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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假偏遇假一首詩窺破机關 痴复逢痴三杯酒旋成奸計


  詞曰:
  
  复蹈前車,依然覆轍,無非覓到心腸熱。傳來喜是舊相知,一番見面殊懸別。鬼蜮成群,杯中計設,思量狹路傾賢哲。無端空受惡人名,笑他弄巧終成拙。
                       右調《踏莎行》

  話說秋人趨西湖上既遇著真梅生,便不好意思,逃往他處。只因這樁買賣倒是養生妙策,所以不肯放。他思量云、水二生只在江湘遨游,未必遠游他處,心里打點,要往燕京,照舊開起書畫店來。倘或遇了往來貴客,不惟可以肥橐,或者小小功名可以圖得到手,豈非大幸?遂同了儿子,一路往北。
  到了京師,即便央人借兩間房子,開在馬頭興處。這房子恰好賃著章太仆家的,依先掛起招牌。那京都最重斯文,不几時,便把梅再福的名藉藉人口。這且不題。
  且說水公子得遇云生之后,兩個真正如膠似漆,金蘭結誼。水生一日對云生說道:“小弟与兄雖則良朋契合,朝夕琢磨,一生慕才之心,彼此俱相慰矣!但一來琴瑟未諧,則宗桃尚爾無望,何以免不孝無后之譏?二來金印未掛于肘后,則書香尚爾未繼,何以為揚名顯親之舉?將來作何計策以圖二事?若局局作轅下駒,老死墉下,一抔黃土,徒葬空名無益也。”云生道:“吾兄所慮,弟亦慮之。但奉倩有難得之悲,安仁作悼亡之賦,誠以閨閣佳人非易睹也。如吾与兄怀抱既高,自負不小而室中之友,不解朝月吟風,徒事偎紅倚翠,不善調琴和瑟,唯如抹粉涂脂,則眼中安乎?心中忍乎?此婚姻之事,非可輕議也!至于功名,則又吾輩意中所不能去者耳!青年積學,白首無名,使祖若父之簪纓,一朝墜失,無論抱慚于己,亦且遺笑于人;不特無益于時,亦且無聞于后。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但以我兩人之才,功名唾手,自問可期。但當今之時,則又甚難:文帝好老,而臣又少;景帝好武,而臣又文;武帝好少,而臣又老。顏駟之歎,千古向嗟;至于劉蕢之策,見黜于時;張興之才,得到于第。有心共慨,斯世咸悲。然而公道在人,才難終棄。弟与兄豈終淪落,而長為農夫,以沒后世者耶?今當与兄直探月窟,奪吳剛斧,砍卻桂樹一枝,然后登廣寒宮,看霓裳舞袖,而姮娥亦使我見面也。則是功名乃婚姻關頭,假使功名無路,雖深閨有艷質名姝,瓊樓有仙姿淑媛,終不容青氈寒士,得親其笑語耳!故弟之意當進取功名,然后徐圖淑女,吾兄以為何如?”水生道:“此論大妙!弟薄有家資,莫若同兄納了北監,既可以潛心簡編,更可以看花上苑,真兩全之策也!”云生道:“吾兄之論果妙矣,但弟行橐蕭然,恐不能以附驥尾,奈何?”水生道:“大丈夫作事貴達,當与兄共之,弟豈是吝錢虜乎?些須小物何必過慮!”云生感激不已,即便同水生到家,辦了行資,流連數日,遂叫了船,一路望帝都進發。逢山登眺,遇水流連,云生与水生唱和頗多,松風与青峰輪流負笈攜橐,亦不十分費力。
  行不几時,到了帝都。托了相知,兩人都納了監。云生料白公子之事必然不提起來,即將真姓名去掛號。兩人安心在監中讀書,只樂得青峰、松風時常在外游玩,把一座北京城無處不走到。一日,兩個約了到興馬頭上去頑耍。忽然又見了秋人趨。松風也識几個字,看見招牌上依然是他家主梅再福姓名,忙對青峰說了。青峰道:“我和你兩個進去羞他一羞,可妙么?”松風道:“且慢,我同你且回去,對相公說了,待相公自來,看他怎么樣說。”青峰道:“有理,有理。”
  兩個果然忙忙跑回,將所見之事一一對二生說了,二生也不覺好笑。笑了一回,云生道:“小人趨利情深,何知羞恥?前在臨安被小弟沖破,不料又到此處,意謂我二人只在東南一帶娛情,再不想遠行至此,豈知我們恰恰又到此間,他也可謂數奇了!但他既為射利之心,不遠數千里奔波,今若又去沖破,使彼又要遠避,倒是一件大陰騭。左右小弟已改了真名姓,听他罷了!況書畫之業不比他事,兄以為然否?”水生道:“所見最是。”遂不許兩僮在外間走,恐他私去羞辱人趨,此是二生厚道處。
  再表人趨,書雖不妙,畫即不佳,虧了云生許多詩,又兼說春方、賣假藥這利嘴,所以這些半通的人倒要去求教他,詩不通的人也要去求些歪詩歪畫,門頭倒覺熱鬧。
  一日,章太仆拜客回來,看見人趨門前喧嚷,太仆問了左右是什么生意,左右說知是賣書畫的梅再福,方才曉得。晚間同湘夫飲酒,偶然談及此人,豈知正是他交契的盟兄,未曾配合的夫婿姓氏,心中暗暗歡喜。夜來對章小姐說了,章小姐道:“姐姐恭喜,姐夫有著落了。”文小姐道:“我究竟舍不得妹妹好嬌妻哩!”兩人說說笑笑,談了一夜。
  明日,太仆又出門去了。文小姐對湘蘭說知,要去探望。章小姐道:“你去望姐夫么?怎么不与岳父說知?”湘夫一頭笑一頭寫了一個名帖,此番不寫姓石的,倒寫云劍名字,要他問起,然后細把這件事說明。寫完,叫假松風拿了帖子出門。
  不多時,即到了,傳帖進去道:“云姑爺拜訪。”人趨看見帖上“云劍”名字,心上見跳起來,又不得不出來接見。及至那湘夫見了人趨,心中大惊;人趨見了湘夫,心中大喜。一邊惊的不是故人,一連喜的不是冤業。見罷,湘夫即問人趨居止,云是洛陽,人趨問湘夫居止,也是洛陽。那湘夫早已知是冒名的了,只是人趨摸不著頭路,不知前日的是假,不知今日會的是假,心中暗暗好笑,想道:“我只道天下冒名頂替的惟我老秋一個,誰知又有兩個云劍。”因而問起湘夫家世起來。哪里曉得云生履歷,湘夫一一盡知,便將侍郎致仕、白公子謀陷,逐件說出。人趨竟道前日真的是假,今日假的倒是真了,道他是太仆之婿,必不假人名姓耳。
  湘夫便道:“小弟前日曾往姑蘇臨虎丘,在栖云庵過,遇著一個開書畫店的,也叫梅再福,為何姓氏与兄相同,所業又与兄無异?昨聞台號,疑以為虎丘之梅再福,而不謂又有梅兄。難道前日之梅兄是假吾兄之名姓以射利么?”人趨听他所說,一發疑真云生是假的了,忙答道:“小弟賤業,雖云不佳,然四方頗頗流傳。那姑蘇這姓梅的,原是假小弟名以射利,所以前日小弟亦曾遇見西湖又假小弟之名以邀譽,被小弟面叱,几送官究治,苦苦哀求,小弟只得涵恕,立逐出境。彼時叩其真姓氏,尤其可笑,竟与姑爺尊姓、尊諱、并尊居世系,件件相同,可謂真正無恥游棍!小弟賤名便假也無妨,至于姑爺一姓氏,又被他假,太是可恨!”
  湘夫暗暗好笑,問道:“此人才具何如?”人趨道:“此人略略會做几句不通的歪詩,還有一個姓水名湄的,与他相為首尾,至今不知又在何方假小弟的賤名、假姑爺的尊姓以邀名射利了!”湘夫听他說又有個姓水的相知,畢竟是個才子了,心中又為湘蘭歡喜,便道:“小弟此來非為別事,正要請教佳作一二,以慰想慕。”人趨道:“拙作不堪之极,既是姑爺特地枉顧,只得獻丑了。”因想道:“若將云生之詩寫出,彼云已曾見過,倘看過的,奈何?”想來想去,想著《曉起听鶯》的那一首必不曾見,況且不知那個作的,后來西湖上那兩首梅花詩,尤是新作,妙不可言。忙忙的寫來,雙手遞過。湘夫看了第一絕句,是自己做的,假冒不必言可知矣。看了后二首新詩,反复細玩,不絕口的大贊。那人趨恰像真正贊他,竟居然受贊而不辭了。正是:
  
  識破行藏尚不知,受人恩惠几曾思?
  無情背后全憑口,到底難瞞見面時。

  湘夫看完,即便辭別,到底不說破他。歸來一路笑進湘蘭房中去,湘蘭忙笑道:“姐姐有了著落,這等快活。”湘夫大笑道:“快活多端,不特愚姊有了著落,連妹妹都有著落了。”便將假梅生許多說話說完,湘蘭亦大笑起來。又將云生相知水湄說了,便道:“這姓水的必定是云郎對手,故爾相知,豈非妹妹亦有著落了?”湘蘭反皺眉道:“姐姐自与云生有訂,著落必穩,至如小妹,空中樓市,焉知蕭史尚未有弄玉,其人而必俟小妹乎?所謂有著落者,姐姐特慰我耳。”湘夫道:“妹妹何痴如此!但才子不輕于娶,猶爾我之不輕于嫁也。云郎既未娶,然水生豈已娶之?日后包管在愚姊身上還妹妹著落。不然,妹妹若無著落,愚姊決不肯獨有著落也,情愿陪妹妹作一世干夫妻,何如?”說得湘蘭變愁為喜。又將梅花二詩与湘蘭看,道:“二詩用意各殊,必是二生相唱和的,不知什么緣故落在此人之手。今日得歸我手,可見是后日著落的預兆了。”說罷,大家歡喜不題。
  且說那白無文恃父親官勢,終日在家游蕩。白都憲聞知,心中也不安穩,忙寫書叫他到京,也納了監。云、水二生是要用功上進,足不出戶,那白無文徒以坐監為名,有甚心情看書?不是穿花街,便是走柳巷;不是賭博,便是醉酒,故此云生也不曾見面。后來又添了一個臭味相投的晏之魁,也納了監,与白無文一見如故。這樣豪富子弟聚在一堆,就如那糞蛆一般,越多越好,今日我到某胡同婊子家作樂,明日就是你在某胡同私窠家備酒,真正乃馬牛襟裾,行尸走肉。
  一日,云、水二生同望客回,恰好在街上与白無文、晏之魁對面撞著。云生連忙避過,白無文早已看見,對晏之魁道:“此人名喚云劍,与小弟向有口角,不期他逃避于此,如今躲過,慢慢里再撞著了,与他算賬。”那晏之魁中秋之夜也在醉鄉,不曾認得,倒勸道:“我們哪有閒工夫与這般小人算賬,待今秋拚几千兩銀子〔惜〕父親宦力做了舉人,不怕這等小人不是我网中魚肉,何用這等時節妨了花酒工夫,与他淘閒气。”方說得完,轉一條街,又撞見了云生。那白無文听了晏之魁說話也就罷了,偏是晏之魁一個家人也有些認得云生,思量著了,便道:“大爺,這個人我方才看見有些面善,如今想起來,曾在虎丘山上把大爺打倒,又要打小的一干人,正是他。”晏之魁跌腳懊悔不已,道:“既是這等,何不早說?打他個不亦樂乎,以泄我舊時惡气,可惜當面錯過。”白無文倒道:“晏兄方才勸小弟,小弟思量句句都是好說話。假使要打他,未免要動气,倘或到婊子家取樂,感了些气,生起病來,倒是一件大禍了。況且有打他的工夫,我們又到婊子家里了,豈不是無益害有益?”晏三魁大笑道:“白兄之言,可謂至极,而無加絕妙的了!”說罷,勾了肩,搭了背,嘻嘻哈哈,得意之极,從此不把云生放在心上。而云生自遇見他兩個之后,對水生說了,時時堤防,絕跡不出門戶,以避小人之禍。
  看看秋闈將近,二生臨期抖擻精神,把七篇文字如鏤金刻玉,真是掄元奪魁。三場已畢,揭曉之日,云生高高中了第一名解元,水生中了第六名經魁。報捷后,各各歡喜。
  章太仆看見榜首又是一個云劍,心中大惊道:“如何名姓与吾婿相同?”大以為异,即便抄了試錄,報知湘夫。湘夫已明明曉得是云生,歡喜無盡,說道:“洛陽云姓也多,名同也無足异。”只太仆自此亦罷了。湘夫又与湘蘭看,指著第六名水泥道:“眼見此人是妹妹著落處了。”湘蘭亦笑而不言。
  太仆正欲訪問云生蹤跡,豈知云生鹿鳴晏后,即對水生道:“小弟与兄前日曾說,功名得手,即訪婚姻,吾兄且在都中尋問,小弟昔年曾与文總戎相交。承總戎征蜀之時,臨行將女所托,小弟矢心面訂。不期總戎蹈沒賊營,此女必然在家,待弟前約,今欲辭兄一往,訪彼消息。冬初即當入京,以俟春闈,何如?”水生道:“兄有佳期,自行踐約。但春闈伊選,一訪后,如有消息,幸即入京。俟宮袍挂体,然后撒金蓮以入洞房,豈非快事?勿使小弟懸望。”云生唯唯別去。
  且說晏、白兩個也進場中,去應應故事,一來騙騙父母,二來掩塞耳目。出場指望錢神有靈,搖搖擺擺畢竟是個賒舉人了。豈知揭曉那日,紛紛報事,只見報別人,再不見報他。心中甚是痒痒,對那父母親戚面前偏會嗟歎,罵那主司瞎眼,取士不公,遺落了真正才子一般。還有那虛幫襯呵□脬一輩人道:“是大爺這樣大才,遭了點額,若使小人們做了主司,把大爺必定做個解元。”豈知科場之事,雖或有些關頭,然也要寫完七篇,就是笑話、山歌、曲子填些上面,才好把譽錄生譽去。何曾見一幅白卷,中了舉人,進士?
  那白無文過了几日,漸漸曉得北監解元是云劍了,大惊道:“這個畜生!倒被他奪了我解元去,這口气怎么出得!尋一個妙計策擺布他才好。然已中了,沒奈何矣!莫若再舉前事,又停了兩年,又無證見。”左思右想,再想不出,因思量道:“何不備一杯酒,請那晏兄過來商議商議。”遂叫家人請過晏之魁來。少不得見了面,理神摸鬼,大家稱屈一番。晏之魁道:“白兄今日見招,有何台諭?”白無文道:“聊備杯酒以相慰耳!”
  坐了席,三杯酒后,之魁開口道:“不料今科主司這等不公,白兄大才,自然應該高掇;就是小弟,三場頗頗見賞于親友,亦可以附榜末,竟是落孫山之外。”無文道:“總之弟与兄文字太高,亦太奇,自然那些灰塵進士做了几年官,一雙盲眼,單會看銀子,哪里還看得出這樣妙文章?然你我不中,一榜中無人可知矣!”之魁道:“正是有一件事要商量。聞得解元就是云劍,倘來春被他偷了一個進士去,我和你就沒奈何他了。莫若如今設一妙計弄落他前程才好。”無文道:“弟正為此思量不出計策,特地請兄商議,還是兄有心計,可設一個妙計,小弟參謀罷了。”之魁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拍手大笑道:“妙妙妙!”無文忙問:“妙處怎么樣?”之魁附耳低言道:“那樣那樣,如此如此,可妙么?”無文也大笑道:“真個妙!真個妙!該敬一杯!”兩個遂呼廬浮白,直吃到出而哇之地位。此后有分教:
  
  小人計巧,巧中成拙,君子計拙,拙中成巧。

  要知所說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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