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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蕊夫人的意料不錯,皇帝接得告變的奏章,勃然震怒;
  “我恨不得手誅賊臣!”皇帝拿柱斧連擊御案:“你們說,王全斌可惡不可惡?”
  “陛下暫息雷霆之怒!”趙普奏勸:“真相如何,尚難盡悉。此多由米光緒妄為而起——”
  “米光緒自然非殺不可!王全斌難道就不該辦罪?他把米光緒說成罪魁禍首,我就不信他一點責任都沒有!蜀中來人,講王全斌、王仁贍、崔彥進等人如何不法的話,還不夠多嗎?”
  “田欽祚的話,亦未可全信。”皇弟光義說道:“不過王全斌統馭無方的責任,無論如何是逃不了的。目前正在用兵之際,臣請陛下,暫置勿問,等班師回京,再作處置。”
  “皇弟所論极是。”趙普緊接著光義的話說:“伏乞陛下俯從。”
  皇帝不要考慮。照他的意思,要即日下詔,解除王全斌、崔彥進、王仁贍三人的職務,由劉光乂和曹彬分統平蜀大軍;但綿州之變,情勢棘手,終以“陣前易帥”為兵家大忌,不得不放棄自己的想法,采納光義的建議。
  “也罷!”皇帝轉臉向樞密使李崇矩吩咐:“你那里擬詔,痛責王全斌,叫他改過自新,戴罪圖功!”
  “是!”
  “米光緒万不可繞!派人拿問,星夜解進京來,會審定罪!”
  “是!”李崇矩答道:“可否派客省使丁德裕前往拿問,取旨遵行。”
  “可以。”
  “陛下!”光義忽然發言:“依臣愚見,不如軍前問斬。”
  “對,對!”皇帝很高興地說:“我竟沒有想到。軍前問斬,讓我蜀中百姓知道,有人替他們作主;再則也讓那些不法的將領看看,不可違我的法度。就這么辦,就這么辦!”
  于是客省使丁德裕攜帶御賜寶劍以及下達王全斌的詔令,星夜急馳,由峽路入蜀——綿州有警,劍閣道已經中斷了。
  皇命在身,晝夜赶路;一路听到許多流言,丁德裕還不以為意,到了渝州,才知道消息著實不好。成都北面守彭州的是王繼濤,他原是伐蜀大軍鳳州路的“壕砦使”,軍入成都,王全斌派他護送孟昶進京;但有人密告,說他曾向孟昶索取官妓金帛。有此苟且,可能會進而不護,万一中途出了差錯,責任非輕;因此,王全斌另外派人護送孟昶,把王繼濤作彭州刺史。
  等到全師雄被劫持為亂軍的首領,先攻綿州不利,改攻彭州,王繼濤和都監李德榮出兵迎拒;結果李德榮陣亡,王繼濤身被八槍,一人一馬逃回成都。全師雄以彭州為根据地,自號“興蜀大王”,大開幕府,任命“官員”,成都附近的十縣,聞風響應,局勢相當棘手。
  于是王全斌与崔彥進,自成都另行調兵遣將,往北平亂;北路派的是歸州路的先鋒老將高彥暉,卻以田欽祚做他的副手。兵到灌縣,与亂軍遭遇;高彥暉吃虧在地形不熟,經過一處隘路,埋伏在竹林中的亂軍,迎頭一攔,官軍吃了個敗伏。
  不過高彥暉還是把陣腳穩住了。看看天色將晚,高彥暉預備收兵;當晚重新部署,第二天一早決戰。他把這個計划与田欽祚商議,田欽作不以為然。
  陰險狡猾的田欽祚,私底下已打算著“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但怕亂軍緊釘住不放,所以用了個激將法,叫高彥暉替他去擋災。
  “老將軍久食厚祿,如何一遇賊就退縮害怕?”他說:“怕對不起官家吧!”
  高彥暉是悲歌慷慨的燕趙之士,且具姜桂之性,最不肯服輸;因而一听田欽祚的話,勃然大怒:“這是什么話?你看我殺賊!”說完,捋須上馬,揮軍疾進。
  等高彥暉領兵往北,田欽祚帶著他的部下,掉頭往南。擊賊的部隊得到消息,軍心大亂;由“尾巴”上開始,一節一節消失,最后只剩下領頭的高彥暉和他的少數親軍,力戰陣亡,無一生還。亂軍劉澤領三万人馬,乘胜直逼成都;王全斌大起恐慌,下令閉城,采取了守勢。
  幸好,川東還未作亂,丁德裕怕東、南兩路也會像劍閣道那樣中斷,因而星夜急馳,取道內江、資州、簡陽,到了成都東城,只見城門緊閉,城上十步一旗、五步一卒,防守异常嚴密;人馬未到,城上已飛篁如雨地當他們敵人看待了。
  那就只有鳴鏑傳書了。丁德裕親筆寫了一封信,道明身份和來意,派一名极好的弓箭手,冒險迫近城下,把那枝縛著書信的響箭,射到城上。
  守東城的是曹彬,接得書信一看,認出是丁德裕的筆跡,下令開城接納。
  見過了禮,丁德裕皺眉問道:“如何搞成這么個局面?”
  曹彬內心痛苦不堪。但以軍中需要團結,不愿批評王全斌、崔彥進、王仁贍和田欽祚,只答一句:“說來話長。”接著便派人置備湯沐、飯食,殷殷慰勞,同時派人去通知王全斌,說是“欽使”到了。
  “且慢!”丁德裕急忙攔阻:“我出京之前,官家面諭。到了成都,与呂參政、劉副帥及足下商量停當,然后遵旨辦理。”
  “喔!”曹彬想了想說:“既然如此,我先派人送你到行館;再請呂參政和劉副帥來相會。”
  “不必再到什么行館,就請把呂、劉二公請來,以便開讀詔旨。”
  “是!”
  于是曹彬分頭派人,把呂余慶和劉光乂請到他的指揮所來。論官位,以丁德裕為最低,只是“欽使”的身份尊貴,所以奉他上坐;略略寒暄過后,呂余慶動問此行使命。
  “有詔令在此!”他站起身回答,從胸前取出一個密封的黃錦封套。
  香案是早已備好了的。呂余慶等人跪在香案面前,恭听詔旨;才知道是為振肅軍紀,立斬米光緒,傳旨各營,以為違法亂紀者戒。
  “劉副帥!”呂余慶向劉光乂說:“我看仍須傳旨王都帥,明正典刑,才是正辦。”
  “此事不難辦。但消息不宜泄露,怕米光緒畏罪自盡,于圣旨不好交代。這樣,”劉光乂說:“請國華去面謁都帥,采取預為警戒的措施。”
  “也好!”丁德裕和呂余慶异口伺聲地說。
  于是曹彬領命去見王全斌。行營帥府就設在蜀宮內;天時漸熱,王全斌已移居孟昶和花蕊夫人避暑的摩河池上,新荷初綻,水殿風香,他左右侍候的都是孟昶留下來的宮女,這時正在借酒澆愁,獨自盤算,計划派曹彬和康延澤領兵出擊,打開困境。因此一听侍女通報,說曹將軍來了,立刻吩咐:“快請!”
  “國華!”他遠遠地就招手,“我正在念你。”
  曹彬加快數步進了水殿,剛要躬身行禮,受了囑咐的兩名侍女,已一左一右牽住他的手,笑著把他連扶帶推地、納坐在王全斌左首的錦墩上,接著就有人替他斟酒,捧向唇邊。
  “我自己來!”曹彬接過酒杯,向王全斌舉一舉說:“都帥,我敬了這一杯,有公務密陳。”
  “那——”王全斌向左右看了一下:“你們暫且退下。別走遠了!我跟曹將軍說几句話,你們再進來。”說著,還抓住一個紫衣侍儿的手,放在嘴上香了一下。
  “丁德格剛到,銜旨來振肅軍紀。”
  “喔!”王全斌頓時收斂了笑容,坐直了身子問:“人呢?”
  “在我指揮所。”曹彬答道:“呂參政和劉副帥都在!”
  一听這話,王全斌大不自在,“何以不來喚我?”他神色凜然:“難道是來‘整’我?”
  “這倒也不是!為的是惊動都帥,諸多不便!”曹彬把詔旨內容,細細講了一遍,接下來又說:“只恐米光緒畏罪自殺,我看,須作緊急處置。”
  王全斌的神態平靜了,點點頭說:“不錯!你說吧,如何處置?”
  “第一、立即將米光緒加以看管。第二:派人接統他的部隊。”
  “可以!”王全斌問:“你看派誰接統他的部隊?”
  “李進卿比較适宜。”
  “就是李進卿。不過,下達命令;還有周折,你先接管了再說。”
  曹彬想了想答道:“遵令。事不宜遲,我現在就去。”
  “也不爭在這一刻。我還有話跟你談。”王全斌說:“這樣好了,我派人馬上去找米光緒來,等他到了你再走。”
  于是曹彬留了下來;趁召喚米光緒的這片刻,王全斌跟他談退敵之計。
  “唉!”未入正文,王全斌先有感慨;不胜悔恨地說:“我追悔莫及,當初應該听你的勸告,早早班師,又何致于弄得今天這樣子的灰頭土臉?”
  “悔亦無益,唯有早早定亂。”曹彬答道:“禍事之起,起于軍令不肅。如今有旨意立斬米光緒,都帥宜乎仰体圣心,趁此机會,大事整頓。此是一。”
  “是的,是的。”王全斌又問:“有一必有二,你再說下去。”
  “還有一句是:逆耳之言。”
  “你說吧!”王全斌顯得很能納諫似地,“盡管說,良藥苦口利于病!”
  “我說過了,就是四個字‘逆耳之言’!”
  王全斌一愣,細想一想才懂了他的意思。這是盡在不言中了!在曹彬眼中,自己的所作所為,可以非議的不止一端,數不胜數,所以概括成這么四個字。意會到此,不免內慚。
  “酒總可以喝吧?”他問。
  “宜乎适可而止。”
  “我听你的勸。”王全斌招招手,把紫衣侍儿召來說道:“叫錦春來!”
  錦春是一名老宮人,人入中年,猶是處子,生得一雙澄澈純淨的眼睛,而且腰肢婀娜、腳步輕盈,是宮女們的首腦。
  “元帥,將軍!”她招呼著在筵前拜了下去。
  “錦春!”王全斌用微帶悵惘的聲音說道:“從此刻起,不用你們伺候。你帶著你那一班人退出去吧。”
  “這……!”錦春粉臉失色:“是怎的侍奉不周,惹元帥生了气?”
  “不是,不是!”王全斌使勁搖著手:“你不要誤會。”
  “既如此,何以不許我們執役?”
  王全斌是有感于曹彬的“逆耳之言”,決心自我檢束,第一步就要摒絕聲色;但這番意思跟錦春卻不便說,所以搔搔頭皮,不知何以為答。
  曹彬解得其意,心中十分感動。他想,君子愛人以德,王全斌既有此心,倒要力贊其成。所以和顏悅色地說道:“錦春,元帥另有用意,不便与你說明。不過你大可放心,元帥決不是對你們不滿。你不必再說了,照元帥的吩咐去辦。”
  “是。”錦春斂眉答道:“只是左右給使,不可無人,要不要留下几個?”
  “一個都不必留!”王全斌說:“另有老軍執役。”
  當時把一班花朵儿似的宮女,換成數名朴拙的老軍。曹彬心里在想:王全斌能如此從善,局面就不難收拾了。趁他看重易于進言的時候,大可好好作一番獻議。
  就在這時候,一個“幕職官”名叫陳鍾的,帶著兩名小校,抱著一大堆公牘上堂,行禮說道:“請都帥听公事。”
  王全斌不甚識字,凡有公牘,都由幕職官念了,請示處理辦法,所以他人是看公事,在王全斌便叫“听公事”!
  “等一下!曹將軍在此。”
  “都帥,”曹彬赶緊接口:“不必為我耽誤公事。”
  “好吧,”王全斌揚著臉對陳鍾說:“我听!”
  老軍端來一張矮几、一個錦墩,設在側方,陳鍾告罪坐下,開始念公牘給王全斌听。
  “第一件,丰德庫被盜,捕獲竊賊七名,失錢五万,業已追回兩万——”
  不等陳鍾念完,王全斌就說:“移府!”
  “移府”是移成都知府呂余慶去辦,陳鍾答應一聲,把這件公文往一旁放下;待要念第二件時,曹彬開口了。
  “都帥,不問問竊賊是什么人?”
  “那還用問?”王全斌苦笑道:“一問,彼此就難為情了。”
  曹彬懂他的意思,那七名竊賊不是受了崔彥進和王仁贍的指使,便是受他們的包庇。“既然如此,”他說:“移府似乎不妥。”
  “怎的不妥?詣旨只教我管軍政,呂參政管民政;丰德庫早已移交過去了。”
  “話是不錯。”曹彬答道:“犯案的人有軍職,呂參政依舊得行文到都帥這里來要人。”
  “等他來要再說。”
  “請問都帥,怎的叫‘再說’?”
  “那還不容易明白?”王全斌輕蔑地答道:“看那七人個的‘長官’怎么說?他們愿意交人就交人,不愿意交人,自己想辦法去搪塞。”。
  “都帥!”曹彬把身子往后一仰,徐徐說道:“我又要說一句‘逆耳之言’了!”
  王全斌不響。陳鍾便拿起第二件公文,剛要念時,又被阻止——這一次是王全斌。
  “慢著。”他說:“先辦第一件,把那七名竊賊移送到成都府。另外給呂參政去一紙公文,請他依法嚴辦。”
  曹彬動容了,肅然离座,朝上一拜:“都帥,我致敬!”
  “莫如此,莫如此!”王全斌亂搖著手:“增我慚愧!”說完,示意陳鍾念第二件。
  “是!”陳鍾響亮地答應著;他的精神也來了,一天兩遍念公事,王全斌听完,多無明确處置,念了也是白念。能像此刻這樣有決斷,念的人就有勁了。
  陳鍾念一件,王全斌處理一件,有為難的地方,便与曹彬商量;片刻之間,二十多件公事都有了著落,陳鍾非常興奮,帶著滿面笑容,抱牘下堂。
  “國華,”王全斌欣慰而感慨地:“你看,士气馬上就不同了!”
  曹彬笑笑不答,因為他覺得說什么話都不合适;同時也不需要再說什么,王全斌已經在糾正自己了。
  “閒話少說。國華,我要跟你借將。”王全斌說:“不知道你跟光義肯不肯放?”
  “都帥的話言重了。”曹彬答道:“兩路人馬都歸都帥指揮,想調用什么人,只管下令。”
  “都像你這樣不分彼此就好了。”王全斌皺眉說道:“我現在痛苦得很!直屬的部隊,竟不知哪一個可用?能打仗的,紀律不好;派出去扰民有余,叫人不能放心。
  “何致于如此?”曹彬笑道:“康延澤不是很好嗎?”
  “也差不多就是他一個。”王全斌接下來說:“我想調你那里的張廷翰來用,你看如何?”
  “自然遵令。不過我要請問都帥,預備派張廷翰什么任務?”
  “張廷翰的馬隊,驃悍得很,我想讓他出擊雙流,好好沖一陣,先把南面肅清了再說。”
  曹彬沉吟未答。他的想法是要整頓軍紀,全面部署;然后以收民心、揚軍威雙管齊下的辦法,一舉消滅叛亂。只派精銳出擊,雖胜不能收功;而且在各求自保、彼此觀望的情勢下,就是勁卒,亦未見得能夠獲胜。
  “怎么樣?”王全斌問:“你想來別有所見。”
  “是!”曹彬把他的意思,坦誠地說了出來。
  “不錯,不錯!”王全斌一疊連聲地說:“我正就是這么在做。不過眼前的士气要維持,閉城而守,過于示弱,所以我必順要讓廷翰替我打個胜仗。”
  听他這么說,曹彬不便再持异議,答應第二天就把張廷翰派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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