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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果然,第二天慈禧太后召見醇王,面諭鐵路停辦。醇王亦宛轉上言,代為乞恩,保全老臣的体面。慈禧太后本有向李鴻章示惠之意,自然樂從。
  因此,盡管有人頌揚皇太后圣明,面諭醇王停辦鐵路,李鴻章由于軍机否認此說,所以照常備妥圖說,送請軍机處呈遞御前。接著便發了廷寄,說李鴻章建議“試辦阿城至臨清鐵路為南北大道樞紐,阿城臨清二處,各造倉廒數所,以備儲米候運等語,所陳系為運糧起見,不無可采。”以下就用孫毓汶的見解,近黃河一帶的鐵路,是否會被大水沖刷,不可不預為籌計,責成崧駿、陳士杰及河道總督成孚,派人詳細勘查,据實复奏。最后特別告誡:“其建設倉康及轉運應辦事宜,著按照所陳各節,悉心會商,妥為籌議,一并迅速奏聞。”
  這道上諭還算切實,李鴻章相當滿意。复奏如何,自然影響成敗,而陳士杰雖不和睦,所好的是掌握關鍵的崧駿,未調漕督以前是直隸藩司,平日書信往來,稱之為“弟”,是這樣不同泛泛的關系,李鴻章便有把握,崧駿一定會附和其議,力贊其成。

           ※        ※         ※

  同一天還有一道緊要上諭,就是設立海軍衙門,為預先所計議的,特派醇王總理海軍事務,“所有沿海水師,悉歸節制調遣”。
  在醇王總理之下,有兩會辦、兩幫辦,滿漢各半。會辦是奕劻与李鴻章,幫辦是正行旗漢軍都統善慶与還在倫敦、尚未交卸出使大臣職務的兵部右侍郎曾紀澤。懿旨中又特別宣示:北洋精練海軍一支,著李鴻章專司其事。
  上諭一下,李鴻章第一件事是呈遞謝恩折子,同時也要預備召見。這就必得跟醇王先見一次面,估量慈禧太后可能會問到的話,商量應該如何回答。那知他未到适園,醇王先就送了信來,說這天上午,慈禧太后召見軍机,曾提到駐德使館有人來信,指控李鳳苞訂船的弊端,迫不得已,只有由總理衙門將王詠霓的來信,送交軍机呈遞。同時又面奉懿旨:
  下一天召見李鴻章。
  接到這個信息,李鴻章暗暗心惊。不想小小刑部主事的一封私函,竟會上達天听,倘或因此惹起風波,陰溝里翻了船,才是丟人的大笑話。
  所幸的是,王詠霓的原信,張蔭桓已覓來一個抄本,找出來細細參詳,還有可以辯解之處,比較放心了。不過為了表示問心無愧,要出以泰然,醇王那里,反倒不便再去,免得他疑心自己為此事去探听口气。因而只寫了一封回信,提到李鳳苞之事,說他亦非常詫异,如果真有弊端,李鳳苞就是辜恩溺職,應該嚴辦。

           ※        ※         ※

  到了宮里,才知道內奏事處已傳懿旨:李鴻章与醇王一起召見。兩人匆匆見面,談不到几句話,已經“叫起”了。
  進殿先看慈禧太后的臉色,黃紗屏掩映之下,不甚分明,只听得慈禧太后微微咳嗽,聲音發啞而低,李鴻章凝神靜听,連大气都不敢喘,真有屏營戰兢之感。
  “辦海軍是一件大事。”慈禧太后閒閒發端:“史書上說的‘樓船’,那能跟現在的鐵甲船比?將來等船從外洋到了,你們都該上去看一看才好。”
  “是!”醇王答說:“船一到,臣就會同李鴻章去看。”
  “這倒也不必忙在一時,總先要操演純熟了,才有個看頭。
  這三條鐵甲船,派誰管帶?”
  這下該李鴻章回答了:“原有副將劉步蟾他們二十多個人,派到德國,一面照料造船工程,一面學習駕駛、修理。這一次幫同德國兵弁,駕駛回國,等他們到了大沽口,臣要詳細考查,再稟知醇親王,請旨派定管帶。”
  “德國兵弁把船開到,自然要回國。咱們自己的人,接得下來,接不下來呢?”
  “一時自然接不下。臣跟醇親王已經商量過,酌留德國兵弁三兩年,把他們的本事都學會了,再送他們回國。”
  “可以。”慈禧太后拈起御案上的一封信,揚了一下:“有人說,鎮遠的工料不及定遠,造价反而貴了。這是怎么說?”
  “鎮遠鐵甲厚薄,一切布置,都跟定遠一樣,不同的是,定遠水線之下,都是鋼面鐵甲,鎮遠的水線之下,參用鐵甲。這因為當時外洋鋼价,突然大漲,不能不變通辦理。當時奏明有案的。”
  “濟遠呢?”慈禧太后將信往外一移,“這個王詠霓來的信,你們看看!”
  于是醇王先看,看完不作聲,將信隨手遞給李鴻章,他假意看了一遍,恭恭敬敬地將原信繳呈御案,方始不慌不忙地分辯。
  “王詠霓是親眼目睹,臣還沒有見過濟遠,不知道王詠霓的話,說得對不對?不過,他說濟遠不能跟定遠、鎮遠一起回國,似乎言過其實,如今濟遠已經跟定遠、鎮遠一起東來了。”
  “我也覺得他的話,不免過分,可是也有說得有理的。”
  “是!”李鴻章答道:“濟遠是一條快船,當時是仿英國的新樣子定造的,因為是頭一回,有些地方不大合适,臣亦早已寫信給曾紀澤,托他跟許景澄商量,新訂的兩條船,盡力修改圖樣。總之,好的地方,務必留著,不好的地方,務必改掉。”
  “原該如此。不過,如今既有這么許多毛病,只怕枝枝節節地改也改不好。七爺,你看,是不是打個電報給他們,那兩條新船先緩一緩,等事情水落石出了以后再說?”
  “這,”醇王轉臉,低聲問道:“少荃你看呢?”
  李鴻章想說:“兩條新船已經跟人家訂了建造合同,付過定洋。如果緩造,要賠補人家的損失,太不合算。”這几句話已到口邊,發覺不妥,就不肯出口了。
  “皇太后圣明,理當遵諭辦理。”
  “那就這樣辦了。”醇王答說,“臣回頭就發電。”
  “李鳳苞這個人,”慈禧太后看著李鴻章問,“他是什么出身?”
  “他是江蘇崇明的生員……。”
  李鴻章奏報李鳳苞的簡歷:此人精于歷算測繪之學,為以前的江蘇巡撫丁日昌所賞識,替他捐了個道員,派在江南制造局當差。曾主辦吳淞炮台,繪制地球全圖,還譯過許多聲光化電之書,在洋務方面頗有勞績。
  光緒元年丁日昌當福建巡撫,兼充船政大臣,特地調李鳳苞為船政局總考工。以后遣派水師學生留學,由李鳳苞充任監督,帶領出洋。
  光緒四年繼劉錫鴻為駐德國使臣,以迄于今。
  “李鳳苞對造船,原是內行,而且在外洋多年,洞悉洋人本性。不過,臣与他本無淵源,只覺得他很干練,操守亦還可信。而況他是朝廷駐德的使臣,這几年既然向德國訂造鐵甲船,臣自然委托他經理。”
  這是李鴻章為自己開脫責任。慈禧太后懂他的意思,點頭說道:“原不与你相干。將來等船到了,有沒有象王詠霓所說的那些情弊,當然要切切實實查一查。你也不必回護他。”
  最后這句話頗見分量。李鴻章誠惶誠恐地答道:“臣不敢!”
  “七爺!”慈禧太后遂即吩咐:“你就傳話給軍机擬旨吧!你一個,李鴻章一個,”她想了一下又說:“再派奕劻。就是你們三個,會同去查。”
  這重公案,到此算是有了處理的辦法。雖然面子上不甚好看,但還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因為醇王与奕劻都可以講得通。倘或交都察院或者兵部,甚至刑部查辦,要想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就不容易了。
  “李鴻章!”慈禧太后談到一件耿耿于怀的事,“蚕池口的天主教堂,那么高!西苑的動靜,都在洋人眼里了。實在不大妥當。六月里,神机營找過一個英國人,他上了一個條陳,說有法子讓他們遷走。這件事別人辦不了,你得好好費心。”
  李鴻章在天津就听說過此事,料知責無旁貸,也約略思量過應付之道,此時自然毫不遲疑地應承:“皇太后請放心!
  臣盡力去辦,辦妥為止。”
  這個答复簡捷痛快,慈禧太后深為滿意,轉臉對醇王說道:“你就把那個條陳交給李鴻章吧!”

           ※        ※         ※

  等李鴻章回到賢良寺,總理衙門已將條陳送到。上條陳的英國人叫敦約翰,十年前曾由英國公使威妥瑪介紹,与李鴻章見過一面。在他的印象中,此人謹慎能干,頗可信賴。因此,李鴻章對他的條陳,相當重視,急著要看。
  原本是英文,由北洋衙門的洋務委員伍廷芳,連夜赶譯成中文。接著便將敦約翰約了來,當面商談。
  “你為北堂所上的條陳,我已經看到了。今天要跟你細細請教。”
  等伍廷芳譯述了李鴻章的話,敦約翰答道:“神机營有個姓恩的道員,是我的朋友,他來跟我說:北堂建在內城,鄰近宮殿,大不相宜,能不能把這個教堂拆掉?我告訴他說,拆教堂這件事,褻瀆宗教,是极大的忌諱,切不可魯莽。他請我想辦法,我考慮了好久,認為只有一個辦法或者可行,就是在京城里,另外找一處大小相稱的地方,照北堂原來的規模,新造一所教堂,作為交換。恩道員就請我寫一個書面文件,拿走了。”
  “原來如此!”李鴻章問道:“北堂現在由誰主持?”
  “是意大利人,名叫德理雅布,我也認識的。”
  “屬于那個教會?”
  “屬于法國的教會。”
  “拆北堂一事,跟德理雅布交涉,行不行?”
  “不行,不行!”敦約翰連連搖手:“以前的主持叫都樂布理斯,秉性和平,有勇有謀,跟他商量,或者可以成功。現在的這個德理雅布,是去年都樂布理斯去世以后,由宣化府調來的。此人膽小,沒有主見,跟他商量,一定大為張皇,反而誤事。”
  “那么,”李鴻章問:“跟法國公使商量呢?”
  “更加不可以。法國一定會從中作梗,無濟于事。”敦約翰說,“這件事如果希望成功,只有派人到巴黎,与北堂所屬教會的會長商量,得到他的許可,法國公使就不會再阻撓了。”
  敦約翰在條陳中,曾經自告奮勇,所以李鴻章問他:“如果請你去,你是英國人,怎么能辦得通?”
  “我雖是英國人,但是我信奉天主教,以教友的資格,代表中國去交涉。”
  “如果請你代辦,你這個交涉,預備怎么一個辦法?”
  “第一,”敦約翰說,“要請中國政府給我一份委任書,作為憑證;第二,我到了巴黎,先要聯絡几位有聲望的人士,請求他們協助;第三,見了法國天主教會的會長,我預備這樣說……。”
  敦約翰的說詞是:天主教在中國傳教,一向受到优待保護。如上年中法失和,兵戎相見,而法國教士受中國政府保護,照常傳教,并未驅逐出境。這种格外体恤的恩惠,不可忘記。
  北堂的建制過高,下窺宮廷,依照中國的習慣,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現在中國政府愿意另外撥給一方基地,并負擔建筑新堂的費用,這是情理兩得之舉。如果接受中國政府的要求,中國政府還可以特頒上諭:凡在中國傳教的外國人,只要安分守己,不犯法紀者,各省督撫一律保護,不准欺侮。
  “我想,”敦約翰說,“大致照這樣的說法,應該可以征得同意。然后,我再轉到羅馬去見教皇,事無不成。現在唯一的顧慮是,法國天主教會會長,雖然同情中國的要求,但怕他不敢作主,要跟法國政府去報告。那一來就麻煩了。”
  “是啊!倘或如此,你又有什么應付的辦法?”
  “或者可以請英國駐法公使出面斡旋,不然就請德璀琳協助,由他跟北堂主持、法國公使去關說。這只有見机行事,到那時候,我會從巴黎直接跟德璀琳密電商議。”
  德璀琳是德國人,現在是中國的客卿,擔任天津海關稅務司的職務。李鴻章知道敦約翰跟他有很深的交情,認為辦法相當切實,決定接納。
  “敦約翰先生,”李鴻章問道:“如果請你代辦,往還要多少日子?”
  “總得五六個月。”
  “費用呢?”
  “旅費估計要五千銀元。”
  李鴻章點點頭表示同意。靈机一動,隨又問道:“我中國遇有天主教傳教案件,向來是跟法國交涉。如果你能見到教皇以及教廷外務部,那么日后如有傳教案件,不經過法國,直接跟教廷打交道,可以不可以?”
  “怎么不可以?中國果真有這樣的意思,教廷一定非常歡迎。”敦約翰說,“近來我听各地天主教士說,中國待教士相當厚道。可是傳教案件,一經法國公使總理衙門交涉,往往節外生枝,插入其他事故,多方勒索,使得中國政府誤會天主教士難以相處,這決不是教廷的本意。如果中國能派一位公使,常駐教廷,教廷亦派代表常駐中國,有事直接商談,無須法國代為經手。”
  “這樣做法,恐怕法國政府會不高興。”李鴻章問,“你以為如何?”
  敦約翰又說,信天主教的中國百姓,所以要倚恃法國出面來保護,是因為中國政府視之為化外之民。如果朝廷有一通剴切的上諭,不得歧視教民,那么中國百姓受中國政府保護,乃是天經地義,何勞法國出面來替他們主張利益?至于教案有教廷代表可以交涉,法國更不能無端干預。所以只要中國自己有正當的態度,适宜的措施,實在不必顧慮法國政府的愛憎好惡。
  這番話在李鴻章听來不免暗叫一聲“慚愧”,同時作了決定,乘此時机,委托敦約翰向教廷接洽建交之事。
  “你所要的盤川五千銀元,可以照撥。不過給羅馬教皇的信,只能隱括大意,不便說得太明白。“李鴻章又很鄭重的叮囑:“這一次托你去辦這件事,務須秘密,千万不能張揚。請你隨時小心,相机行事,不要辜負委任。如果事情辦成功,我們當然另有酬謝。”
  “是的!我盡我的全力去辦。”敦約翰說,“在我离開中國以后,旅途中的一切情形,隨時會用密電報告。請爵士指定一個聯絡的人。”
  李鴻章略想一想問道:“德璀琳如何?”
  “很好!”敦約翰欣然答說:“我認為他是最适當的人選。”
  李鴻章很高興。事情的開頭很順利,就眼前來說,足可以向慈禧太后交代了。

           ※        ※         ※

  打點行裝之際,有了一件喜事,安徽來了一個電報,李鴻章的次子經述,鄉試榜發,高高得中。李鴻章的長子李經方,本是他的侄子,經述才是親生的,所以排行第二,其實應該算作長子,格外值得慶幸。
  不過李鴻章不愿招搖,所以凡有賀客,一律擋駕,只說未得确信,不承認有此喜事。就算鄉榜僥幸,云路尚遙,也不敢承寵。
  只是這一來倒提醒了他,還有几個人,非去拜訪不可,一個是潘祖蔭,一個是翁同龢,一個是左都御史奎潤,一個是禮部右侍郎童華,他們都是今年北闈鄉試的考官,從八月初六入場,此刻方始出闈。
  依照這四個人住處遠近拜訪,最后到了翁同龢那里。客人向主人道勞,主人向客人道賀,然后客人又向主人道賀。因為這一科北闈鄉試發榜,頗受人贊揚,許多名士秋風得意,包括所謂“北劉南張”在內。南張是南通的張謇,北劉是河北鹽山籍的劉若曾,名下無虛,是這一科的解元。
  “闈中況味如何?”李鴻章不胜向往地說,“玉尺量才,只怕此生無分了。”
  翁同龢笑道:“多說中堂封侯拜相,獨獨不曾得過試差,是一大憾事!這不能不讓我們后生夸耀了。”
  “是啊!枉為翰林,連個房考也不曾當過。”李鴻章忽然問道:“赫鷺賓熟不熟?”
  赫鷺賓就是英國人赫德,他的多字叫“羅勃”,嫌它不雅,所以取個諧音的號叫鷺賓。翁同龢跟他見過,但并不熟。
  “赫鷺賓問我一事,我竟無以為答。叔平,今天我倒要跟你請教。”
  “不敢當。”翁同龢赶緊推辭,“洋務方面,我一竅不通,無以仰贊高明。”
  “不是洋務,不是洋務。”李鴻章連連搖手,然后是啞然失笑的樣子,“說起來有點匪夷所思,赫鷺賓想替他儿子捐個監生,應北闈鄉試,你看使得使不得?”
  “這真是匪夷所思!”翁同龢想了一下問道:“怎么應試?
  難道他那儿子還會做八股?”
  “當然!不然怎么下場?”
  “愈出愈奇了!”翁同龢想了一下說,“照此而言,自然是早就延請西席,授以制藝,有心讓他的儿子,走我們的‘正途’?”
  “這也是他一片仰慕之誠。赫鷺賓雖是客卿,在我看,對我中華,倒比對他們本國還忠心些!”
  那有這回事?翁同龢在心里說。不過口雖不言,那种“目笑存之”的神態,在李鴻章看來也有些不大舒服。
  “其實也無足為奇。他雖是英國人,來華三十多年,一生事業,都出于我大清朝的培植……。”接著,李鴻章便敘赫德的經歷給翁同龢听。
  赫德初到中國,是在咸丰四年,當宁波的領事。不久,調廣州、調香港,在咸丰九年充任粵海關副稅務司,正式列入中國的“縉紳錄”。辛酉政變,恭王當國,所定的政策是借重英法,敉平叛亂,其間赫德獻議斡旋,頗為出力,因而受到重用,代李泰國而署理總稅務司。他親赴長江通商各口岸,設置新關,相當干練。到了同治二年,李泰國正式去職,赫德真除,改駐上海。從此,中國的關務,由赫德一手主持。洋務特別是對外交涉方面,亦往往找赫德參与密勿,暗中奔走。尤其在李鴻章當了北洋大臣以后,中國的外交,可以說就在他們兩個人手里。
  然而李鴻章卻諱言這一層,只談赫德的受恩深重,“他早就加了布政使銜,今年又賞了花翎和雙龍寶星。因此,英國派他當駐華兼駐韓使臣,他堅辭不就。這無异自絕于英,而以我中國人自居,如今打算命子應試,更見得世世愿居中土。我想,鑒此一片忠忱,朝廷似乎沒有不許他應試的道理。叔平,你的腹笥寬,想想看,前朝可有异族應試之例?”
  “這在唐朝不足為奇,宣宗朝的進士李彥昇,就是波斯人,所謂‘兼華其心而不以其地而夷焉’,這跟赫鷺賓的情形,正复相似。不過,解額有一定,小赫如果應試,算‘南皿’、‘中皿’,還是‘北皿’?而且不論南北中,總是占了我們自己人的一個解額,只怕舉子不肯答應。”翁同龢開玩笑地說:
  “除非另編‘洋皿’。”
  鄉試錄取的名額稱為“解額”,而監生的試卷編為“皿”字號,以籍貫來分,奉天、直隸、山東、河南、山西、陝西為“北皿”;江南、江西、福建、浙江、湖廣、廣東為“南皿”;四川、廣西、云南、貴州另編為“中皿”。小赫的籍貫那一省都不是,就那一省都不肯讓他占額。所以翁同龢才有編“洋皿”字號的笑談。
  李鴻章特地跟翁同龢談這件事,原是探他口气,因為他管理國子監,為小赫捐納監生,首先就要通過他這道關。如今听他口風,不但鄉試解額,無可容納“華心”的“夷人”,只怕捐監就會被駁。
  “中堂,”翁同龢又變了一本正經的神色,“你不妨勸勸赫某,打消此議。上年中法之戰,仇洋的風气复起,即令朝廷怀柔遠人,特許小赫應試,只怕闈中見此金發碧眼儿,會鳴鼓而攻!”
  “這倒也是應有的顧慮。承教,承教,心感之至。”李鴻章站起身來,“可惜,我來你在闈中,不能暢談,等你出闈,我又要回任了。”
  “中堂那一天出京?”
  “總在五天之內。到時候我就不再來辭行了。”
  “我來送行。”
  “不敢當,不敢當!”李鴻章說,“明年春夏之交,總還要進一趟京。那時候我要好好賞鑒賞鑒你的收藏!”說著,他仿照饋贈恭王的辦法,從靴頁子里取出一個內盛二千兩銀票的仿古箋小信封遞了過去,“想來你琉璃厂的帳,該得不少,不靦之儀,請賞我個臉。”
  翁同龢也收紅包,不過是有選擇的,象李鴻章這樣的人,自然無須客气,“中堂厚賜,實在受之有愧。”他接了過來,順手交給听差。

           ※        ※         ※

  李鴻章回任了,海軍衙門也建立了,北堂拆遷又有李鴻章一肩擔承,擴修三海可以大舉動工了。
  這一番大工程,頂要緊的人有三個,一個是李蓮英,一個是立山,一個是雷廷昌。
  雷廷昌雖然有個員外郎的銜頭,卻少為人知,但說起“樣子雷”,或者“樣式雷”,縱非如雷灌耳,知者可真也不少。
  “樣子雷”在京城里已經七代,都當他家是土著,其實雷家是江西人,籍隸南康府建昌縣。据說他家世系以周易六十四卦排行,乾元再周,到元朝已歷百世。三十年為一世,算來雷家一脈相承,源遠流長,可以媲美曲阜孔家。當然,這是難以稽考的一件事。
  确實可靠的是雷家遷居金陵以后的情形。有個做木匠的雷玉成避明末流寇之亂,与兩子振聲、振宙移家金陵石城。清兵入關,重修為李自成所燒毀的宮殿,雷振聲的儿子雷發達,与他的堂兄發宣,應募入京,這就是“樣子雷”發祥之始。
  康熙中葉重修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太和殿的正梁是拆明陵享堂的楠木梁柱充用。上梁之日,圣祖親臨行禮,那知吊起正梁一比,卯榫不符。兩木相嵌,凸出的叫榫,俗稱榫頭;凹進的叫卯,俗稱為竅。制作卯榫是木匠這一行的手藝中,最高的技術,顯然的,這個木匠的手藝不到家,尺寸不符,以致格格不入。
  三大殿是天子正衙,上梁是一件极鄭重的事,出了這樣的紕漏,豈同小可?因此工部官員,震栗失色。
  結果是有個司官有應變的急智,知道雷發達手藝過人,便找了一套從九品的官服讓他穿上,腰間掖一把斧頭、一把鑿子,猱升而上,一只手攀住梁木,一只手動鑿子另開一竅。在天子注目,百官仰視之下,從容而迅捷地完了工,然后收起鑿子,取出斧頭,相准地位,使勁一擊,手落榫合,工部官員才得透一口气。
  圣祖是一位极其通達人情的賢君,將前后經過都看在眼里,知道卯榫不合,不能怪工部官員,因為將就舊木料,難免不相符。而卯榫既合則完全是雷發達的本事,龍顏大悅,當面降旨,將雷發達授為工部營所的長班。當時便有四句歌謠,專記其事:“上有魯班,下有長班,紫薇照命,金殿封官。”
  雷發達活到七十歲才死,由他的長子金玉繼業。雷金玉后來投充內務府包衣旗,做圓明園楠木作樣式房掌案。以營造內廷的功勞,欽賜內務府七品官職,到雍正七年才死,死時已經七十多歲。
  在雷金玉死前三天,他又生了一個儿子。雷金玉娶過六個太太,最后這個少妻張氏所生的儿子名叫聲澂,排行老五。聲澂的四個哥哥,大概都無法繼承父業,所以就決定南歸,但張氏不肯隨行,帶著儿子住在京里。
  圓明園樣式房掌案,雖是世襲之職,只以聲澂尚在襁褓,所以為雷金玉的伙計所篡奪。于是張氏抱子投訴工部,到雷聲澂成年,方始得以承襲。
  雷聲澂成年,正是乾隆大興土木之時,所以雷聲澂与他的三個儿子,都受重用。長子名叫家瑋,曾奉派查辦外省行宮,高宗六次南巡,家瑋無役不從,除了勘查行宮興建的工程以外,圓明園仿照各地名胜修建,其間買地觀察規划的任務,都落在雷家瑋肩上,所以在京的日子少,在外的日子多。此外,他還查辦過堤工、監務、私開官地等等分外的差使,已成高宗親信的耳目。
  雷聲澂的次子叫家璽,在乾隆末年,深為得寵,万壽山、玉泉山、香山各行宮的園庭工程,多由他承辦,而且除營造以外,又承辦宮中年例燈彩、焰火。乾隆八十万壽,點景樓台,爭妍斗麗,盛极一時,亦出于雷家璽的手筆。
  雷聲澂的小儿子叫家瑞,在嘉慶朝繼父兄而主持樣式房。在乾嘉兩朝,雷氏弟兄三人,通力合作,家道大昌,“樣子雷”奠定了不拔的基礎。
  第五代的“樣子雷”名叫雷景修,是二房雷家璽的第三個儿子,十六歲就隨著父親在樣式房學習“世傳差務”,為人勤勞謹慎。道光五年,雷家璽病故,雷家瑞亦已衰邁,雷景修因為差務繁重,唯恐失誤,將掌案的名義,請伙計郭九承辦,宁愿自居其下。這是明哲保身的辦法,因為宣宗的節儉是出了名的,頂著掌案的名義,好處不多,禍患無窮。因此到了宣宗駕崩,雷景修便又出來爭掌案了。
  要爭當然不容易。這個差使歸雷家世襲,固為事實,但當初讓郭九出面承辦,形同放棄,公家事務到底不同私人產業,取舍由心。因而一面要爭,一面不讓,相持不下。
  僵局的解消是由于正當此際,郭九一病而亡,才得順理成章地“物歸原主”。不過,雷景修爭回樣式房,恰在洪楊順流東下,于金陵建號稱國的時候,文宗雖好享樂,究竟不忍亦不便大興土木。雷景修賦性勤勞,趁這差使不忙的几年,收集祖傳的營造法式圖稿和大大小小的“燙樣”——用硬紙制作的宮殿模型,加上說明,編成目錄,要用三間屋子,才能容納得下。
  咸丰十年八月,圓明園被焚。當時最心疼的,恐怕除了文宗,就是雷景修了!雷家數代心血,化為烏有,而自康熙至乾嘉,一百年辛苦經營的中國第一名園,遭此浩劫,估量國家財力物力,再無重复舊觀之望。因此,雷景修從世居的海淀,遷家到西直門內東觀音寺。其時諸子都已長成,最能干的是老三雷思起,文宗的定陵,就由他主持興建,工成賞官,是個鹽大使的銜頭。
  同治十三年重修圓明園,鬧得天翻地覆,其實穆宗一半是為母受過。在慈禧太后親自干預之下,雷思起与他的儿子廷昌,曾蒙召見五次,雷景修收集的圖稿“燙樣”,此時大得其用,“樣子雷”的名聲,再度傳播入口。但隨著“天子出天花”的穆宗駕崩,一切似都歸于泡影,雷思起也就郁郁下世了。

           ※        ※         ※

  如今雷廷昌又蒙慈禧太后召見了,是由內務府大臣福錕帶領,磕頭報名以后,慈禧太后問道:“你父親呢?我記得你父親叫雷思起。”
  “是!”雷廷昌答道:“奴才父親在光緒二年去世了。”
  “你今年多大?”
  “奴才今年四十一。”
  “你弟兄几個?”
  “奴才弟兄三個。只有奴才在樣式房當差。”
  “你現在是多大的官儿?”
  “奴才本來是候選大理寺承。光緒三年惠陵金券合龍,隆恩殿上梁,奴才蒙恩賞加員外郎職銜。”
  “普陀峪的工程,也有你的份嗎?”
  普陀峪就是慈禧太后將來的陵寢所在地,經營多年,耗資巨万,雷家在這一陵工上就發了一筆大財,所以听慈禧太后提到此事,赶緊碰頭答道:“老佛爺的万年吉地,奴才敢不盡心?”
  “是啊!你家世受國恩,如果再不盡心,可就沒有天良了。”
  慈禧太后問道:“清漪園從前也是你家承辦的吧!”
  “是!”雷廷昌說,“清漪園在乾隆十五年改建為大報恩延壽寺,是奴才的太爺爺手里的事。”
  “清漪園這個地方怎么樣啊?”
  問到這話,雷廷昌不敢怠慢。他是早由立山那里接受了指示的,要盡力說得那地方是如何如何地好,只要講得動听,盡管不厭其詳。不過話雖如此,雷廷昌卻怕慈禧太后不耐煩細听,講到一半,嫌嚕蘇不讓他再往下說。那一來,只怕就此失寵,以后再無“面圣”的机會了。
  因此,他磕個頭說:“回老佛爺的話,清漪園的好處极多,來歷很長,怕老佛爺一時听不完,是不是讓奴才寫個節略,等老佛爺閒下來有興致的時候,慢慢儿細看?”
  “不要緊。”慈禧太后為“好處极多”這四個字所打動,興味盎然地說,“你慢慢儿說好了。”
  “是!”雷廷昌答應一聲,由万壽山談起。
  万壽山在元朝叫做瓮山,南面的一片湖叫做金湖。地當玉泉山之東,圓明園之西。明朝在此地建有圓靜寺和好山園,康熙四十一年,就此一寺一園改建作行宮,就是瓮山行宮。
  乾隆十六年,高宗生母孝圣憲皇后六旬万壽,高宗特就圓靜寺改建為大報恩延壽寺,祝禧頌圣。瓮山改名為万壽山,金湖疏浚拓寬,賜名昆明湖。臨湖建園,題名“清漪”。
  建大報恩延壽寺,是在乾隆十五年開的工,建清漪園及疏浚昆明湖,是乾隆十六年的事。這年正月,高宗奉皇太后第一次南巡,三月初一駕臨杭州,初睹“西子”,惊為天下美景第一,湖山胜跡,題詠將遍,流連半月之久,方始移駕蘇州。四月間回鑾抵京,降旨修清漪園,導西山、玉泉山之水,廣為疏浚昆明湖,形狀即為西湖的具体而微,而清漪園的經營,有許多地方取法于西湖的名胜。西湖的蘇堤与湖心亭,都出現在昆明湖中,最明顯的是,万壽山前山正中所建的九層大塔,也就是報恩寺塔,与西湖雷峰塔的形狀,极其相象。
  万壽山分為前山与后山兩部分,后山有一條小河,沿河筑一條街道,全仿蘇州,頗具江南水鄉的風味。這些景致,都成陳跡,雷廷昌并未見過,但他的口才來得,描繪得十分生動,真讓慈禧太后听得忘倦了。
  最后才談到清漪園遺址的好處,一句話:有山有水。這句話听來平淡無奇,需要拿別處來比較,才見得“有山有水”四個字不容易做到。西苑雖有白塔山,其實不過一處丘陵;圓明園方圓二十里,有名的美景,就有四十處,但水多山少,格局散漫,不如清漪園背山面湖來得緊湊。
  提到圓明園的散漫,慈禧太后頗有感慨,也深悔失計。當年重修圓明園,工費也用了一兩百万,加上拆除的舊木料折价,總計要用到三百万左右,結果半途而廢,仍是荒涼一片。就因為圓明園太大了,几百万銀子花下去,看都看不見。如果用這三百万銀子,另修一處園子,必定粲然可觀。
  就這一念之間,慈禧太后決定了,決定接納內務府的獻議,重修清漪園。
  當然,這話不能諭知雷廷昌,回宮以后,要找李蓮英來商議。
  “听雷廷昌說得倒真中听。有几百万銀子,花在清漪園上頭,一定有個看頭儿。”
  “原是這么著!”李蓮英對慈禧太后說話,完全是老管家對老主母的口吻,沒有繁瑣的稱謂与虛文,是那种尊敬中含著親切的味道,“而且修清漪園,也比修圓明園來得名正言順。”
  “怎么呢?”
  “當年乾隆爺替老太后上壽,修了大報恩延壽寺,蓋了清漪園,如今万歲爺不也該大報恩嗎?”
  一句話提醒了慈禧太后,意向越發堅定。倘或有言官不知趣,象當年諫阻圓明園工程那樣,就由皇帝下一道上諭,引用高宗為孝圣憲皇后建寺修園祝禧的祖宗成法,狠狠地訓斥一番,看誰還敢多嘴?
  “你就說給福錕吧!讓他跟立山核計,怎么樣先叫雷廷昌畫個圖來看看。”
  “奴才馬上去傳旨。”李蓮英問道:“那里有山有水,怎么個把万壽山、昆明湖用得上?先得請旨,好讓他們照老佛爺的意思去辦。”
  這是李蓮英故意這樣說的,其實已有草圖。慈禧太后不知就里,想了一會說:“辦事的地方總要有的。”
  那是一定的。皇太后在園頤養,皇帝不得不隨侍,召見臣工,裁量大計,不但要有正殿,還得要有臣下的直廬,草圖上連這座召見臣工的正殿的名字都已擬好了,叫做“紅壽殿”。不過,這時候的李蓮英卻只能答應一聲:“是!”
  “再要有燒香的佛閣。”
  “是!”李蓮英說,“那得离寢宮近的地方。”
  “可也得在山上。”
  “寢宮可不能蓋在山上,上下不便。”
  “寢宮就蓋在山坡上,臨著湖。”
  “老佛爺的算計好。”
  不是慈禧太后的算計好,是立山的算計好,一佛閣一寢宮的位置早就相度好了,正就如慈禧太后所指示的,建在仁壽殿之后,背山面湖的地方。
  “我想到的就這兩處。”慈禧太后說,“咱們在這儿瞎琢磨沒有用,人家几輩子在樣式房掌案,自然知道怎么取景,怎么樣才新奇有趣?管保畫來的圖,比咱們想得要好。”
  “是!”李蓮英說,“奴才馬上去說給福中堂,讓他傳旨,總在十天八天之內,把草圖畫得來。”
  “十天八天怕來不及。給他們半個月的限吧!”
  “那就更好了。”李蓮英問說:“跟老佛爺請旨,這件事,要不要說給七爺?”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斷然決然地說:“先不必跟他說。等我看了草圖,讓他們估一估,得要多少銀子?有了准數,我自己來跟他說。”
  “是!”李蓮英答應著,心里在想,“新奇有趣”四個字,可千万不能忘掉。
  李蓮英當然了解慈禧太后的意思,甚至早就預料到必是如此處置。擴修三海的工程,馬上就要大舉進行,此時來談重修清漪園,正好給醇王一個諫阻的借口,自非所宜。
  但是,要瞞著醇王就有許多辦不通的地方,因為他如今是“太上軍机”,縱非大小事務一把抓,卻是無事不可過問。李蓮英心里在想,這個差使很難辦,要能風平浪靜地過關,著實得要費一番心思,目前決不能張揚,甚至連福錕都還不到可以商量的時候。
  這時候,能商量的只有一個人:立山。

           ※        ※         ※

  立山已經知道了召見雷廷昌的經過,而且已料到李蓮英一定會來傳達密諭,所以這天下午不出門也不見客,在家專侯宮中的消息。
  果然,下午兩點多鐘,李蓮英來了。他是熟客,也是忙人,所以賓主都不作無謂的寒暄,一進立山那間擺滿了古玩的精致書齋,立即便談正事。
  “今儿召見‘樣子雷’,上頭听他的話很對勁。”李蓮英問道,“你知道不?”
  “我知道。雷廷昌到我這儿來過了。”
  “那好,省得我再說一遍。”李蓮英說,“圖樣怎么樣?半個月之內能不能赶出來?大殿、佛閣照咱們核計的樣子畫,另外的景致,著實也要費點儿心思。”
  “大哥請放心,錯不了!草圖已經有了。大哥如果今天能不回宮,我把雷廷昌找了來講給你听。”
  “不回宮不行,再說草圖上也看不出什么來。”“那,”立山問道,“大哥跟上頭回一聲,那天我陪你上万壽山走一趟,讓雷廷昌當面講解。”
  “雷廷昌是樣式房掌案,講裝修他是專工,但那里該擺一座亭子,那里該起樓,那里該鑿池子架橋,又是一門學問。他行嗎?”
  “行!”立山答得异常爽脆,接著又說:“當然也另外找得有人。”
  “好吧!我跟上頭去回,就在三五天當中,抽空去一趟。
  你听我的信儿好了。”
  “是!我隨時預備著,說走就走,什么時候都行。”
  李蓮英點點頭,然后正一正臉色說道:“現在要談到節骨眼儿上來了。上頭心很急,巴不得圖樣一定就動工,可又不愿意先讓七爺知道,說等工料估出來以后,再跟七爺說。你看,怎么樣?”
  立山不即回答,反問一句:“大哥看呢?”
  “如說要先跟七爺商量,就難了。就算七爺不敢不遵懿旨,只要一經軍机處,或者海軍衙門,事情就鬧開來了。”
  “是!只有生米煮成熟飯再說。”
  “生米煮成熟飯,不就能吃了嗎?”李蓮英雙手一攤,“柴米又在那儿?如今是七爺當家,不跟他要跟誰要?”
  “先不跟當家人要也不要緊。”
  “怎么呢?不正應著那句話: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不要緊!自有人能墊。”
  這“自有人”當然是立山本人。李蓮英听他口气太大,惊异之余,不免反感,“兄弟,”他用譏刺的口吻說:“你有多少銀子墊?”
  “大哥面前不敢說假話,我是蘇州人說的‘空心大老官’。不過,大家都知道有大哥撐我的腰,就放心我了。”立山從容答道:“第一,興工少不得几家大木厂,墊料墊工都愿意;第二,監工采辦少不得在內務府還要用些人,他們在外面都挪得動,也墊得起。”
  那一頂“有大哥撐我腰的高帽子”,將李蓮英罩住了,他點點頭說:“這還罷了!不過,墊款一時收不回,可別抱怨。”
  “錢有的是。只要大哥得便跟上頭回一聲,知道有這筆墊款,要收回也容易。”
  這短短兩三句話,在李蓮英便有兩個疑問,第一是錢在那里?第二是何以見得收回容易?當然,立山有一套解釋。
  錢在部庫。他告訴李蓮英說,從閻敬銘當戶部尚書以來,极力爬梳剔理,每年都有巨額節余,詳細數目雖無法知悉,但估計每年總有一兩百万。
  這筆款子,閻敬銘是仿照大清全盛時代的成例,積蓄成數,不輕易動用,專備水旱刀兵不時之需。因此,對外也是秘密的,甚至慈禧太后都不見得知道。自從總司國家經費出納的“北檔房”為閻敬銘力加整頓,打破滿員把持的局面,指派廉能的漢缺司員掌理之后,他要有意隱瞞這筆巨款是辦得到的。
  這筆巨款,照立山的看法是可以提用的,只要閻敬銘不加阻撓,換句話說,戶部尚書換一個肯听話的人,憑皇太后的懿旨,几百万銀子,叱嗟可辦。
  “原來如此!”李蓮英還有些不大相信,“我也听說,閻尚書積得有錢,但也不至于有那么多吧!”
  “有!”立山斷然決然地說,“我是听戶部的老書辦說的,錯不了!”
  “好,就算有。”李蓮英又說,“就算上頭肯交代提用,可是這筆款子交給誰來用?總得有個衙門出印領啊!”
  這就是說,如果是由海軍衙門或者工部出印領,再轉撥奉宸苑領用,其間便費周折,對歸還墊款,一定要先追根問底,如說是奉懿旨辦理,懿旨卻又何在?那時候慈禧太后亦不便出面說一句:“不錯,是有這回事!”數目到底太大,不便這樣子苟且。
  理會得此中深意,立山深深點頭,“大哥說得是!”他說,“這筆款子當然撥給內務俯,現在咱們動工,亦當作內務府每年照例的修繕辦理,不用動折子,也不用下上諭,一切都是面奉懿旨。不過……。”立山欲語不語,似乎有礙口的地方。
  “怎么?兄弟!”李蓮英說,“在我面前,有什么話不能說的?”
  “內務府人多主意也多。說句泄底儿的話,有好處爭著來,要辦事都往外推。如今修園照內務府常年修繕的例子辦,只怕沒有一位能挑得起這副擔子。我呢,奉宸苑的郎中,連我們堂官都得听內務府司官的,那還有我說話的份儿?修三海是七爺在管,凡事直接打交道,越過內務府這一層,不算我失禮。現在可又先不讓七爺知道這回事,大哥,我可真有點儿有力使不上了。”
  話說得相當含蓄,但李蓮英一听就明白,而且深有同感。為了辦事方便,慈禧太后交代下來,他直接告訴立山,如臂使指,十分方便。倘或要經過內務府大臣一層一層轉下來,不特多費周折,原來的意思,保不定就會走樣,并且有些話也不便說。這一層于公于私的關系都很大,得要好好作個安排。
  于是他點點頭說:“我知道了。我自有道理,反正准教你痛快就是了!”
  “謝謝大哥!”立山笑嘻嘻地請了個安。
  “空口說謝怎么樣?”李蓮英開玩笑似地答說,“‘有寶獻寶’,快拿出來吧!我得赶回宮去。”
  “有,有!”立山一疊連聲地答應。
  李蓮英喜愛“奇技淫巧”之物,立山經常替他預備一些。這天捧出來的是一包西洋玩物,從金發碧眼的西洋春冊到會走路的洋娃娃,總計十來件之多,足供他晚來無事,消遣好几個長夜之用。

           ※        ※         ※

  在歸途中,李蓮英就替立山想到了一個好缺,但是這個缺亦不是能隨便調動的,先得仔細看看,有什么机會能攆掉舊的,才能補上新的。
  因此,他這天回宮,只夸贊立山的好處,說他辦事實心實意,干練爽利,既有擔當,又肯任勞任怨。接著便提到挑個日子,預備上清漪園去實地勘察一番,再畫圖樣進呈。話很多,卻始終不露如何給立山調個差,得以直接指揮的意思。
  “好啊!”慈禧太后很贊成李蓮英去看一看。因為他每次看了什么回來,耳聞目見,講得清清楚楚,就等于她親聞目睹一樣,“你就在這三兩天里頭,好好去看一看。先畫個地形圖來。”
  “奴才就后天去吧!”
  “后天?”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說:“我本來想后天去看看長春宮搭的戲台,那就改在明天去看。”
  長春宮搭戲台是這年興出來的花樣,為的是傳召外面的戲班子方便,為此慈禧太后特地移居儲秀宮,而長春宮的戲台,限期九月底“報齊”,這天是九月二十六,离限期還有四天,依內務府辦事的習慣,一定還不曾搭妥當。李蓮英本想勸阻,到了限期那天再去看,話都到了口邊,靈机一動,將要說的話縮了回去,響亮地答一聲:“是!”
  次日朝罷,傳過午膳,慈禧太后向李蓮英說道:“繞繞彎儿去!”
  她每天飯后,總在殿前殿后走走,其名為“繞彎儿”,其實是為了消食。繞彎儿的時候,照例也有一班太監宮女隨侍,原以為她只在儲秀宮回廊上閒步,那知竟出宮往南直走。李蓮英知道她的行蹤,搶上兩步,招呼一名小太監說:“赶快到長春宮,告訴內務府的官儿,老佛爺駕到,讓不相干的人,赶緊回避。”
  小太監從間道飛奔而去,一進長春宮便大嚷:“老佛爺駕到,不相干的人赶快出去!”
  在場的內務府官員大惊失色,慈禧太后突然駕到,所為何來?堂郎中文銛慌了手腳,一面攆工匠出門,一面找長春宮的太監,預備御座。就在這亂作一團的當儿,慈禧太后出現了。
  一踏進來臉色就難看,望著一堆堆亂七八糟的木料麻繩,不斷冷笑,對文銛領著內務府的官員,磕頭接駕,慈禧太后根本就不理。
  “戲台呢?”鴉雀無聲中冒出來這么一句,聲音冷得象冰,文銛頓時戰栗失色。
  “老佛爺在問:戲台怎么還沒有搭好?”
  “是,是月底報齊。”文銛囁嚅著說,“今儿是二十七,還有三天的限。”
  “你听,”慈禧太后轉臉對李蓮英說:“他還有理吶!”
  遇到這种時候,跪在地下的人的窮通禍福,都在李蓮英手里,如果他肯善為解釋,或者先裝模作樣地罵在面面,為慈禧太后消一消气,至少大事可以化小。不然,雖是小事,也可以鬧大。
  李蓮英這天是存心要將事情鬧大,當時便問文銛說道:
  “三天就能搭得好了嗎?”
  “能,能!”文銛一疊連聲地說,“那怕一天一夜,都能搭得起來。”
  京里干這一行的,确有這樣的本事,李蓮英當然也知道,卻故意不理會,只冷冷地說道:“既然這么著,又何必非要月底報齊?挑個好日子,早早儿搭好了它,趁老佛爺高興,就可以傳戲,不也是各位老爺們伺候差使的一點儿孝心嗎?”
  這一說,真如火上加油,慈禧太后厲聲叱斥:“他們還知道孝心?都是些死沒天良的東西!”說完,掉頭就走,走了几步,回頭吩咐:“去看,內務府有誰在?”
  這是傳內務府大臣。恰好只有師曾在,听得這個消息,格外惊心動魄,因為不但他本人職責攸關,而且他的長子文麟現在造辦處當郎中,長春宮搭戲台派定六名造辦處司員合辦,文麟恰是其中之一。
  戰戰兢兢赶到儲秀宮,遞了綠頭牌,卻一直不蒙召見,想打听消息,都說不知道。等了一個時辰,小太監出來傳知:不召見了。卻頒下一張朱諭:“內務府堂郎中文銛暨造辦處司員,貽誤要差,著即摘去頂戴,并罰銀示懲。”
  接下來便是罰款的單子,堂郎中五万,造辦處司員六人,各罰三万,總計二十三万銀子,限十月十一日,也就是万壽正日的第二天交齊。
  在被罰的人看,這么一個不能算錯處的錯處,竟獲此嚴譴,實在不能心服。俗語說的是“打了不罰,罰了不打”,如今既摘頂戴,又罰銀子,是打了又罰。這從那里說理去?只有一面督促工匠,赶緊將戲台搭成,一面商量著找門路乞恩,寬免罰款。
  要想乞恩,先得打听慈禧太后何以如此震怒?這一層文銛比較清楚,因為當時震栗昏瞀,應對失旨,事后細想,卻能找出症結,坏在李蓮英不肯幫忙。然則,他的不幫忙又是所為何來?想想并沒有得罪他啊!何以出此落井下石,砸得人頭破血流的毒手?
  這個疑團很快地打破了。第二天軍机承旨:“內務府堂郎中著立山去。”旨意一傳,除卻文銛都不覺得意外,因為立山早有能名,而且在“帝師、王佐、鬼使、神差”這四條捷徑中占了兩門。毓慶宮行走是“帝師”;在醇王門下名為“王佐”;出使“洋鬼子”的國度是“鬼使”;在神机營當差便是“神差”。四樣身分,有一于此,即可春風得意,而況立山既是“王佐”,又兼著神机營的差使!
  奉宸苑郎中与內務府堂郎中,同樣郎中,但就象江蘇巡撫与貴州巡撫一樣,榮枯大不相同。內務府大臣并無定員,且多有本職,往往与遙領虛銜沒有多大分別,內務府的實權多在堂郎中手里,如果干練勤練,圣眷优隆,一下子可以升為二品大員的內務府大臣。所以這一調遷,在立山真是平步青云,當然喜不可言。
  而在周旋盈門的賀客之際,他念念不忘的是兩個人,一個是醇王,一個是文銛。醇王猶在其次,文銛的失意,必須立即有所表示。
  于是他托詞告個罪,從后門溜出去,套車赶到文銛那里。
  帖子遞進去,听差的出來擋駕,說主人有病,不能接見。
  “我看看去!”立山不由分說,直闖上房,一面走,一面大喊:“文二哥,文二哥!”
  到底都是內務府的人,而且立山平日也很夠意思,文銛不能堅拒,更無從躲避,只得迎了出來,強笑著說:“你這會儿怎么有功夫來看我?”
  “特為來給二哥道惱!”說著深深一揖。
  文銛确實有一肚子气惱,不敢惱慈禧太后,也不敢惱李蓮英,原就牙痒痒地想在立山身上出一口气。誰知他不速而至,先就亂了自己的陣法,此刻再受他這一禮,真所謂“伸手不打笑面人”,這份气惱,看來是只有悶在肚子里了。
  “咳!”他長歎一聲,“我惱什么?只怨我的流年不如你。”
  “二哥跟我還分彼此嗎?便宜不落外方,我替二哥先看著這個位子。等上頭消一消气,想起二哥的好處來,那時候物歸原主,我借此又混一重資格,就是沾二哥的光了!”文銛笑了,“豫甫,你真行!”他說,“就算是哄人的話,我也不能不信。”
  就這立談之頃,主人的敵意,不但消失無余,反將立山引為知心,延入書房,細訴肺腑。文銛相信立山不至于不夠朋友挖他的根,但對李蓮英頗感憾恨,認為他即使要幫立山,犯不著用這樣的手段,當然這是他确信立山不會出賣朋友,拿他這番話去告訴李蓮英,才敢于直言無隱。
  立山自然只有安慰,說李蓮英心中一定也存著歉意,將來自會設法補報。然后便跟文銛要人。這是很高明的一著,不獨為了安撫文銛和他的那一幫人,而且也是收文銛的那一幫人為己所用。
  在文銛,自是求之不得,毫無保留地將他在內務府的關系都交了出來。立山答應盡量照舊重用,但話中留下一個尾巴,如果李蓮英有人交下來,又當別論。這是預備有所推托的話,然而也是老實話,文銛是可以体諒得到的。

           ※        ※         ※

  立山离了文家,轉道适園。他在車中尋思,醇王那里是非去不可的,說話可得當心,不能讓醇王留下一個“蟬曳殘聲過別枝”的想法,以為我巴結上了李蓮英。但也不宜泄露得太多,尤其是重修清漪園一事,既然慈禧太后有話,由她親自跟醇王去說,更不能“泄漏天机”。
  打定了主意,琢磨措詞,等想停當,車也停了。但見蒼茫暮色中,适園燈火閃耀,輿從甚盛。立山心想來得不巧,正逢醇王宴客,卻不知請的是那些人?
  下車一問,才知道是宴請來京祝嘏的蒙古王公,此刻正在箭圃中張燈較射,回頭還有摔角,由善扑營的高手与大漢壯士對壘。醇王府的侍衛勸立山在那里看個熱鬧。
  “看熱鬧不必了。”立山說道,“我只跟王爺說几句話。”
  那些侍衛平日都得過立山的好處,當時便替他安排,先領到“撫松草堂”暫坐,然后為他到箭圃中去請醇王來相見。
  醇王穿的是騎射用的行裝,石青緞子的四開气袍,上套通稱“黃馬褂”的明黃色絲褂,束一條金黃帶子,手里握著兩枚練手勁、活骨節用的鋼丸,盤弄得“嘎,嘎”地響,人未到,聲音先到了。
  他問的第一句話跟文銛几乎一樣:“這會儿你怎么有功夫到我這儿來?”
  “特為來給王爺磕頭。”說著,雙膝跪倒,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
  “這是干嗎?無緣無故給我磕頭。”
  “是謝王爺的栽培……。”
  “不,不!”醇王搶著說道:“你弄錯了!我可不敢居功,調你到內務府,我事先根本不知道,上頭也沒有跟我提過。你該給皮硝李去道謝。”
  立山心想,自己還真的來對了!听醇王話中的味道,大有酸意,豈可不赶緊消解?
  “是王爺的栽培,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立山答道,“蒙上頭的恩典,調我到內務府,曾經跟李總管提過,問我怎么樣?李總管回奏,立山是七爺賞識的人,不妨問問七爺的意思。上頭就說,既是七爺賞識的人,一定錯不了!無須再問了。王爺,您老請想,我這不是出于王爺的栽培?”
  這套編出來的話,听得醇王胸中的疙瘩一消,大感欣慰,“原來還有這么一段儿!我倒不知道。”他說,“你可好好儿巴結差使,別丟我的臉!”
  “是!”立山又說,“這一調過去,當然要忙一點儿。不過,神机營的差使,求王爺可別撤我的。”
  “我撤你的差使干什么?不過,”醇王沉吟了一下,“我想,你還是在海軍衙門兼個差使的好。將來海軍衙門跟內務府打交道,我就都交給你了。你看怎么樣?”
  “全听王爺作主。我,反正只要能在王爺左右當差就是了。”
  “好吧!反正我也少不了你。明儿個再說。”
  “是!我跟王爺告假。”說著,立山便請了個安。
  “你家總有些賀客,我不留你吃飯了。”說到這里,醇王喊道:“來啊!”等侍衛趨近,他才又對立山說:“今儿有燒烤全羊,我讓他們去割半只,你帶回去請客。”
  于是立山又請安道謝。帶著半只松枝烤的全羊,坐車回家。還有几個知交留在那里,商量著“叫條子”來分享王府的燒羊。邀的都是名震九城的“相公”。潘祖蔭所眷的朱蓮芬,梅家景和堂的弟子,為李慈銘所傾倒的朱霞芬都來了。俊秀畢集,“條子”中只有一個秦雅芬托病未到。大家都知道,他的“老斗”是張蔭桓,奉派出使美國,海天万里之行在即,自然有訴不盡的离情別意。托病不到,未算意外。

           ※        ※         ※

  轉跟過了万壽,是該交罰款的最后期限了。文銛五万交得最早,是立山為了彌補他的丟官,替他代墊的。造辦處六名司員中,文麟的父親是現任內務府大臣師曾,不能不交罰款,否則會禍延老父,此外就只有一個英綬,老老實實交了三万銀子。其余四個或者确有困難,無力籌措;或者心疼銀子,要求寬限;再有的便是算盤打了又打,認為交進罰款,亦不見得官复原職,倒不如留著這三万銀子,另作打點的好。甚至于有人公然揚言:這三万銀子孝敬了李總管,不但頂戴可复,而且還能搞個好缺。既然如此,何苦那么傻!
  這件事使得立山為難。不遵限去催,公事不好交代,依限去催,得罪了人,怕旁人不平,多加譏責。想來想去,只有跟李蓮英去商量,打算著真不能過關時,自己賠墊,庶几公事私誼,兩得兼顧。
  賠墊的這筆錢,羊毛出在羊身上,不愁不能在工程費內彌補,但傳出去未免過于招搖,言官參上一本,說立山何來如許巨資賠墊?奉旨“明白回奏”,那時何言以對?因此,只要是愛護立山的,一定會极力和阻他這么做。
  這在立山是早就想到了的,明知道李蓮英必不以為然,而仍舊要這樣子說,無非以退為進的手段,逼得他不能不想法子來了結此事。
  果然,李蓮英听了他的話,先來一頓教訓,說他輕率,是從井救人,不過也承認這是他的一個難題。于是立山領教之余,趁机央求,請李蓮英向慈禧太后說好話,赦免了這筆罰款。
  “那是辦不到的事。一提反而提醒上頭了!”李蓮英想了一下說:“我看上頭也不見得會記得這檔子事,把它‘陰干’
  了吧!”
  這就是說,未繳罰款的,不必再催,不了了之。然而已繳罰款的,頂戴不复,豈能甘心?立山再想一想,事難兩全,只有一步一步走著再說了。
  于是,他又用滿怀感激的語气道了謝。接下來便提到第二次踏勘清漪園,頭一次道中遇雨,半途而廢,這一次實在是頭一次。李蓮英因為万壽雖過,慈禧太后听戲的興致還很濃,長春宮傳外班來演,要過月半方罷,他得伺候在那里,因而約定過了十月十五,不拘那一天,只要天气晴朗就去。

           ※        ※         ※

  這天是十月十八,沒有風卻有极好的陽光。李蓮英由立山陪著,坐車出西直門,過高粱橋,向北直駛海淀,經暢春園遺址往西不遠,就到了万壽山麓,昆明湖畔的清漪園了。
  這一帶在英法聯軍入京之前,本來有五座園子。最大的是圓明園,圓明園之南是暢春園,本是明朝武清侯李偉的別墅。那時的圓明園還是皇四子,也就是后來雍正皇帝的賜園,暢春園的規模比它大得多,是圣祖經常巡幸之地,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龍馭上賓之地就在暢春園。乾隆即位,或許因為這里曾是所謂“奪嫡”奇禍發難之處,所以不常臨幸,六十年中全力經營圓明園,而暢春園則因為位置在圓明園前面,被稱為“前園”。
  這兩座園子之西,依次為万壽山、玉泉山、香山,合稱為“三山”,万壽山下的清漪園、玉泉山下的靜明園、香山之下的靜宜園,則合稱為“三園”,跟圓明園、暢春園一樣,都毀在咸丰庚申的浩劫之中。但是殿基是毀不了的,如清漪園的勤政殿,石基宛然,只要稍微整理一下,就可以起造宮殿了。
  李蓮英和立山是在這里下的車。內務府造辦處的官員、雷廷昌和他帶來的將作好手,以及几家大本厂的掌柜,早就在那里伺候差使。行過了禮,雷廷昌將李蓮英和立山先請到一旁臨時搭兼的工寮中,一面歇腳飲茶,一面听他先講解地形。
  “清漪園本來有八景,叫做載時堂、墨妙軒、龍云樓、淡碧齋、水樂亭、知魚橋、尋詩徑、涵光洞。園子的規模,听這八景的名儿就知道了。”
  想一想果然,一堂、一軒、一樓、一齋、一亭,此外就是一座橋、一個洞,甚至于一條船,亦美其名為“尋詩徑”,規模似乎還不如尋常富室的園林。
  “這一層我倒想不明白了。”李蓮英皺著眉說,“乾隆爺是最愛修園子的,放著這么一片有山有水的好地方,倒不打主意?”
  “總管問到節骨眼儿上來了。”雷廷昌答道:“我也听我家里老人說過,一呢,有一圓明園,天天忙,顧不到別處了;二呢,是給老太后慶壽的寺廟,那些花花梢梢的景致,安上去不合适;三呢,這片地方處處可以用,要拿亭台樓閣填滿了它,也真有點吃力。”
  “噢!”李蓮英听到最后一句話,深為注意,“這是說地方太散漫了!現在要拿亭台樓閣填滿了它,不一樣也吃力嗎?”
  “是!”雷廷昌不慌不忙地答道:“不過那樣子吃力反不討好。這座山、這片湖是天然美景,布置得好,不會覺得散漫。”
  他展開圖來,指點著說:“清漪園一共三個部位……。”
  這三個部位,第一是東宮門內的勤政殿和殿西、殿后的寢宮,文武大臣、左右侍從的值宿辦事之處;第二是大報恩殿延壽寺,以及矗立在万壽山上的九層大塔,位置在全園正中;第三是万壽山后東面的一處洼下之地,三面山坡,圍著一泓碧水,在蒼松綠竹中,掩映著高低參差的金碧樓台、游廊小橋,別有情致。這就是清漪園附屬的一個小園:“惠山園”。
  照雷廷昌与那些將作名匠,細細研究的結果,認為重修此園,不能不利用原有的基址。勤政殿改名為仁壽殿,殿西建皇帝的寢宮,再后面是慈禧太后的寢宮,在仁壽殿之后,太后寢宮之東,要蓋一座大戲台。因為太后万壽,可在此地慶賀,循例賜群臣“入座听戲”,非有絕大規模的戲台不可。
  在全園正中,大報恩延壽寺的遺址,背山面湖蓋一座大殿,規制要崇于仁壽殿,作為皇太后的正殿。殿后就塔基修建一座佛閣,左右隨山勢高下,設置亭台。至于后山的惠山園,不妨就原來的樣子,重建恢复。
  听到這里,似乎話已告一段落。李蓮英不免失望,大致如舊,了無新意,慈禧太后所叮囑的“新奇有趣”,雖可在一樓一閣中想些花樣,而整個格局,仍不免散漫空曠,只怕引不起游興。
  立山見此光景,便先提一句:“他們有個想法,真還不錯!
  掉句書袋,叫做‘匠心獨運’。大哥不妨看看。”
  看是看一張圖。抖開一幅長卷,仿佛工筆彩繪的“漢宮春曉圖”,李蓮英入眼一亮,只為湖邊似乎綴著一條錦帶,直通兩頭的宮殿,合二為一,格局頓時不同了。
  “總管,請看!沿湖修一條千步廊,這頭聯著老佛爺的寢宮,那頭通到佛閣下的大殿。不相干的兩處地方,不就拴在一起了嗎?”
  這條長廊的好處,在雷廷昌口中真是說不盡,綰合兩處宮殿,只是其中之一。頂關緊要的作用是,長廊本身就是一胜,雖然長有二百七十余間之遙,但造得蜿蜒曲折,每隔數十步,布置一座歇腳的亭子,或者通往臨湖的軒榭,將來玉輦所止,隨處閒眺,朝暉夕蔭中的山色湖光,直扑襟袖,仿佛万壽山、昆明湖就是自己庭園中的假山魚池了。
  再從湖面北望,本來空岩宕地,只能遙觀山色,有了這條長廊,便覺得翠欄紅亭隱約于碧樹之間,平添無數情致。如果遇到万壽或其他的慶典,長廊上懸起万盞紗燈,璀璨五色,疊珠累丸般自東而西,入夜遠望,更為奇觀。總而言之,有了這條長廊,園中的布局,便通盤皆活。
  李蓮英表示滿意,他也相信,慈禧太后對這一設計,也會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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