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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成都文武官員,以參知政事呂余慶和西川行營都部署王全斌為首,齊集位居鬧市的成都府衙門大堂,等候欽使宣旨。呂余慶為了要讓成都百姓,了解朝廷整飭綱紀、安撫黎庶的德意,特意叫戶曹參軍,通知鄉約地保,准許百姓到成都府衙門來听宣旨。
  因此,呂余慶又跟王全斌商量好,特意多等一會,等老百姓聞風而至,聚集得多了,才派儀衛去迎欽使;丁德裕在鼓樂前導、衛士簇擁之下,騎一匹高頭大白馬,手捧黃封,得意洋洋地迤邐而來。一到成都府衛門,呂余慶和王全斌率領文武僚屬,把他迎了進去;只見大堂上已設下香案,丁德裕便上堂在正中一站,口中喊道:“接旨”
  于是堂下吏役應聲高呼:“接旨——”
  鳴炮鼓樂,鬧哄哄地亂過一陣,丁德裕把昨天宣的詔旨,重新大聲宣讀了一遍;接下來要遵旨處分米光緒了。
  移開香案,舖設公堂,一共是六個人會審:呂余慶、王全斌、劉光乂,崔彥、王仁贍、曹彬。
  在前一天就被看管的米光緒,當然知道自己所做的事,為軍律所不許,這一下失去自由,將是被治罪的先聲;但犯紀律的不止他一個,所以心里還不怎么著急,終夜忖度,對看守的人說,至多不過革職的處分。及至此刻被提到堂,只見堂上是蜀中最高的六位長官,堂下無數圍觀的百姓,臉上頓時變色,一心知事態嚴重,超過所想像的不知多少倍。
  在此以前,成都百姓只見呂余慶殺過一個喝醉了酒搶劫商人財物的士兵;像這樣以軍法審訊一個將官,還是第一次。他們還不知道剛才開讀圣旨,已決定了米光緒的命運,因而心存怀疑,不知道這樣會審是有意擺一擺場面,結果是雷聲大、雨點小?還是真的要伸張法紀,判米光緒以重刑?這出入之間,可以看出朝廷對地方的態度,有沒有安居樂業的可能,就在此一案中得見端倪。這樣,自不能不寄以關切;所以人雖多,秩序极好,鴉雀無聲地注視著堂上。
  堂上主審的是呂余慶,他已取得王全斌的諒解和支持,決心要為老百姓說話。同時,他也深深体會到朝廷的用心,有意要擺個場面;只是不像觀審的人所猜疑的那樣,雷聲大,雨點小,而是雷聲大,雨點也大。
  管軍律的幕職官,已經備具案卷,端端正正置放在公案上;呂余慶翻開第一頁,看了一下,依照一般審訊的程序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米光緒。”
  “你本來是什么官職?”
  “原任御廚副使。”米光緒說:“現任歸州路行營馬軍都監。”
  “歸州路行營的軍紀很好啊!”呂余慶故意這樣說;暗中刺了崔彥進、王仁贍一下,用意在讓他們知道慚愧。
  在米光緒,自然是就話答話:“是!”他說:“歸州路的蜀軍,望風投降;大軍亦秋毫無犯。”
  “你可知道,唯其秋毫無犯,才會有望風投降的戰果。你身為軍官,難道連這一點都不知道?”
  “自然知道。只是用兵之道——”
  “這里不談用兵,只談軍紀。”呂余慶打斷他的話問:“全師雄叛亂時,你奉派的是什么任務?”
  這一問,米光緒為難了,很吃力地答道:“奉王都帥之命去招撫。”
  “原來是招撫。”呂余慶緊接著問:“奉派了這個任務,你總有你達成任務的做法。你說,你是怎么個打算?”
  “我——”米光緒咽了口唾沫:“我是想,叛亂的人,要臨之以威,才能就范。”
  “這是威力,不是招撫。”
  “原是要恩威并用——”
  “對!”百余慶通緊了問:“你施了什么恩?”
  “我派人跟全師雄說,赶快投降,朝廷會加恩,不但不罪,依舊任用。”
  “全師雄怎么答覆?”
  “他沒有答覆。”米光緒加重了語气說:“置之不理,就是抗命不從。所以——”他沒有再說下去。
  “所以你就臨之以威了?”呂余慶用的是譏刺語气。
  “在那時,不能不作斷然處置。不錯,我殺了全師雄一族,這是制裁;全師雄也殺了我們的好些兵。”
  呂余慶冷笑一聲,轉臉問道:“王都帥,你給米光緒的命令,可曾有什么‘制裁’之說?”
  “沒有。”王全斌答道:“我只這樣授權,如果招撫不成,可以相机進剿。”
  “殺那些雖在軍中,并無武器的婦孺老幼,可算得是‘進剿’?”
  “那怎么是?不是!”
  “你听見沒有?”呂余慶對米光緒又說:“全師雄叛亂,自有國法制裁,何用你越俎代庖?”
  “當時是事實需要。”米光緒強辯著:“用兵之道,不一而足。”
  “哼!”呂余慶忍不住有些光火:“你口口聲聲‘用兵之道,用兵之道’,以為我不曾讀過兵法?就算我不知兵,你張眼看看,多少知兵的在這里。你說‘用兵之道,不一而足’。我倒要問你,全師雄為少數叛卒所挾持,本無作亂之心,你殺了他的族人,把他逼到叛亂的路上去,這用的是什么兵?”
  米光緒低下頭去不響了。雖然語塞,但也不曾認罪。堂下觀審的人,便在小聲議論,認為他有取死之道了!
  “我再問你,”呂余慶的神色更嚴重了:“你納了全師雄的愛女為妾,可有此事?你實說,不許抵賴!”
  “我不賴,是有這事。”米光緒依然強辯:“那是人家自愿的”
  “誰!誰自愿的?全師雄的女儿?”
  “是!是她家的人。”
  “你殺了她家的人,她家還自愿把女儿与你作妾,世上有這种不近情理的事嗎?”
  “參政!”米光緒仿佛要賭神罰咒似地:“确是自愿。”
  “強盜殺人,事主家獻上女儿,求強盜刀下留情,那也是自愿。”呂余慶仰身靠在椅子上搖搖頭:“如果你一定要說自愿,那全師雄就是你的老丈人,當時為何不來認親?一認親,不就可以化干戈為玉帛了嗎?”
  語聲未終,堂下發出笑聲;東也“噗哧”,西也“噗哧”,頗有人忍俊不禁了。
  堂上的問官,卻都把臉繃得更緊——不是如此,就也會忍不住發笑。當然,只有米光緒不會覺得呂余慶的話問得有趣,他低著頭吐出一句話來。“我知罪了!求參政念我一路而來。并無過失,從寬治罪。”
  “不行!你犯的罪太嚴重了。”呂余慶吩咐:“讓他畫供!”
  于是在一旁錄供的刑曹參軍,取了供狀,又拿一支筆,親自下座送到米光緒面前。
  他似乎想強作鎮靜,取過供狀,低頭細看;但堂下看不見。堂上卻清清楚楚發現。他捧著供狀的雙手,已忍不住發抖。
  “錄得對不對?”
  米光緒抬頭望了一下,遲疑地答道:“對,對的。”
  “那就畫供!”
  筆送到他手里,他抖顫著畫了個歪歪斜斜的花押。刑曹參軍隨即把供狀送上公案,呂余慶便右手遞了給王全斌。
  王全斌沒有看供狀,卻看著呂余慶的臉,彼此從眼色取得默契,可以開始宣判了。
  “米光緒!”呂余慶問道:“你有什么話交代你家屬?”
  這話一出口,堂下嗡然,都知道米光緒難逃一死了。而米光緒則是神色大變,几乎站都站不穩,這要一倒了下來,是件很丟人的事,所以曹彬相當著急。
  “米光緒!”他用低沉有力的聲音喝道:“你的軍人气概呢?”
  听得這一喝,米光緒總算穩住了身子,朝上說道:“罪不及妻孥!我犯法已經抵罪;我立過功,朝廷自會撫恤。我沒有話說。”
  “你這話說得不錯。”呂余慶略停一停大聲說道:“米光緒違犯軍律,罪行嚴重;奉旨審問屬實后即行正法。綁下去!”
  堂下雖無歡聲,卻無不點頭。于是笳角高鳴聲中,就在成都府衙門前面,清出一刑場;被刑的米光緒,死后又复梟首,用小木籠子盛了,傳遍各營,以昭炯戒。接著各城門都貼出“謄黃”的諭旨;成都百姓的一口冤气平了下去,對朝廷的信心也就同時恢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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