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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宋文


放鶴亭記
  熙宁十年秋,彭城大水,云龍山人張君之草堂,水及其半扇。明年春,水落,遷於故居之東,東山之麓。升高而望,得异境焉,作亭於其上。彭城之山,岡岭四合,隱然如大環,獨缺其西一面,而山人之亭适當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際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風雨晦明之間,俯仰百變。

  山人有二鶴,甚馴而善飛,旦則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縱其所如,或立於陂田,或翔於云表,暮則表東山而歸,故名之曰放鶴亭。

  郡守蘇軾時從賓客僚吏,往見山人,飲酒於斯亭而樂之。挹山人而告之曰:“子知隱居之樂乎?雖南面之君不可与易也。易曰:『鳴鶴在陰,其子和之。』詩曰:『鶴鳴于九皋,聲聞于天。』蓋其為物,清遠閒放,超然於塵垢之外,故易詩人以比賢人君子。隱德之士,狎而玩之,宜若有益而無損者,然衛懿公好鶴,則亡其國,周公作酒誥,衛武公作抑戒,以為荒惑敗亂無若酒者,而劉伶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後世。嗟夫!南面之君,雖清遠閒放如鶴者,猶不得好,好之,則亡其國;而山林遁世之士,雖荒惑敗亂如酒者,猶不能為害,而況於鶴乎!由此觀之,其為樂未可以同日而語也。”山人忻然而笑曰:“有是哉!”乃作放鶴招鶴之歌曰:

  鶴飛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覽兮,擇所适。翻然斂翼,婉將集兮,忽何所見?矯然而复擊!獨終日於澗谷之間兮,啄蒼苔而履白石。

  鶴歸來兮,東山之陰。其下有人兮,黃冠草屨,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餘以飽汝。歸來歸來兮;西山可以久留!

石鐘山記
  水經云:“彭蠡之口,有石鐘山焉。”酈元以為“下臨深潭,微風鼓浪,水石相搏,聲如洪鐘”;是說也,人常疑之。今以鐘磬置水中,雖大風浪不能鳴也,而況石乎!至唐李渤,始訪其遺蹤,得雙石於潭上;扣而聆之,南聲函胡,北音清越, 止響騰,餘韻徐歇;自以為得之矣。然是說也,余尤疑之,石之鏗然有聲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獨以鐘名,何哉?

  元丰七年六月丁丑,余自齊安舟行适臨汝,而長邁將赴饒之德興尉,送之至湖口,因得觀所謂石鐘者。寺僧使小童持斧,於亂石間擇其一二,扣之  焉;余固笑而不信也。

  至暮夜,月明,獨与邁乘小舟至絕壁下。大石側立千尺,如猛獸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人 鶻聞人聲,亦惊起,磔磔云霄間;又有若老人 且笑於山谷中者,或曰:“此鸛鶴也。”余方心動,欲還,而大聲發於水上,噌 如鐘鼓不絕,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則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淺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為此也。舟回至兩山間,將入港口,有石當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竅,与風戈相吞吐,有 坎鏜 之聲,与向之噌 者相應,如樂作焉。因笑謂邁日:“汝識之乎?噌 者,周景王之無射也; 坎鏜 者,魏庄子之歌鐘也;古之人不余欺也。”

  事不目見耳聞而臆斷其有無,可乎?酈元之所見聞,殆与余同,而言之不詳。士大夫終不肯以小舟夜泊絕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漁工水師,雖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傳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擊而求之,自以為得其實。余是以記之,蓋歎酈元之簡,而李渤之陋也。

潮州韓文公廟碑
  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是皆有以參天地之,關盛衰之運。其生也有自來,其逝也有所為。田、呂自岳降,傅說為列星,古今所傳,不可誣也。

  孟子日:“我善養吾洗然之气。”是气也,寓於尋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間。卒然遇之,則王公失其貴,晉、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賁、育失其勇,儀、秦失其辯。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隨死而亡者矣。故在天為星辰,在地為河岳,幽則為鬼神,而明則复為人。此理之常,無足怪者。

  自東漢以來,道喪文弊,异端并起。歷唐貞觀、開元之盛,輔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獨韓文公起布衣,談笑而麾之,天下靡然從公,复歸於正,蓋三百年年於此矣。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痔三軍之帥。此豈非參一天地,關盛衰,浩然而獨存者乎?

  扒嘗論天人之辨,以謂人無所不至,惟天不容偽。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魚;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婦之心。故公之精誠,能開衡山之云,而不能回憲宗之惑;能馴鱷魚之暴,而不能弭皇甫 、李逢吉之謗;能信於南海之民,廟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之於朝廷之上。蓋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

  始潮人未知學,公命進士趙德為之師。自是潮之士,皆篤於文行,延及齊民,至於今號稱易治。信乎孔子言:“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潮人之事公也,飲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禱焉。而廟在刺史公堂之後,民以出入為艱。前守欲請諸朝,作新廟,不果。元佑五年,朝散郎王君滌,來守是邦,凡所以養士治民者,一以公為師。民既悅服,則出令曰:“愿新公廟者听。”民 趨之,卜地於州城之南七里,期年而廟成。或曰:“公去國万里,而謫於潮,不能一歲而歸,沒而有知,其不眷戀於潮也審矣。”軾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無所往而不在也。而潮人獨信之深,思之至, 蒿凄愴,若或見之。譬如鑿井得泉,而曰水專在是,豈理也哉?”元丰元年,詔封公昌黎伯,故曰:“昌黎伯韓文公之廟。”潮人請書其事於石;因為作詩以遺之,使歌以祀公。其詞曰:

  “公昔騎龍白云鄉,手決云漢分天章。天孫為織云錦裳,飄然乘風來帝旁。下与濁世掃秕糠,西游咸池略扶桑。草木衣被昭回光,追逐李、杜參翱翔;汗流籍、 走且僵,滅沒倒景不可望。作書詆佛譏君王,要觀南海窺衡、湘,歷舜九嶷吊英、皇,祝融先驅海若藏,約束蛟鱷如驅羊。鈞天無人帝悲傷,謳吟下招遣巫陽。 牲雞卜羞我觴,於粲荔丹學蕉黃。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發下大荒。”

前赤壁賦
  壬戍之秋,七月既望,蘇子与客泛舟游於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万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於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 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蕭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  ,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

  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与子,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羡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於悲風。”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与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与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先盞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藉。相与枕籍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後赤壁賦
  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於臨皋,二客從予過黃泥之板。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已而歎曰:“有客無酒,有酒無肴;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舉网得魚,巨口細鱗,狀似松江之鱸。顧安所得酒乎?”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須!”於是攜酒与魚,复游於赤壁之下。

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戈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識矣!予乃攝衣而上,履  ,披蒙茸,踞虎豹,登虯龍,攀 鶻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蓋二客不能從焉。

  划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肅然而恐,凜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

  時夜將半,四顧寂寥。适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元裳縞衣,戛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須臾客去,予亦就睡。

  夢一道士,羽衣蹁躚,過臨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樂乎?”問其姓名,而不答。鳴呼噫嘻!我知之矣,疇昔之夜,飛鳴而過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顧笑,予亦惊悟;開戶視之,不見其處。

※教戰守策 蘇軾

  夫當今生民之患,果安在哉?在於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勞。此其患不見於今,而將見於他日。今不為之計,其後將有所不可救者。
  昔者先王知兵之不可去也,是故天下雖平,不敢忘戰。秋冬之隙,致民田獵以講武,教之以進退坐作之方,使其耳目習於鐘鼓旌旗之間而不亂,使其心志安於斬刈殺伐之際而不懾。是以雖有盜賊之變,而民不至於惊潰。
  及至後世,用迂儒之議,以去兵為王者之盛節。天下既定,則卷甲而藏之。數十年之後,甲兵損敞,而人民日以安於佚樂;卒有盜賊之警,則相与恐懼訛言,不戰而走。開元、天寶之際,天下豈不大治?惟其民安於太平之樂,酣豢於游戲酒食之間;其剛心勇气,銷耗鈍 ,痿蹶而不复振。是以區區之祿山一山而乘之,四方之民,獸奔鳥竄,乞為囚虜之不暇,天下分裂,而唐室因以微矣。
  扒嘗試論之:天下之勢,譬如一身。王公貴人所以養其身者,豈不至哉?而其平居常苦於多疾。至於農夫小民,終歲勤苦,而未嘗告病,此其故何也?夫風雨霜露寒暑之變,疾之所由生也。農夫小民,盛夏力作,窮冬暴露,其筋骸之所沖犯,肌膚之所浸漬,輕霜露而狎風雨,是故寒暑不能為之毒。今王公貴人,處於重屋之下,出則乘輿,風則襲裘,雨則御蓋。凡所以慮患之具,莫不備至。畏之太甚,而養之太過,小不如意,則寒暑入之矣。是以善養身者,使之能逸能勞;步趨動作,使其四体狃於寒暑之變;然後可以剛健強力,涉險而不傷。夫民亦然。
  今者治平之日久,天下之人,驕惰脆弱,如婦人孺子,不出於閨門。論戰斗之事,則縮頸而股栗;聞盜賊之名,則掩耳而不愿听。而士大夫亦未嘗言兵,以為生事扰民,漸不可長。此不亦畏之太甚,而養之太過歟?
  且夫天下固有意外之患也。愚者見四方之無事,則以為變故無自而有,此亦不然矣。今國家所以奉西北二虜者,歲以百万計。奉之者有限,而求之者無厭,此其勢必至於戰。戰者必然之勢也。不先於我,則先於彼;不出於西,則出於北。所不可知者,有遲速遠近,而要以不能免也。
  天下苟不免於用兵,而用之不以漸,使民於安樂無事之中,一旦出身而蹈死地,則其為患必有所不測。故曰:天下之民,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勞,此臣所謂大患也。臣欲使士大夫尊尚武勇,講習兵法;庶人之在官者,教以行陣之節;役民之司盜者,授以擊刺之術;每歲終則聚於郡府;如古都試之法,有胜負,有賞罰,而行之既久,則又以軍法從事。然議者必以為無故而動民,又撓以軍法,則民將不安,而臣以為此所以安民也。天下果未能去兵,則其一旦將以不教之民而驅之戰。夫無故而動民,雖有小怨,然熟与夫一旦之危哉?
  今天下屯聚之兵,驕豪而多怨,陵壓百姓,而邀其上者,何故?此其心,以為天下之知戰者,惟我而已。如使平民皆習於兵,彼知有所敵,則固以破其奸謀,而折其驕气。利害之際,豈不亦甚明歟?

六國論 蘇轍
  愚讀六國世家,竊怪天下之諸侯,以五倍之地,十倍之眾,發憤西向,以攻山西千里之秦而不免於滅亡,常為之深思遠慮,以為必有可以自安之計。蓋未嘗不咎其當時之士,慮患之疏,而見利之淺,且不知天下之勢也。
  夫秦之所与諸侯爭天下者,不在齊、楚、燕、趙也,而在韓、魏之郊;諸侯之所与秦爭天下者,不在齊、楚、燕、趙也,而在韓、魏之野;秦之有韓、魏,譬如人之有腹心之疾也。韓、魏塞秦之沖,而蔽山東之諸侯,故夫天下之所重者,,莫如韓、魏也。
  昔者范睢用於秦而收韓,商鞅用於秦而收魏,昭王未得韓、魏之心,而出兵以攻齊之剛、壽,而范睢以為憂,然則秦之所忌者,可以見矣。秦之用兵於齊、楚、趙之危事也。越韓過魏而攻人之國都,燕、趙拒之於前,而韓、魏乘之於後,此危道也。而秦之攻燕、趙,未嘗有韓、魏之憂,則韓、魏之附秦故也。夫韓、魏諸侯之障,而使秦人得出入於其間,此豈知天下之勢邪?委區區之韓、魏,以當虎狼之強秦,彼安得不折而入於秦哉?韓、魏折而入於秦,然後秦人得通其兵於東諸侯,而使天下遍受其禍。
  夫韓、魏不能獨當秦,而天下之諸侯,藉之以蔽其西,故莫如厚韓親魏以擯秦。秦人不敢逾韓、魏以窺齊、楚、燕、趙之國,而齊、楚、燕、趙之國,因得以自安於其間矣。以四無事之國,佐當寇之韓、魏,使韓、魏無東顧之憂,而為天下出身以當秦兵。以二國委秦,而四國休息於內,以陰助其急,若此可以應夫無窮。彼秦者將何為哉?不知出此,而乃貪疆埸尺寸之利,背盟敗約,以自相屠滅,秦兵未出,而天下諸侯已自困矣。至使秦人得間其隙以取其國,可不悲哉!

上樞密韓太尉書 蘇轍
  太尉執事:轍生好為文,思之至深,以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學而能,气可以養而致。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气。”今觀其文章,寬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間,稱其气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趙間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蕩,頗有奇气。此二子者,豈嘗執筆學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貌,動乎其言,而見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轍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与游者,不過其鄰里鄉党之人,所見不過數百里之間,無高山大野,可登覽以自廣。百氏之書雖無所不讀,然皆古人之陳述,不足以激發其志气。恐遂汨沒,故決然舍去,求天下奇聞壯觀,以知天地之廣大。
  餅秦漢之故鄉,恣觀終南、嵩、華之高;北顧黃河之奔流,慨然想見古之豪杰。至京師,仰觀天子宮闕之壯,与倉廩府庫、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後知天下之巨麗。見翰林歐陽公,听其議論之宏辯,觀其容貌之秀偉,与其門人賢士大夫游,而後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
  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無憂,四夷之所憚以不敢發。入則周公、召公,出則方叔、召虎,而轍也未之見焉。且夫人之學也,不志其大,雖多而何為?轍之來也,於山終南、嵩、華之高,於水見黃河之大且深,於人見歐陽公,而猶以為未見太尉也!筆愿得觀賢人之光耀,聞一言以自壯,然後可以盡天下之大觀而無憾者矣。
  轍年少,未能通習吏事。向之來,非有取於升斗之祿;偶然得之,非其所樂。然幸得賜歸待選,使得优游數年之前,將歸益治其文,且學為政。太尉苟以為可教而辱教之,又幸矣。

贈黎安二生序 曾鞏
  趙郡蘇軾,余之同年友也。自蜀以書至京師遺余,稱蜀之士,曰黎生、安生者。既而黎生攜其文數十万言,安生攜其文亦數千言,辱以顧余。讀其文,誠閎壯雋偉,善反复馳騁,窮盡事理;而其材力之放縱,若不可极者也。二生固可謂魁奇特起之士,而蘇君固可謂善知人者也。
  頃之,黎生補江陵府司法參軍,將行,請余言以為贈。余曰:“余之知生,既得之於心矣,乃將以言相求於外邪?”黎生曰:“生与安生之學於斯文,里之人皆笑以為迂闊。今求子之言,蓋將解惑於於里人。”余聞之,自顧而笑。夫世之迂闊,孰有甚於予乎!知信乎古,而不知合乎世;知文不近俗,迂之小者耳,患為笑於里之人。若余之迂大矣,使生持吾言而歸,且重得罪,庸詎止於笑志乎道,而不知同乎俗。此余所以困於今而不自知也。世之迂詞,孰有甚於予乎!今生之迂,特以乎?然則若余之於生,將何言哉?謂余之迂為善,則其患若此;謂為不善,則有以合乎世,必偉乎古,有以同乎俗,必离乎道矣。生其無急於解里人之惑,則於是焉,必能擇而取之。遂書以贈二生,并示蘇君,以為何如也?

※戰國策目錄序 曾鞏劉向所定戰國策三十三篇,崇文總目稱十一篇者闕。臣訪之士大夫家,始盡得其書,正其誤謬,而疑其不可考者,然後戰國策三十三篇复完。敘曰:向敘此書,言周之先,明教化,修法度,所以大治;及其後,謀詐用,而仁義之路塞,所以大亂;其說既美矣。卒以謂此書戰國之謀士,度時君之所能行,不得不然;則可謂惑於流俗,而不篤於自信者也。夫孔、孟之時,去周之初已數百歲,其舊法已亡,舊俗已熄久矣;二子乃獨明先王之道,以謂不可改者,豈將強天下之主後世之所不可為哉?亦將因其所遇之時,所遭之變,而為當世之法,使不失乎先王之意而已。二帝、三王之治,其變固殊,其法固异,而其為國家天下之意,本末先後,未嘗不同也。二子之道如是而已。蓋法者,所以适變也,不必盡同;道者,所以立本也,不可不一;此理之不易者也。故二子者守此,豈好為异論哉?能勿苟而已矣。可謂不惑於流俗而篤於自信者也。戰國之游士則不然。不知道之可信,而樂於說之易合。其設心,注意,偷為一切之計而已。故論詐之便而諱其敗,言戰之善而蔽其患。其相率而為之者,莫不有利焉,而不胜其害也;有得焉,而不胜其失也。卒至蘇秦、商鞅、孫臏、吳起、李斯之徒,以亡其身;而諸侯及秦用之者,亦滅其國。其為世之大禍明矣;而俗猶莫之寤也。惟先王之道,因時适變,為法不同,而考之無疵,用之無弊。故古之圣賢,未有以此而易彼也。或曰:“邪說之害正也,宜放而絕之。此書之不泯,其可乎?”對曰:“君子之禁邪說也,固將明其說于天下,使當世之人皆知其說之不可從,然後以禁則齊;使後世之人皆知其說之不可為,然後以戒則明;豈必滅其籍哉?放而絕之,莫善於是。是以孟子之書,有為神農之言者,有為墨子之言者,皆著而非之。至此書之作,則上繼春秋,下至楚 之起,二百四十五年之間,載其行事,固不可得而廢也。”此書有高誘注者二十一篇,或曰三十二篇,崇文總目存者八篇,今存者十篇。編校史館書籍臣曾鞏序。

讀孟嘗君傳 王安石世皆稱孟嘗君能得士,士以故歸之;而卒賴其力,以脫於虎豹之秦。嗟乎!孟嘗君特雞鳴狗盜之雄耳,豈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齊之強,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雞鳴狗盜之哉?夫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游褒禪山記 王安石褒禪山,亦謂之華山,唐浮圖慧褒,始舍於其址,而卒葬之,以故其後名之曰褒禪。今所謂慧空禪院者,褒之廬 也。距其院東五里,所謂華陽洞者,以其在華山之陽名之也。距洞百餘步,有碑仆道,其文漫滅,獨其為文猶可識曰“花山”,今言華如華實之華者,蓋音謬也。其下平曠,有泉側出,而記游者甚眾,所謂前洞也。由山以上五六里,有穴窈然,入之甚寒,問其深,則雖好游者不能窮也,謂之後洞。余与四人擁火以入,入之愈深,其進愈難,而其見愈奇。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盡”;遂与之俱出。蓋予所至,比好游者尚不能什一,然視其左右,來而記之者已少;蓋其又深,則其至又加少矣。方是時,予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也。既其出,則或咎其欲出者,而予亦悔其隨之,而不得极夫游之樂也。於是予有歎焉:古人之觀於天地、山川、草木、虫魚、鳥獸,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無不在也。夫夷以近,則游者眾;險以遠,則至者少;而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隨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隨以怠,至於幽暗昏惑,而無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而不至,於人為可譏,而在己為有悔;盡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其孰能譏之乎?此予之所得也!余於仆碑,又以悲夫古書之不存,後世之謬其傳而莫能名者,何可胜道也哉!此所以學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四人者:廬陵蕭君圭君玉;長樂王回深父;余弟安國平父,安上純父。

※ 白鹿洞書院學規 朱熹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右五教之目。堯、舜使契為司徒,敬敷五教,即此是也。學者學此而已。而其所以學之之序,亦有五焉,其別如左: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右為學之序。學、問、思、辨四者,所以窮理也。若夫篤行之事,則自修身以至處事、接物,亦各有要,其別如左:言忠信。行篤敬。懲忿窒欲。遷善改過。右修身之要。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右處事之要。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行有不得,反求諸己。右接物之要。熹竊觀古昔圣賢所以教人為學之意,莫非使之講明義理,以修其身,然後推以及人。非徒欲其務記覽,為詞章,以釣聲名,取利祿而已也。今人之為學者,則既反是矣。然圣賢所以教人之法,具存於經。有志之士,固當熟讀、深思而問、辨之。苟知其理之當然,而責其身以必然,則夫規矩禁防之具,豈待他人設之,而後有所持循哉?近世於學有規,其待學者為已淺矣。而其為法,又未必古人之意也。故今不复以施於此堂,而特取凡圣賢所以教人為學之大端,條列如右,而揭之楣間。諸君其相与講明遵守,而責之於身焉。則夫思慮云為之際,其所以戒謹而恐懼者,必有嚴於彼者矣。其有不然,而或出於此言之所棄,則彼所謂規者,必將取之,固不得而略也。諸君其亦念之哉!

※ 正气歌并序 文天祥余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廣八尺,深可四尋,單扉低小,白間短窄,污下而幽暗。當此夏日,諸气萃然:雨潦四集,浮動床几,時則為水气;涂泥半朝,蒸漚歷瀾,時則為土气;乍晴暴熱,風道四塞,時則為日气;檐陰薪爨,助長炎虐,時則為火气;倉腐寄頓,陳陳逼人,時則為米气;駢肩雜 ,腥臊汗垢,時則為人气;或圊溷、或毀 、或腐鼠,惡气雜出,時則為穢气。疊是數气,當之者鮮不為厲。而予以孱弱,俯仰其間,於茲二年矣,幸而無恙,是殆有養致然爾。然亦安知所養何哉?孟子曰:“吾善養吾浩然之气。”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敵七,吾何患焉!況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气也,作正气歌一首。天地有正气,雜然賦流形:下則為何岳,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或為遼東帽,清操厲冰雪;或為出師表,鬼神泣壯烈,或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為擊賊笏,逆豎頭破裂。是气所磅礡,凜烈万古存。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地維賴以立,天柱賴以尊。三綱實系命,道義為之根。嗟予遘陽九,隸也實不力。楚囚纓其冠,傳車送窮北。鼎鑊甘如飴,求之不可得。陰房闃鬼火,春院 天黑。牛驥同一早,雞栖鳳凰食。一朝蒙露,分作溝中瘠。如此再寒暑,百 自辟易。哀哉沮洳場,為我安樂國!豈有他繆巧,陰陽不能賊。顧此耿耿在,仰視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蒼天曷有极!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夙昔,風檐展書讀,古道照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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