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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回 狄員外納妾代包 薛素姐毆夫生气


  妒婦尋常行處有,狠毒同獅吼。
  擊殘溺器碎揉花,即使恁般奇絕不如他。
  此是峨眉爭愛寵,不覺心情懂。
  最奇吃醋到公房,抵死怕添丁分產狠分張。

                    ——右調《虞美人》

  狄員外陪著狄希陳坐完了監,看定了日子起身。童七家預先擺酒送行,借了調羹做菜。狄員外將前后房錢都一一找算清結。將合用的家伙,借用的,都一一交還,并無失損。將自己買添的并多余的煤米,都送了童奶奶用。童七回送了三兩贐儀、兩匹京綠布、一十沉速香、二百個角子肥皂、四斤福建飴糖。狄員外返璧了那贐儀,止收了那四樣的禮。狄員外又与玉儿二錢銀子,一條半大的手巾。狄希陳梯己送了寄姐一對玉瓶花、兩個絲綢汗巾;寄姐回送了狄希陳一枝烏銀古折簪。童奶奶賞了狄周三錢銀,賞了調羹一雙紅段子褲腿、三尺青布鞋面。
  狄員外雇了四個長騾。那時太平年景,北京到繡江明水鎮止九百八十里路,那騾子的腳价每頭不過八錢;路上飯食,白日的飯,是照數打發,不過一分銀吃的響飽,晚間至貴不過二分。夜住曉行,絕無阻滯。若是短盤驢子,長天時節,多不過六日就到;因是長生口,所以走了十日方才到家。
  狄員外合狄希陳在前,調羹在后,狄周還在外邊看卸行李。進到中門里邊,不見狄老婆子的模樣,只有狄周媳婦接著出來。狄員外爺儿兩個一齊問說:“娘哩?”狄周媳婦回說:“在屋里哩。”狄員外心里想道:“不好,這是知道調羹的事了。”口里問說:“怎么在屋里?身上不自在么?”一邊隨即進去。只見老狄婆子也沒梳頭,圍著被在床上坐的,說道:“來了罷?盼望殺人!路上不十分冷么?”狄員外朝著床作了個揖,狄希陳磕了頭,然后調羹叩見。狄員外說:“這是咱買的個做飯的,叫是調羹。”老狄婆子把臉沉了一沉,旋即就喜歡了。狄員外問說:“你是怎么身上不自在?從几時沒起來?”狄婆子道:“我沒有甚么不自在,就只這邊的胳膊合腿動不的。”狄員外說:“這是受了气了,為甚么不早捎個信去?京里還有明醫,好問他求方,或是請了他來。這可怎么處哩?”狄婆子道:“你躁他怎么?只怕待些時好了。”
  狄員外坐在床沿上,說不了的家長里短。狄希陳到了自己那院,見門是鎖的,知道素姐往娘家去了。恰好狄周媳婦走過,狄希陳問說:“你大嫂從多昝家去了?”狄周媳婦道:“從你起身的那一日就接了家去,到今九個多月,就只住了一夜半日,把娘气的風癱了就回去,再也沒來。”狄希陳跺了兩跺腳,叫了兩聲“皇天”,又仍往狄婆子屋里去了。狄周收了行李,也進屋里与主母磕了頭。
  狄婆子問說:“尤廚子怎么不見他哩?”爺儿兩個齊把那九月九下雹子雷劈的事,說了一遍。狄婆子詫异极了,說道:“天老爺,這小人們知道甚么好歹,合他一般見識?有多少那大人物,該劈不劈的哩。叫我這心里想,有個尤廚子做飯吃罷,又買個老婆待怎么?原來有這們的古怪事!雷劈的身上有字,他有字沒有?”狄員外說:“有八個大紅字。陳儿,你念念与你娘听。”狄希陳道:“尤廚子的字是‘欺主凌人,暴殄天物’。狄周的字是‘助惡庇凶’。”狄婆子惊問道:“怎么狄周的身上也有字哩?”狄員外說:“狄周也著雷劈殺了,是還省過來的。尤廚子劈在天井里,狄周劈在廚屋里。”狄婆子說:“你把他那字講講我听。”狄希陳道:“欺主凌人,是因他欺主人家,又眼里沒有別人;暴殄天物,是說他作踐東西,拋撒米面。狄周的字是說他助著尤廚子為惡,合他一溜子,庇護他。”狄婆子說:“這天矮矮的,唬殺我了!”
  狄員外合狄希陳到家不提。再說素姐自從狄希陳上京那日,薛夫人怕他在家合婆婆嘔气,接了他回家。薛教授因他不听教訓,也甚是不喜歡他。他自從夢中被人換了心去,雖在自己家中,爹娘身上,比那做女儿的時節著實那強頭別腦,甚是不同,吃雞蛋,攮燒酒,也絕不象個少年美婦的家風。
  明水鎮東頭有三官大帝的廟宇,往時遇著上、中、下三元的日子,不過是各庄的男子打醮祭賽、享福受胙而已。近來有了兩個邪說誣民的村婦,一個叫是侯老道,一個叫是張老道。這兩個老歪辣專一哄騙人家婦女上廟燒香,吃齋念佛,他在里邊賴佛穿衣,指佛吃飯,乘机還干那不公不法的營生。除了几家有正經的宅眷禁絕了不許他上門,他便也無計可施,其余那混帳婦人,瞞了公婆,背了漢子,偷糧食作齋糧,捐簪環作布施。漸哄得那些混帳婦人聚了人成群合隊,認娘女,拜姊妹,舉國若狂。這七月十五日是中元圣節、地官大帝的生辰,這老侯、老張又斂了人家布施,除克落了剩的,在那三官廟里打三晝夜蘭盆大醮;十五日夜里,在白云湖內放一千盞河燈。不惟哄得那本村的婦女個個出頭露面,就是那一、二十里外的鄰庄都挈男拖女來觀胜會。
  素姐住在娘家,那侯道、張道怕那薛教授的執板,倒也不敢上門去尋他;他卻反要來尋那二位老道,狠命的纏薛夫人要往三官廟里看會、白云湖里看放河燈。薛夫人道:“這些上廟看會的都不是那守閨門有正經的婦人。況你一個年小女人,豈可輕往廟里去?”素姐說:“娘陪了我去,怕怎么的?”薛夫人道:“我雖是七八十的老婆子,我害羞,我是不去的!再要撞見你婆婆,叫他說道:‘好呀!接了閨女家去是圖好上廟么?’你婆婆那嘴,可是說不出來的人?”素姐說:“娘不合我去,罷,我自己合俺爹說去。”薛夫人道:“你說去,且看你爹叫你去呀不。就是你爹叫你去,我也說他老沒正經,不許你去!”
  素姐撅著那嘴好拴驢的一般。姓龍的說道:“怕怎么的?孩子悶的慌,叫他出去散散心。在婆婆家以行動不的,來到娘家又不叫他動彈,你逼死他罷!那人山人海的女人,不知多少鄉宦人家的奶奶、官儿人家的小姐哩。走走沒帳,待我合他說去。”薛夫人道:“极好!只怕你說,他就叫他去也不可知的。”龍氏叫小玉蘭:“你到舖子里請爺進來。”玉蘭出去說道:“后頭請爺哩。”薛教授只道是薛夫人說甚么要緊的話,慌忙進來問薛夫人:“你待說甚么?”薛夫人道:“我沒請你。誰請你去來?”玉蘭道:“俺龍姨待合爺說句話。”薛夫人曉得是說這個,口里沒曾言語。薛教授道:“他待說甚么?他有甚么好話說!”薛夫人道:“他打哩有好話說可哩,你到后頭看他說甚么。”
  薛教授走到后邊,龍氏不慌不忙從廚房里迎將出來,笑容可掬的說道:‘我有句話合你說:素姐姐這几日通吃不動飯,你可也尋個人看他看。他嫌悶的慌,他待往三官廟里看看打醮的哩。你叫他去走走罷。”薛教授道:“你娘必定不合他去,可叫誰合他去哩?”龍氏道:“叫兩個媳婦子跟了他去。你要不放心,我合他去也罷。”薛教授道:“還是你合他去好。”
  龍氏喜得那心里不由的抓抓耳朵,撓撓腮的。素姐在后門外逼著听,也甚是喜歡。薛教授說龍氏道:“你看,那臉上的灰也不擦擦。”龍氏拿著袖子擦那臉上。薛教授道:“你靠近些,我替你擦擦。”龍氏得意的把頭搖了兩搖,仰著臉走向前來等著擦灰。薛教授就著勢,迎著臉括辣一個巴掌,一連又是兩個,罵說:“我把你這個賊臭奴才……甚么不是你鼓令的!小女嫩婦的,你挑唆他上廟!你合他去罷!”薛教授道:“賊嘴的奴才!該說的,你娘豈有不說,叫你來說哩!”
  薛夫人听見后頭嚷亂,走到后邊。薛教授道:“這賊嘴臭奴才,他待合小素姐往廟里看打醮的,說是你叫他合我說來!”薛夫人道:“是我叫他合你說來。素姐合我說待往廟里去,我沒許他。素姐待自家合你說去。我說:‘就是你爹老沒正經許你去,我也不許你去!’姓龍的說:‘走走沒帳,待我合他說去!’我說:‘极好!只怕你說,他就叫他去也不可知的事。’他就支使小玉蘭往外頭叫你去了。你听不听罷了,打他做甚么?他也好大的年紀了,為這孩子開手打過三遭了。可也沒見你這們個老婆,一點道理不知,又不知道甚么眉眼高低,還站著不往后去哩!”
  素姐見看打了龍氏,知道往廟里去不成的,眉頭一蹙,計上心來,說道:“俺爹□拉我不上,我也沒臉在家住著,我待回去看看俺婆婆哩。”薛夫人道:“你听他哩!他可不是想婆婆的人,怎么?這到家不知算計待作甚么孽哩!別要叫他家去。”薛教授道:“他說出這們冠冕的題目來,怎么好攔他?也只是待跟了他婆婆往廟里去。他到了他家,叫去不叫去,咱可別要管他。”叫了薛三省娘子送到家中。薛三省娘子再三攛掇著到了婆婆屋里,使性蹦气的磕了兩個頭,回自己的房里來了,吃了晚飯,睡了一夜。
  明日起來,正是七月十五,素姐梳洗已畢,吃了早飯,打扮的甚是風流。叫玉蘭跟著,順路一邊走,一邊使玉蘭對狄婆子道:“俺姑待往三官廟去看打醮哩。”狄婆子說:“少女嫩婦的,無此理,別要去。”素姐揚揚不采,竟自出門,同玉蘭步行而往。又叫狄周媳婦赶上攔阻他。不惟不肯回來,且說:“你叫他休要扯淡,情管替他儿生不下私孩子!”狄周媳婦回來說了,把狄婆子已是气的發昏。
  他在廟里尋見了候、張二位老道,送了些布施,夾在那些柴頭棒仗的老婆隊里,坐著春凳,靠著條桌,吃著麻花、散枝、卷煎饃饃,喝著那川芎茶,掏著那沒影子的話。無千大万的丑老婆隊里,突有一個妖嬈佳麗的女娘在內,引惹的那人就似蟻羊一般。他旁若無人,直到后晌,又跟了那伙婆娘,前邊導引了無數的和尚道士,鼓鈸喧天,往湖里看燈,約有二更天气,一直竟回娘家,還說:“你們不許我去,我怎么也自己去了!”
  狄婆子、薛教授兩下里气的一齊中痰,兩家各自亂哄,灌救轉來,都風癱了左邊的手腿。薛教授与狄婆子同是七月十五日起,半夜得病,從此都不起床。婆婆因他气成了癱症,他也從不曾回去看婆婆。只有薛夫人和兩個管家娘子時常來往問候。
  直至狄希陳這日從京中回家,薛夫人使了薛三省媳婦送他來到,好歹勸著見了見狄員外合狄婆子。也不問聲安否,也不說句家常話,竟回自家房內。狄希陳就象戲鐵石引針的一般,跟到房中。久別乍逢,狄希陳不胜綣戀,素姐雖還不照往時嚴聲厲色,卻也毫無軟款溫柔。狄希陳盡把京中買了來的連裙繡襖、烏綾首帕、蒙紗膝褲、玉結玉花、珠子寶石、扣線皮金、京針京剪,擺在素奶跟前進貢。素姐著盡收了,也并不曾有個溫旨;只是這一晚上不曾赶逐,好好的容在房中睡了。狄希陳也并不敢提問娘是因甚得病。
  薛教授是不能起床,薛夫人是個不戴巾的漢子,薛如卞又是個少年老成,媳婦連氏又甚是馴順,龍氏也不甚跳梁,薛三省合薛三槐兩個也都還有良心,布舖的貨又都是直頭布袋,倒也還不十分覺苦。只是狄員外是個庄戶人家,別人又無甚生意,間壁的客店不過戲而已矣。狄希陳是個不知世務的頑童,這當家理紀,隨人待客,做庄農、把家事都靠定了這狄婆子是個泰山,狄員外倒做了個上八洞的純陽仙子。這狄婆子睡在床上,動彈不得,就如塌了天的一般。
  狄周是尤廚子的合伙,教天雷壁死的人,豈是個忠臣?他那娘子雖也凡百倚他,但不知其婦者視其夫,這等一個狄周“刑于”出甚么好妻子來?只是當初有這樣一個雷厲風行的主母,他還不敢妄為;如今主母行動不得,他還怕懼何人?
  幸得這個調羹絕不象那京師婦人的常態:第一不饞,第二不盜,第三不淫,第四愛惜物件,第五勤事主母,第六不說舌頭,第七不里應外合,第八不倚勢作嬌,第九不偷閒懶惰,第十不百拙無能。起先初到的時節,狄婆子也不免有些拈酸吃醋之情,雖是勉強,心里終是不大快活,密問狄希陳,知道狄員外与他一毫沒帳;又聞得童奶奶許多的好言,又因他有這十件好處;起先這狄婆子病了,上前伏事,都是巧姐應承,自從有了調羹,就替了巧姐一半,除做了大家的飯食,這狄婆子的茶水都是調羹照管,狄婆子故意試他,把那銀錢付托与他收管。過十朝半月,算那總撒,分文不差。故意尋他不是,傷筋動骨的罵他,他也絕無使性。這等寒夜深更,半宿的伺候,夜間起來一兩次的點燈扶著解手,頓茶煎藥,与巧姐爭著向前,也絕不抱怨。狄婆子不止一日,屢屢試得他是真心,主意要狄員外收他為妾。狄員外略略的謙了一謙,也再拜登受。狄婆子叫人在重里間与他收拾臥房,打了煤火熱炕,另做了舖陳,新制了紅絹襖褲,又做了大紅上蓋衣裳,擇了吉日,上頭成親。
  狄希陳倒也似有如無的不理,只是素姐放下臉來,發作說道:“沒廉恥老儿無德!鬢毛也都白了,干這樣老無廉恥的事!爺儿兩個伙著買了個老婆亂穿靴,這們几個月,從新又自己占護著做小老婆!桶下個孩子來,我看怎么認!要是俺的孩子,分俺的家事,這也還气的過;就是老沒廉恥的也還可說。只怕還是狄周的哩!”
  這話都句句的听在狄員外耳朵,狄員外只叫別使狄婆子知道,恐他生气著惱。又虧不盡調羹有個大人的度量,只當是耳邊風一般。狄周娘子故意把話激他,他說:“憑他,有气力只管說,理他做甚么?你知道有孩子沒有孩子?待桶下孩子來再辨也不遲。”
  只素姐惟恐調羹生了儿子奪了他的家私,晝夜只是算計,几次乘公公睡著時,暗自拿了刀要把公公的雞巴割了,叫他絕了俗不生儿子,免奪他的產業,又好做了內官,再掙家事与他。虧得天不從人,狄員外每次都有救星,不得下手。又千方百計處置調羹。狄員外惟恐家丑外揚,千万只有一個獨子,屈心忍耐。
  這狄婆子平日性子真是雷厲風行、斬釘截鐵的果斷,叫他得了這們動彈不得的病,連自己溺泡尿,屙泡屎,都非人不行。狄員外不曾回來的時節,嫌丫頭不中用;巧姐又還身小人薄;狄周媳婦,一來又要抱怨,二來又要回避他,怕他對了漢子敗坏;媳婦素姐這通是不消提起的了:所以也甚是苦惱。自從有了這調羹進門,這些一應服侍,全俱倚仗他。他起五更睡半夜与主母梳頭、纏腳、洗面、穿衣、端茶、掇飯,再也沒些怨聲,說道:“娘,你身上又沒甚別的病,不過是這半邊的手腳不能動彈;我當面明間安了一把醉翁椅,上面厚舖了褥子。”每日替他光梳淨洗,穿著了上蓋衣裳。他的身量又大,气力又強,清晨后晌,輕輕的就似抱孩子一般。三頓吃飯,把桌子湊在椅前,就象常時一樣与狄員外、狄希陳同吃。外邊的事,狄婆子也可以管得著,也可以看得見,去了許多悶气,便就添了許多飯食。狄婆子說:“千虧万虧,虧不盡尋了這個人,只怕也還可以活得几年。若不是這等体貼,就生生的叫人別變死了!”
  又待了許久,狄婆子見的調羹至誠忠厚,可以相托,隨把家事与房中箱柜的鑰匙盡數都交付他掌管。他雖也不能如主母一了百當,卻也不甚決裂。凡事俱先到主母前稟過了命,他依了商議行去,也算妥貼。且是薛如兼一過新年,与巧姐俱交十六歲,薛夫人恐怕巧姐跟著素姐學了不好,狄婆子又因自己有病,一家要急著取親,一家要緊著嫁女,狄婆子自己不能動手,全付都是調羹料理。
  家中有了這等一個得用的人,狄婆子也不甚覺苦,狄員外也不甚著极。只是素姐气得腹脹如鼓,每日間,奴才老婆,即是稱呼;歪辣淫婦,只當平話。且說:“把我的家財都抵盜貼了漢子。”又說:“公公寵愛了他縱容他,把我個強盜般的婆婆生生被他气成癱瘓,与我百世之仇;我不是將他殺害,我定是將他藥死!”又說:“他挑唆那病老婆把家財都賠嫁了那個小淫婦,到后來養活發送,我都要与那小窠子均出,偏了一些,我也不依!”与巧姐做的八步大床、描金衣柜、雕花斗桌都用強將自己賠嫁的舊物換了他新的。狄員外都瞞了婆子,只得与巧姐另做。因那大床無處另買,別了二十兩銀子,問他回了出來。
  一日,調羹在房里与狄員外商議,說他奪換巧姐的妝奩:“如今要打首飾,做衣裳,他若都奪得去了,一來力量不能另制,二則日期也追,不如悄悄合娘說聲,或在相家舅舅那邊,或在崔姨娘那里,托他置辦停當。等舖床的吉日,不消取到里邊,就在外邊擺設了去。”狄員外道:“這也卻好。不然,那得這許多淘气。”不料房中密語,窗外有人,句句都被他听得去了,不消等是轉背,就在窗外發作起來,罵說:“扯扶淡的臭淫婦!臭歪辣骨私窠子!不知那里拾了個坐崖豆頂棚子的濫貨來家,‘野雞戴皮帽儿充鷹’哩!我換不換,累著那臭窠子的大扶事!你挑唆拿到別處去做去,你就拿到甚么相家、駱駝家,我就跑不將去拿了來么?我倒一個眼睜著,一個眼閉著,容過你去罷了,你到來尋我!我要看体面,等著老沒廉恥的挺了腳,我賣你這淫婦!我要不看体面,我如今提留著腳叫個花子來賞了他去!”
  狄員外合狄婆子,一個气的說不出話來,一個气得抬不起頭來。這調羹歡喜樂笑的道:“這娘不是沒要緊,生那閒气做甚么?這風子的話也入得人耳朵么?為甚么合風子一般見識?有爹有娘的,這嫁妝還說是換;你公母兩個气的沒了,楞說連換也不消換了。”狄婆子听了調羹這話,倒也消了許多的气。素姐在窗外站著,大罵小罵,站的害腿疼了,回到自己屋里,坐在椅上,數落著找零。
  卻說狄希陳真是個不識眉眼高低、不知避凶趨吉的呆貨!那母虎正在那里剪尾發威張爪扑人的時候,你躲藏著還怕他尋著你哩,他卻自家尋進房內!一只腿剛剛跨進房門,這素姐起的身,一個搜風巴掌打在狄希陳臉上,外邊的人都道是天上打了個霹靂,都仰著臉看天;听見素姐罵說:“你這賊雜种羔子!你就實說,你或是拾或是買的?或是從覓漢短工羅的?你就實說,我就安分罷了;你要不實說,我不依!”
  狄希陳忍著疼,擦著眼,逼在那門后頭牆上,听著素姐罵,一聲也不敢言語。素姐又一連兩個巴掌,罵說:“我把你這秦賊忘八羔子……茼疙瘩堵住你嗓子了?問著你不言語!你要是自己桶答下來的,拿著你就當個儿,拿著我就當個媳婦儿。為甚么倒把家事不交給你,倒交個雜毛賊淫婦掌管,叫他妝人?你那种子不真正罷了,可為甚么騙了好人家的閨女來做老婆?俺薛家那些儿辱沒你?你沒娶過我門來,俺兄弟就送了你儿的一個秀才。你那儿戴著頭巾,穿著藍衫,搖擺著支架子,可也該尋思尋思,這榮耀從那里來的!如今倒恩將仇報,我換件把嫁妝,我就有不是了?我听說尋個秀才分上得二百兩銀子哩!賊忘八羔子!你就好好的問你爹要二百兩銀子給我才罷!要不,照著小巧妮子的嫁妝,有一件也給我一件!再不,叫你爹也給俺小冬子個秀才,我就罷了!”狄希陳趑趄著腳才待往外走。素姐說:“賊忘八羔子!你敢往那去!”狄希陳揉著眼道:“我可問爹要銀子給你去。”素姐說:“你且站著,我气還沒出盡哩!等我消了气,你就把二百兩銀子交到我跟前,少我個字腳儿,我合你到學道跟前講講!”
  卻說素姐的言語,又不是輕低言悄語說的,那一句不到狄員外兩口子的耳內?就是泥塑木雕的人也要有些顯應。況且要好的人家有气,只是暗忍,不肯外揚。狄老頭也就將次生病,狄婆子越發添災。后來還不知怎生結局,再看后來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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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學知古齋主 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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