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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蜀軍焚桔柏津浮橋,退保劍門的消息,傳到成都,蜀主孟昶越發惊惶;如果劍門一失,成都必定不保,生死關頭。必須出死力來自衛了。
  在朝野之間,卻不盡是如他那樣的看法。蜀中數十年不見兵革;憑恃劍閣、夔門之險,隔絕了中原的動蕩不安,天府之國,物阜民丰,而孟昶又一意振興文教,連武將亦無不風雅;天意、、地利、人事,安排出別有天地的太平盛世。成都城內,有已近中年而不辨寂麥的,但見家家弦管,處處歌筵;斗米三錢的地方,听不見啼饑號寒之聲,所以也沒防范宵小的措施;夜半閭巷,扶得醉人歸去的景像,隨處可見。
  當全盛之時——十几年前的成都。可以比做唐玄宗開元年間的長安。“錦江春色來天地”的三、四月間,烷花溪畔,珠翠羅褲与名花异卉,并相爭妍,迷离五色,馥郁十里,恍如仙境:“數重花外見樓台”胜過“曲江金殿鎖千門”。而“落葉滿長安”的季節,成都城上的芙蓉卻正開得如火如荼,燦若云霞,真正是個錦城——他處是錦上添花,成都是花上著錦;孟昶惜花,曾下令以帷幔掩覆城上的芙蓉。
  城上芙蓉,有錦幔可抵御重陽風雨的欺凌;而蜀中百姓,卻無良將可以為他們拒外侮于邊境。紙醉金迷的好日子,消磨了雄心壯志,也蔽塞了耳聰目明,所以听到王昭遠兵敗的消息,立刻便想到劍門的天險,有恃無恐,自解自慰。好在酒杯中的天地甚寬,醉鄉中的日月更長,盡管他事大如天,且喜我屋小如舟;算起來著急的只有一個孟昶和數名直言切諫之臣——連李太后都不知道;孟昶怕他老母著急,特意告誡宮人瞞著她。
  然而直言切諫之臣,卻又不是孟昶可共商量的人;交奏彈諫,都說王昭遠難當大任,勸孟昶把他調回,別遣良將。
  “陣前易帥,兵家大忌。而且,”孟昶皺著眉問李昊:“良將又在何處?”
  “官家道得是。”李昊答道:“數十年假武修文,昔時良將,半已凋零;如今不宜易帥,但當增兵。”
  “我也是這么想,卻不知抽調哪支兵好?”
  “兵亦如將,銳气已失,難效馳驅。”李昊想了一下又說:“臣以為應招募壯士,年輕气盛,庶乎有濟。”
  這話正合孟昶的心意。他是优柔寡斷的性格,遇到大事,心知為是而不能當机立斷,一定要有人在旁贊助;所心這時一听李昊的話,斷然決然地答道:“就照你的話,從速出榜招募,我發宮內的金帛充作軍費。要得人死力,必須厚待,軍需給養,不妨從寬。”
  有錢不怕招募不到“雕面惡少儿”,李昊便毫不遲疑地應聲:“是!”接著又說:“一事須請官家的示下,新募之卒,由何人挂帥?”
  “不就是為此躊躇難決嗎?你看呢!”
  “臣愚昧!急切間想不起有此适選的一人。”
  “我在想,你的話不錯,年輕气盛,還得從后輩中去找。”
  “是!”李昊徐徐又說:“王都統的地位,連老臣亦遜一籌,只怕資望不足的后輩,為王都統所輕;將帥不和,又當強敵壓境之下,這一層,不可不慮之于先。”
  孟昶不語,沉吟了好久,這樣問道:“元(吉吉)如何?”
  元(吉吉)是皇太子,有他挂帥,王昭遠不能不俯首听命;事實上亦唯有皇太子才能指揮得動王昭遠,就此一層而論,自是最适當的人選。但皇太子只會行獵,不知兵陣之事,万一有了意外,這個贊成的責任擔當不起,所以李昊這樣回答:“此事体大,但憑高斷,臣不敢贊一詞”
  這一說,孟昶又猶豫了。回到后宮,郁郁之色,現于眉宇。自有宮女把這番情形,去告訴了“花蕊夫人”——
  蜀主孟昶的兩個寵妃,都是國色也都通翰墨;早年的張太華,就是元(吉吉)的生母,眉目如畫,定擅專房;語辭政初年与孟昶同輦游青城山,宿在“九天丈人觀”,探幽攬胜,駐駕一月有余,還覺得興有未盡。負責警衛的“奉鑾肅衛都虞侯”李廷珪屢諫不听;結果張妃在大雷雨中被震殞身。就像馬嵬驛的楊貴妃那樣,張妃的遺体用一塊紅錦龍褥包裹,埋在九天觀前白楊樹下,悲痛不已的孟昶也就急急回鑾,离開了那傷心之地。
  于是有人仿照長恨歌后半段的故事,編了這樣一個傳說,說有個方士叫李若沖,一天薄暮時分,經過九天觀前埋香的白楊樹下,在云气窈渺之中,發現有個絕色女子在樹下微吟,神情詩聲,兩俱凄楚;細細辨去,是這樣一首詩:
  一別鑾輿今几年?白楊風起不成眠;
  常思往日椒房寵,淚滴衣襟損翠鈿。
  李若沖好不詫异,高聲問道:“是人是鬼?”
  那女子盈盈下拜,“我是蜀妃張太華。”她說:“陪駕來游青城,遇震而死,至今不得投生,請李先生為我超拔。”
  李若沖答應了他的要求,為她在中元節虔修“長生金簡”。不久,他在夢中見到張太華來致謝,說是已經投生人世。醒來一看,白粉牆上還用黃土寫著一首詩,自道“領得生神九卷經”,已出幽冥而見天日。當然,這一段神話,最后會傳到孟昶耳朵里;悲喜交集之余,李若沖得到了很丰厚的賞賜。
  張妃以后,最得寵的就是“花蕊夫人”;她姓徐,是高祖孟知祥鎮蜀的觀察判官徐元溥的妹妹。張妃死后入宮,封為慧妃,生得冰肌玉骨,嬌小玲瓏,孟昶看她如花之艷,如蕊之輕,所以賜號為“花蕊夫人”。人前背后,人人都叫她的別號,提起“慧妃”這個正式封號,反倒不大有人知道了。
  花蕊夫人不但是孟昶的解語花,也是他的如意珠;朝廷大事,每有疑難,她也常常參贊,所以這時听得宮女的報告,匆匆來問究竟。
  她不輕易去打听國家的政務,但只要知道了孟昶的疑難,卻常有很好建議,唯有這一次她不能對他有何幫助的,因為連她自己也還弄不明白,派太子領兵增援劍門,是不是明智的措施?而且,太子非她所出,即使有所見,她也不肯有所表示——雖說太子身臨前敵,只是為了表示重視宋軍的入境,以及激勵士气,不必親冒鋒鎬;但兵凶戰危,万一有了意外,說起來“太子領帥印,當初是由花蕊夫人一言而決”,這將會引起許多猜疑和是非,她不能不遠遠避嫌。
  見她沉吟不語,孟昶又喚著她的小名:“慧儿,此事我真是委決不下,你旁觀者清,替我出個主意看!”
  “我怎么能是‘旁觀者’?”花蕊夫人很快地答說:“托庇于官家,禍福同之,我當然也是局中人。”
  “我失言了。”孟昶握著她的手,歎口气說:“唉!當時不听娘的話;如今竟無可与言之人。”
  “當時太后說了些什么?”
  “叫我不必用王昭遠。”
  “那!”花蕊夫人覺得有個順理成章的主意:“如今也何妨請太后作個裁決。”、
  “對了!”孟昶欣然答道:“我怎會想不到此。”
  于是孟昶站起身來,与花蕊夫人由一群宮女簇擁著到慈慶宮去見李太后;年近歲逼。李太后正親自指揮著宮女,在更換适于新歲的一切陳設和字畫——看她那高高興興過年的樣子,孟昶倒又躊躇了,不敢把前線兵敗的消息透露。
  花蕊夫人懂得他的心意,悄悄提醒他說:“只談增兵,莫提喪師失地。”
  于是孟昶陪著說了些閒話,慢慢引入正題。“娘!”他說:“我有個念頭一不知道能行不能行?想請娘的示下。”
  李太后知道他孝順,必是因為過年又想了些新奇玩藝作娛親之計,所以阻攔在前:“算了吧,兵荒馬亂的,你就替我少出些花樣吧!”
  “正因為兵荒馬亂,害得娘也不安心。”孟昶趁机說道:“劍門雖是天險,就怕王昭遠輕敵誤事——”
  說到這里,李太后大聲打斷他的話問:“王昭遠怎么了?”
  “沒有什么!他好好在劍門。”孟昶緊接著說:“我想再招募一万兵,增援北路。娘看如何?”
  “能夠增兵,自然最好。只是王昭遠狂妄自大,別人一樣也看他不起;看來選將甚難。這一万人你預備派誰帶了去”
  “娘見得真透徹!就因為王昭遠与人難處,我想派遵圣去。這一下,王昭遠不能不听命。”
  遵圣是太子元(吉吉)的字。李太后覺得教這個長孫領兵挂帥,是件匪夷所思的事,便即問道:“遵圣會打仗嗎?”
  “這也不是要他親自去打仗,無非督促將帥,激勵三軍而已!”
  李太后听了這話,把利害關系作了一番深長的考慮,支持她儿子的做法。“行!”她說:“江山本是要自己去打的。如果你不能親征,自然該叫遵圣去。”
  “是!”孟昶凜然受教。
  “也還得找個人幫他。”李太后又說:“遵圣怕連軍營中是什么樣子都不知道!就裝樣子也要裝得像才好。”
  “當然要找人做他的副手。我想派李廷珪幫他。”
  李廷珪与李太后同鄉同宗,是隨高祖入蜀的少數“老人”之一,曾負責宮廷警衛;元(吉吉)是他看著長大的,對北路也很熟悉。而且他賦性儉約,不蓄聲伎,李太后對他很看重,所以滿意地表示同意。
  這些決定,當時就通知了元桔——二十七歲的太子,文采風流而不通世務,听說受命為“元帥”,領兵拒敵,不以為責任艱巨而有不克負荷之懼,只覺得是件很出風頭、很好玩的事,興奮得了不得。
  就這份興奮的神情便夠了。孟昶、花蕊夫人,連老太后在內,都怕他膽怯不敢上前線;現在看他這豪气凌云的樣子,不但心中一塊石頭落地,而且覺得是個克敵致果的好兆頭,也都分享了他的高興。
  孟昶對財物是無所惜的,大發宮內金銀財帛,作為軍需,重賞之下,一万勇夫很快地招募足額,由副元帥李廷珪負責編隊,操演陣法;用兵甚亟,無法好好訓練,反正號令已經听得懂,再有一千在行伍中已久的禁軍,混合在里面,等出兵以后,一路行軍、一路訓練,也還不妨。
  校場上輪番日夜操練不息,宮內也日夜在忙著備辦軍裝。花蕊夫人知道元(吉吉)愛漂亮,軍容擺出來,要如一條銹龍,五色鮮明,所以召集宮女,替他赶制戎服和全軍所用的旗幟;孟昶親自動手,稽覽古籍,畫出春秋戰國諸侯所用的旗幟式樣和花紋,然后由花蕊夫人領頭,用蜀錦剪裁彩繡、老太后寵愛孫子,也幫著宮女一起下手,整整忙了十天才完工。
  然后挑出師的日期,年內還有好几個黃道吉日;一開了年,要到正月底才有宜于行軍的日子,未免緩不濟急,孟昶便決定在年內出兵。
  這時元(吉吉)在西城唐朝李德格所筑的籌進樓,建牙開府,等有了出師的日期,便即大宴將校,慷慨激勵。接著便是重臣元老排日設宴為他餞行,清歌妙舞,盡醉极歡。
  出師的那天是十二月二十五。五更時分,教場點兵,嗚嘟嘟的笳角、轟隆隆的金鼓,把成都的老百姓從夢中惊醒,都說“太子出兵,好壯麗的軍容”,要去看個熱鬧。也有耆年父老則以為自孟知祥入蜀,帶來四十年太平歲月,于今太子在急景凋年、腊鼓頻催聲中,領兵為百姓御敵,應該有一番敬意表示,所以都備了熟食美酒,守在兵行所必經的路口,准備犒軍。
  這些情形很快地報到了元(吉吉)那里,他自是興奮异常,原來打算著從教場徑出北門;這時為了讓老百姓得瞻軍威,特意下令,在城內繞行一匝。
  可惜天不作美,從教場出發的那一刻,空中飄下蒙蒙細雨,元(吉吉)怕花蕊夫人督促宮女們細心繡制的旗幟,沾而損坏。傳令暫時解下,收藏在身。
  剩下光禿禿一根五色錦綢裹纏的旗杆。扛在肩上,軍容大為減色;元(吉吉)覺得非常掃興。本來心思就在活動,恰好天也晴了,便急急下令,依舊把旗幟亮了出來!
  一則是匆促,再則是孟昶設計的圖案過于古雅難識,那些士兵們不知道有上下正反,胡亂一系,大多系倒了。
  “老兄,你看,那旗子上是什么花樣?”道旁有人低語。
  “不是玉戈嗎?”
  “是啊!矛頭應該向上,怎么向下了呢?”
  “系倒了。”另一個人又說:“這該向下的卻又向上了——劍尖向上,劍把在下,試問怎么握法?”
  “老兄!”那人神色不怡:“征兆不妙!”
  “何以見得?“
  “這是‘太阿敘持’,自失權柄。”
  有識者都在詫异,不僅是征兆不妙,行軍連自己的旗幟都弄不清楚,如何能夠打仗?但元(吉吉)卻毫不在意,順系也好倒系也好,”反正戈總是戈,劍總是劍,只要五色鮮明、熱鬧好看就是了。
  等大軍出了北城,在八里以外的學射山下,另有一批人在等著,那是太子宮中的姬妾优伶,一共有八十多人,鏡奩衣箱,行頭砌末,裝了二十几車,并入后軍,一起出發。到此時元(吉吉)就不騎馬了;七寶香車中,左擁右抱。到晚宿營,牛皮大帳裹舖下紅氍毹,開筵演劇,總要三更過后,方始罷手。
  就這樣緩緩行去,第一天宿新都、第二天到廣漢、第三天到德陽、第四天到羅江、第五天到綿州,正好是廣政二十七年除夕,自然是在這里過了年再作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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