好等戊辰科。”
  藹如懂他的意思,是說要到同治七年戊辰的會試,他才能中進士。其語有憾,卻正是信心十足的表示。藹如細想了一會,問出一句話來:“三爺,你真的有把握?”
  “‘場中莫論文’!我不敢說。”
  “這就是說,文章是有把握的,就不知運气怎么樣?”
  “對!我就是這個意思。”
  “那你就不必愁”藹如加重語气說:“如果你竟不中是無天理了!”
  听得這話,洪鈞心中便是一喜,可是還不明究竟,“怎么呢?”他很快地問:“你總有個說法?”
  “當然。”藹如從容答說:“你的相貌,不是長久貧賤之人;你的居心行事,光明正大,講究義气。如果你還不中,又去中誰?”
  “藹如!”洪鈞一時有知遇之感,緊握著她的手說:“你說得我太好了!”
  “原是如此。不過,三爺,我還有句話恐怕不中听。”
  “不要緊,不要緊!你說。”
  “我不大相信命運;我相信我自己。有一天張二爺來玩,我陪他閒聊,談起科場里的情形。他說,那地方就跟監牢一樣,‘號舍’里站起來立不直,躺下去睡不平。鄉試八九月里,正是‘桂花蒸’的時候,所以中一名舉人,不但文章要好,身体更要好。有些身子弱的人,吃不得那种辛苦,生重病扶了出去的有;在里面吐血,活著進去,死了出來的也有。相傳這都是作了孽,冤鬼來報复,其實是鬼話!所以,三爺,如果我換了你,我不說‘場中莫論文’這句話。我,第一,下苦功;第二,好好將養身子。”
  她一面說,他一面不斷點頭。等她說完,洪鈞不胜感慨地低著頭說:“我很慚愧!我竟還沒有你這番見解。”
  他是由衷之言,在她卻覺得恭維過分,反有假客气之感,因而不受亦不辯。只怜惜地說:“你近來又瘦又黑!”
  “我年年疰夏,今年更是‘食少事繁’,怎么不瘦?”
  “好在万家的大事,總算了結了。等張二爺送万家家眷動了身,你也該好好儿將養將養。”
  “嗯!”洪鈞點點頭,看了她一眼,然后視線下移,右手按在桌面上,五只手指輪番輕敲。那樣子既像心事重重,又像煞費躊躇,總之,心情決不輕松。
  “是有什么為難的事?”藹如用极平靜的聲音問。
  “沒有。”他回答得很隨便,是根本不愿跟她談的語气。
  即令對他關怀极深,她的与生俱來的傲气是改不了的,見此光景,便不再多問了。

         ※        ※         ※

  “小姐,你看看,地上撿到一封信,可不知哪位客人失落的?”
  從小王媽手里接過信來一看,信封上寫的是:“回呈貴上人”,下面畫個花押。不知發信的是誰,更不知受信的是誰?好在信是拆了封的,藹如只有看信的內容去找這封信的主人了。
  信上稱呼是“文翁仁兄大人”;緊接著便是敘事:“惠示敬悉。茲查尊處宕賬共該七百三十二兩余。前奉堂諭:‘各文案委員借支薪水以五百兩為限,不可通融。’足下逾限已多,所囑暫支銀百兩一節,格于嚴令,歉難從命。惟叨在愛末,不容坐視;籃中尚存銀六十兩,敬以半數奉借,聊助看花看竹之需。隨交貴介奉上,即希檢收。”下面具名,仍如信封上的花押,不過已可想見此人的身份,必是新關中職司銀錢出納的賬房。
  藹如心里難過——為洪鈞難過,也為她自己難過。怪不得他剛才有心事不肯說,原來就是這么一件說不出口的心事。
  使她最難過的是“聊助看花看竹之需”這句話。洪鈞要借錢,當然不會說是要付望海閣的賬,或者還賭債。而在他人心目中,洪鈞是因為荒唐而舉債,其沒出息可知!
  只不過百把兩銀子的事,如此受人之辱,藹如為他抑郁不歡之余,亦复為他憤憤不平。
  “小姐,”小王媽問道:“想是洪三爺的信?”
  “你怎么知道?”
  “不是洪三爺的信,”小王媽說,“還不是看過就丟在一邊了!”
  藹如一惊!心中警惕,自己的心事都擺在臉上了!以后倒要檢點。“不是的,”她欺小王媽不識字,硬不承認,“是道台衙門張師爺失落在這里的不相干的信,也許人家是故意丟掉的也說不定。”說著,她將那封信撕成几片,揉作一團,隨手拋入痰盂。
  這一夜,她輾轉反側,將深印在心版上的那個人影,翻過來。倒過去地考量思索,終干下定了決心。
  這是千回百折,盤旋了許多時候而始到達的一個新的心境。藹如有一种從未經歷過的超脫的感覺,昂首天外,脾睨塵寰,飄飄然有羽化登仙之樂。但也因此使她激動得無法再留在床上,悄悄起身,到畫室中拉開東面的窗帘,但見半輪紅日,万點金鱗,浩浩森森,海天交融的雄偉景致,恰好与她的心境相配。
  藹如突然平靜了!人世間的一切,就這一刻為她看得微不足道。“塵世几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她低聲吟哦著,覺著一身的榮辱,不但不必計較,甚至根本無榮辱之可言。
  這瞬間的心境更是她從未經歷過的,仿佛魂靈出竅,凌空飄浮著在看另一個塵世中的藹如,無悲無喜,無我無物。但等她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想捕捉這一分感覺時,卻已倏然幻滅,無跡可求。
  她有些害怕!想起“倩女离魂”的故事,擔心就是這樣的情形。于是霎時間熱血沸騰,腦中出現了清清楚楚的景象——就在間壁的臥室中,床上直挺挺地躺著似睡似死的女郎;而白發盈頭的母親,含著眼淚,急迫地頻頻呼喚:“愛珠!愛珠!寶貝,你到底怎么啦?你怎么不說話?”站在一旁的是小王媽和阿翠,眼淚也就快奪眶而出了。還有洪鈞,臉色蒼白,緊閉著嘴唇,兩道眉毛差點擰在一起。
  藹如心痛如絞,胸口自然气悶得快要窒息似地。她像被什么虫子咬了一口那樣,一陣痙攣,震得不由自主地跳了起來。然后,直奔出室去叩她母親的房門。
  李婆婆剛醒,听敲門聲很急,心里先就著慌,大聲問道:“誰啊?”
  這一聲藹如警覺了,“是我!娘。”她放緩了聲音回答。
  “什么事?”李婆婆匆匆下床。
  門一開,藹如擦身而入,雙手扶著李婆婆的左臂,長長地喘了一口气。
  “怎么啦?愛珠!”李婆婆一面說,一面伸手去摸她的額頭,失惊而呼:“冰涼!你病了?”
  “沒有!”藹如的心開始定了下來,“我做了個惡夢。”
  “嚇我一大跳。”李婆婆如釋重負,不免埋怨,“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何至于嚇得這樣子?”
  藹如不辯。只扶著李婆婆坐到床沿上,拿床薄羅夾被,將她自己和李婆婆裹在一起,將臉一偏偎靠在她母親肩k,似乎很舒服的樣子。
  李婆婆又好气,又好笑,而更多的是怜愛!伸手捏捏她的膀子,輕輕說道:“你瘦了點。”
  “瘦有什么不好?”
  “你的骨架子大,太瘦了像根青竹竿似地,那才難看。”
  “又何致于瘦得那樣子?”藹如忽然問道:“娘,如果南邊平靖了,我們怎么辦?”
  李婆婆沉默著。不是無話可答,而是話大多了,她得想一想,該從哪里說起?
  “娘!”藹如問道:“只怕你還沒有打算?”
  “哪里是沒有打算?只不過打算不好!”說到這里,李婆婆突然一陣煩躁:“你冷就加件衣服,這樣裹緊了,悟出我一身汗。”
  “我不冷了。”藹如將夾被松開,剔亮了油燈,倒一杯金銀花泡的涼茶,慢慢啜飲著,靜等她母親再說下去。
  “落葉歸根,自然是回老家——”
  一句話不曾完,藹如脫口說道:“我不回徐州!”語聲既尖且促,就像一把小刀在李婆婆心頭划了一條口子。
  “我又何嘗愿意回徐州?人要臉,樹要皮,回徐州進不得祠堂,不如不回去。不過,你年紀輕,不懂上了年紀的人的心。能夠想出一條不大傷面子的路來,就稍微委屈些,也還是回家鄉的好。”
  藹如不答,她不以她母親的話為然,但卻不忍再峻拒了。想一想問道:“哪里有什么不傷面子的路?”
  “從良啊!”李婆婆不暇思索地答說:“我一直在想,洪三爺如果是徐州人,或者雖不是徐州人,肯在徐州安家就好了。”
  藹如的心跳得很厲害,又惊又喜,思緒极亂,將杯涼茶一口气喝干,長長地喘了口气。
  “這一陣子,我冷眼在看,好像覺得以前看得不大對。”
  “什么看得不大對?說了半天,倒是說的什么呀?”
  “洪三爺。”李婆婆說:“我總當蘇州人浮滑,好虛面子,欠剛強,這趟看洪三爺為万家的事,倒真虧他!頂難得的是,有血性。”
  “是啊!”一句話說到藹如心坎里,痛快無比,不由得拍手跳腳地失聲而呼。聲音高得她自己都發覺失態,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放低了聲音說:“娘也看出他是個有血性、講義气的?”
  “這一說,你也看出來了。可惜——”李婆婆沒有再說下去。
  做女儿的懂她未說出口的話,可惜洪鈞有了妻室,而她又不肯做偏房。話頭已接上了,此時不說,更待何時?藹如便從容問道:“娘,你還記得不記得跟我說過一句話:人生在世,不是圖名,就是圖利;如果兩樣都落空,就是自己對不起自己?”
  “怎么不記得!”
  “原來娘記得!那就好說了。我倒要請問你老人家,像我圖名怎么個圖法?”
  一句話將李婆婆問住了,“我亦不過隨口一句,作個譬仿。”她說:“三綹梳頭、兩截穿衣的人,談得到什么名?”
  “娘,你說話不算話,賴皮!”
  听她這撒嬌的口吻,李婆婆啼笑皆非,門外卻“噗哧”一聲,忍俊不禁地在笑。
  母女倆都听出來了,是小王媽的聲音。藹如先當她有意“听壁腳”,轉念一想,正好拉她作個幫手,便即喊道:“小王媽,你進來!”
  小王媽看看躲不過,提著一塊抹布,帶著一臉窘笑,推門而入,不等她母女開口,先自表白:“我剛好在抹窗子,听見——”
  “好了!”藹如搖著手打斷她的話,“沒有人說你在偷听什么,而且也不怕偷听。”
  “原是。”小王媽一面回答,一面抹桌子。
  看她在做事,藹如便先拿她丟開,轉臉向李婆婆說道:“娘,我不知道想過多少遍了,圖利容易圖名難!如今積蓄雖不多,想來供養你老人家下半輩子總夠了?”
  “話不是這么說。我總想有個半子之靠。光是吃老本,不說坐吃山空,就算吃不窮,凄凄涼涼的,也沒有什么味道。”
  這几句話,未在藹如計算之中;而說來卻是老年人情理之中必有的想法。她覺得不能推卻、也不能閃避,細想了一下,這樣答說:“我又不是生來做尼姑的命!只要娘讓我辦一件對得起自己,對得起我家的姓的事,以后我听娘作主就是。”
  “這就沒話說了!”小王媽插嘴幫腔,“婆婆一定答允的。”
  李婆婆沒有理她,平靜地說道:“你且說來看!”
  “我要幫一個人的忙!幫這個人‘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也替我揚一揚眉,吐一吐气!”
  李婆婆和小王媽的表情都沒有什么變化,仿佛早就意料到她會這么說。
  “你怎么揚眉,怎么吐气?”李婆婆用很冷靜的聲音答說:“他就是中了狀元,不見得你就是狀元娘子!”
  “正為的不是我,人家才會佩服。”藹如答得很快,“為了想做狀元娘子,去造就一個狀元出來,無非為的自己,這是私心!沒有什么了不起。”
  “你的口气倒真不小!”李婆婆忽然笑了,“狀元!談何容易?文曲星下凡,百神呵護;皇帝都沒有一定把握,說能造就哪個中狀元。你就敢說這話了?”
  “我沒有說一定可以造就他中狀元,原是娘這么說,我才以話答話,作個譬仿。不過,幫他圖個兩榜出身,我是有把握的。”藹如怕自己的話說得狂了,又惹母親起反感,所以緊接著補了一句:“他的筆下、人品,原就是一定能中進士的。不過要讓他肯下苦功,肯上進而已。”
  “那么,你打算怎么個幫他的忙?”
  當著小王媽的面,藹如不愿明說;而談到緊要關節上,卻又不能不說,想了好半天,總算想到了一句小王媽不懂,而愛听昆腔的李婆婆一定會懂的話。
  “娘總听過‘繡襦記’?”
  李婆婆自然听過,知道藹如是拿李亞仙資助鄭元和的故事,表示要接濟洪鈞。提到這一層,她覺得不能隨便許諾,因而保持著沉默。
  藹如不怕她母親反對,因為她自信能夠說服。就怕她母親沉默,說不進話去。為了打破僵局,她向小王媽問道:“你看洪三爺為人怎么樣?”
  “她自然說他好!”李婆婆插進來說,“阿培要人家照應,哪會不好?”
  這話出于李婆婆之口,格外有諷刺的意味。因為當時她從成山回來,正逢洪鈞大醉,初次留宿望海閣的那天,小王媽對洪鈞并不見得恭維;如今要說他是怎么、怎么好,豈非前后不符。
  小王媽自然能辨別她話中的味道,不便多說,但也不能不說,“洪三爺的為人,大家都看得出來的。”她說,“行得好心有好報!只看他待万大爺的義气,將來不會不好。不然,世界上還有哪個肯做好人。”
  真是言者無意,听者有心,那一句“行得好心有好報”,恰好打入李婆婆的心坎,默然不語,表示不反對藹如的想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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